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寒
“槐林五月漾瓊花,郁郁芬芳醉萬家,春水碧波飄落處,浮香一路到天涯?!?/p>
鄉(xiāng)間四五月,房前屋后,田間地頭,一樹一樹的槐花都咕嚕嚕開了。村莊便被籠罩在一片如雪似霧的花海里?;被ㄒ淮?,掛在枝頭,似一串串的玉制酒盅,每一盅里頭都灌滿瓊漿,那香氣,濃而不嗆,無風自揚,在春日的晴空下,一路飄向遠方……
放蜂人該來了。每一年槐花盛開的時節(jié),村子里的人就開始念叨,像念叨一位久別的故交。
某天早晨醒來,才走到村頭老槐樹底下,就發(fā)現(xiàn)樹下多了一頂草綠色的帆布帳篷,一溜排開的幾十只蜂箱,無數(shù)只蜜蜂已嗡嗡嚶嚶地開始忙碌。蜂箱旁,頭戴防蜂紗布罩子的男人在小心地割蜜,帳篷旁邊,幾塊石頭支起的爐子上,火舌正歡快地舔著黑色的鍋底。女主人正彎腰往鍋里下米……
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沒人知道。每一次都仿佛從天而降。
放蜂人的家,就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那里是全村地勢最平坦寬敞的地方,搭起一方帳篷,再擺下幾十只蜂箱,還綽綽有余。離公路近,車子可以開到樹底下,公路外側(cè)就是繞村而過的小河,取水也方便。放蜂人說,他在外放蜂十幾年了,年年最盼的就是到我們村上來。不光是因為村前村后那漫山遍野的槐花,更為村子里的人。放蜂人的蜂箱,就擺在村頭的公路邊上,每天來來往往的人,他的蜜蜂卻從不受擾,蜂箱里的蜜,從不少半兩。
在小孩子的眼里,放蜂人是這個世界上最自由快樂的人。一年到頭,從南到北,哪里花開就到哪里去,他們與他們的蜜蜂一樣,沐浴著清風明月,吃下花蜜花香。試想,在這世間,誰還能像他們一樣,追著花香奔路?
那些林間嗡嗡嚶嚶的蜜蜂卻每每都把孩子們好奇的腳步遠遠地擋在離放蜂人的帳篷很遠的地方,哪怕手上端著送給放蜂人的一盤熱氣騰騰的饅頭或者大餅。
天南海北到處漂,不容易。村上的女人們并沒有放過蜂,卻似乎都深諳放蜂人的不易。放蜂,在她們的眼里,不似孩子眼里那般浪漫。家里蒸了熱饅頭,烙了熱餅,總是會想到村頭的放蜂人,會讓家里的孩子送一份去給放蜂人。放蜂人家里也有孩子,一大一小,小的還躺在帳篷里的床上,動不動就哇哇大哭。大的那個已經(jīng)會幫媽媽燒火,去河里打水。
石頭支起的小火爐旁,女孩兒的臉龐被火映得紅紅的,她靜靜地坐在那里,雙手托著下巴,等爐子上的水開……
很多個早晨,我們背著書包從放蜂人家那里經(jīng)過,都會看到同樣的場景。
我被媽媽遣去給放蜂人送過幾次吃的。不敢靠前,也不知道該喊他們什么,遠遠地就站下了,用力朝著帳篷的方向喊:哎──給你們送的熱包子──來拿吧……
每一次,都是那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小女孩兒第一個從帳篷里跑出來,隨后出來的就是她的媽媽。母女二人接了食物過去,女兒羞怯怯地躲在媽媽身后,友好地沖我笑,媽媽卻是對著我千恩萬謝,然后讓我站在那里等著。她轉(zhuǎn)身回屋,不知何時裝好的一酒瓶蜂蜜就拎出來了:這是純正的槐花蜜,拿回去給你媽媽……謝謝你們啦,每次都想著我們……
我不要,但執(zhí)拗不過她,只好接過來。
我從來沒吃過那么香甜的蜂蜜,濃稠,晶亮,化都化不開,舔一點點在舌尖,甜透了,再細細地咂舌回味一下,有淡淡的槐花的清香潤散在五臟六腑……那瓶蜂蜜,卻給我媽帶來了極大的不安。她說:這怎么好?我們不過送人家仨瓜倆棗兒的,倒要讓他們這么破費……
家里再有稀罕的東西,媽媽還會去送。卻不再讓我去送。她自己去。裝一個塑料袋里,趁放蜂人一家不注意,悄悄地掛在他們帳篷外面。
小孩子熟絡(luò)得快,慢慢的,村里的小孩子都跟放蜂人的女兒混熟悉了。聽她給我們講放蜂經(jīng),成了我們放學之余最開心的事。哪里的蜜源好,什么地勢上開出什么花,什么季節(jié)釀什么蜜,她都了如指掌。
你們放蜂人,是不是天天都可以吃到香甜的蜂蜜?這是饞嘴的孩子們最關(guān)心的事。
才不呢。哪舍得吃。不光我們不舍得吃。我們的蜜蜂也舍不得吃。它們要采滿一囊蜜,得采上千朵花,要飛出去好遠。有一些蜜蜂采滿了蜜,在飛回來的路上就累死、餓死了,卻一口也舍不得吃它們采集的蜜……
小小年紀的我,第一次對那種黑黃相間的小生靈產(chǎn)生了一種由衷的敬意。也第一次對那個坐在灶前托著下巴燒火的女孩兒產(chǎn)生了一種敬仰之情。我們坐在課堂上,眼睛、耳朵卻都被朗朗的讀書聲堵住了。那個女孩兒,才是大地上的精靈,同那些飛舞在群山間的蜜蜂一樣……
放蜂人最后一次出現(xiàn)在村莊,是數(shù)年之前的一個春天。那一年,他們沒有趕上槐花花期。
他們來時,那漫山遍野的槐樹,因其生長緩慢,因其極低的經(jīng)濟效益,已經(jīng)被鄉(xiāng)人砍掉,換成了成片的經(jīng)濟林。
春來,故鄉(xiāng)依舊是漫山蔥翠,卻再沒有槐花香如海,更沒有飛舞在花間樹下的成千上萬只蜜蜂和住帳篷的放蜂人。
沒有了槐花、蜜蜂和放蜂人的春天,一片寂寞。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