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皮影是貫穿電影《活著》中的一條主線,具有雙重文化意象。從悲情敘事角度來看,皮影具有“人如玩偶”的文化意象,突出表現(xiàn)在20世紀40年代聲色賭場中的任人擺布、50年代顛沛戰(zhàn)事中的命若浮萍和60年代的皮影之歿。但是,在悲情敘事的背后,電影《活著》潛藏著樂觀敘事。從樂觀敘事的角度來看,皮影成為生存的工具、生活的希望和美好社會的期冀,具有“生的希望”的文化意象。皮影的“人如玩偶”的悲情文化意象和“生的希望”的樂觀的文化意象,恰是《活著》所揭示的“冰冷的死亡”和“溫情的活著”主旨的真實寫照。
關(guān)鍵詞:皮影 《活著》 文化意象 張藝謀
張藝謀導(dǎo)演的電影《活著》改編自余華的同名小說,已有研究指出《活著》的電影版與小說版存在諸多差異,其中一個最大的差別在于電影中植入了大量的文化意象。張藝謀慣常使用文化意象,如《大紅燈籠高高掛》中灰色的高墻和高高掛著的紅燈籠:高墻代表著束縛,紅燈籠則代表著欲望;《紅高粱》中的高粱地,代表人類原始的生命力;《菊豆》中懸掛在楊家染坊里面的黃紅布幔:黃色代表著淫欲,紅色則代表著血腥。在電影《活著》中,張藝謀沒有采用這樣色彩鮮明的物件,但是卻常常使用皮影。他在接受英國《每日電訊報》記者馬爾科姆采訪時說過:“我喜歡這部電影中的皮偶(皮影),希望它能更多地出現(xiàn)在這部電影的場景中。”那么,在電影《活著》中,皮影到底代表什么文化意象呢?本文將以電影《活著》中的皮影作為分析對象,研究皮影所代表的雙重文化意象。
文化意象是“一種文化符號,它具有了相對固定的獨特的文化含義,并帶有豐富的意義”。有些是慣常使用的文化意象,只要一提到它,人們彼此之間就會心領(lǐng)神會,如在中國的文學(xué)作品中,玫瑰花、桃花常代表愛情,而貓頭鷹則是一種代表厄運的文化意象。另外一些文化意象則不那么常見,而是經(jīng)由導(dǎo)演通過影視作品傳遞出來,如王家衛(wèi)電影中的瀑布和燈塔常代表“一個人的孤獨”,樹洞代表“遺忘和銘刻”,電話亭代表“人類錯位的溝通”。張藝謀《活著》中的皮影屬于后者。有學(xué)者分析了電影《活著》中不同年代皮影的意義,分別為社會學(xué)意義、心理學(xué)意義和意識形態(tài)意義。但是,它僅討論了皮影代表的意義,而沒有上升為文化意象。另外有學(xué)者分析了皮影具有“玩偶”的含義,但是,它忽略了文化意象的另外一個面向。電影《活著》中的皮影到底具有怎樣的雙重文化意象呢?
我們認為在電影《活著》中,皮影是悲情文化意象和樂觀的文化意象的交織。從悲情的角度來看,皮影所要反映的核心意象是與死亡相伴而生的“人如玩偶”,即大時代下小人物的渺小與無助,個人不能控制自己的命運,如同皮影戲中的皮偶,一笑一■皆由人擺布。這和余華《活著》的小說的主題非常接近。作為一部名為《活著》的文學(xué)作品,我們卻處處可見死亡的影子。但是,電影《活著》卻試圖改變這種陰冷、凄切的死亡背景,讓觀眾看到活著的溫情。因此,反映在皮影的文化意象中,我們也能從樂觀主義的角度看到皮影具有“生的希望”的文化意象。但是,在悲情意象和樂觀意象這兩種意象下,任憑皮影多么歡快和美艷,悲情意象仍然是主線。接下來,我們將分別分析皮影的悲情意象與樂觀意象。
一、皮影的悲情意象:人如玩偶
從悲情的角度來看,皮影反映的文化意象是“人如玩偶”,即大時代下個人的渺小和無助,這和同名小說《活著》的主旨非常接近。在《一九八六年》《現(xiàn)實一種》和《死亡敘述》等作品中,余華用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傳遞著死亡的氣息,對人性進行無情的鞭撻,小說《活著》同樣如此。但是,張藝謀改編的同名電影《活著》則充滿了更多的歡笑。這固然可以增加影片的大眾傳播力,但是,這樣的改編會在一定意義上簡化小說《活著》所要揭示的對“活著”的深刻含義。好在張藝謀在迎合大眾口味的同時,通過皮影把小說《活著》中對“冰冷的死亡”的深刻解讀展示出來。這就是從悲情的角度來看待皮影的文化意象。我們可以通過解讀20世紀40年代、50年代和60年代三個時間段皮影出現(xiàn)的場所和內(nèi)容,分析皮影的悲情文化意象。
第一,40年代的皮影意象:聲色賭場中的任人擺布。
在40年代,皮影出現(xiàn)的場所是賭場,少爺福貴在賭博之余,偶爾會拿過戲班子的皮影,唱上兩句:
望老天,多許一更,
奴和潘郎宵宿久。
宵宿久,象牙床上任你游。
少爺身份的福貴,皮影演唱的是“象牙床上任逍遙”這樣輕浮的話題。當(dāng)家珍來賭場找福貴,福貴一副“大男人”的姿態(tài),不理會家珍;家珍無奈而失望地回娘家。此時皮影聲聲漸哀。最后福貴把房產(chǎn)輸給龍二,皮影中的鼓點漸響,福貴大聲高呼“沒有啦,沒有啦”,家產(chǎn)全無。在這一時期,我們通過皮影可以看到,作為少爺?shù)母YF,以為自己能夠主導(dǎo)自己的人生、婚姻和家業(yè)。但是,我們無奈地看到,福貴一夜之間從浪蕩少爺變成失去家產(chǎn)、家徒四壁的窮光蛋。這正如同皮影一樣,此時唱的是聲色歡愉,下一刻就變成泣不成聲,皮影不過是個玩偶,無法決定舞臺的劇情。
第二,50年代的皮影意象:顛沛戰(zhàn)事中的命若浮萍。
在50年代,福貴和戲班正在唱皮影戲時,一把尖刀劃破皮影的幕布,福貴被國民黨抓去當(dāng)壯丁,此時皮影被無聲地壓在漆黑的皮影箱內(nèi)。在這一階段,皮影的悲情文化意象是個人不能主導(dǎo)自己的生命,在顛沛流離的戰(zhàn)爭時代中,福貴的命系在褲腰帶上,命若浮萍,隨時可以被閻王取去。這恰如皮影展現(xiàn)的意象,任人擺布,不能自已。和上一階段相比,從不能主導(dǎo)自己的生活到不能主導(dǎo)自己的生命,皮影任人擺布的悲情意象加劇。
第三,60年代的皮影之歿。
在“大躍進”時期,鎮(zhèn)長挨家挨戶收鐵,當(dāng)鎮(zhèn)長問:“福貴,你家還有鐵嗎?”天真的有慶拖出福貴的皮影箱,準備獻鐵。家珍一句“鎮(zhèn)長,我們工地上唱皮影嗎”救了那箱皮影。鎮(zhèn)長說:“我見人家陣地上都是洋鼓洋戲,咱們就唱皮影吧?!睙掍搱錾享懫鹆似び皯颍?/p>
赤精子使起陰陽鏡,
寶鏡照得目難睜,
吩咐一聲莫怠慢,
噯噯——
佳蔭關(guān)上逃性命,
噯噯——
煉鋼場上人聲鼎沸,皮影歡快,彰顯著大時代平民百姓和諧相處的歡樂??上Ш镁安婚L,有慶的死訊傳來前,福貴正在唱皮影,卻只剩“啊——啊”聲,預(yù)兆大時代的個人悲劇。最后,鎮(zhèn)長說“上面的社論下來了,越舊的東西越反動”、“留不住了,燒”。在火盆中,皮影被燒毀,火苗“轟轟”地侵蝕著皮影,瞬間成灰。
從40年代、50年代到60年代,我們看到皮影從40年代無法決定舞臺劇情的玩偶,到50年代沉壓箱底的啞然失聲,再到60年代的毀滅,“皮影是玩偶”的悲情意象走向巔峰。
二、皮影的樂觀意象:生的希望
張藝謀《活著》繼承了同名小說的精神主旨,我們也可以從皮影的文化意象中窺見一斑。盡管皮影的悲情意象是“人如玩偶”,但是,在每一個悲情的意象后面又隱約可見“生的希望”這種樂觀意象的影子。我們同樣可以通過40年代、50年代和60年代三個歷史時期反映出來。
第一,40年代的皮影意象:生活的希望。
破產(chǎn)以后的福貴找不到養(yǎng)家糊口的辦法,龍二說“我借你一個東西,著著實實救你一回窮”。從龍二家出來,福貴搭了一個戲班并帶著戲班踏上了外出賣戲的道路,皮影響起:
文仲心中好慘傷,
可恨老賊姜飛雄,
青龍關(guān)上逃了命,
啊……
皮影戲唱得雖悲涼,但是,由于皮影成了福貴養(yǎng)家糊口的工具。在那一刻,福貴才真正體會到皮影對他的重要性。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認為這和作為浪蕩少爺偶爾手癢唱唱皮影的感覺具有天壤之別,當(dāng)年皮影唱的常是聲色犬馬,如今皮影成了福貴的生活希望。
第二,50年代的皮影意象:生存的希望。
50年代福貴被抓去當(dāng)壯丁仍不丟掉皮影,老全說:“不就是一箱破皮影嗎?扔了算了?!闭f這話時,常年的戰(zhàn)爭在這個老漢的臉上刻上了深深的滄桑。福貴卻仍抱有回家團聚的希望:“這是借人的,還得還呢!以后還指著它養(yǎng)家?!焙髞淼钠び俺霈F(xiàn)在“共軍”的陣地上。在經(jīng)歷了一場大雪后,“共軍”開始沖鋒,一個戰(zhàn)士挑起一片皮影,陽光下金光燦燦,接著福貴和春生開始為“共軍”唱起了皮影,皮影的內(nèi)容如下:
廣成子使起翻天印,
寶印起處疼煞人,
急忙我把二將換,
速速逃奔黃花山,
噯噯——
噯噯——
恰如皮影所唱“翻天印”,“共軍”奪得了天下,福貴因為會唱皮影,有了“干過革命”的本錢,皮影給了福貴更好地生存下去的希望。
第三,60年代以后的皮影意象:美好社會的期望。
雖然60年代皮影已歿,但是在影片最后,我們發(fā)現(xiàn)那口皮影箱仍在,成了福貴的外孫饅頭喂養(yǎng)小雞的物件。“雞長大以后,能換來羊;羊長大以后,能換來牛;牛長大以后,我們就進入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毙‰u是新生命的象征,而那口皮影箱裝載著新的生命。在這里,我們看到了人們對于美好社會的期望。
三、結(jié)語
在電影《活著》中,皮影具有雙重矛盾的文化意象。從悲情的角度來看,皮影是“人如皮偶”,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和命運的象征。但是,張藝謀為了服從同名小說,也為了提升“活著”的人文含義,在“人如玩偶”的皮影悲情意象下,又潛藏著“生的希望”的樂觀意象。整體而言,皮影雖不能主導(dǎo)自己的生活和命運,但是,它卻頑強地生存下來。皮影如同福貴的一生,歷經(jīng)家產(chǎn)散盡、戰(zhàn)事紛爭、家人離去仍然頑強地活著。因此,《活著》雖無處不在地彌散著死亡氣息,但仍浸透了活的希望。
作家余華在解釋自己創(chuàng)作靈感來源時是這樣描述的:我聽到了一首美國民歌《老黑奴》,歌中那位老黑奴經(jīng)歷了一生的苦難,家人都先他而去,而他依然友好地對待世界,沒有一句抱怨的話。這首歌深深打動了我,我決定寫下一篇這樣的小說,就是這篇《活著》,寫人對苦難的承受能力、對世界樂觀的態(tài)度。寫作過程讓我明白,人是為活著本身而活著的,而不是為活著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我感到自己寫下了高尚的作品。對于小說題目,余華進一步闡釋:“活著,在我們中國的語言里充滿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叫喊,也不是來自于進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賦予我們的責(zé)任,去忍受現(xiàn)實給予我們的幸福和苦難、無聊和平庸?!边t子建說:“在沉重、 庸常的生活中慰藉著人心的溫情,成了支撐人們活下去的理由?!?/p>
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本身。因此,皮影的“人如皮偶”的悲情文化意象和“生的希望”的樂觀的文化意象,恰是《活著》所揭示的“冰冷的死亡”和“溫情的活著”主旨的真實寫照?!?/p>
基金項目:廣州市屬高??蒲杏媱濏椖浚?012B019);廣東省高等職業(yè)技術(shù)教育研究會2011年立項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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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李海兵,廣州鐵路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與文化研究。
編 輯:張晴 E?鄄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