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楞伽+遺作++周允中+整理
中國古代,人們對于小說作者一般都是看不起的??鬃与m然曾經(jīng)說過它“亦有可觀者也”,但卻又認為只是“小道”,僅僅徒然增加聽說而已,不能致遠。班固在《漢書·藝文志》中雖然說過“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謅蕘狂夫之議也”,但又認為這些街談巷議、道聽途說所制造出來的東西,是“君子所弗為”。只有后漢初年的桓譚在《新論》中說:“小說家合殘叢小語,近取譬喻,以作短書,治身理家,有可觀之辭?!边@才算是對小說家講了幾句不痛不癢的贊揚話,但亦僅此而已。
唐代的傳奇小說是頗有名聲的,并且因為韓愈、柳宗元提倡古文運動而益盛,有些應(yīng)試的舉子甚至拿來作為行卷之用,就是先選擇朝中顯貴,把自己的姓名達于主司,通過關(guān)節(jié),然后把自己所作的傳奇小說作為行卷來投獻。唐代名相牛僧孺和裴铏等,在未及第之時都曾經(jīng)這樣做過,后來果然都因此而得法,青云直上。但也有些文人卻看不起這種小說,正如班固所說的“君子所弗為”。韓愈寫的傳奇小說《毛穎傳》,張籍就譏諷為“駁雜無實之說”、“以文為戲”,蓋因歷來文人都把文章看得極重。正如魏文帝曹丕在《典論·論文》中所謂“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文章是要用來承載先圣先賢那些文、武、周公、孔、孟之道的,現(xiàn)在居然用來寫小說,豈非離經(jīng)叛道?無怪乎張籍要指責韓愈“未嘗聞以駁雜無實之說為戲也”了。
此風到了宋代猶未泯滅,如陳振孫的《直齋書錄解題》引陳師道《后山詩話》,記尹洙(師魯)譏諷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為傳奇體,而下斷語云:“然文體隨時,要之理勝為貴,文正(范的謚號)豈可與傳奇同日語哉?蓋一時戲笑之談耳。”此所謂的“理勝為貴”的“理”,就是文章之中所包含的事實道理,必須要用來承載圣賢之道,不可以用來寫些傳奇小說的。故張籍責韓愈于前,陳振孫辯范仲淹于后,他們兩人的言論,可以代表封建社會中大多數(shù)的士大夫的見解,即以封建衛(wèi)道士自命而自居。他們這些人從來就沒有看得起小說,認為這是些不登大雅之堂的東西。
元代以蒙古人、色目人為重,歧視漢人和南人。然而猶有虞集、楊載、范悙、揭傒斯等四大詩人,王、馬、關(guān)、白等人的雜劇依然保存著小說之中傳奇的特點和色彩,足以證明中華文風的不可遏制。
明初,文網(wǎng)嚴密,禁止深切,朱元璋以梟雄之姿,僥幸剪滅群雄,性格猜疑陰狠,常常疑心他人,故凡在表文之中用錯字詞,甚至疑為諧音,如“僧”與“生”、“賊”與“則”的,均冤加殺戮。在如此淫威嚴刑之下,一般的文人都焚筆棄硯,緘口結(jié)舌,以免蒙冤而丟了腦袋。據(jù)顧起元《客座贅語》記載:當時有如此一種禁令:“凡人民倡優(yōu)裝扮雜劇,除依律神仙道扮義夫節(jié)婦孝子勸人為善,及歡樂太平者不禁外,但有褻瀆帝王圣賢的詞曲、雜劇,非律所該載者,均限期送官銷毀,敢有收藏傳誦印賣,全家殺卻?!?/p>
為了不觸犯功令,有些文人便模仿唐人傳奇,作起才子佳人、風花雪月的傳奇小說來了。且時代多半假托于宋、元時期,絲毫不敢涉及明初。例如瞿佑作《剪燈新話》、李倡祺作《剪燈余話》、邵景詹作《覓燈因話》、趙弼作《效顰集》均是。
李倡祺曾經(jīng)中過進士,仕禮部郎中,官至廣西左布政使,他是江西廬陵人。明代宗景泰年間,韓雍巡撫江西,議論廬陵鄉(xiāng)賢祀學宮,他唯獨因為寫作《剪燈余話》而不得入。即此,就可以看見當時社會的一些衛(wèi)道士,是如何的敵視小說之一斑了。
到了明代中葉嘉靖時期,文網(wǎng)開始稍寬,于是封鎖多年的《水滸》、《三國》紛紛出籠,到了萬歷年間更因為李卓吾的評點而益盛。此種評點之風至清初猶未衰,金圣嘆評點小說戲曲,甚至分為十才子書,以《三國》列第一,《西廂》列第六。
然而即使如此,小說的作者還是不敢署上自己的真姓名,都以別號問世。如小說家馮夢龍化名龍子猶,別署茂苑外史、墨憨齋主人、詹詹外史;凌濛初別署即空觀主人。一則封建社會之中人們普遍輕視小說的積習未除,二則恐于官聲有礙,蓋此兩人皆曾為官。馮為壽寧縣令,凌為徐州通判。只有不第士子,或窮愁著述,或泄憤于主司,如《西湖二集》的作者周清原,《聊齋志異》作者蒲松齡,才署上真名。
所以明、清時期小說的作者雖然眾多,人們僅僅只是知道別號,真正的姓名卻像草蛇灰線無跡可尋,甚至湮沒不傳,導致后人聚眾紛紜,筆戰(zhàn)不息。倒是以賣藝說唱糊口的說書藝人,因為無所顧忌掛礙,反而膾炙人口,如柳敬亭、石玉昆之輩
清代因為是以少數(shù)民族入主中原,唯恐漢人不服,尤其忌刻知識分子蠱惑人心,因此頻頻興起文字獄,在這人人自危的境況之下,文人都借寫作風花雪月自娛,士大夫也好作狹邪之游,縱情聲色,借以避禍。此外,清代禁書嚴苛,順治、康熙、乾隆、嘉慶朝均頒旨:嚴查禁絕坊肆淫詞小說,尤以同治七年江蘇巡撫丁日昌為最甚,列淫詞小說二百數(shù)十種予以禁止銷毀,連《紅樓夢》也在其中。
在這種情況之下,寫妓女的小說就層出不窮,《品花寶鑒》、《青樓夢》、《海上花列傳》、《九尾龜》等先后出現(xiàn)。魯迅先生將它們列入狹邪小說,非無因也。
另外明、清人好以字行,真正的姓名卻不為人知,如冒襄字辟疆,人們皆稱冒辟疆,少有稱呼冒襄者。又如王士禎字阮亭,號漁洋山人,人皆稱王阮亭或王漁洋。
清末有部《海上花列傳》的小說,作者韓子云,別署云間花也憐儂,其意是有一位名妓很愛他。胡適先生因為不滿許厪父序文之浮泛,轉(zhuǎn)問當時的江蘇省長陳陶遺,陳復函云海上漱石生孫玉聲與之熟識。后來胡適在孫的《退醒廬筆記》之中,覓得《海上花列傳》的筆記一條,敘述雖然詳細,但仍然不知道作者的真實姓名以及生卒年。于是胡適親自去到上海大世界游樂場,拜訪《大世界報》筆政孫玉聲,孫一口答應(yīng)代為查訪,結(jié)果帶回1926年2月一張《小時報》,上面有松江顛公的《懶窩隨筆》一條,指出《海上花列傳》的作者,真姓名是韓邦慶,字子云,別號太仙,自署大一山人,籍貫松江婁縣,生于咸豐六年(1856),死于光緒二十年(1894)。用吳語作《海上花列傳》六十四回,書印全未久,作者即亡故,壽僅三十有九。
我的朋友趙景深,在抗戰(zhàn)時期的孤島上海,通過世界書局出版了一部學術(shù)著作《小說戲劇新考》,指出應(yīng)該將韓子云改為韓邦慶,我認為純屬多此一舉。韓邦慶在書上都署名花也憐儂,我們后人何必強違作者意圖,改稱他的真實姓名呢?我們兩人為此爭論了許久,誰也無法說服對方。endprint
1985年,人民文學出版社重印出版《海上花列傳》,序文即據(jù)趙景深的《小說戲曲新考》,作者署名韓邦慶,并且轉(zhuǎn)載《懶窩隨筆》之中的有關(guān)記載。我當即致函該社古典文學組組長杜維沫,指出署名大背《海上花列傳》作者不愿暴露真名之意圖,絲毫沒有尊重逝世的先人為是。如果將作者的署名隨便強行修改,流弊垂延,我們豈非要將《三國演義》的作者羅貫中改為羅本,將《紅樓夢》的作者曹雪芹改為曹霑,這樣非但幾百年來的讀者不會答應(yīng),也完全顛倒了人們涵養(yǎng)的習慣和文學史的著述。這難道不算是個重大的學術(shù)問題嗎?
去年,我又讀到了上海書店出版的《中國近代文學爭鳴》一書,其中有一篇施蟄存先生的文章《小說的歷代概念》,也使我百思不得其解。施先生說:“筆記小說不是小說,說得明白些,不是我們現(xiàn)代所謂的小說,《容齋隨筆》、《子不語》都不是小說,《聊齋志異》大部分不是小說,只有幾篇唐人傳奇式的作品,可以認為是宋、元人的小說??磥硭?、元人所謂的小說,倒是接近現(xiàn)代觀念,他們不把講史列入小說,表明他們已經(jīng)注意到講史是歷史事實,沒有故事結(jié)構(gòu)?!?/p>
這段宏論使我大為疑惑,中國古代從先秦、兩漢到魏晉南北朝,這段小說史竟然成了一片空白,固然這些作品采取散文體裁、筆記形式,但作者所見所聞,隨手載錄的無一不可成為小說內(nèi)容和資料,更何況,連蒲松齡《聊齋志異》之中的筆記都不是小說,確實很難以使人信服。
此外,施先生對于魏晉南北朝的小說,又表達意見說:“各種新奇、神怪的故事,是實有的,作者不承認是虛構(gòu)的,有《殷蕓小說》為證。”
施先生的這段議論,既模糊又混亂,魏晉南北朝的小說有志怪和志人兩種,他這段話是針對神鬼志怪而言的,卻拿志人的《殷蕓小說》作為佐證。殷蕓是南朝梁人,受梁武帝敕令,將正史不載的野史資料別集為《小說》,我在魯迅和余嘉錫輯佚的基礎(chǔ)上,多輯了八條,為了有別于南朝劉義慶的小說和唐代劉 的小說,將他的《小說》前面加上了殷蕓兩個字,在1984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印行出版。不提志人小說已經(jīng)令人奇怪,志怪小說卻不提劉義慶的《幽明冥》、干寶的《搜神記》,卻以志人小說《殷蕓小說》來作證,實在令人費解。
更奇怪的是施先生對唐人小說的理解,他是這樣說的:唐人不用小說這個名詞,大概還以為是“小說雜家”,不是講故事。唐人用小話或傳奇,話即故事,傳奇有裴铏作《傳奇》書名為證。
這里施先生混淆了文言和白話小說的區(qū)別、筆記小說和口頭小說的區(qū)別,也顛倒了隋朝已經(jīng)流行的小話和唐代流行的說話之間的區(qū)別。話固然是故事,用筆記錄下來的難道就不是故事了嗎?承認口頭上的小話是故事,卻將記錄下來的小話或說話否認是故事,能夠說得通嗎?
最奇怪的是,施先生將小話和說話混為一談。唐朝的時候,只有說話,沒有小話。小話又稱之為俗講,因為講的是短故事,所以稱為小話。小話興盛于六朝時代,至隋更為盛行,唐代只有說話,沒有小話,即專講長的故事,不講短故事。說話源出于“轉(zhuǎn)變”,又稱之為“變文”,凡是僧人講故事,不背佛經(jīng)經(jīng)文的本子,一律稱之為變文。人們因為經(jīng)常聽佛經(jīng)的故事厭煩了,就想聽俗家的故事,于是,就有了《伍子胥變文》、《王昭君變文》、《唐太宗入冥記變文》,又稱俗講。
那么,講短故事的小話指的又是什么呢?什么是小話的概念呢?我可以來舉兩個例子。
梁人殷蕓編的《小說》中:有貧人止能辦只甕之資,夜宿甕中,心計曰:“此甕賣之若干,其息已倍矣。我得倍息,遂可販兩甕,自兩甕而為四,所得倍息,其利無窮?!彼煜捕?,不覺甕破。
隋人侯白的《啟顏錄》之中:侯白在散官,隸屬楊素,(素)愛其能劇談,每上番日,即令談戲弄,或從旦至晚始得歸。才出省門,即逢素子玄感,乃云:“侯秀才可為玄感說一個好話?!卑妆涣暨B,不獲已,乃曰“有一大蟲欲向野中覓肉”云云。
這就是小話,即口頭上講的白話短故事,與文人記錄下來的志怪、志人小說,僅僅只有文言和白話的區(qū)別。
寫于一九九一年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