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秉忠
我們村張老漢到死都沒原諒我們村王老漢。盡管王老漢早兩年就撒手去了。我們村的人每年都講他們結怨的故事,據(jù)一些長者說,本故事沒加半點水分。
一九六○年,張老漢和王老漢都不是老漢,四十來歲,展油活水。麥收后,每人把著一張二牛抬杠的舊式步犁給隊里耕地。那一年全國缺了糧,我們村也不寬裕。兩位老漢每天吃著又黑又粗的糠加菜的窩窩頭,提著牛皮鞭子跟著牛屁股,一步一步,一垅一垅,硬把一百多畝地耕完了,而且耕得平展。非常有趣的是,他二人在這段時間,還暗自進行了比賽,盡管沒有獎金沒有裁判,但絲毫沒有影響他們的競技狀態(tài)。他們心照不宣背地使勁,遺憾的是沒賽出個名堂來。今天你多二分,明天我少三分,到完時,誰也沒超過一天三畝的定額,工分也一樣多。隊長每天來看看,不說甚話就走了。最后一天,交了犁拴起牛。隊長對他們說:“今天,半夜時到飼養(yǎng)房,把飼養(yǎng)員老漢打發(fā)出去了,我給你們二斤白面半碗胡油,做一頓面條吃。狼多肉少,二八小子拉胡琴──你們自顧自呀!”
倆人也沒客氣,回家就給老婆說:半夜開會,回來遲點。張老漢忍不住饑餓,吃了半個剛出鍋的糠窩窩頭。王老漢是硬忍著等面吃,從家拿了兩頭蒜,前腳后腳來了飼養(yǎng)院。
不到半夜,隊長襖里揣著布袋子,送來足足兩碗面,端著半碗胡油。放下東西說了句,吃完后洗凈鍋碗不要留下油腥氣,就走了。
事情壞就壞在飼養(yǎng)員的爐灶忌西風,偏巧那天天剛黑就刮起了西風。更巧張老漢有眼疾,一見煙就眼淚不止。于是,王老漢就到里間點了馬燈做飯,張老漢就坐在外間的炕上想亂七八糟的事情。王老漢在里間嗆油、和面、燒火,煙噴霧罩。快做熟時,才想起還有兩頭蒜,出來扔到炕上,張老漢接住就剝蒜皮,剝得極仔細,白白胖胖的。許是炕熱的緣故,蒜還沒剝完就盤腿坐著丟了一個盹。你想他心上惦記著這頓美食,能睡踏實么?然而,就這短暫的一瞬,便鑄成了大錯,留下了終生遺憾。
當一種水渠開口的聲音將他從一個不太完整的夢中驚醒時,他一機靈連鞋都沒穿就下了地進了灶房。此時此刻,王老漢正好把一瓷盆湯面吃了個底朝天,并且還不以為恥地打了個飽嗝。一見他進來,王老漢這才打個愣怔。兩人四只眼一對視,王老漢的眼皮耷拉了,張老漢的嘴唇青了。說時遲,那時快,張老漢奪起瓷盆舉過頭頂,朝鍋里砸了進去……
第二天,飼養(yǎng)員叫隊長賠鍋,隊長說,兩個毛驢進去踢架,叫毛驢賠去呀。
此后,張老漢又添了不能見蒜的毛病,看見蒜頭發(fā)就奓起來了。而王老漢也添了不能見面的毛病,看見面頭就低下了。
王老漢遭到了全村人的小看,一盆面么,一張嘴么,真是下哇(賤)。后來,王老漢逢人就說:“我真的無意,那面實在太香,跟上鬼了,舌頭沒動就進肚里了”。
人們說,其實,這么多年都過去了,只要王老漢給張老漢賠個不是就可以了,可王老漢一直沒那樣做,在張老漢的鄙視下低著頭過完了后半生。
前幾年,讀了劉恒的一個著名短篇后,我似乎找到了張老漢不諒解王老漢的癥結。那篇小說的題目叫《狗日的糧食》!
賴那狗日的糧食,不賴人啊。
選自《百花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