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鷺非香
楔子
我是一朵祥云,百年前飄過月老殿前的時候,喝醉了酒的老頭子突然來了興致,在我身上輕輕一點,將我點為仙。月老酒醒之后摸著胡子,自圓其說曰:“嗯,是朵有仙緣的祥云。從今往后,你便叫小祥子吧?!?/p>
當時,過于單純的我并不覺得這個名字有什么不對,便乖乖地點頭應下了。
從此,我以一個女人的身體,頂了一個太監(jiān)的名字,在月老殿里住了下來,成了這老頭子的靈童。老頭日日賞我三頓飯,給我一點零花錢買酒和零嘴吃,打發(fā)我每日替他看守月老殿里亂七八糟的紅線。
日復一日,不知不覺我已經(jīng)替月老打了數(shù)百年的工。我以為以后的日子也會任由我坐在月老殿前,數(shù)著飄過的朵朵白云,慢悠悠地度過。但是無數(shù)前人曾告訴過我,平淡的故事其實是在耽誤時間,所以,我不負眾望地波瀾了。
那一天,一個噩夢一樣的男人不知從頭頂幾十幾重天上摔下來,一頭扎在月老殿前的紅云地毯里,弄出的聲響就像我偶爾腸胃蠕動后放出來的……氣體。
我打著瞌睡,半夢半醒地掃了他幾眼。紅衣少年艱辛地從紅云地毯中伸出腦袋,眼神一和我對上,他登時便惱了:“臭丫頭在旁邊看著也不知道過來幫小爺一把!”
我被他罵得精神了些許,睜大眼認真盯了他一會兒:“你這不是出來了嗎?”
他恨恨地瞪了我一眼,一邊拍著身上的華服站了起來,一邊不屑地鄙視我:“一看你就是窮酸月老府上的侍女,沒眼識。”
我懶懶地打了個哈欠,扭了扭屁股,換了個更悠閑的姿勢倚坐在階梯上,掏了掏耳朵道:“眼屎沒有,耳屎被吵出了一堆,你瞅。”說著將手指上的東西彈了出去。
少年極度嫌惡地側(cè)身躲開,眼里的鄙視更是滿滿地溢了出來:“哼,窮酸主子果然養(yǎng)窮酸的丫頭?!?/p>
我平時雖然也不大待見月老那個愛偷酒喝的老頭,但好歹他也算是我的主子,供我吃供我喝的一起過了幾百年,面子上也是一家的。一家人可以互相嫌棄,卻容不得外人來說半點不好的。
我瞇著眼上下打量了少年一會兒,道:“聽聞卯日星君府上的人都學得滿身燒包打扮一臉傲嬌像,一府十二個神君一個比一個艷麗,令天界羨艷,本來我還不信,不過今日見仙友如此打扮,確實是讓窮酸丫頭我開了回眼界。”我盯著少年氣青了的臉得意地笑,“敢問仙友排行第幾?。俊?/p>
“臭丫頭放肆!”他揮手化氣為形,一道長鞭狠狠甩了過來。
我平日雖懶,不喜歡做其他事,但自從知道手上功夫落了下風便要受人欺負這個道理后,我就沒落下修煉,混了幾百年,仙法也算有點小成,他這記鞭子來得雖然又狠又快我也還是堪堪地接了下來。
只是他出手突然,我沒有防備,用來抵擋的團扇竟被鞭子絞了個粉碎。
我霎時愣了。
天界的物價不高,但月老卻摳門得離譜,素日里給的零用錢我買了幾斤酒喝便剩不了多少,這團扇是我攢了好幾十年的錢,求了織女許久她才答應便宜賣給我的,我還沒把玩幾天,這……這渾蛋竟給我絞碎了?
我分不清心中這澎湃的情緒到底是悲是怒還是痛,只覺得今日定要將這小子的底褲扒了狠狠抽他屁股一頓才能消得了氣。我擼了袖子,將百年懶得扎一次的頭發(fā)盤到頭頂上:“你過來?!蔽乙贿叡P頭發(fā)一邊道,“兩個選擇?!?/p>
他手里拿著鞭子,一臉不屑地看我,嘴邊還帶著欠收拾的笑。
拍了拍盤得緊緊的頭發(fā),我站在月老殿前的階梯上,比出了手指:“一,賠錢;二,拿你的肉體來贖罪?!?/p>
少年一聲冷笑:“你是什么東西?”
我將手指捏得咔咔響:“我是讓你人生從此變得黑暗的烏云。顫抖吧,少年?!?/p>
他一挑眉,對于我的勇于反抗很是驚訝:“小侍女區(qū)區(qū)幾百年的修為竟敢和爺叫板?哼,膽子不……”他話音未落,我小施法術(shù),令他腳下的紅云地毯變得如泥沼一般黏稠,讓他的雙腳深陷其中。少年有些怔愣,趁他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我亮出了白白的牙齒,然后猛地撲向他的懷抱。
少年很是驚駭,奈何腳被縛住,動彈不得。我攀住他的肩,笑了笑:“肉很香嘛?!倍缶秃敛华q豫一口咬了下去……
我法力確實低微,在這些神仙動輒幾千年幾萬年的修為排行中,我或許連塊渣也算不上,用法術(shù)打在人家身上和撓癢似的,我才懶得費那力氣去斗呢。左右天規(guī)在那里,他是不能弄死我的,我便先讓他見了血再說。
咬肌鎖緊,我又加了把勁,少年大叫一聲之后驚呼連連,一時也沒想上用法術(shù),拽著我的頭發(fā)就往后扯,將我之前盤好的頭發(fā)也抓亂了,我緊緊抱住他的腰死也不松手。
“你是狗妖嗎!不對!你是王八嗎!你個小王八蛋!松口!”
“賠閑!唔然,肉滋啊來!”(賠錢!不然,肉撕下來?。┪液觳磺宓貑?。其實,我覺得平日里我還算是個與人為善的小仙,若不是這家伙讓我數(shù)十年的積蓄打了水漂,我是斷不會如此強悍地與他理論的。
糾纏了一會兒,嘴里的口水開始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沒一會兒就混著他的血,浸濕了他肩頭的那片紅衣裳。我覺得這樣有些不大禮貌,于是便松了嘴,將嘴里的唾沫盡數(shù)咽了下去,道了聲:“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吐你口水的。這塊濕了,我換個地方咬?!闭f完立馬換了個地方咬住,繼續(xù)狠狠道,“賠閑!唔然,肉滋啊來!”
少年愣了好一陣,貼在他身上的我明顯感到他胸腔在大力地起伏,他氣得顫抖:“你咬人居然還嫌臟!你還嫌我臟!”說著他將他的長鞭折了幾折變成了短鞭,隨后啪的一聲,我覺得臀部一陣麻木,然后刺痛感慢慢滲進肉里,我嗷的一聲叫,松開了他。
我愕然又驚怒:“你毀了我的東西不賠錢居然還敢抽我屁股!”
他同樣愕然又驚怒:“你居然還敢橫眉豎眼地和小爺說話?爺抽你不應該?不應該?不應該!”他說一句“不應該”便抽我一下,我直覺屁股上火辣辣的疼痛燒上了腦門,變成了一股股按壓不住的邪火,幾乎要燒破天靈蓋。
“沒人抽過我屁股!”我大叫,聲音尖厲,腦袋狠狠對著他腦門一撞。這是一招同歸于盡的招數(shù),他雙目眩暈,我也開始眩暈,沒法再分心克制腳下的法術(shù),紅云地毯又變回了原來的樣子。
少年此時也被我磕暈了頭,我拽著他的頭發(fā)狠狠搖了一會兒便失去平衡地摔在了地上,躺下沒一會兒,很快他就找回了一點神志,又抓住了我的頭發(fā)將我往地上按。
我們倆一邊滾一邊打,從殿外一直打到殿內(nèi),扯頭發(fā)插鼻孔掐耳朵,半分法術(shù)沒用上,仿佛陷入了用拳頭解決問題的執(zhí)念,打得那叫一個血肉模糊。
不知糾纏了多久,不知撞翻了多少書案,終是驚動了醉在月老殿后院里的月老。
“哎呀!嫦娥姐姐啊!”月老大叫,“紅線??!紅線全亂了啊!”
第一章
我猶記得在那場驚了天的斗毆之前我曾與那噩夢一樣的男人說過一句話,我說:我是讓你人生從此變得黑暗的烏云。
事后想來,那句話,我說得實在是過于片面了。
當我們倆頂著兩張青腫的臉跪在玉皇大帝面前,玉帝老頭聽聞我倆將月老殿中的紅線全數(shù)打亂之后,他沉凝了許久,陳述了一通“和為貴”、“做錯事自然得受罰”的話后,淡然地吐出一句:“你二人毀了天下有情人的未來,便罰你二人歷七世情緣,也順道化一化對彼此的怨氣吧。”
“等等……”跪在我身邊的少年冒死打斷了玉帝的話,“您是說,讓我和……她?這個悍……悍……漢子一樣的女人歷七世情緣?”他聲調(diào)有些變,想來是嚇得不輕。
我也嚇得不輕,驚駭?shù)胤吏~眼瞪著玉帝。見玉帝確認地點頭,我渾身一軟,只覺所有的希望都離我遠去。這時我才知道,在以后的一段時間里,不僅我成了那少年人生中黑暗的烏云,他也成了我的烏云,我們倆撞在了一起,摩擦起電,成就了一片巨型雷雨云。
“小祥子你既是月老下屬,此七世情緣便不宜由月老過手?!庇竦鄢烈髁艘粫海巴兴钐焱鹾卧??”
一位五大三粗的漢子手中托著金塔,三步踏上殿前,一抱手,聲色渾厚道:“在!”
玉帝摸了一把長長的胡子淡淡道:“嗯,這事便交由你來辦吧?!?/p>
“是!”
他精神抖擻的回答讓我心臟狂跳,我深呼吸,仰頭望向李天王,天界富足而安樂的生活養(yǎng)出了他一身肥美的膘。仿似知道我在看他,他也扭過頭來,深埋在大胡子里的嘴不知道咧開了多大的弧度,擠得整張臉的肉都堆了起來。大叔笑得如此唯美……
我忙捧住心臟,深深呼吸,向來健康的我此刻竟覺得自己快要死掉了……
玉帝滿意地點點頭:“嗯,小祥子你可還有什么話要說?”
我想說,月老殿里的紅線左右也是月老那老頭兒喝醉之后自己胡亂牽的,打亂了就讓他再胡亂牽一通就好了,實在犯不上用如此狠毒的招數(shù)來整治我?。?/p>
我一回頭看向凌霄殿右側(cè)的大臣里垂頭站著的月老,他也正可憐巴巴地望著我,一副求我不要揭穿他的可憐模樣。我扭過頭來,不停地深呼吸,緩了好一會兒問:“我可以罵街嗎?”
“不行?!?/p>
“我……無話可說?!?/p>
玉帝又滿意地點頭,眼神一轉(zhuǎn),落在我身邊的少年身上:“初空,你可有話要說?”
初空……原來這個少年竟是卯日星君府上那十二個少年當中的老大,人間每年開始的頭一個月便是他在打理。我現(xiàn)在才知道要和我一起歷七世情緣的少年的身份。我仰頭望向凌霄殿上浮華的天花,這是多么諷刺的世界。
少年在我身邊沉默了許久,直到我都好奇地將目光落在他臉上,他才慘白著臉道:“這一次,打亂月老殿的紅線,實在是我二人的過錯。不過,我可以對卯日星君發(fā)誓,這個女人打亂的紅線一定比我打亂的多,所以,可以每一世都讓這女人更慘一點嗎?”
我暴起,又想扒他底褲了。肩頭一沉,是李天王走到了我身邊,他將我按下去,淡定道:“我會公平地衡量各人功過?!?/p>
李天王身材雖然走形了,但是剛正不阿的脾氣還是沒有變的,我心酸而感激地點了點頭,覺得這個世界還是有愛的。
事情判完了,眾人各回各家。出了凌霄殿的大門,隔了老遠我便聽見李天王渾厚的大笑:“我最愛看小媳婦苦追相公的戲碼了啊哈哈哈哈!”
我在天界簌簌的風聲中,慢慢僵立成一個寂寞的背影。
月老送我到地府后拍著我的肩嘆息了一會兒:“小祥……”我狠狠一瞪他,月老識相地將后面那個“子”字吞進了肚子里,他又嘆了聲氣道,“你這一去月老殿又得有許久沒人守了,老頭我該如何是好啊?!?/p>
我撇了撇嘴:“你少喝點酒就當給我積德了吧?!?/p>
月老一臉落寞地捋了一把白胡子,我心中有些不忍,這老頭平日雖然摳門了些,迷糊了些,不靠譜了些,但總的來說對我還是不錯的,沒有像別的仙君那般對自己的仙童嚴厲打罵。我心軟地安慰他:“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七世情緣最多耽誤不過一年多的時間,我很快就回來了?!?/p>
月老搖頭嘆息,駝著背蕭瑟地回去了。
看著他的背影完全消失在地府陰森的黑暗中,我才轉(zhuǎn)過頭打量高高豎起來的牌坊,“幽冥地府”四字顯得格外陰森。取下腰間酒壺,我仰頭飲了口烈酒,邁步踏入牌坊之下。
我想,沒什么好怕的,就當出來見見世面吧。
鬼的數(shù)量一日比一日多了,奈何橋前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了六支隊伍,六個小鬼分別給排隊的鬼魂們分發(fā)湯水,身軀巨大的孟婆坐在一邊閑閑地打著瞌睡。
我隨意選了一支隊伍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了進去,一路慢慢挪,等孟婆湯都要發(fā)到我手里了我也沒見到初空那個渾小子。正在琢磨他是不是已經(jīng)投過胎了,忽然一道金光在陰暗的地府中一閃,耀眼得讓眾鬼眩暈。
我往后一打量,一身紅衣的燒包德性,可不是那小子嘛。
此時他身邊還站著一個粉衣少女,初空一改與我打架時的兇悍樣,眸光柔柔地落在粉衣少女身上,死寂的冥府中,除了忘川河水嘩嘩流過的聲響便再沒什么響動,他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到了每只鬼的耳朵里——
“鶯時,不用擔心,我很快就回來。同是男兒,李天王斷不會讓我吃了虧去?!?/p>
“話雖如此,但初空哥哥你還是要注意安全啊,聽說月老殿那個小祥子脾氣很是古怪,你……你與她在一起,要小心提防些……”
我望天,仔細回想了一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古怪的事讓這小白花如此形容我。
小鬼咳嗽了兩聲,提醒我接過湯碗。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正打算乖乖仰頭喝下孟婆湯,忽聽初空那小王八蛋放出狂言道:“放心,那悍婦脾氣雖怪,但智力與武力皆在我之下,憑她,還不能將我怎樣?!?/p>
額頭上的青筋一凸,我瞇起眼,轉(zhuǎn)頭望向那個人模狗樣的男人。
初空又道:“待我將那小祥子做太監(jiān)一般使喚了七世回來……”
“太監(jiān)”二字將我的神經(jīng)刺得輕輕一跳,手中的孟婆湯跟著微微一顫,那方初空繼續(xù)說道:“我再陪你一起去晨星殿數(shù)星星。”
“數(shù)你大爺!”我一聲吼,在小鬼驚愕的目光中將手中的涼涼的孟婆湯劈頭蓋臉地向那家伙砸去。湯全灑在了空中,碗?yún)s正中初空的側(cè)臉,他一聲悶哼捂住了臉,鶯時嚇得大叫。我指著他那一雙在之前那場“交鋒”中被我揍得青紫的眼譏諷道:“睜著一對熊貓眼說瞎話你也不嫌蛋疼?!?/p>
初空緩了好一會兒才忍下疼痛,他抬起頭來,雙眼中蘊藏了駭人的暴怒。粉衣的鶯時在他身邊嘰嘰喳喳地喚著,望著他的臉直呼心疼,活像砸了她一般。
我一聲冷笑,初空咬牙切齒地望向我,我瞧見他手中正以法力凝氣,仿似要將我一巴掌抽死一般。我心中陡然生怯,畢竟,若要斗法的話,我確實還是不如比初空的。
適時,身邊的小鬼猛地回過神來了:“你……你把孟婆湯砸了!你要造反哪!”
他尖厲的聲音刺破了孟婆瞌睡中的鼻涕泡泡,孟婆龐大的身軀一個蠕動,眼瞅著便要醒了。那種常年受冥府浸潤的陰暗氣息一動,不過只是朵小祥云的我立即腿一軟,膽一寒,劈手直指初空道:“是他!他要造反!那小渾蛋不想喝孟婆湯,所以之前威脅我,先讓我來做實驗,看看不喝湯會有怎樣的懲罰!我都是被逼的!”
“嗯?”一個渾厚的帶著一點因初醒而沙啞的女聲在冥府之中回響,沉沉的,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誰不喝我熬的湯?”
眾鬼霎時悚然直立。
孟婆龐大的身體站了起來,足足有兩丈高!陰影一時籠罩了整個奈何橋。
她仿佛是看到了摔在初空面前的碗,孟婆一怒,大喝:“誰敢不喝湯!老娘成天熬湯熬得多辛苦,你這些小鬼們竟敢浪費老娘的心血!”說著,巨大的身軀咚咚踩過眾鬼魂的身體直直沖初空奔去,速度奇快,與她的體積完全不符。
鶯時嚇得目瞪口呆,初空也是一臉愕然。眾鬼魂同樣嚇得四處亂竄。
我左右看了看,見沒人注意我,便一溜煙地跑過了奈何橋,直奔六道輪回而去。
投入輪回之前,我回頭一望,只見奈何橋前一片塵土飛揚,跑的跑,叫的叫,孟婆將初空緊緊捉在手里不停地教訓,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而初空則是緊緊地盯著我,怨毒的眼光仿佛要將我千刀萬剮。
我頓了頓,覺得自己做得有點不對,于是我在跳入輪回道之前,對他豎起了大拇指,然后狠狠往下。
被孟婆捏住的他面色變得更為難看起來,我拍了拍屁股,高高興興地投了輪回。
初空是肯定逃不過喝孟婆湯的下場了,這第一世,我比他先出生,我有前世的回憶,我比他更為強大。換句話說……
小渾蛋,你就等著死吧!
第二章
“小姐!我的小姐??!”
丫頭尖細而驚恐的聲音由遠及近,慢慢傳到我耳朵里。陽光從眼皮的縫隙中透進來,我懶懶地打了個哈欠,翻了個身,覺得這日子舒坦得就像我還只是朵祥云的時候,每天以曬太陽為己任以睡大覺為目的,什么都不用憂慮的時候。沒有摳門的月老,沒有精打細算存錢買團扇的艱辛,沒有紅衣少年兇神惡煞的面孔……
紅衣少年……
我睜開眼,擺出了一臉修羅相。光是想到那個人的身影便能讓我心情爛得再也睡不著覺。
我翻身坐起,丫頭肝膽俱裂的尖叫再次刺痛我的耳膜:“小姐!您莫動,翠碧來救您!不,翠碧叫人來救您!”
大樹之下,我的貼身丫鬟嚇得一臉青白,左右張望著尋找路人。我不甚在意道:“我自己能下來?!遍_口發(fā)出的稚嫩童聲仍舊讓我感到不習慣,我揉了揉嗓子捏出了點沙啞成熟的嗓音來,“你閃開,我要跳下來了?!?/p>
翠碧本就倉皇的白臉一下子青了:“小……小……姐,別……別……您不要嚇我!您不要欺負翠碧膽小?。 ?/p>
我不理她,翻身抓住大樹身上的木疙瘩熟練地往下爬。
眨眼間投胎到宰相府中已是第五個年頭,五歲的相爺幼女,整日被人捧在手心里寵著,不用洗衣疊被掃地做飯,連爬個樹都有丫鬟在下面冒死護著。
我十分納悶,李天王喜歡的小媳婦追相公的戲碼到底要怎么安排呢?
況且……我那“相公”估計還在冥府受罰吧?我在心底猖狂地一笑,憶起那日投胎前初空穿過唾沫星子望向我的怨恨眼神,我的心情霎時飛揚起來。
打擊報復乃是人間極樂也!
離地近了,我縱身一跳,落在地上,在翠碧滿頭冷汗的嘮叨中淡定地問她:“什么事?”
翠碧緩了好一會兒才道:“相爺讓奴婢來尋您,說是要帶小姐去大將軍府?!?/p>
“哦。”我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將爬樹弄臟了的手在翠碧的裙子上抹干凈,翠碧咬了咬牙,忍住沒說話。我又道,“你去告訴我爹,讓他先去,大將軍府我熟,自己能找得到。”
據(jù)說當今皇帝與我爹還有大將軍是自小玩到大的好朋友,特別是我爹宋勤文與大將軍陸涼的關(guān)系出奇好,兩家府邸門對門,每日兩家大人一起上早朝,一起辦完公務回家,家眷也閑得沒事互相串門,將軍府我熟得跟我的閨房似的,實在犯不著讓人領(lǐng)著我去。
我說完話翠碧卻為難地皺了眉:“可是,相爺說今日一定要與小姐一起去啊……”
這些搞政治的老頭就是麻煩。我撇了撇嘴,無奈道:“好吧好吧,我這就去?!?/p>
一路趕到前廳,我爹坐在上座細細打量了我一番,而后頗為無奈地長嘆了一聲:“罷了罷了,野就野一些吧?!?/p>
我扯了扯自己的衣服,沒覺得有什么不對,這衣服比我在月老殿穿的規(guī)矩多了,他到底在挑剔些什么?
走去將軍府時,宋爹開始為我講述一段往事。他說,在我還在娘肚子里的時候,大將軍的夫人也懷了胎,兩家狗血地約定,若是為同性則拜為兄弟或姐妹,若為異性,則指腹為婚。但不曾想,將軍夫人某日不小心摔了一跤,將孩子摔掉了,后來就一直未曾有孕。
我打斷我爹深情的陳訴道:“不對哦,前些天我見過將軍夫人,她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p>
說完這話,我突然有了一種深深的不祥的預感。
我爹深情地凝望著我,然后點了點頭說:“沒錯,正是今日,將軍夫人產(chǎn)下一子。云祥,你可以看見你未來夫婿的模樣了哦?!?/p>
我仰起了頭,逆著光看向我爹微笑的側(cè)臉,雙目含著淚水,定定地問他:“你見過羊駝嗎?”
宋爹愕然。
我垂下頭,捧住心口兀自呢喃:“你知道一萬頭羊駝從我心上呼嘯而過的感覺嗎?不……你不懂的?!蔽夷税褱I翻著死魚眼望向我爹,“你帶我去看他吧?!?/p>
跨進將軍府的大門,身邊的仆從向我與我爹行禮,眾人迎接的聲音蓋過了我陰沉沉的言語:“那個來遲了的小子……”
將軍喜得貴子的消息傳得快,我與我爹剛在大廳里坐了沒多久,京城的大小官員就陸陸續(xù)續(xù)地帶著禮物來了。我爹忙著與同僚寒暄,我便悄悄地跑去了后院。將軍府的人都認識我,便沒有阻攔,我以純真無邪的小孩身份一路跑到了將軍夫人的內(nèi)寢,走到門外便聽見了將軍夫人虛弱地說:“阿涼,兒子很像你?!?/p>
大將軍粗糲的聲音此時也化作了一池春水,溫潤得幾乎讓我聽不出來:“不,兒子像你?!?/p>
我不讓門外的侍衛(wèi)通報,悄悄躲在內(nèi)室門外探出個腦袋往里張望。將軍夫人身邊放著一個肉球,包裹得嚴實,只露出一張臉,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只能看見鼻子眼睛全皺成一團。我深深覺得將軍和將軍夫人都錯了,這貨明明就像個包子,了不起是個餃子,哪能分得清像誰不像誰。
仿佛是察覺到了我的存在,大將軍轉(zhuǎn)過頭來看了我一眼,隨即瞇眼笑了起來,他捏了捏小包子的臉道:“小子,艷福不淺啊,還沒睜眼你媳婦就在門邊等著你了,還不起來看看?!?/p>
我聽了這話不好意思再躲著,便也大大方方地走了進去,喚道:“將軍好,夫人好?!?/p>
將軍點了點頭:“小丫頭著急地尋過來了,你爹他們也該久等了吧?夫人你好好休息,我先出去?!?/p>
將軍夫人虛弱地點了點頭。將軍路過我身邊不客氣地揉了揉我的腦袋:“丫頭,去,看看我兒子,你相公?!闭f完便大步出了門。
我也不客氣地跑到了床邊,趴在床沿打量這一世初空的模樣。
這皺巴巴的一團丑極了,我抬頭望了望將軍夫人,不敢貿(mào)然出手揍他,只有眨巴著眼乖乖問道:“夫人,我可以摸他嗎?”
“當然。”
我伸出食指,戳了戳他的臉,多么奇異的柔軟觸感,怎能想象那兇神惡煞抽我屁股的紅衣魔鬼居然和這樣的小家伙擁有同一個靈魂。我有些驚訝地睜大了眼。原來這就是新生,把前世的一切都推倒重來,干凈得讓人敬畏。
看見小家伙拽得緊緊的拳頭,我好奇地戳了一下,哪想他竟張開手心,用柔軟的小手將我的食指拽住,握得緊緊的,然后拉著我的食指往他嘴里放。
我驚呆了,心頭仿佛被他柔軟的小手摸啊摸,摸出了一片溫熱來。這小東西簡直神奇極了。
“云祥,他喜歡你哦。”將軍夫人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輕柔地對我說道,“你可喜歡他?”
我心頭一顫,覺得如果在這種時候說出“我喜歡欺負他”這樣的話可能會挨雷劈,于是我識相地點了點頭:“嗯!”指尖一軟,竟是他將我的手指頭含進了嘴里,溫軟地吮吸著。我心頭不由自主地一癢,趴在床榻邊呆呆地看著他,像被蠱惑了一般說道,“好喜歡啊……”
這種溫軟的觸感,比織女那把團扇扇出來的暖風還要讓人沉迷。
“多好啊,從今以后,你們可以白頭到老,舉案齊眉?!睂④姺蛉寺f著,“你雖比他大幾歲,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現(xiàn)在你護著他,以后他便可以護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