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戰(zhàn)
我讀書早,上髙一時才13歲。那時,我梳一對垂肩短辮,整天睜著眼睛做夢。我的髙中語文老師是一位60歲的老先生,滿頭白發(fā)向后梳得整整齊齊,清瘦,一生氣嘴唇就會顫抖。他曾是一位名記者,后來被打成“右派”,平反后就到我們中學(xué)來教書。他允許我上語文課時看小說,或者逃課去新華書店,但對我寫的作文很嚴(yán)厲,從沒給過高分,每一篇都有很多批語,幾乎全是批評。比如我寫“夜幕降臨了”,我們那時候?qū)懸雇淼絹矶际沁@么寫,而且覺得這真是“好詞好句”。他批道:“濫語,不動腦筋。為什么你不老老實實看一看天到底是怎樣黑下來的,然后把它寫出來?”有一次,作文題是《記一件有意義的事》,我寫星期天去看望一個孤老婆婆,幫她搞衛(wèi)生。我寫道:“我買了一些水果,頂著炎炎烈日去看望羅挨馳?!崩蠋熍溃骸笆裁此??為什么不把名字寫出來?每一種事物都有它的尊嚴(yán),說出它的名字就是尊重它。”還有一次,作文是《冬天的田野》。我惱了,因為我從沒注意過冬天的田野,那不是一片蕭瑟而且什么也沒有嗎?我看到周圍的同學(xué)個個愁眉苦臉,一臉絕望。我仿佛行俠仗義的英雄,霍地一下站起來說:“我不寫,我寫不出。這個作文題根本就出得不好?!庇谑?,老師的嘴唇劇烈顫抖起來,他瞪著我說:“你是瞎子嗎?是聾子嗎?這世界上難道沒有冬天的田野嗎?你出去,站到我的辦公室去?!?/p>
我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去的。外面下著雨,很冷。我站在雨里,淚水和雨水混在一起。我不想去老師的辦公室,真想這時候我就突然死了。這時,頭上的雨停了,一把大大的黑布傘撐在我頭上,老師站在我身后。我回過身,望著老師,哽咽著說:“我恨你!”說完就跑掉了。
我找了一把傘,跑到郊外的田野里,漸漸忘記了哭。我看見冬天有的田里種了油菜,淺淺的綠中帶著暗藍(lán)色,那顏色仿佛把周圍的光線都吃進(jìn)去了。有的田里沒種油菜,也沒翻耕,留在田里的稻茬有三四寸長,在雨中顯出暗黃的光澤。雨很細(xì),落在田地里沒有聲音,細(xì)聽又仿佛有聲,是土地在緩緩地呼吸。冬天的田野很清寂,也很有生機(jī),讓人心里覺得平安。我把這種感覺寫在作文里,把作文本從老師辦公室的門縫里塞了進(jìn)去。但我很久不肯跟老師說話。老師并不管我的態(tài)度,望著我笑,搖頭感嘆說:“你太敏感了。”他個子高,望著我說話和笑時總是俯著頭,眼神從上往下把我罩住,很無奈,也有無限的寵愛。
一直到現(xiàn)在,我都很留意體會天是怎樣黑下來的。不同的時間地點,不同的心境,天黑下來的方式不一樣,給人的感覺也不一樣。有時候,天黑得很慢,從容優(yōu)雅,層次分明,像走T臺的模特,不停地?fù)Q裝。先披一件灰藍(lán)的紗衣,然后是灰黑色,最后是深黑色,上面綴滿閃爍的鉆石。有時候,天黑得生猛,像一個沉沉的黑色漁網(wǎng),“哐”的一聲鋪天蓋地落下來,天就黑了。有時候天黑得那么溫柔,真像小貓的腳步,一點一點地挪到你的身邊來。城市里沒有真正的天黑,有也是破碎的。鄉(xiāng)村的黑夜有狗吠,也有燈光,那是真正的天黑,不透明,厚重柔軟,有天鵝絨的質(zhì)地。
我的高中語文老師教我學(xué)會了觀察,學(xué)會了真正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事物,學(xué)會正視自己的心靈。盯住它,不要躲閃,看,這是你的心,它就是這個樣子,這是你內(nèi)心真正的愿望,是你心靈最深處的夢想。你得學(xué)會慢慢地認(rèn)識自己,察覺正在自己身上所發(fā)生的變化,有意識地讓自己往好的方向努力。你也得學(xué)會觀察和思考周圍的世界——我們正處在什么樣的生活中,我們將面臨什么樣的生活,我們將會有什么樣的命運(yùn)。然后,你把它們寫下來,不要有任何偽飾,誠實而自由地書寫,同時思考:我們應(yīng)該怎樣做,我們可以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