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鉦凱
我所能想到的關(guān)于美麗的最佳圖景,便是詩人薩松所說的:我心中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猛虎這滿溢著活力與野性的生靈,竟然為了一枝楚楚憐人的花兒停駐了自己追逐欲望的腳步,而且又非但只是“停駐”,還“細嗅”了起來,大概生怕自己翕動的氣息驚擾了這靜默的薔薇。
一動一靜,一野一安,一粗獷一秀美,一質(zhì)糙一稚嫩,倒有點符合雨果的美丑對照原則了。若是沒了這“動若脫兔”,又哪里襯得出“靜若處子”?老子也說過:“長短相形,高下相傾。”沒有猛虎之兇殘,哪來薔薇之孱弱?
而更可貴的是,不但有兩種氣質(zhì)的美,且這判若兩物的美還合一了。正像柳三變“暮靄沉沉楚天闊”后還跟著“楊柳岸,曉風殘月”;也像東坡兩首《江城子》中的纏綿與豪放,“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原本狂放的,遇到了柔和,自然就沉淀下來;而原本靜謐的,欣逢了熾熱,也自然就由這靜謐中衍生出燦爛來了。沉淀下來的狂放比起純正的“狂放”多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誠摯,像浪子終于回頭,肯定將自己闖過許多風雨的身軀安置于母親的懷中。燦爛起來的靜謐又比原味的靜謐添加了一種更具生命力的熱枕,似猶抱琵琶的美人半掩的玉面終于顯露,不僅是顯露,而那清澈的黑眸里是盛著笑的。單一的美相逢,便獲得了嶄新的美,于是就能解釋為什么俯身親吻嬰孩的父親會顯得比母親更加溫柔,為什么奮力撲火的飛蛾比繞著燈管盤旋的蠅蟲更加壯烈,為什么不斷前行的生命在靜止的時間中接近永恒。
喬伊斯曾說,正當?shù)乃囆g(shù)均應導致“心靈的靜止狀態(tài)”。我想這種“靜止狀態(tài)”大概就是“猛虎細嗅薔薇”。沖擊與感應恰到好處地平衡,再增一點便多,再減一點便少。由此外部與內(nèi)部世界便好似停止了運轉(zhuǎn),沒有喧嘩,沒有騷動,沒有空乏,沒有虛無,只有美,和諧之美,合一之美。
人性之中,也該有這兩種氣質(zhì),應讓虎穴之外盛放薔薇。在這個復雜的世界上,心中該有一只猛虎,必要時刻必要長嘯震天。有時為了宣泄憤意,有時為給自己壯膽,但絕不為了恫嚇他人。在善與惡中穿行,偶遇不平、不公,咆哮便是,此刻一定要聲調(diào)嘹亮,傾吐出滿腔正義之怒氣。傾吐之后,則養(yǎng)精蓄銳,同時仍似虎一般在黑暗中圓睜一雙銅眸,看清世間污穢。至于那薔薇,幾枝可行,幾叢更佳,最好生長出一片茂盛的薔薇海,在日光下濃密若豆蔻少女的長發(fā)。待那猛虎回穴,兀自舔著傷疤,便縱容芳香去挑逗它,引它到花旁細嗅。由此,再邪惡的欲念也會在這善良面前羞愧,再灰暗的舊憶也會在這璀璨面前煥發(fā),生命便呈現(xiàn)出平和靜止的美來。善與惡并非被動地增減,而僅是和睦地平衡。
由是,每當暴躁之時,亦或怯懦之際,我們該問問自己:猛虎與薔薇仍俱在否?是猛虎殘忍地吞吃了薔薇,還是薔薇的香氣迷倒了猛虎?反省過后,便知是該喚虎還是該栽花了。
人生之境,寬廣或緊縮,只愿猛虎細嗅薔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