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馬拉拉·優(yōu)素福扎伊
在成為史上最年輕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之后沒幾天,17歲的巴基斯坦女孩馬拉拉·優(yōu)素福扎伊的自傳簡體中文版即將出版。這本名為《我是馬拉拉》的自傳,由馬拉拉和英國知名戰(zhàn)地記者克里斯蒂娜·拉姆合著,還原了她的傳奇經(jīng)歷。
我來自一個午夜建立的國家。而我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時刻,剛過正午。
一年前,我離家去學校,沒承想,再也沒能回去。我被塔利班分子開槍擊中,失去意識,然后就被帶離了我的國家——巴基斯坦。有些人說我永遠都不可能返回故鄉(xiāng)了,但我堅信,總有一天,我一定會回去的,沒有人愿意離開自己心愛的祖國。
現(xiàn)在,每天清晨,當我睜開雙眼,都期盼著能回到自己的舊房間,屋里滿地都是衣服,架子上擺滿了我獲得的獎狀。事實上,我身在一個離我的故鄉(xiāng)巴基斯坦的斯瓦特河谷有五個小時時差的國家。巴基斯坦與之相比,像是落后了幾個世紀。這里的便利條件遠超你的想象:擰開每個水龍頭都有自來水流出,冷熱水可以自由選擇;無論白天或黑夜,只需按一下按鈕,燈光就會亮起,不需要點油燈;有燃氣可以直接煮食物,而不用先去市場買煤氣。這里的一切都非?,F(xiàn)代化,甚至只要打開包裝袋,就有熟食可以吃。
我站在窗邊,能看到外面的高樓大廈。長長的公路上車水馬龍、井然有序。樹木和草地都被修剪得很整齊,還有平坦的人行道供路人行走。閉上眼睛,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回到了我的故鄉(xiāng)——有白雪皚皚的高山、綠意盎然的原野,還有碧藍的河水。一想到斯瓦特的人民,我就會愉快地微笑。我仿佛又回到了學校,和我的老師、同學們在一起,和我最好的朋友莫妮巴在一起,開心地說說笑笑,仿佛從未離開過。
然后,我猛然醒悟,我是在伯明翰,在英國。
2012年10月9日星期二,那天發(fā)生的事情,改變了一切。那天原本要大考,對學生們來說算不上太美好的日子。但和大多數(shù)同學不一樣,我號稱“小書蟲”,感覺考試并不是什么難事。
那天早上,我們一如既往地搭著被漆得五顏六色、噴著廢氣的三輪車——每輛車上只能搭載五六個女生——來到狹窄泥濘的哈吉巴巴路。自從塔利班控制該地區(qū)以后,我們的學校不能再有任何標志。隔著伐木場的白墻,銅質(zhì)的大門上沒有任何裝飾——不能讓外界看出圍墻里的狀況。
對女孩子們來說,這道門就像是通往魔法世界的大門,引領我們前往屬于我們自己的世界。
這所學校是我出生前父親創(chuàng)建的,我們頭頂?shù)膲ι鲜怯眉t白兩色顏料漆的“胡沙爾學?!?。我15歲,上九年級,每周有6天要來學校上課,和同學們一起背誦化學公式或?qū)W習烏爾都語;用英文格言,諸如“欲速則不達”等寫故事;或是畫人體血液循環(huán)圖——我的大多數(shù)同學都想成為醫(yī)生。實在很難想象,會有人把這樣的事當成一種威脅。然而,在學校的圍墻外,縈繞著明戈拉(斯瓦特的主要城鎮(zhèn))的不只有嘈雜和瘋狂,還有很多像塔利班分子那樣認為女孩不應接受教育的人。
這天早晨,和往常沒什么兩樣。不過,因為要考試,我們可以九點去上學,比平時晚一個小時。
學校離我家不遠,以前我都是走路上學。但自從2011年開始,我就跟著其他女生一起搭人力車上學,再搭校車回家,因為母親不敢讓我獨自上路。我們一年到頭都被人威脅,這些威脅信息有些刊登在報紙上,有些是其他人轉來的傳單或小紙條。母親很擔心我,但塔利班分子從來沒有特別針對過小女孩,相對而言,我更擔心他們會針對我的父親,因為父親總是發(fā)表反對他們的言論。2011年8月,我父親的好友,也是他抗爭暴權的同盟扎西德·汗在去祈禱的路上臉部中槍。我知道所有人都在勸我父親:“小心點,否則下一個就是你了!”
我們家門口的街道狹窄,校車無法開進去,所以我每次都在小溪邊下車,翻過一道上鎖的鐵柵門,然后再走一段階梯,才能到家。我總覺得要是有人攻擊我,一定是在階梯上。和我父親一樣,我總是愛幻想。有時候在課堂上,我的心思就會不知不覺地飄走。我想象在回家的路上,有人從臺階上跳下來朝我開槍。我想象自己的反應:也許我會脫下鞋子,朝他扔過去,但我又覺得如果那樣做的話,我和恐怖分子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最好還是向他祈求好了?!昂冒?,如果你想開槍就開吧。不過,在此之前,請先聽我說幾句話。你這么做是不對的,我不是針對你,我只是希望每個女孩都可以去上學而已?!?/p>
我并不害怕,但我也開始在每晚臨睡前檢查門鎖好了沒有,也開始向真主禱告,詢問人死后會怎樣。我和我最好的朋友莫妮巴無話不談,我們住在同一條街上,從小學開始就是好朋友。我們分享彼此的一切,比如賈斯汀·比伯的歌、電影《暮光之城》,還有最好的亮膚面霜。莫妮巴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時裝設計師,但她知道她的家人絕對不會同意,所以她告訴別人她想成為一名醫(yī)生。在我們的國家,女孩們即便能外出工作,也很少能從事除醫(yī)生或教師以外的職業(yè)。而我不同,我從未隱瞞自己想當醫(yī)生、發(fā)明家或政治家的念頭。莫妮巴似乎總能未卜先知,可我總是安慰她:“別擔心,塔利班從沒有針對過一個小女孩!”
當校車來的時候,我們跑下樓梯。其他女孩在出門之前,都會把面紗蒙好,然后爬上校車的后方。那是一輛白色的豐田卡車,車廂里平行擺放著三條長椅,兩條在車的兩側,一條在車中央。那天,車上擠著二十個女生和三個老師。我坐在左側,莫妮巴和另外一個低年級的女孩夏希雅·拉姆贊分別坐在我的兩邊。當時,我們懷里抱著考試資料,書包放在腳旁。
那之后發(fā)生的事情,我都記不大清楚了,我只記得當時車里的空氣又熱又黏,與往年比,天氣涼得晚,只有遙遠的興都庫什山頂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白雪。車子座位后面沒有窗戶,兩邊蓋著厚厚的塑料布,時不時會被風吹開一溜小縫。塑料布黃黃的,上面滿是塵土,沒法看到外面。我們只能從車廂后面看見一線藍天和一抹太陽。那天的太陽就像是個黃色球體,飄浮在漫天風沙之中。
我只記得,校車一如既往地在路上架設的檢查崗處右轉行駛,然后經(jīng)過廢棄的板球場。然后,我就什么也不記得了。
在我做過的夢里,我被開槍擊中時,我的父親也在車上,他也被擊中了……周圍擠滿了人,我正到處尋找父親。
而事實是,校車突然被截停了。在我們的左手邊,是長滿雜草的希爾·穆罕默德·汗的墓園,他是斯瓦特第一任經(jīng)濟部長。在我們的右手邊,是個零食加工廠。我們停在離檢查點不到兩百米的地方。
我們看不到前方,但有個留著大胡子、穿著淺色衣服的年輕男子站在車身前方,揮手示意讓車子停下。
“這是胡沙爾學校的車嗎?”他問司機。學校的名字就寫在車身上,我仿佛能聽見烏斯曼大哥在喃喃自語:“這是什么蠢問題?!彼卮穑骸笆堑??!?/p>
“我需要其中幾個孩子的信息。”男人說。
“你得去學校辦公室?!睘跛孤蟾缯f。
他說話的時候,另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男人走到車后面。
“你看,又是記者要來采訪你了!”莫妮巴說。自從我開始跟著父親在幾個活動上發(fā)言,為女孩子爭取接受教育的權利,抗議塔利班分子試圖讓女性穿遮面長袍后,便常有記者來采訪我,甚至還有些外國人,但從來沒有人像這樣把我攔在路邊。
那個男人戴著一頂寬檐帽,用手帕蒙住口鼻,看上去就像是得了流感一樣。他一躍跳上車廂,向我們走過來。
“誰是馬拉拉?”他用命令式的口氣問道。
沒有人開口說話,但有幾個女生望向我。我是唯一一個沒有把臉蒙起來的女孩。
這時候,他舉起一把黑色手槍。后來我才知道,那是一把柯爾特45型自動手槍。幾個女孩子開始尖叫起來。后來莫妮巴告訴我,當時我死死地抓著她的手。
我的朋友告訴我,那個男人開了三槍,一槍接著一槍,第一槍射穿了我的左眼眶,子彈從我的左耳射出。我倒在莫妮巴身上,鮮血從我的左耳噴涌而出。另外兩發(fā)子彈擊中了我旁邊的女孩——有一槍打中夏希雅的左手,還有一槍從卡內(nèi)·利茲雅的左肩射穿進入她的右上臂。
后來朋友們告訴我,槍手開槍時手在發(fā)抖。
當我們終于到達醫(yī)院時,我的長發(fā)已被鮮血浸濕,莫妮巴的腿上也全是鮮血。
誰是馬拉拉?
我是馬拉拉。
而這,就是我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