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爾納·夏特萊

事情是這樣的……

首先，我死了。因為一場意外。那時我正騎著自行車去街角的面包店買棍子面包。

妻子討厭我這個習(xí)慣。因為面包店離家不到150米，我本可以走去的。但是我沒有。那天早晨，跟平時一樣，我騎上了自行車。我這么做純粹是為了逗逗西爾萬？若瓦奈勒，這個粗壯的家伙會緊跟在我身后，跑在人行道上。晴好的天氣里，我喜歡這樣開始一天的生活——騎一騎自己那輛有車筐的賽車。這輛車只有這么一個用途，就是騎它去買棍子面包。

狀態(tài)好的日子里，我很喜歡騎著自行車，踩著踏板，使勁蹬兩下，只為看看西爾萬？若瓦奈勒能不能追上我。

在十字路口，我沒有注意紅綠燈，甚至也沒有看看自己的左右是否有車開過來，我橫沖過去，從面包店門前越過。那時正是7點15分，交通并不擁擠，而我也不是個粗心大意的人。這全怪若瓦奈勒，他在右邊的人行道上跑得飛快，我是為了超過他才這么做的。但盡管我加快速度，還是追不上他。如果我死了，就是他的責(zé)任。

一輛汽車撞死了我。我覺得那是一輛日本車，從我的左側(cè)開上來，把我撞個正著。我撞在引擎蓋上，在空中翻了三四個跟頭，頭先著地。我的自行車也被碾壞了。我沒有戴頭盔。出去買面包這一會兒我是不會進行自我保護的。只有跟朋友一起去郊外騎車時，我才會配備安全設(shè)施。

汽車壓碎了我的頭，我死得一點也不痛苦。

有人來給我收尸，然后我的葬禮也辦完了。在這個過程中，我覺得一個人很無聊，就不停地換著電視頻道。真可惜，我本來很希望能參加自己的葬禮，一定十分隆重。

后來，我直接來到了天堂。我沒有被送去煉獄。很正常，雖然我可能不是個完美的人，但是我做好了自己。神仙們知道我。

天堂里真冷清。不擁擠，也不喧囂。我死了，我來到天堂，可是沒有人注意到我。我開始生氣了。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妻子會安慰我。我優(yōu)點不少，可就是愛發(fā)脾氣。

我要求人家出來見我。一個穿西裝的家伙走了過來，告訴我耐心一點，排隊等著。我覺得他真無恥，明明除我之外沒有別人。這家伙很平靜，好像社會保障系統(tǒng)里工作的那些人，訓(xùn)練有素，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一臉的漠然。當我生氣的時候，旁人卻若無其事，這最讓我惱火。我的妻子能證明這一點。

天堂！……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樣。在我的腦海里，天堂是一個純潔高尚的圣地，沒有墻壁，只有以優(yōu)雅的身姿飛來飛去的天使，他們穿著潔白的襯衫，唱著優(yōu)美的男高音。而我死后來到的這個天堂（似乎還是VIP天堂），就好像星期五下午的財政部：寬敞的建筑里用玻璃門窗隔開，一群穿西裝系領(lǐng)帶的家伙在寬闊的走廊里走來走去，行色匆匆，好似一派忙碌的火車站購票大廳。

過來回話的這位天堂使者過于平靜，讓我惱怒不已。但我試圖跟他一樣，保持冷靜。

“哎，你認出我了么？”

“是的，先生。所有來這里的人我都認識?！?/p>

他的虛假做作再一次把我激怒。我失去了理智，喊叫起來：

“馬上去給我把上帝叫出來！”

很好。上帝立即出現(xiàn)在我面前，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他矮小的身材著實讓我吃了一驚，但我還是能認出他來，因為這里只有他的衣服比較別致。他穿著潔白而又寬大的長袍，從頭蓋到腳。他有濃密花白的胡須和雜亂蓬松的眉毛，面容狡黠卻有著一副能安撫人心的好嗓音，這聲音讓我想起了帕斯卡爾？克拉克①。我平復(fù)一下心情，準備跟他對話：

“在我的印象里，您身材更高一些……”

“我總會跟我的客人保持相近的形象?！彼卮鹞艺f，嘴角上露出一絲微笑。

我覺得上帝有些自負，我可是比他年輕多了。他覺察到我的不快，馬上變身為電影《十誡》中的查爾頓？赫斯頓，我不由得笑了起來，我喜歡上帝。他看出我的心意，繼續(xù)表演，迅速變化出各種人物甚至動物的形象，讓我目不暇接：但我只看出了戴高樂，然后是一頭犀牛，然后又看到一位溫雅的女士，可能是蒙娜麗莎。就這樣，上帝變換出二十幾種知名或不知名的形象，然后又回復(fù)到最初的樣貌，只是變高了一些：XXL號的身材（我是L號）。他面露歉意：

“在懷疑我的人面前，我總要這么做?！?/p>

“可我并沒有懷疑您！”我撒了謊，但馬上意識到在上帝面前說謊是多么愚蠢，因為他了解我所有的想法。

上帝笑了。片刻的沉靜之后，他對我說：

“我們聊一聊吧？”

“好，聊一聊?！?/p>

最好的防衛(wèi)方法，就是主動出擊。這是我的經(jīng)驗之談。而且要把“火力”集中到對方的弱點上。

“您創(chuàng)造的這個世界，這個給我們?nèi)祟愘囈陨娴氖澜?，太可怕了！根本無法生存！我本想改善這種狀況，我有這個責(zé)任，可是我沒能成功。情況太復(fù)雜?！?/p>

上帝并沒有生氣，依舊很冷靜。談話時，我總是能讓對方亂了方寸。但這一次，從他的反應(yīng)我看得出，我遇到了對手。

“能說些具體的例子嗎？”

他的沉著讓我一時發(fā)慌，便趕緊回答他道：

“疾病，瘋狂，貧窮……”

我停下片刻。我覺得疾病和瘋狂可能不會引起上帝的注意，而當我提到“貧窮”時，他應(yīng)該會有所反應(yīng)?？墒菦]有。上帝依舊鎮(zhèn)定：

“還有嗎？還有別的嗎？”

我掩飾起自己的憤怒，盡量平靜地給他列舉出人類面臨的種種災(zāi)難，而這些災(zāi)難給我的工作帶來許許多多困難。但我知道，上帝是不會被我這偽裝的冷靜騙到的。

“饑荒，衰老，戰(zhàn)爭，邪惡……”

突然，上帝打斷了我，他說了一句話，讓我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不能怪我，那是宙斯的錯！”

片刻的沉默。我在思考他為什么這么說。我找到兩個原因：或者他把我當成了傻子，或者他是個神經(jīng)病。但我想到他是上帝，他曾經(jīng)讓自己唯一的兒子犧牲在十字架上，而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他怎么可能精神有問題。所以我只能選擇第一個答案。

“您真是把我當成了傻瓜！從來就沒有宙斯這個人物！他完全是人們想象出來的！”

“你肯定？”

“是的?！?/p>

“哎呀，我的朋友，你可是搞錯了……你也是個領(lǐng)袖對嗎？或者說管理者？”

“也可以這么說吧，盡管您用了‘管理者這個很有限制性的詞?！?/p>

“那好吧，咱們就說‘高級管理者……你不是什么事都要自己親自去做吧？”

我遲疑了一下，沒有回答。因為我不知道他的意圖何在。

“嗯……是的，當然。有些事情我會委托別人去做。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p>

“那么當你把事情委托給別人，給予他們你的一部分權(quán)力，有時，會不會有一些人，因為你過多的信任，做些讓你失望的事情？”

“當然有！”

“在我身上就發(fā)生了這樣的事情！”

我有點震驚地打量著他。他似乎有些歉意。“你坐下，聽我說……”他對我說道。我正準備告訴他沒有椅子可以給我坐，我面前就出現(xiàn)了一把路易十五時期的椅子，高度剛剛好。我坐了下來，看見上帝也舒舒服服地落座，雖然我并沒有看到他的座駕。他沖我笑了笑，溫和地問我：

“你知道《舊約》嗎？”

我有些尷尬，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答：

“隱約知道一些，多是聽別人說的。”

上帝安慰我：

“那沒什么，那里寫的都是些蠢話！那么你知道神創(chuàng)論者的假說嗎？”

“……嗯，知道……”我邊想邊說。

“那也是些蠢話，他們說我只用了七天就創(chuàng)造出世界！”

“那您用了更長的時間？”

“一百五十億年！”

我想打斷他，但是忍住了。我感覺他要繼續(xù)說下去。他在控制自己談話的節(jié)奏，因為他知道他的話會讓我越來越驚訝。他繼續(xù)說道：

“當我創(chuàng)造出這個世界，最初的想法就是讓空氣、河海、礦山和動植物和諧共存。你也知道，我還沒有成功，我一直在摸索。我反復(fù)試驗，尋求江河湖海和礦物間的平衡，有好幾次，我挪動了大陸的位置……”

我打斷了上帝的話：

“是的，陸地還在移動。就在剛剛，我向您列舉人類的種種不幸時，我想起了日本的大地震，就因為您還沒有完成……”

上帝氣惱地打斷我：

“我正在跟你解釋的就是這個，這件事我還沒有做完。即便是上帝，也有犯錯誤的權(quán)利。你別插話。我略去細節(jié)，直接說我們關(guān)心的話題。我曾經(jīng)差不多完成地球上的創(chuàng)作，也固定了各個行星的位置，讓土地上長出各種植物，也創(chuàng)造出一些動物，這就是失敗而又不幸的恐龍時代。我承認，我犯下了錯誤，我浪費了好幾百萬年的時間。而且這個錯誤跟我一直就有的一個想法相悖，那就是創(chuàng)造人類?！?/p>

我又一次打斷他：

“您為什么要創(chuàng)造人類？”

上帝馬上回答：

“我覺得孤單！”

“我理解，親愛的上帝。我有時也覺得孤單。”

“是啊。但你要是覺得孤單，就只能怪你自己，是你自己的性格古怪，因為你身邊有很多人！你不要再打斷我……由于我創(chuàng)造的恐龍時代不幸失敗，在創(chuàng)造人的時候，我有些惶惑……猿人，直立人，能人①……我創(chuàng)造過很多種人，但是告訴你，我堅持認為我還沒有創(chuàng)造出最好的人種，一直都沒有！”

“但是您已經(jīng)很成功了……”

“離成功還很遠。我太要求完美了。我本該創(chuàng)造出尼安德特人②后就停下，可我又創(chuàng)造出智人③，犯下了錯誤。你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p>

“哦，親愛的上帝，請不要這么說！活生生的例子……我得提醒您，我已經(jīng)死了?！?/p>

“那并不是問題所在。一句話，我用了一百五十六億五千七百萬年創(chuàng)造出現(xiàn)在的世界，而不是那些愚蠢的神創(chuàng)論者宣稱的六天。因此，雖然我是上帝，但跟工作了一周的普通公務(wù)人員一樣，這個時候也累了。當我看到人類，至少是希臘人，給了我信心，我決定休息一下。我把處理日常事務(wù)的任務(wù)交給我的第一個兒子宙斯。”

“宙斯真是您的兒子？”

“確切地說他是我的作品。他跟耶穌不一樣，他沒有生身的母親?！?/p>

“但他也不是您的第一個作品。在他之前，您已經(jīng)創(chuàng)造了太陽神拉，至高神奧丁，主神阿蒙，克羅姆，創(chuàng)世神維拉可嘉……”

上帝生氣地說道：

“哦，不！不要把一切都算到我的頭上！你說的這些都是人類想象出來的，從某種程度上說是一種欺騙！但我的確創(chuàng)造出一個團隊來幫助宙斯，因為我感覺他的任務(wù)會很繁重。他的團隊里有雅典娜、阿波羅、赫爾墨斯，等等?！?/p>

“還有朱庇特？”

“朱庇特？他不是，他只是宙斯為了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用的另一個名字?；蛘哒f同一個人物的兩個形象。就好像我有時會化身為真主安拉，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那么穆罕默德呢？”

顯然我的問題讓上帝感到尷尬，他引開了話題：

“你能不能不問這么多問題？還是回到你關(guān)心的話題上來吧，你好像在指責(zé)我，因為我給世界上帶來了很多災(zāi)難……”

“對不起，我再也不打斷您了。”

“我都打算好了。因此我創(chuàng)造了宙斯和他那幾個一無是處的幫手。但是，不管怎么說，我對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希臘人還是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我賦予宙斯一些潛在的能力，好讓他在必要的時候使用。可在我看來，而且我希望你也能理解，這些能力是不能用的！就好像皮鞭或者核武器，只是用來威脅別人的。我把疾病、衰老、戰(zhàn)爭、饑荒、貧窮、極少的狂熱和大量的邪惡，以及欺騙和情欲放進一個盒子。我害怕這些災(zāi)難會泛濫，又放進分量十足的解藥：希望。”

“親愛的上帝，這些在古希臘和宙斯誕生之前就有了嗎？”

“一有人類的時候就有了，我的朋友。但我并不是說尼安德特人遭遇智人的時候，那時他們之間并沒有血腥的毆斗；但尼維爾攻勢和南京大屠殺也與我這個盒子沒有關(guān)系。總之，我把盒子給了宙斯，錯誤地信任了他，讓他行使職權(quán)卻不監(jiān)督他，而我自己卻休息了很久。太久了。確切地說一直到公元元年12月25日的凌晨。我重新掌控局勢，同時把我的小兒子耶穌派往人間。你知道，那時的局面逼迫我不得不作出犧牲。”

“對啊，我妻子總是想豐富我的知識，她給我講過這個故事：宙斯與普羅米修斯起了爭執(zhí)，他要復(fù)仇，于是把潘多拉嫁給了普羅米修斯的弟弟埃庇米修斯，同時把裝滿災(zāi)難的盒子送給他們做禮物。而宙斯是應(yīng)該親自保存這個盒子的。雖然他囑咐潘多拉不要打開它，但頭腦簡單的潘多拉卻沒有聽話……宙斯是了解女人的，他是能猜到這個結(jié)局的！”

“你說的只是個大概，再去問問你妻子具體的情節(jié)吧。但總之就是因為這樣，我才對你說這是宙斯的錯。他十分了解潘多拉！”

“我懂了。親愛的上帝，就這樣，各種災(zāi)難侵襲了人類。盡管我躊躇滿志，盡管我用盡全力，盡管我有別人無法比擬的智慧，我還是解決不了這些問題，不能給我的國民帶來幸福，讓他們愛戴我?！?/p>

“你的國民……你說的遠了。不過確實，這些就是潛在的能量帶來的危險，這些危險因素可能落到壞人的手里，成為他們作惡的工具。所以幾個世紀以來，我都在思考，是否要毀掉一切從頭再來?！?/p>

“世界末日？”

“我時不時會考慮到這個問題，但是我對自己說，再等等看?！?/p>

“那么宙斯和潘多拉，他們后來怎么樣了？”

“潘多拉？你就睡在她的身邊啊……”

這時，我意識到自己不再坐在路易十五時期的那把椅子上，而是躺在床上。在我身邊，躺著潘多拉。她背對著我，睡得很安詳。我驚恐地推了推她：

“潘多拉女士，潘多拉女士，你不能躺在這里，快下去！”

她突然醒來，憤怒異常。我認出了她，不是潘多拉，是我親愛的妻子。她開始責(zé)罵我：

“尼古拉！你干什么？你怎么能這么粗魯?shù)匕盐遗?？！?/p>

“哦，對不起，卡拉，我想我做了個噩夢。”

“我感覺大選越近，你就越緊張。你說，你想讓我開心嗎？想的話就改掉你那個愚蠢的習(xí)慣，不要再每天早晨騎著自行車去買面包。愛麗舍宮里很多人都能替你做這件事，而且你這樣會累壞勇敢的若瓦奈勒，他是你的保鏢，卻得跟著你在人行道上跑。”

事情就是這樣。我一直活著。但是跟上帝面對面交談之后，在巴黎不下雨的天氣，我再也不騎著自行車去買棍子面包了。

（于輝：南京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博士生，郵編：210097；大連外國語大學(xué)法語系講師，郵編：1160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