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平
最鼎盛時,東莞的集體經濟總資產高達1200多億元,這幾乎是全國農村集體總資產的十分之一。但近年來,受諸多因素影響,東莞農村集體經濟遭受嚴重阻擊,賴以依存的“租賃經濟”難以為繼。
發(fā)達的村組經濟曾是廣東東莞最耀眼的名片。最鼎盛時,東莞的集體經濟總資產高達1200多億元,這幾乎是全國農村集體總資產的十分之一。但近年來,受諸多因素影響,東莞農村集體經濟遭受嚴重阻擊,全市近6成村集體收不抵支。賴以依存的“租賃經濟”難以為繼,當老一批“話事人”退隱,新一批村官因各種桎梏,在發(fā)展思路變軌前夕猶豫不決。
早期輝煌時期1978-2001
“一把手”的硬作風
退休整整10年后,有關龍眼村的一切仍能夠提起張旭森的興致。他在龍眼村干了40多年,有33年是村里的“一把手”。在龍眼村,張旭森引進全國首個農村三來一補企業(yè),把龍眼一手打造成全市聞名的億元村,還最早將規(guī)劃引入農村。2004年,龍眼集體純收入即將達到巔峰之時,張旭森把權杖交給村里的年輕人。
“在他們身上能感受到一種敢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魄力。”東莞市委黨校經濟教研室主任李秋陽說,東莞農村集體經濟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體量,和改革開放時的老一輩村集體當家人的努力分不開。對此,張旭森認為作為村集體的當家人,很多工作不能脫離一個“硬”字,“如果現(xiàn)在要總結一下自己的過去,我至少‘硬對了幾次”。
1978年7月,國務院出臺《開展對外加工轉配業(yè)務的辦法》,改革大幕開啟,東莞農村集體經濟由此起步。龍眼村當家張旭森,充分領會上級意圖,決定“硬”一次?!笆朗来戕r業(yè)只能夠吃飯,要想農民生活改善必須上工業(yè)。”
但反對的干部群眾不少:“他們想不通,到處都在反外逃,你還要把香港人領進來,在當時的各種宣傳中,香港人給大陸老百姓的印象都不太好?!睆埿裆瓫Q定先從骨干黨員突破,前后多次召開會議,在村里爭取更多支持?!傲硗?,我趕緊跑到番禺,把準備在那邊辦廠的張細兄弟拉回龍眼?!睆埿裆@一步,事后證明也“硬”對了。
租賃式經濟的示范效應
在張細的示范效應下,更多的莞籍港商回鄉(xiāng)投資,租用村組集體物業(yè)辦廠,或者直接租用集體土地自建廠房。張細的發(fā)具廠投產僅一年,龍眼村委會就獲得相應回報:集體純收入從1978年的一窮二白上升到5萬元,1980年還翻數(shù)倍升到20萬元。這種收取土地和物業(yè)租金的集體經濟盈利模式,因其成本低且只賺不賠,迅速在全市普及。
剛剛分戶承包的制度在此時被打破,土地重新收歸集體統(tǒng)一開發(fā),集體經濟又從分散回到統(tǒng)一經營的模式?!斑@為東莞農村日后承接國際產業(yè)轉移,以及全市工業(yè)化和城鎮(zhèn)化埋下伏筆。”李秋陽認為,當年改革產生的租賃式經濟模式至今仍是東莞集體經濟主要發(fā)展路徑。
“那個年代干工作,魄力很重要,認準的事情就要放手去干。”李秋陽在評價張旭森的“硬”時說,能“硬”起來就說明有底氣。張旭森覺得他的底氣是“一心為公”,“比如1985年前后,村里開始大量興建廠房,作為書記,廠房給誰建,我基本上能拍板”。張旭森表示,如果這樣做群眾肯定會有意見,以后開展工作如何“硬”起來?所以那時起,龍眼村對廠房建設實行公開招投標,“村級工程在上世紀80年代招投標,估計在全國也是絕無僅有”。
村辦企業(yè)的特例
“龍眼模式”成為東莞大多數(shù)農村的選擇,不過也有例外。
中堂潢涌走的是自辦企業(yè)之路,由于自身交通不便,在1980年代初期,潢涌并未飲到“外商辦廠收租金”的頭啖湯。盼不到老板前來投資,時任村黨支部書記黎樹根決定自辦企業(yè),他發(fā)現(xiàn)本地泥土資源豐富,水路交通還算發(fā)達,于是決定自辦水泥廠和紅磚廠,短短幾年便給集體帶來數(shù)百萬元純利潤。
對于利潤分配,很多村民傾向于全部分掉?!暗逦瘯J為應該拿大部分利潤繼續(xù)發(fā)展集體經濟,經過多輪商討,最后決定三七開,每年三成利潤做村民福利,七成用于擴大生產和公共基礎設施建設?!变暧看甯刹坷柘壬Q,有大額集體資金作為發(fā)展后盾,潢涌村在隨后幾年又辦起造紙廠、電子廠等數(shù)十家企業(yè)。
李秋陽認為,中堂潢涌把集體企業(yè)辦得風生水起,在東莞是個特例,“東莞村集體經濟完全靠自辦企業(yè),不以物業(yè)租賃為主的村子只有潢涌。我覺得這是潢涌當年老書記黎樹根用自己的魄力決策的結果,如果沒有這么一個強人,把全村力量聚在一起,潢涌的村辦企業(yè)絕對沒有今天”。
來自東莞市有關部門的數(shù)據(jù)顯示,1989年到1998年,東莞農村集體經濟年均增長達27.5%。東莞農村集體經濟迅速膨脹的同時,農村迅速從農業(yè)社會向工商業(yè)社會轉型。
中期之變2002-2012
“村改居”的甜頭
東莞村組集體在新世紀到來之后首次迎來變化。2002年,東莞農村股份合作制開始試點。當年11月,東城街道正式啟動“村改居”試點,村民不但擁有市民身份,還由此獲得股份合作社股權。截至2006年年底,股份合作制改革基本完成,全市120萬村民成為集體經濟組織股民。
東莞采用“一次分斷,固化股權”的方式對農村集體經濟進行股份制改造,在預留適當?shù)馁Y產或股份以解決社區(qū)公共管理費用來源后,其余資產或股份全部量化到村民,明確配股的份數(shù)和股值,作為今后分紅的依據(jù)。
促使股份制改革,與東莞市的經濟現(xiàn)狀密不可分。當時的東莞,大多數(shù)村組兩級集體資產總量已很龐大,原有的體制中產權不清晰,村企一體,分配帶有隨意性,推行農村股份合作制,則是從根本上打破舊的體制。
鳳崗鎮(zhèn)雁田村嘗到“村改居”的甜頭,在2003年進行集體資產重組,成立“股份經濟聯(lián)合社”,建立起股東大會、董事會、監(jiān)事會等管理制度,以按股分紅的原則分配收益。當年,雁田村在廣東陽江市投資的陽江溫泉度假村項目,投資多年后,收益保持每年20%以上的速度遞增。
李秋陽認為雁田模式依然建立在租賃經濟基礎之上,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村辦企業(yè)支撐集體經濟?!颁暧渴俏ㄒ坏?,它的經驗肯定不能在全市推廣,沒有哪一個村能像黎樹根當年那樣‘搞得掂。說起村辦企業(yè),沒有哪一個能保證不虧?!痹诶钋镪柨磥?,當前基層管理環(huán)境的改變,導致管理層權威逐漸散失,“這從根本上決定村集體經濟模式,只能依靠租賃經濟,想要發(fā)展實體經濟則難上加難”。
不過,“村改居”前后,仍然依靠租賃為主的東莞村組經濟熱度正在逐步下降,東莞市農業(yè)局統(tǒng)計信息表明,1999年至2004年東莞村組集體經濟年均增速降為8.6%。
自辦企業(yè)的難與痛
2008年,金融海嘯迅猛來襲,東莞各地村組集體經濟受到不同程度沖擊。矛盾最凸顯的2011年,全市598個村中,收不抵支的村達到329個?!白赓U經濟”受到嚴重阻擊,但像雁田村那樣到外地投資項目的做法,有些村組也持保留態(tài)度。
在中堂江南村干了數(shù)十年書記的鐘燦坤說他曾經留意過雁田模式:“江南村目前還不能去外地發(fā)展集體企業(yè),這里面涉及到一個村干部和村民之間的信任度問題,怎么監(jiān)督,怎么管理?!辩姞N坤表示,最關鍵的是辦企業(yè)就會涉及盈虧,“賺了是應該的,虧了群眾就有意見。還有個問題是,村集體領導班子過去連任很多屆的情況較常見,現(xiàn)在不一樣了,是一屆屆選舉,換了領導企業(yè)的運轉會受到很大影響”。
“這就是租賃經濟為什么會占集體經濟的主體,其他模式只是一種補充。”張旭森認同鐘燦坤的這一說法,出租地皮出租廠房賺取的租金非常透明,每一筆清清楚楚,關鍵租金相對恒定,能給集體帶來穩(wěn)定的收益,“收回廠房自己干,或許會賺得更多,但是技術、資金和市場你都不專業(yè),風險擺在眼前,搞不好連房租都要賠進去”。
李秋陽不以為然。“你們干不好,可以請人干啊,完全可以引進職業(yè)經理人模式。”2012年8月,東莞一次性下發(fā)了六大涉及農村綜合改革的政策文件,涵蓋了集體經濟體制、社會管理體制、城鄉(xiāng)公共服務均等化、土地管理制度、農村財政體制等多個方面。李秋陽參與了“六個文件”出臺前的部分起草工作,其中就提到鼓勵村組集體經濟組織引進職業(yè)經理人操盤。“既然是經濟組織,自然會涉及到經營,交給有能力的人做符合市場規(guī)律?!崩钋镪柦ㄗh農村集體經濟組織可以請專業(yè)人員,把集體經濟組織改造成法人治理結構的正宗公司,使之管理專業(yè)化職業(yè)化,最后通過公開透明的方式招聘經理人進行管理。
近期之困2013-2014
“工改商”方式投資房地產
“不管是自己管還是請人管,有兩個核心問題,一是投資的項目是否賺錢,第二仍然是監(jiān)管問題?!睆埿裆Q,投資的項目不賺錢最后虧了,村民肯定不買賬,再者聘請職業(yè)經理人目前還是個新鮮話題,必須要有一套措施配合才行,否則誰也不敢貿然把經濟組織交給陌生人。
鐘燦坤暫時沒有考慮過村辦企業(yè)?!耙郧俺赃^虧,村里辦企業(yè)賠了不少錢,我從老書記手上接過書記位置的時候,村里已經欠外債2000多萬元,收益必須穩(wěn)定,做生意則做不到?!辩姞N坤稱,這些年來,在他和一幫村干部的努力下,不但還清了債務,每年還有2000多萬元收益。今年江南村以股份經濟聯(lián)合社名義,向中堂鎮(zhèn)黨委政府提交了一份“三舊改造”申請,打算把村內江南紙業(yè)等5家處于虧損或停產狀態(tài)的企業(yè),以工改商的方式投資房地產業(yè)。在遞交申請之前,鐘燦坤召開全體黨員和居民代表反復開會?!耙坏└脑飓@批,我們可以獲得2億元的土地轉讓金,光這筆錢購買理財產品的收益就高過原先的廠租,還有入股項目后源源不斷的商鋪租金。”鐘燦坤必須征得各方同意,爭取廣泛支持。
“稍微大些的事情,必須開黨員會議和村民代表會議,這也是村集體不能自辦企業(yè)的原因之一?!睆埿裆J為現(xiàn)在的這些政策,確實很大程度規(guī)范了村級管理,從另一個角度看,也限制了村集體發(fā)展。
兩頭受壓的年輕干部
“我們當年的限制相對少一些,目前接手的這批年輕干部,一方面要按照政策辦事,另一方面還要承擔經濟增長的壓力。”說到年輕干部,張旭森認為年輕干部在學歷上普遍比老一輩高,在村級經濟組織的管理方面,經驗可能會欠缺一些?!拔彝诵莺螅袀€年輕干部做了書記,當時我們看中的就是他的人品,能力還有提升空間?!睆埿裆瓕Υ撕敛恢M言?!坝袝r候村里遇到棘手的問題,他還會找我商量?!?/p>
張旭森理解年輕干部的難處,以前靠土地產生大量效益,現(xiàn)在土地資源越來越匱乏,村級公共支出等經濟壓力日趨加大,要想讓集體經濟保值增值需要想很多辦法才行,“有時候想了辦法不一定能被村民代表認可”。目前尚在任上的老書記鐘燦坤,儼然也感受到了公共支出的壓力,“每年光治安和衛(wèi)生兩項,就要花去我們幾百萬,所以只能選擇穩(wěn)妥的賺錢方式”。
除了經營可以選拔人才,李秋陽認為,把村級公共事務打包交給專業(yè)人士管理,也能為村級集體組織減負,“村組不妨學學公務員選拔考試制度,面向全社會海選優(yōu)秀管理人才,在管理手段方面,也可以把一個個村規(guī)劃成一個個格子式小區(qū),小區(qū)內的衛(wèi)生、安保等公共服務,完全可以引進物業(yè)管理模式,這可以大幅節(jié)省公共支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