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島
1957年年底,我們家來了個新保姆,叫錢家珍,江蘇揚州人。她丈夫是個小商人,另有新歡,她一氣之下跑到北京。她先住后母家,不和,下決心自食其力,經(jīng)父母的同事介紹來到我家。錢阿姨和我互為歲月的見證——我從八歲起直到長大成人,當了建筑工人,而錢阿姨從風韻猶存的少婦,變成皺巴巴的老太婆。
改革開放前,父母的工資幾乎從未漲過,每月總共239元人民幣(對一個五口之家算得上小康生活),扣除各自零花錢,全部交給錢阿姨,由她管家。
錢阿姨不識字,除了父母,我算是家中文化水平最高的,記賬的任務自然而然落到我頭上。每天吃完晚飯,收拾停當,我和錢阿姨面對面坐在飯桌前,大眼瞪小眼,開始家庭經(jīng)濟建設中的日成本核算。那是個16開橫格練習本,封皮油漬斑斑,卷邊折角,每頁用尺子畫出幾道豎線,按日期、商品、數(shù)量、金額分類。錢阿姨掰著指頭一筆筆報賬,并從兜里掏出毛票、鋼镚兒,還有畫著圈兒、記著數(shù)的小紙條。
對我來說,這活兒實在令人厭煩,一年365天幾乎從未間斷——如果間斷那么一兩天,得花上更多的時間、精力找補才行。我貪玩,早就像彈簧躍躍欲試,隨時準備逃離。錢阿姨先板臉,繼而拍桌子瞪眼,幾乎每天都不歡而散。其實這賬本父母從未查看過,錢阿姨也知道,但這代表了她的一世清名。
關(guān)于錢阿姨的身世,我所知甚少。她總嘮叨自己是大戶人家出身,有屈尊就駕的言外之意。說來她素有潔癖,衣著與床單一塵不染;再有她每回擇菜,扔掉的比留下的多——這倒都是富貴的毛病。
錢阿姨有個同父異母的妹妹,接她的揚州來信是頭等大事。為確保郵路暢通,她張羅著給郵遞員小趙介紹對象??珊蜻x人不是農(nóng)村戶口,就是缺心眼兒。每次相親我都在場,真替小趙捏把汗。說來還是錢阿姨的社交圈有限,那年月,社會等級被表面上的平等掩蓋了。小趙變老趙,單身依舊。
錢阿姨干完活,摘下圍裙、套袖,從枕下抽出剛抵達的信。我展開信紙,磕磕巴巴念著,遇生字就跳過去。錢阿姨聽罷滿臉狐疑,讓我再念一遍。接下來是寫回信。上小學二年級時,我最多會寫兩三百個字,實在不行就畫圈兒,跟錢阿姨學的。好在家書有一套模式,開頭總是如此:“來信收到,知道你們一切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時間久了,才知道錢阿姨的妹妹也有“槍手”,是她女兒,跟我年齡相仿,后來去江西插隊了。有一陣,我們同病相憐,通信中會插入畫外音,弄得錢阿姨直納悶兒。
錢阿姨雖不識字,但“解放腳”不甘落后,可要跟上這多變的時代不那么容易。保姆身份在新社會變得可疑,特別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動蕩中,甚至有政治風險。
1958年夏,“大躍進”宣傳畫出現(xiàn)在毗鄰的航空胡同磚墻上,那色調(diào)讓夏天更熱。在變形的工人、農(nóng)民代表的焦灼注視下,過路人全都跟賊似的,六神無主??蓪⒆觼碚f,那是激動人心的日子,幾乎每天都像是在過節(jié)。
秋天到了,我們樓對面那排居委會的灰色平房辦起了公共食堂。錢阿姨響應黨的號召,撂下我們兄妹仨,套上白大褂,一轉(zhuǎn)身飄飄然進了食堂。她簡直變了個人兒,眉開眼笑,春風得意。一度,濃重的揚州口音飄浮在混雜的普通話之上,不絕于耳。
錢阿姨仍住在我家,對我們卻愛答不理。到底是她跟父母有約在先,還是單邊決定?那架式有隨時搬出去的可能。我們仨全都傻了眼,別無選擇,只能跟她去食堂入伙。我很快就體會到錢阿姨的解放感——獨立,無拘無束,集體的空間和友情。
食堂沒幾個月就垮了。錢阿姨脫下白大褂,戴上藍套袖,回家生火做飯。她整天哭喪著臉,沉默寡言,時不時站在窗口發(fā)愣,背后是炊煙浸染的北京冬日天空。
七八年后,老天爺又跟她開了個玩笑。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爆發(fā)。錢阿姨起初按兵不動,靜觀其變。直到一個紅八月的早上,她一躍而起,身穿土黃色軍裝(有別于正統(tǒng)國防綠),胸戴毛主席像章,腰扎皮帶,風風火火,把家門摔得砰砰響。她處于半罷工狀態(tài),不再按點開飯,只是在填飽自己肚子時順便把我們捎上。那一陣她忙著跳“忠字舞”,參加居委會的批斗會,背語錄——她的困難是不識字,揚州話還繞口。那年錢阿姨43歲,或許是人生下滑前的最后掙扎,或許是改變命運的最后機會。
可沒多久,錢阿姨急流勇退,脫下軍裝,翻出藏青小襖,像更換羽毛的鳥,準備過冬。
父親的單位里貼出大字報,指名道姓,聲稱雇保姆是堅持資產(chǎn)階級生活方式。父母有些慌張,當晚與錢阿姨緊急商量,請她暫避,并承諾為她養(yǎng)老送終。錢阿姨若無其事,早上照樣用篦子梳頭,盤好發(fā)髻。幾天后,她為我們做好午飯,挎著包裹搬走了。最初還回來看看,久了,便從我們的視野里淡出。忽然傳來她跟三輪車夫結(jié)婚的消息,在那處變不驚的年代,還是讓我一驚。
一個星期日上午,我騎車沿西四北大街向南,終于找到錢阿姨家。那是個大雜院,擁擠而嘈雜。有孩子引路,錢阿姨一掀門簾,探出頭。小屋僅四五平方米,炕占去大半,新?lián)Q的吊頂和窗戶紙。錢阿姨把我讓到唯一的椅子上,自己坐在炕沿。我有些慌亂,說話磕磕巴巴的,終于問起她的婚事。
“老頭子上班去了?!彼砬槟驹G地說。
接下來是令人尷尬的沉默。錢阿姨沏茶倒水,還要給我做飯,我推說有事,匆匆告辭,轉(zhuǎn)身消失在人流中。沒幾天,傳來錢阿姨離婚的消息,在家里并未掀起什么波瀾。據(jù)說離婚的理由很簡單:錢阿姨嫌人家臟。
1969年年初,錢阿姨又搬回來了,主要是照看房子——人去樓空:母親去河南信陽地區(qū)的干校,弟弟去中蒙邊界的建設兵團,我去河北蔚縣的建筑工地,隨后妹妹跟著母親去干校,父親壓軸,最后去湖北沙洋的干校。
弟弟去建設兵團那天,父親到德內(nèi)大街的集合點送行后回家,在樓門口撞見錢阿姨。她氣急敗壞地說:“要是保保(弟弟的小名)找個那里的女人回家,那可不得了。這事不能不管,你跟他說了沒有?”“沒跟他說這個?!备赣H答道,“別追了,他已經(jīng)走遠了?!卞X阿姨仰天長嘆:“我的老天爺!”
1970年夏,我們工地從蔚縣搬到北京遠郊,每兩周休一次,周六中午乘大轎車離開工地,周一早上集合返回。到了家,錢阿姨圍著我團團轉(zhuǎn),噓寒問暖,心滿意足地看著我狼吞虎咽的吃相。
她一下子老了,皺紋爬滿臉頰、額頭,還有老年斑,有照片為證。那是我拍的一張肖像照,為了辦戶口手續(xù)。要說拍照可是我的拿手好戲,苦練了好幾年,不過拍攝對象都是漂亮女孩。先把白床單搭在鐵絲上做背景,再調(diào)節(jié)三盞大瓦數(shù)燈泡做光源,用三腳架支起捷克“愛好者”牌120雙反照相機,用快門線控制,咔嚓,咔嚓。我得承認,那的確是失敗之作,正如錢阿姨的評價——“像鬼一樣”。當然還有后期制作的問題。我去工地上班,把底片交給樓下的一凡,我們共用一臺放大機。
一凡后來抱怨說,沒轍,底片曝光不足,即使用四號相紙也是黑的。接著他犯了更大的錯誤,把十幾張廢照片隨手扔進垃圾箱,不知被哪個壞孩子翻出來,貼在各個樓門口和樓道窗戶上。錢阿姨就像通緝犯,這下把錢阿姨氣瘋了,到處追查,最后發(fā)現(xiàn)罪魁禍首是我。
在家閑得無事,她心里不踏實,花了120元給我買了塊東風牌手表。陰錯陽差,我收到父親的信,原來干校又傳出閑話,正被監(jiān)督勞動的父親陳述難言之隱。錢阿姨一聽就明戲,于是告老還鄉(xiāng)。我們家最終未實現(xiàn)給她養(yǎng)老送終的承諾。
1982年春,作為世界語雜志《中國報道》的記者,為采寫大運河的報道,我從北京出發(fā),沿大運河南下,途經(jīng)揚州。事先給錢阿姨的妹妹寫信,通報我的行程。那天下午,去市政府采訪后,我來到她妹妹家。錢阿姨顯得焦躁,一見我,小眼睛眨巴眨巴的,卻沒有淚水。從她妹妹的語氣聲調(diào)中,能感到錢阿姨在家中毫無地位可言。我提議到她的住處坐坐。
沿潮濕的青石板路,我們并肩走著。錢阿姨竟然如此瘦小,影子更小,好像隨時會在大地上消失。所謂家,只是一小間空木屋,除了竹床,幾乎什么都沒有。我?guī)肀镜刭I的鐵桶餅干、一臺半導體收音機,這禮物顯得多么不合時宜。
在她渾濁的眼神中,我看到的是恐慌,對老年、對饑餓、對死亡的恐慌。她遲疑地囁嚅著,直到我告辭時才說出來:“我需要的是錢!”我傻了,被這赤裸裸的貧困的真理驚呆了。在大門口,夕陽從背后為她鍍上金色。她歪歪嘴,想笑,但沒笑出來。我請她放心,答應回家就把錢匯來(后來母親匯了70元)。
大街小巷,到處飄蕩著錢阿姨講的那種揚州話。原來這是她的故鄉(xiāng)。
(史東彬摘自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城門開》一書,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