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茹,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任《河北文學(xué)》《長城》副主編,河北省作協(xié)創(chuàng)研室主任。已出版長篇小說《冬季與迷醉》等四部,中短篇小說《素素》《樓下樓上》等一百多篇。多篇小說獲獎和被轉(zhuǎn)載。
下午四五點鐘的時候,海上起風(fēng)了。
眼看著一浪一浪的海水爭先恐后地朝岸上涌來,坐在岸邊的王霞和李云不由得站起來伸出了雙臂。在震耳欲聾的海浪聲中,她們“啊——啊——”地做著回應(yīng)。岸上還有其他的游客,但她們寧愿認(rèn)為,海浪是為了歡迎她們而來。
她們住在千里之外一個見不到海的城市里,空氣是污濁的,樹葉子上永遠(yuǎn)掛了一層塵土。
想起早晨還在那座城市,眼下居然就坐到海邊來了,她們總有一種不真實感。
她們當(dāng)然不是頭一回見到海,但她們卻是頭一回自由自在地搭伴同行。今年年初,她們前后腳地辦了退休手續(xù),然后就是這次出行的計劃。要緊的不是出行,是自由自在,沒有工作的拖累,沒有丈夫們的牽絆,只她們倆,啊,只她們倆,多么好??!
她們看到,大海就像一個深沉而有激情的巨人,明明是一眼望不到底,卻又如小孩子一般,頑皮地翻卷浪花打濕了她們的鞋子。她們伸出手去,試圖將某一朵浪花歸為己有,可一次次的,總也不能如愿。她們相互看看,咯咯地笑著,仿佛在嘲笑自個兒的可笑。嘲笑的另一頭兒,隱約站著她們的丈夫,比起丈夫們的嘲笑,她們對自個兒的嘲笑倒更像是欣賞吧!
這景點的名字叫“海天一色”,她們卻看到,海是灰藍(lán)色的,明凈的天空則是湖藍(lán),在遙遠(yuǎn)的天際,湖藍(lán)和灰藍(lán)的界限,之間只靠了一條纖細(xì)的線條來區(qū)分。這線條,多么柔弱,卻又是多么龐重!也許在另外的天氣,真可以看到“海天一色”,但她們寧愿認(rèn)為眼前的顏色是唯一的,因為界限一定是存在的,無論什么樣的天氣都會存在,就像她們和她們的丈夫,無論多么長的時間,無論什么樣的環(huán)境,她們和他們的界限都沒辦法徹底彌合。
天的藍(lán)色在漸漸地淡下去,海的藍(lán)色也一點點地在消失,變成了灰茫茫的樣子。遠(yuǎn)方的太陽孤零零地望著大海,就像一個隨時要離開海邊的游人。游人們也真的在離開了,一個又一個,一撥兒又一撥兒的,在太陽只剩下半個、另半個已沉入大海的時候,海邊就只剩了王霞和李云兩個人了。
這又一次讓王霞和李云興奮起來,她們兩手卷成喇叭,沖著海水喊,大海,我們愛你!她們又喊,大海,你愛我們嗎?
海水像是同樣興奮地回應(yīng)著她們,翻卷的浪花一次比一次地靠近著她們,先撫摸她們的鞋子,然后撫摸她們的衣服,有一刻,竟然都夠到她們的頭上來了。
她們愈發(fā)地來了精神,一個索性脫了鞋襪,挽起了褲腿,另一個也跟了脫,跟了挽。海水涼森森的,并不像她們想象的那么友好,可她們精神的火焰燒得太旺了,這點涼遠(yuǎn)不足以抵御火焰的熱度。她們一個說,讓寒涼之氣見鬼去吧!另一個就說,讓養(yǎng)生之道見鬼去吧!她們不由得哈哈大笑,兩手拍打著海水,被海風(fēng)吹動的頭發(fā)高高地飛揚著,就如同兩個不知深淺的年輕人。
瘋過了鬧過了,她們總算過了把癮似的從海水里走出來,朝了租住的小區(qū)走去了。
那小區(qū)離海邊不過十分鐘的路程,一路上人、車稀少,路面干凈得就像剛用墩布墩過似的。想起租住的房子,她們又是一陣忍不住的高興,兩個兩居室,全套的家具,地板擦得干干凈凈,床單是新鋪上去的,四壁白得耀人眼睛,就連她們最不看重的電視,也是液晶42寸的。不過,將近小區(qū)時,李云還是忍不住說道,好家伙,一下就定了兩套,怎么想的啊你?房是王霞從電話里預(yù)定的,王霞便笑道,要徹底的自由!李云說,我跟你一屋就不自由了?王霞說,我睡覺打呼嚕。李云說,我不怕。王霞說,你不怕我怕,怕你打。李云不由得嘆道,唉,轉(zhuǎn)眼到了打呼嚕的年齡了,真他媽的快啊!王霞說,是啊,真他媽的!兩人相互看看,不禁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
很多年前,她們開會住在一屋,睡覺都安靜得像貓一樣。她們都有好看的體形,白皙的皮膚,更重要的,是她們都認(rèn)真地有過獨身的念頭??墒侨缃瘢w形都胖了不少,皮膚也粗糙了,白頭發(fā)一天天地在多起來……那個獨身的念頭,多年來兩人再沒提起過,不是忘記了,是羞于提起,年輕時代的一切都是美的,連同許多個幼稚的念頭,不美的只是無情歲月,如今再提,就如同一個白發(fā)老翁向妙齡少女求愛一樣,她們無論如何是開不了口了。
將近小區(qū)的時候,街上也熱鬧了許多,兩邊的鋪面燈火輝煌,一邊是一個挨一個的小超市,另一邊則是一家挨一家的小吃店。兩人不約而同地朝小吃店那邊走去。先吃了一家的烤魚,又吃了一家的清煮皮皮蝦,最后吃了一家的水煎野菜合子。吃烤魚和皮皮蝦時還要了白酒,她們把玻璃酒杯碰得又脆又響,在她們聽來就如美妙無比的音樂。平時她們很少在外面吃飯,不是舍不得,是總有丈夫的牽扯,也做不了腸胃的主,這一回,她們把丈夫、腸胃統(tǒng)統(tǒng)扔在腦后,是執(zhí)意地要豁出去一回了。
從小吃店走出來,她們仿佛仍意猶未盡,一個搭了另一個的肩膀,小姑娘似的唱起歌來。她們唱的是《花兒為什么這樣紅》,這是她們年輕時代的最愛,歌好聽,唱得也好聽,柔美流連,千回百轉(zhuǎn)。聽著歌聲,她們自個兒都感到了吃驚,天啊,幾十年沒開過口了,開口的這是哪一個呢?
小區(qū)門口黑底黃字寫了“海韻”兩個字,字寫得龍飛鳳舞,老遠(yuǎn)看就仿佛兩個人在恣意地舞蹈一樣。王霞醉意朦朧地指了“?!弊终f,這是王霞吧?李云便指了“韻”字說,這是李云吧?兩人又呵呵地笑了一陣,便往各自住的樓房去了。王霞住的是1號樓的一層,李云住的是3號樓的3層。王霞說,3層最好,不算高,還明亮。李云就說,那咱換換?王霞說,我要是雙好腿,巴不得呢。王霞曾做過膝關(guān)節(jié)半月板手術(shù),一上下樓腿就疼得厲害。不過,這小區(qū)一層的下面還有層地下室,地下室的大半在地上,就是說一層的實際高度,幾乎都相當(dāng)于二層了。
兩人就這么一直帶著笑意開了各自的房門,但打開門的一瞬,笑意就都僵在了臉上了。
先說王霞。王霞首先看到的是那臺42寸的彩電竟是被打開了,電視里正在播什么電視劇,一對年輕男女四目相對,正一步步地深情地走近對方……電視對面的沙發(fā)上坐了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嘴里嚼了東西,眼睛癡癡地盯了他們。王霞的開門進(jìn)屋,女孩竟毫無察覺。
王霞一臉吃驚地走到女孩跟前,問她是誰?
女孩也像是吃了一驚,見是王霞目光就又到電視上去了。她說,這是我們家的房子。
王霞這才長長地吁了口氣,可又想,她家的房子她就可以隨意坐在這里看電視么?
這時,電視里的年輕人已經(jīng)緊緊地抱在一起……
王霞還是說道,這房子我已經(jīng)租下了。
女孩沒有吱聲。那對年輕人開始接吻……
王霞又說道,你聽到?jīng)]有?
接吻過后男孩和女孩動心動肺地說著情話。
王霞覺得,那情話幼稚得可笑,可那女孩的眼里卻似閃了淚光。王霞說,哎,跟你說話呢!
女孩看也不看王霞,只問,什么?
王霞說,我說我已租下這房子了,是你媽租給我的。
女孩飛快地說,我沒有媽。
王霞說,那……劉小梅是誰?
女孩說,她愛是誰是誰,反正我沒有媽。
王霞說,那咱就一塊兒找劉小梅去。
女孩這才轉(zhuǎn)過臉說,找她干嗎,不就是你租下這房子了,誰也沒說你沒租呀。
王霞說,姑娘,我喜歡一個人,不希望有人打擾。
女孩說,沒打擾你啊,我只看電視,看完就走。
王霞說,你家沒電視嗎?
女孩說,這就是我們家電視。
王霞說,我是說沒別的電視嗎?
女孩說,有,可我想看的電視劇劉小梅不讓看。
這時,電視里出現(xiàn)了片尾的字幕,女孩站起來,要往門外走的樣子,卻又忽然停住,看了王霞說,我來這兒的事,你能不跟劉小梅說嗎?
王霞說,為什么?
女孩說,一說她該把鑰匙藏起來了。
王霞說,你還要來?。?/p>
女孩說,明天后天,最后四集,看完最后四集就不來了。
女孩期待地看著王霞。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種令王霞心動的東西,她不由得點了頭。女孩心滿意足地走了。她穿了條牛仔短褲,一件花格子襯衫長得兜住了屁股,從后面看就像只穿了件上衣。王霞想,要是我的閨女,一定不讓她這么穿的。王霞又想起那個劉小梅,長得五大三粗、圓盤大臉的,跟這女孩還真沒什么相像的地方,可這女孩又是她的什么人呢?
再說李云,一開門看見的不是電視,不是女孩,而是一個剃了光頭的半大小子和滿地的瓜子皮!這小子正坐在客廳的一角,手握鼠標(biāo),面對了一臺電腦玩游戲呢!
李云也是一臉吃驚地問,你是誰?
男孩回過頭來,倒輕松地反問,你是誰?
李云說,我是房客啊。
男孩說,我是房東。
李云說,你媽讓你進(jìn)來的?
男孩說,沒有,進(jìn)自個兒家還要她讓啊?
男孩有些挑釁似的看著李云,仿佛李云倒是個侵犯者了。
李云的臉色便有些不好看,咚咚咚地進(jìn)衛(wèi)生間拿了把笤帚,開始唰唰地掃地上的瓜子皮。
男孩隨她掃,屁股下的轉(zhuǎn)椅輕輕一轉(zhuǎn)又玩他的游戲去了。
李云掃到男孩跟前,停下來說,哎,電腦你可以搬走,我用不著。
男孩頭也不回地說,能搬走就好了,那破地下室,沒寬帶接口。
李云說,你家住在地下室?
男孩說,好好的家給你住了,不住地下室住哪兒?
李云說,你可以不租啊。
男孩說,不租錢從哪兒來?
李云說,是啊,又想掙錢又想玩游戲,好事不能全歸你吧?
男孩說,你是在趕我走?
李云繼續(xù)刷刷地掃了下去,她說,不是你趕我走,就是我趕你走,你只能選一樣吧?
男孩說,你這個人,我在我們家玩會兒游戲怎么了?要擱我媽,巴不得人家來家里玩兒呢。
李云說,我可不是你媽。
男孩說,哼,怪不得我媽說你們。
李云說,說我們什么?
男孩說,倆人租兩套房,一對獨槽子驢!
李云看著男孩,圓頭圓腦肥肥胖胖的,一身的孩子氣,氣惱之余,不由得又有些想笑。她說,我朋友住的那家,也住地下室嗎?
男孩說,他家更得住了。
李云說,為什么“更”呢?
男孩說,房子是靈子親媽住過的,靈子后媽住著別扭唄。
李云說,靈子親媽呢?
男孩說,死了。靈子好可憐,幸虧我是親媽。
李云笑道,你是親媽,不也一樣住地下室?
男孩說,那可不一樣,我媽是為了我,她沒工作,我爸又跟她離婚了,全仗了房租呢。
李云說,你媽為什么不找份工作呢?
男孩說,她有病,因為有病我爸才跟她離的婚。
李云說,什么病?
男孩說,糖尿病。糖尿病這不能吃那不能吃,我爸嫌煩。
李云說,你爸做飯嗎?
男孩說,不做。
李云說,不做他煩什么,真可惡!
男孩說,我也這么說,可我媽也煩了我爸了,她說,少做一個人的飯,她巴不得呢。
李云看著男孩,忽然想到自己的丈夫,他也曾對她說過,少做一個人的飯他巴不得呢??伤麖臎]提出過離婚,倒是她,時而會有點沒良心地想,什么時候才能逃出他的照顧呢?
男孩玩到很晚才離開,出門時哐當(dāng)一聲門響才讓李云從睡夢中醒過來。她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正在播晚間新聞,好像在說地溝油當(dāng)食用油的事,她啪地把電視關(guān)了,這事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地溝油卻像掃不盡的塵土,今兒掃了明兒又出現(xiàn)了。
王霞送走女孩,返身回到屋里,先進(jìn)衛(wèi)生間洗澡,然后穿了睡衣去往臥室。
打開臥室門口的開關(guān),臥室一下亮了,王霞來到床前,揭開床被的一角。
不知為什么,她忽然覺出了一種不對勁,屋里冷森森的,仿佛有什么東西罩住了這小小的房間。她朝陽臺上看了看,門窗關(guān)得好好的,覺不出什么異常;又環(huán)視了一下屋內(nèi),衣柜、掛衣架、床頭柜,也都安然無恙;然后就是床頭上方那幅劉小梅和她丈夫的大照片了……目光移上去,王霞不由得嚇了一跳,那張大照片上,劉小梅和她丈夫不見了,取而代之的,卻是一個黑衣素面的陌生女人!陌生女人長有一張瓜子臉,眼睛不大,卻甚是冷峻,就像一眼能穿透整個世界。她的臉形跟剛才那女孩十分相像,特別是尖尖的下巴,有些下拉的嘴角……莫非,這照片是女孩換上去的?就見照片四周鑲有黑色的邊框,框上方搭有一段黑紗,顯然是一張遺像!
王霞沒敢躺上床去,轉(zhuǎn)身去了另一個臥室,她想,在一個死人的注視下她無論如何是沒法睡的。
另一個臥室在陰面,沒有陽臺,在王霞的印象里要更小些。小了好,小了更有安全感,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活人、死人的就都不去管她了。
這一回,王霞打開房燈,先看床頭上方,天啊,那張遺像仿佛從大臥室又跟過來了,一模一樣,下拉著嘴角,冷眼瞧著一切……王霞的冷汗立時就下來了,燈也顧不得關(guān),逃也似的朝客廳去了。
王霞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電視機(jī)的遙控器就在手邊,她卻也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手指一摁,電視那邊也會鬧出怪異的動靜。她從不迷信,從不相信邪的歪的,但她睡眠極差,任何反常都可能導(dǎo)致她通宵難眠。
電視的屏幕閃了暗光,屏幕四邊是遺像一樣的黑框,黑框里隱約可見一個女人的影子。王霞明知那是自個兒,可還是害怕地把目光移開了。她想,再不能待下去了,再不能了。
她睡衣也沒顧得脫,將沙發(fā)上的一件上衣胡亂套在身上,便打開門匆匆地跑出去了。
她自是要投奔李云去,在這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小區(qū)里,唯有李云那兒是個去處了。好在只隔了一棟樓,又到了睡覺的時間,小區(qū)里沒見到一個人影,她很快就悄無聲息地隱沒在3號樓的一個單元里了。
她埋下頭,忍了膝蓋的疼痛,一級一級地向上爬。樓道里黑洞洞的,她咳嗽了一聲,不見燈亮,又觸摸樓梯一旁的按鈕,仍沒反應(yīng),只好絕了念頭,緊緊抓住了扶手。
好容易爬到3樓,正要抬手敲李云的房門,門卻忽然打開了!
門里站的李云,門外站的王霞,兩人都嚇了一跳,一個問,你怎么來了?一個就問,你要去哪兒?
原來,李云開門也正是要往王霞那兒去呢!
李云沒等王霞述說緣由,便拉了王霞去看臥室的床鋪。就見床單、被子、枕頭什么的都干干凈凈的,床頭上方是一對喜滋滋的年輕人的巨幅婚照。王霞想到自個兒那里的遺像,便說,怎么了,這不挺好的?
李云不由冷笑一聲,伸手把床單揭開了一角,就見那干凈的床單下,是一層臟兮兮的看不出顏色的床被,床被下面是厚厚的席夢思,席夢思的花色已模糊不清,幾乎和床被一樣不清不爽。李云又扯起床上的棉被,哧一聲拉開被罩的拉鏈,就見那干凈的被罩里,包裹的同樣是變顏變色的棉絮。床頭的枕頭也是一樣,枕套潔白,枕芯卻發(fā)污,王霞看見,那枕芯的裸露處黑乎乎的,就像藏了只叫人惡心的老鼠。
接著李云又帶王霞去了廚房,臺面看上去倒也干凈,只是拉開櫥柜,散發(fā)出的也不知是什么味道,手一摸,鍋碗瓢勺、盆盆罐罐到處是黏糊糊的,細(xì)看上去,件件器物幾乎都粘了污垢。
李云長長地嘆了口氣,這才顧得問王霞,莫非你那兒也沒法待了?
王霞說,沒法待了。
李云說,跟這兒一樣?
王霞說,比這兒還可怕。
李云不由張大了嘴巴,說,那還能臟成什么樣子?
王霞說,倒不是臟,是一張遺像。
李云說,什么遺像?
王霞便把剛才發(fā)生過的事述說了一遍。
李云說,這就對了,那女孩叫靈子,遺像上的是她親媽,房東劉小梅是她后媽。李云把男孩說的以及男孩父母離異、母親多病的事都一并說了一遍。
王霞聽完,一時怔怔的,半天,才自言自語道,難怪呢。
李云說,難怪什么?
王霞說,她是不想把親媽住過的房子租出去吧。
這海濱城市將近旺季,她們的租金是每天一百八十元,已交了十天的,房東說,按規(guī)矩,十天以內(nèi)的房租是不退的,即便住一天也一樣。交房租的時候她們答應(yīng)得好好的,她們還對人家房東說,十天也許還不夠,說不定還要多待些日子呢。
可是眼下,李云看著王霞,王霞看著李云,似乎都是去意已決的樣子了。
不過,她們畢竟是退休的人了,一天下來坐車、游玩,又剛剛一番折騰,這會兒都顯出了疲憊,不由自主地,腳步就移到沙發(fā)邊上,一屁股坐下去了。
她們都沒再去查看沙發(fā)罩的下面,生怕這唯一的棲身之地也生出變故似的。
王霞說,住是不能再住下去了。
李云說,當(dāng)然。
王霞說,可錢怕是也退不回來了。
李云說,那就認(rèn)了?
王霞想找個靠墊靠一靠,沙發(fā)上卻空蕩蕩的,只好脫掉鞋子,將身子向后挪一挪,靠在硬邦邦的沙發(fā)背上。她說,我都有點想家了。
李云仿照王霞的樣子,也將身子靠上去。她說,我也是。
王霞說,不是想人,是想家。
李云說,我知道。
王霞說,自個兒的家,哪哪兒都是自在的。
李云說,是啊。
王霞說,可咱正是嫌不自在才出來的。
李云便笑了,說,人啊,就是這么左也難右也難。
王霞說,哎,你說,假如沒有家里那個人,我們會真的自在嗎?
李云說,你又來了,這話問了一輩子了,還有意義嗎?
兩人便不再說話。她們面前是那臺42寸的平板電視,電視的四周也是黑框,兩人的影子隱約閃現(xiàn)在黑框里。
過了一會兒,李云忽然說,那個靈子其實挺可憐的。
王霞說,是啊,要不是看她可憐,我早找劉小梅去了。
王霞又說,其實那男孩也挺可憐。
李云也說,要不是看他可憐,我早找他媽去了。
王霞說,哎,你說,這事要擱咱年輕的時候會咋辦?
這時的王霞側(cè)過身子面對了李云,眼睛亮得一閃一閃的。
王霞總愛這么發(fā)問,但逢到她眼睛發(fā)亮的時候,李云才會認(rèn)真地回應(yīng)。她說,也許,會向男孩、女孩伸出救助之手?
王霞說,不是也許,是肯定。
李云發(fā)現(xiàn)王霞的眼睛更亮了,說,怎么,你又要發(fā)慈悲之心了?
李云想起自個兒就受過王霞的“救助”,年輕時從農(nóng)村到城市打工,原本與王霞素不相識,只因一次有關(guān)獨身主義的談話,王霞就激情難抑,調(diào)動自己所有的關(guān)系,過五關(guān)斬六將,幫李云找到了一份固定的稱心如意的工作。還有王霞的丈夫,最早是王霞的下屬,因欣賞他的才華,便一次次地向領(lǐng)導(dǎo)舉薦,結(jié)果一升再升,最終升成了比王霞還高兩個級別的領(lǐng)導(dǎo)。兩人成婚后,王霞的丈夫卻再也沒提過王霞的舉薦,仿佛娶王霞為妻,已足以將那舉薦抵消了。王霞曾多次說,我們是因為相愛才走到一起的,跟其他沒一點關(guān)系??伤捕啻握f,他為什么就再不提了呢?是羞于提還是不屑提呢?
李云聽到王霞說,奇怪,歲數(shù)越大才越該有慈悲之心的,可對那女孩,我怎么是漠然、旁觀的心態(tài)呢?
李云說,這還不明白,她對你不好,嚇到你了唄。
王霞說,可對男孩也是。
李云說,男孩是因為遠(yuǎn)了一層,你沒看到他,跟他沒一點兒關(guān)系。
王霞說,你真這么認(rèn)為?
李云看到王霞一臉的質(zhì)疑,她不由得有些臉紅,她說,你這個人,就是太愛較真兒,怪不得睡不著覺呢。
王霞固執(zhí)地看著李云,說吧,說心里話,我不怕。
李云站起來,坐得離王霞遠(yuǎn)了些,說,你真想聽?
王霞說,真想聽。
李云說,歲數(shù)越大越該有慈悲之心,這話不假,可還有另一句話,歲數(shù)越大,對人情世故就看得越透。
王霞說,怎么講?
李云說,看得越透,漠然之心就越重唄。
王霞說,可這不是我的本意,你知道,這些年我一直,不,我和你一直在跟漠然抗?fàn)帲裉煲黄饋砗_吘褪亲C明。
李云說,我當(dāng)然知道??赡贿@東西,總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王霞不服氣地說,慈悲也一樣,也不以人的意志為轉(zhuǎn)移。
李云說,我明白你想說什么,那就付諸實施吧?
王霞說,我會的,明兒一早我就開始。
李云說,怎么開始?
王霞說,把屬于靈子的空間還給靈子。
李云說,你沒有這個權(quán)利,劉小梅不會答應(yīng)的。
王霞說,那我就把事鬧大,逼迫劉小梅答應(yīng)。
李云又一次笑了,她相信王霞的能力,王霞一生都在當(dāng)記者,對付一個劉小梅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她也相信,明兒一早王霞的眼睛就不會再發(fā)亮,就像她李云一樣,空有幫助男孩的愿望,卻又懶得做點什么。
可李云還是說,好樣的,支持!
王霞卻又不放過李云地說,你呢,明兒一早你做點什么?
李云說,退房不退錢,就算是對男孩的幫助了吧?
王霞連連搖頭說,這不能算,這是人家做的,不是你做的。
李云說,那就也把事鬧大,找回那個負(fù)心的男人,逼他對老婆孩子負(fù)責(zé)。
王霞也說,好樣的,支持!
李云說,我們是不是有病啊,自個兒吃了虧,還要幫助讓我們吃虧的人?
王霞說,這才是我們和世上俗人的區(qū)別,這叫大慈悲。
李云說,好好好,大慈悲,向王霞同志學(xué)習(xí)。
看李云笑嘻嘻的樣子,王霞收起笑容,正色問道,李云,你難道不相信我的誠意?
李云說,相信啊。
王霞說,我看是不相信,說吧,把你心里想的全說出來!
李云對王霞是太了解了,反過來,王霞對李云也太了解了,李云只好實話實說道,我相信你的誠意,卻不敢相信你的作為。你沒覺得,這些年你的作為越來越少了嗎?我也一樣,原本就不如你,作為就更少得可憐了。
王霞點點頭,表示接受。沉默了一會兒,王霞忽然說,我原打算租一套房的,和你一塊兒做飯、吃飯,一塊兒去海邊瘋鬧,一塊兒沒完沒了地說話兒……可話到嘴邊,不知為什么就變成了兩套了。
李云說,我知道為什么。
王霞說,為什么?
李云說,漠然。
王霞說,胡扯,對誰漠然我也不會對你漠然。
李云說,不是對我,是對你自個兒。
王霞說,接了說。
李云說,兩個臥室兩張床,睡覺把門一關(guān),甭說打呼嚕,就是夢游也不妨礙的。
王霞說,還是說對你漠然吧?
李云說,你聽啊,既然打呼嚕是個借口,那真正的原因就是不想夜里說話兒,夜里說話兒是要往深里走的,你不想走得那么深,不是漠然是什么?
王霞說,你怎么知道我不想往深里走?
李云說,因為我自個兒就不想。知道聽你說租了兩套房,我是什么心情嗎?
王霞說,有一點失望,更多的是竊喜。
李云說,知我者,王霞也!
王霞說,你還真他媽的竊喜???
李云說,當(dāng)然,因為我他媽的也是漠然的?。?/p>
兩人臉上笑著,眼睛卻都有點濕潤。她們別過臉去,裝作困了似的都瞇起了眼睛。后來,背靠的沙發(fā)太硬了,她們不約而同地側(cè)過身,背靠了背地坐著。不知什么時候,她們都真的睡著了,一個接一個地打起了呼嚕。呼嚕聲不算小,但她們誰也沒聽見誰的。
第二天早晨,王霞和李云各自收拾了行李,又給各自的房東留了字條,鑰匙壓在字條上,便相約著往火車站去了。她們當(dāng)然想到過幫助男孩、女孩的事,還想到過找新房東的事,但也只是想想,因為早晨一覺醒來時,王霞的第一句話就是,走不走?李云就說,當(dāng)然。王霞二話沒說,拉開門就奔自個兒的樓房收拾東西去了。她們覺得身體內(nèi)似有一股說不清的力量,她們不由自主地受著它的支配,那些想過的事,就好像沒有溫度的月亮,遙遠(yuǎn)而又纖弱,遠(yuǎn)不足以與它抗衡。
去往火車站的出租車一直沿海邊行進(jìn)著,她們隔窗望著大海,誰也想不出要說的話來。昨日在海邊小孩子般瘋鬧的情景,歷歷在目,可只一個晚上,她們就仿佛和大海疏遠(yuǎn)了不少。她們看見海水仍如昨日一樣,深沉而有激情,翻卷起的白色的浪花就如同與她們告別的手臂。她們誰也沒好意思伸出自個兒的手臂,就如同一個失信者,又如一個戰(zhàn)場上的逃兵……
火車站是愈來愈近了,大海漸漸落在了她們身后。沒有誰阻攔她們與大海的親近,可她們坐在出租車上,到底是一動沒動,一直到了火車站的進(jìn)站口……
2013.秋
責(zé)任編輯 于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