〔日〕濱田純一
我不愿做校長,深入骨髓地不愿意。
很多人都羨慕我,作為日本赫赫有名的東京大學的校長,該是何等風光。然而,我記得一句古話“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們之所以羨慕我,是因為他們不了解我,更不了解校長這個職位的深刻內(nèi)涵。
那個名叫井田下沙的村子,坐落在日本海東岸,就是我的故鄉(xiāng)。那個時候,戰(zhàn)爭的硝煙雖已飄去,日本的經(jīng)濟也在重新崛起,但這個偏僻的小村子卻似乎永遠站不起來了,貧困困擾著大多數(shù)家庭。幸運的是,我過的是衣食無憂的生活,父親憑著在政府謀職,總能給家里帶來些許好處。在這方面,我是深有體會的。
很慚愧,高中畢業(yè)那年我沒能考上大學。父親讓我再考,所以額外安排我在村子那所小學任教,以便有更多的時間復習。然而,當我來到目的地——下沙小學時,卻大失所望,只有五個老師和一位老校長,校舍寒酸得連桌椅都是拼湊的。正值青春年少的我只能告誡自己:既來之,則安之。
人生的第一站,我就遇到了影響我一輩子的人,他叫信一君。我親眼看見他對校長喋喋不休,而校長正苦苦言勸:“上面派來的,我也沒辦法,只能頂替你,你就回去吧?!痹瓉砦覔屃巳思业娘埻搿PiL看見我來了,趕緊作介紹,但信一君只是冷哼一聲,便走了,我隱約聽到一句話:“靠關(guān)系,鄙視!”
我自忖才高八斗,應(yīng)付幾個小學生還不是綽綽有余。但是,第二天直奔課堂后我才發(fā)現(xiàn),對于一群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沒做絲毫準備的我顯得非常狼狽。更可恨的是,在灰溜溜走出教室時,信一君竟然破口大罵,說我對學生不負責任。
雖然在后來的課堂上我很努力地做了準備,但一些小錯誤還是難以避免,而信一君就像中了邪似的陰魂不散,沒事就找我碴兒,說我念錯了字,教學方法存在什么問題,要培養(yǎng)小孩子的動手能力等,我不勝其煩。
我很想將信一君痛罵一頓,但有人提前代勞了。那天我正在上課,窗外突然傳來老校長的聲音,他狠狠地罵道:“信一君,做人要有骨氣,學校不要你了,只有出去闖蕩一番才有人看得起你,你這樣在窗下偷聽算個男人嗎?”話說得很難聽,我看見信一君慢慢地離開了學校。
我以為事情終于結(jié)束了,沒想到一個星期后,信一君竟突然闖進我的課堂。我問他想干什么,他一頓,說走順腳了,接著便奪門而出。我覺得有必要找老校長談?wù)?,再這樣下去課是沒法上了。
晚間休息時,我前往校長辦公室,還沒敲門,便聽到里面?zhèn)鱽韺υ捖?,竟然是信一君。他說:“校長,我觀察了那小子這么久,發(fā)現(xiàn)他知識面很廣,教學方法也不錯,還很虛心聽取別人意見,這樣我就放心了。孩子的教育啊,那是日本的未來!既然他有責任心,我的責任便可放下,明天我就去東京找事做,特意來向您辭行?!?/p>
信一君的話一直埋藏在我心里,“責任”兩個字太重太重,它關(guān)乎日本的未來,說得太對了。數(shù)十年來,我一直把這兩個字背在肩上,不敢有絲毫懈怠,我相信會有無數(shù)個信一君在背后關(guān)注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我很累,但為了這份責任,我不得不堅持。我多么希望自己不是一個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