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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列的大米

2014-05-30 10:48:04留待
當代小說 2014年6期
關鍵詞:羅列老鼠

留待

劉保忠坐著羅列的別克轎車來七賢莊那天下著雨,細密的雨絲像霧一樣涌滿了北京的角角落落。保忠懷抱簡單的行李坐在后排座上,默然看著層疊的高樓大廈在窗外匆匆逝去。轎車每一次顫動。中午喝下的那碗面條便在肚子里上躥下跳。他緊緊地閉住嘴巴。過了北六環(huán)。又走了一會兒,羅列捏著方向盤輕輕一擰,轎車拐上一條向東的小路。羅列的手指細長白亮,懶懶地搭在方向盤上。保忠感覺他好像在撫弄著一件樂器。路況不是太好,車速慢了下來。保忠將臉貼近車窗向外張望。路邊的大樹不知何故被砍去了樹冠,細嫩的新枝從樹身上鉆出,在細雨中柔弱地飄搖。眼前閃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村莊極其相似,保忠覺得像是在看一部模糊的幻燈片??菰锏木爸率顾难劬τ行┢>?,正要收回目光,忽然發(fā)現(xiàn)遠處有一個教堂高高的尖頂,在淡淡雨幕中依稀飄了過來。保忠急忙用手抹了一下窗玻璃。尖頂愈來愈近,竟然是一座大門。保忠有些失落。當看到大門上掛的大牌子時,保忠心上突然一緊,幾乎要窒息。白色牌子上寫著一行醒目的黑體字,雖然隔著雨幕,那些字因為雨水的沖刷反而變得更加鮮亮:北方職業(yè)學院。

保忠就是為了尋找這個學校才來北京的。他走過無數(shù)冤枉路,打聽了無數(shù)的人。這個學校的名字在保忠心里異常響亮,任何一個人都應該知道它??墒撬麊柕降哪切┤艘茨粨u頭,要么臉上帶出莫名其妙的笑意。保忠懵頭懵腦,以為是小芳隨口編造了一個根本不存在的學校。他送她來北京上學的那天早晨,嘴唇上還殘留著昨晚與她在玉米地里親熱時的余溫。談了三年隱密戀愛,終于熬到可以公開的年齡,卻要把她送走了。保忠滿腹傷感地看著她窈窕的身影乘上一輛黃色大客車。馬尾辮輕輕一甩,隔著玻璃給他一個燦爛的笑容。他輕輕搖著手。看著汽車駛遠了,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樣。他以為很快便會收到小芳的信息,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音訊皆無。保忠像傻子一樣整天坐在村頭的石橋上遙望北方。大病一場之后。他拖著虛弱的身軀來了北京。無論如何要見她一面。即使不打算再跟他好了,也要說一下為什么。現(xiàn)在終于看到了她所在的學校,保忠突然失去了質問的心情。他急切地想告訴她。去年冬天的一個傍晚,在她家屋后的土路上,腦子里只顧了想她。騎著自行車竟然撞到一頭大黃牛身上,彎曲堅硬的牛角差點捅進他的肚子。

轎車從學校門口匆匆駛過,保忠扭著脖子極力朝后看,妄圖找到一個更醒目的參照物,再確定一下學校的位置。那座尖尖的大門在雨幕中愈來愈虛幻,漸漸淹沒在一片朦朧水氣里。保忠忽然有些緊張,覺得剛才對牌子上的字好像并沒有看清。這時,轎車一拐,一片紅色的平房擋住了他的視線。

轎車在鄉(xiāng)間小路上七拐八繞,窗外一掠而過的依然是那些極其相似的村莊。保忠感覺被帶進了一座迷宮。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問:“老板,咱們這是去哪兒?”

羅列目視著前方。淡淡一笑:“不是說過了嗎?給你安排了一個更好的工作?!?/p>

保忠自從一個陽光熾熱的下午被招進羅列的糧店,至今已有半月。他的工作是跟著一輛貨車送大米。去哪個糧食批發(fā)市場拉貨,送到哪個建筑工地或哪個單位食堂,都聽羅列電話指揮。保忠既不管收錢,也不管卸貨,整天坐著貨車到處跑,跟游玩差不多。還會有什么更好的工作?保忠心上忽然有種隱隱的不安。他專注地看著羅列像鷹鉤一樣的鼻子,盼著他再解釋幾句。羅列的嘴唇抿緊了,右手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上。濃烈的煙味彌漫在駕駛室里。保忠嗓子一癢,咳嗽了兩聲。羅列左手在車門上輕輕一動,車窗上閃出一條狹窄的縫隙。

轎車在七賢莊東頭一個破舊院落前停下時,保忠偎在后車座上睡著了,他夢到自己走進了“北方職業(yè)學院”的大門。一個跟他同樣年輕的保安將他攔下,手中握著黑色橡膠棒。滿臉傲慢地看著他。車門關閉的沉悶響聲將他驚醒,他看到羅列已經站在低矮的院門前,正從風衣口袋里掏鑰匙。濕潤的春風將黑色風衣吹得鼓脹起來,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保忠抬手擦掉嘴角的一絲口涎,匆忙下了車。

保忠隨著羅列走進院子,立時感覺有些古怪。直到羅列拿鑰匙打開房門上的黃色大鎖,保忠才意識到怪在哪里。這幾間屋子竟然沒窗戶,整個房子就像一個方形糧倉。房門一開,一股熟悉的氣味撲面而來。這是一股饑餓時特別親切、吃飽后又覺得無比惡心的氣息。

黑黢黢的屋子里,垛滿了大米。

羅列的食指插在鑰匙環(huán)里輕輕晃動著,說:“這是咱們新租的倉庫,以后由你看守。”

保忠從車上拿下行李抱在懷里,接過羅列遞來的鑰匙。見羅列躬身要上車,一種莫名的恐慌從心底冒出來,他急忙往前跨了一步,問:“老板,要我在這里住幾天?”

羅列站直身子,手扶車門,甩了甩長長的頭發(fā),有幾顆水滴濺進保忠的眼睛里。羅列鉆進轎車,將車鑰匙插進鎖眼,扭過頭來說:“就幾天。你和來拉米的車一塊兒回去?!?/p>

保忠站在像霧一樣的細雨里,呼吸著淡淡的尾氣。緊盯著緩緩駛去的轎車尾巴。保忠看到后車牌上貼了一張“百年好合”,油亮的紅紙被雨水浸潤得特別鮮艷。

次日一早,保忠爬起身準備洗臉時,發(fā)現(xiàn)院里的自來水龍頭上結滿了鐵銹,厚厚的鐵銹將水龍頭包裹成一個冰冷而粗糙的鐵疙瘩。借著朦朧的晨光,保忠雙手用力,左扭右擰了好久,胳膊都酸了,水龍頭紋絲不動。保忠揉了揉模糊的眼睛,躬身撿起半塊磚頭,在水龍頭上狠狠砸了幾下。黑色鐵銹四散崩落,水龍頭變成了絳紅色。再砸,隨著一溜火星飛濺,水管終于露出一點亮色。保忠用力擰了一下,一線混濁的水流汩汩而出。保忠站在水管旁邊,想等水變清了再洗臉,可是水流好像渾黃的尿液,總也不清澈。

保忠沒想到來到七賢莊的第一天首先面對的居然是如何睡覺。他本打算早早地躺下想一想怎么去找小芳??吹搅怂膶W校,他忽然有些手足無措。她新找了男朋友怎么辦?腦子里盤旋著可怕的問號,打開行李,發(fā)現(xiàn)竟然沒有可以躺下的地方。大米占去五間北屋的所有空間,沖門一條狹窄的過道,僅能容下半個身子。卸大米的那伙人似乎沒想過有人會住到這里。保忠準備睡到米垛上。他去批發(fā)市場拉大米時。常常看到裝卸工們懶散地躺在米垛上打盹。他爬上米垛,發(fā)現(xiàn)鼓脹的米袋緊貼著房頂,幾乎將天花板撐破了。聽著院子里淅瀝的雨聲,他偎在過道里發(fā)了一會兒呆,困意像漲潮的浪頭涌上來,他又爬上垛頂,撤掉四袋大米,給自己制造了一個可供容身的窩。屋頂?shù)氖喟寰o貼著他的臉,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粗糙的花紋。板縫里擠出的霉味和大米的味道混雜出一股新的黏稠氣息,像厚厚的被子蒙在他的頭上。

一夜無眠的保忠仔細地洗了臉,并沒有變得精神起來,往院子外走時,他感覺自己的腳步像是在夢游。鎖好院門,將鑰匙揣進褲兜。看著東方的一線朝霞,忽然有種隔世之感。他摸了摸上衣口袋,里面有羅列留給他的兩張百元鈔票。他順著狹窄的馬路向村里走去。

他要去買老鼠藥。

不知道屋子里到底住了多少老鼠,整座屋子都在動。保忠感覺自己幾乎要被它們從米垛上掀落下來。咯吱咯吱的叫聲,好像恐怖片里鬼魂的尖笑。保忠大聲咳嗽一下,屋子里靜下來。不一會兒,又有了窸窸窣窣的響動,漸漸地,老鼠歡快的叫聲又像沸水一樣咕嘟咕嘟冒起來。保忠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喊叫,力圖用身體制造的響聲嚇退它們。大米的誘惑使老鼠們變得奮不顧身。保忠耳邊一直回響著大米流淌的聲音,嘩嘩啦啦像小溪流水。門縫上透進一絲清晨的光亮時。保忠已經喊得精疲力盡,老鼠的聲音終于淡了下去。整座屋子慢慢變得鴉雀無聲。死一般的沉寂,又給人帶來別樣的恐懼。保忠顧不上恐懼,急忙閉上眼睛。意識剛一沉。感覺腦袋旁邊一陣毛茸茸地蠕動。睜開眼,只見一排綠色的光點正居高臨下地盯著他。

七賢莊的街道被各家各戶蠶食得彎彎曲曲,濕澀的柏油路泛著混濁的青光,保忠好像正行走在一條濕滑的蟒背上。愈往村里走,保忠覺得這個尚未蘇醒的村莊愈熟悉,連清晨涼爽的氣息都似曾相識,好像他很早以前便到過這里。這一奇怪的感覺讓他有些興奮,又有些不安。前邊丁字路口往北拐,應該有一個小超市。此念一出,保忠把自己嚇了一跳,隨即又笑了。他停下腳步,想找個人問一問小超市在哪兒。此時,整個村莊正沐浴在一層清晨的薄霧里,街上空空蕩蕩,連條狗都沒有。他只好繼續(xù)朝前走,到了丁字路口,他停下腳步,隨意地往北一看,一塊白底紅字的大牌子豎在路邊:佳佳超市。

小超市還沒營業(yè),保忠輕輕敲了敲黃色的門板。好一會兒,門開了,迎面站著一個體形微胖的中年女人。她連連打著哈欠,一股酸腐的氣息從她嘴里冒出來。保忠與她擦身而過時屏住了呼吸。走到貨架前,保忠耐心地在一排排花花綠綠的商品中尋找著。女人頭發(fā)散亂,像頂著一塊骯臟的墩布,懶懶地斜倚在門框上,臉上帶著被人吵醒美夢的慍色。皺著眉頭打量他。這是一個家庭超市,掛著門簾的里屋隱隱透出一股熱被窩的餿味。保忠在四排貨架之間穿梭了兩圈,順手抓起一包方便面。問:“有老鼠藥嗎?”

女人好像沒聽清,瞪大了眼睛問:“你要什么?,,

保忠說:“老鼠藥?!?/p>

女人冷笑:“開什么玩笑,咱這是區(qū)里的‘衛(wèi)生示范村?!?/p>

保忠苦笑:“我住的屋子里滿是老鼠?!?/p>

女人審視著他:“你住哪兒?”

保忠說:“村東頭。”

女人輕輕“唔”了一聲,斷然道:“沒有?!?/p>

她坐到小巧的收銀臺后,打著哈欠梳理起凌亂的頭發(fā)。保忠抱著五包方便面走過來,她一個哈欠打到半截突然停住了,半張的嘴里裸著紅黃相間的舌頭。她緊盯著保忠手上的方便面:“你剛才是說想買老鼠藥?”

太陽升了起來,并不溫暖的光芒照耀著濕漉漉的村莊,輕薄的霧氣開始緩緩升騰。保忠一走出超市便撕開一包面,狠狠地咬了一口。走到村東頭,一包面已經吃光了。他仰頭將包里的碎渣倒進嘴里,發(fā)現(xiàn)有三個中年男人正蹲在他住的院子旁邊吸煙。他們的對話隨著一陣清風飄進保忠的耳朵。

一個人說:“昨天夜里又鬧了。”

另一個說:“我也聽見了,老這樣下去可不行?!?/p>

第三個人揉搓了一下自己的光頭。右手猛然一揮。說:“除非搬家。”

另兩個人立時反駁:“你可以去城里找兒子,我們去哪里?,

他們聽到保忠的腳步聲,齊刷刷扭過頭來。保忠將方便面夾在腋下,掏出鑰匙。他想趕緊回到屋里睡一覺。肚子里裝了方便面,老鼠也休息了,應該睡個好覺。他手中的鑰匙剛捅進鎖眼,聽到有人叫他。保忠回頭看到了三副異常緊張的表情。

光頭問:“你住這里?”

保忠懵懂地點了點頭。三張臉更僵硬了。

光頭又問:“你夜里沒聽到喊叫聲?”

保忠想了想。說:“沒有。”

三張面孔立時變得煞白。互相對視了一下。一時說不出話來。

保忠打開院門,一只腳踏了進去,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過身來,問道:“大叔,知道哪兒賣老鼠藥嗎?”

保忠在七賢莊住到第九天,遇到一個很棘手的問題:羅列留給他的錢眼看就要花完了。保忠從小就知道沒錢的可怕,卻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緊張。他來到“佳佳超市”,站在門口的小方桌前,拿起了公用電話。羅列的手機號碼在他腦子里像一塊石碑似的醒目。他從來沒主動給羅列打過電話。保忠想。老板肯定想過給我打電話,解釋一下為什么遲遲沒有派車來拉大米。只是不知道應該打到哪里。自從第三天開始,保忠天天坐在院門口望著遠方的路口,就像坐在老家的橋頭遙望想象中的小芳。一次又一次看著空蕩蕩的馬路由亮變暗,他的情緒變得有些焦慮。老板說讓我在這兒住幾天,到底是幾天呢?

羅列的手機關機。保忠心上一沉,隨即暗自高興起來,終于有一個理由進城了。他將話筒放到話機上。胖女人正低頭擺弄手中的一把零錢,掛機聲讓她的腦袋抬了起來。保忠沖她歉意地一笑,好像電話沒打通是自己的過錯。女人認真打量了他一下,若有所思地問:“住在村東頭張家老院的那個人是你?”保忠點了點頭。短短的幾天中,他在村里已經接受過許多次同樣的問詢,每當點頭時,問話人便會異樣地看著他。胖女人也不例外,她表情一呆,小聲嘟噥道:“你的膽子真夠大的?!?/p>

進城之前,保忠從大米垛底下拿出一個黑色的小筆記本,認真地揣在兜里。本子上清楚地記錄著一百七十六元錢的去向。老板留下的錢本來還可以多堅持一些日子,買那只藍眼睛的小貓花掉了五十元。這筆最大的開銷卻沒起到任何作用。貓在買回來的當天晚上便逃跑了。老板也許不相信那五十元真買了貓,保忠決定不多解釋,只說那只貓本來就是買給自己的,在他的工資里扣錢就行。坐在進城的公交車上。保忠又想起了那只貓。那天在三賢莊的集市上??吹剿魂P在一只鐵籠子里,藍眼睛里閃著可憐的光。保忠心頭一熱,撥開人群走進去。剛蹲下身,它甜甜地沖他叫了一聲。保忠將手伸進籠子。它的前爪乖乖地搭上來。一陣舒適的癢從手指傳到他的心里。保忠笑了。那天買下它,并沒有指望它會抓老鼠,而是當他準備轉身離去時,聽到它那凄婉的叫聲好像一個可憐的嬰兒在哭。

羅列的糧店在錦芳路。保忠一直跟著貨車送貨。幾乎沒坐過公交車。從七賢莊到錦芳路讓他著實費了一番腦筋。盯著公交站牌上密密麻麻的站名,像看著一堆令人頭疼的數(shù)學題。他一路打聽,倒了五次車。以為會經過小芳的學校,在公交車上一直趴在玻璃上朝外看,他想好好看一下門上掛的那塊牌子。他每天晚上都會想到那個像教堂尖頂一樣的大門,不知為什么,愈想愈覺著那天所見是雨霧制造的一種幻覺。

來到錦芳路口時已是下午,西斜的太陽像一團烈火。饑腸轆轆的保忠看著沿街的飯館、藥店、理發(fā)店、小超市、按摩屋,眼睛竟然濕潤了。他沒有急著先填飽自己的肚子,匆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快步朝糧店走去。他要告訴老板,張家老院絕不是放大米的好地方,要是時間再拖長,猖狂的老鼠非把大米偷光了不可。這些老鼠比想象中的聰明許多。他在三賢莊的集市上買到了老鼠藥,圓的,黃色的,晶瑩剔透,像魚肝油丸,透著一股蛋糕的芳香。他把藥撒在大米的過道里。次日一早,抱著一股解恨的心思跳下米垛,以為可以看到一堆死去的老鼠。找了許久,沒有一只。鼠藥卻神秘地消失了。保忠陷入極度恐慌,若是被老鼠拖進大米里麻煩可就大了。買貓的那天,他本來是去找那個賣鼠藥的人,問一問他賣的鼠藥對人到底有多大危害。

羅列的糧店叫“通達糧油公司”,在錦芳路中段,綠底紅字的牌子高高掛著,很氣派。三間門面房,兩間用來做零售,一間是羅列的辦公室。后面還有兩間小屋,是保忠和另外兩個人的宿舍。愈往街里走,保忠腳步愈快,他特想跟工友坐下來說一說七賢莊的老鼠。尤其想見到原來和他一塊兒送貨的馬師傅。老馬是東北入,曾經在一家縣雜技團干過。雜技團不景氣,解散了,他跑到北京當了司機。他的絕活是口技,用嘴幾乎能模仿全世界的聲響。保忠曾跟他學過,可是把腮幫子都累酸了、嘴唇累腫了也吹不成調。老馬說:“慢慢來,反正咱們有的是時間?!?/p>

保忠來到糧店門口,發(fā)現(xiàn)屋里亂七八糟,有幾個裝修工人正在干活。保忠愣了一下,抬頭一看,公司的牌子不知何時消失了。保忠走進屋,那幾個人并不理會,照舊丁丁當當敲打著。保忠問:“老板呢?”一個小胡子直起腰,拿掉嘴上的煙,很不友好地問:“什么老板?,,保忠說:“羅老板?!毙『又匦聦煹鹪谧炖?,含混地說:“哪有什么羅老板,老板姓孫。”保忠腦袋一蒙,問:“你們不是在給糧店裝修嗎?”小胡子橫了他一眼:“這是飯店?!?/p>

保忠暈乎乎地站在熾熱的陽光下,汗水浸透了衣服,好像剛被雨水澆過一樣。他看著滿街的人流和車流,一時不知再去哪里。馬路對面按摩屋門口坐著兩個半裸的女孩子,正沖著他微笑。她們原來經常到糧店來買油和米。如果保忠坐在糧店門口,她們會親熱地拍一拍他的頭,笑著說:“小孩兒。想媳婦了?,

保忠用手背揩了一下臉上的汗水,朝馬路對面走去,想問一問她們是否知道糧店的去向。隨著他走近,兩個女孩子友好地從軟凳上坐直了身子。保忠站在她們面前,被一股怪異的香氣籠罩住,還沒來得及張嘴,下巴上長著一顆紅痣的女孩用手往上揪了揪下墜的胸衣。笑著問:“小孩兒,你們搬哪兒去了?”

保忠守著一屋子大米,陷入了對饑餓的恐懼。十六塊錢,無論怎樣節(jié)省也撐不了幾天。他蜷曲在米垛上,深深地自責。方便面、餅干、礦泉水。前些日子實在太奢侈。應該吃饅頭和咸菜。天黑透了,黏稠的夜色像液體一樣從門口漫進來。老鼠們又開始了忙碌,保忠身子底下一陣陣令人心悸的蠕動。他渾然不覺。一個更大的疑惑像磨盤一樣壓在心頭。

老板去哪兒了?

第二天,保忠對自己前段時間的奢侈進行了懲罰。一天沒吃飯。他偎坐在院門口,呆呆地看著那天羅列離去的方向,冥冥中感覺今天一定會有人來接他。他全身酸軟,肚子里像有無數(shù)只老鼠在瘋狂地跑動。傍晚時天空飄起了小雨,他依然不愿動一下。馬路成了一條濕黑的帶子,朦朧著朝遠方延伸。眼看一天又將逝去,保忠感覺自己像個被遺棄的孩子,鼻子有些發(fā)酸。雨在夜色中驟然大了起來。雨點像子彈一樣射在臉上。他像剛從夢中驚醒一樣,匆忙爬起身,快步回到屋里。剛進門,清晰地聽到了大米流淌的聲音?;椟S的燈光下。一股大米像自來水一樣從米袋的破口汩汩流進過道里。保忠急忙用手堵住。手掌觸摸著圓潤的米粒,一絲淡淡的溫熱讓他感覺像是端著一只盛滿了米飯的大碗。他抓起一把米。塞進嘴里,貪婪地咀嚼起來。

臨睡之前,保忠又無聊地翻看記帳的小筆記本,看到最后一行。忽然發(fā)現(xiàn)已經在羅列手下干了二十八天。保忠心里陡然一亮。再有兩天就應該發(fā)工資了。老板說前三個月工資八百。然后漲到一千。領到工資就不必再挨餓了。保忠的嘴角漾起一絲笑意。笑紋還沒展開。又僵硬了。跟誰要工資呢?他在“佳佳超市”給羅列打過無數(shù)個電話,一直關機。那個胖女人已經不耐煩了,再打的話即使不通也要收費,她說保忠一直占著線,使找她的許多電話打不進來。

保忠躺在米垛上苦思冥想了一夜,終于給自己找到了領工資的方法:賣大米。

賣大米的決定并不值得深思,保忠重點思考的是大米的賣法。老板不在,更要對他有個清楚的交待。他用一只方便袋子提著幾斤大米,走進了三賢莊集市口的一家糧店。

這糧店太小了。就一間房。門口放著一只黑乎乎的大油桶,映襯得屋子里的面和米都黑乎乎的。保忠想,這糧店也就開在農村的集市上,要是在錦芳路,一粒米也賣不掉。他走到一只敞開口的米袋前,伸手抄起一把,煞有介事地湊在鼻前嗅了嗅。又拿了幾顆擱到嘴里嚼了嚼。其實不用聞,也不用嚼,他的手指觸到大米的那一刻,便斷定大米的質量比他帶來的差了許多。

“買米嗎?”一個又高又瘦的年輕女人走過來,她拍掉沾在手上的面粉。抻平大米袋口的皺褶。保忠將手上的米放進米袋。問:“這米多少錢一斤?”女人說:“兩塊四?!北V乙宦?,腦子像計算器一樣快速運轉起來。他的腦子從來沒有這么靈活過。連小數(shù)點后面的數(shù)字都算得清清楚楚。三百三十三斤。他第一個月的工資可以買三百三十三斤大米。保忠笑了,這是他離開羅列的糧店以來第一次開心的笑。

保忠問:“這大米進價是多少?”

女人警惕起來,用手撩開耷在額前的一縷碎發(fā),看著保忠手中盛大米的方便袋子。

她問:“你買米還是賣米?”

保忠說:“賣?!?/p>

女人臉色一冷:“不買?!?/p>

保忠將手上的方便袋遞到她面前:“看這質量,比你的米好?!?/p>

女人懶懶地掃了一眼:“不要?!?/p>

保忠說:“價錢可以商量。”

女人問:“多少錢?”

保忠說:“兩塊一。”

女人撇了撇嘴:“為什么要買你的?”

這時,一輛農用三輪車冒著一股嗆人的黑煙停在了糧店門口,一個胖乎乎的矮個男人跳下車。女人一看見他,面色立時松弛下來。保忠聽到女人叫他保義。心上忽然有了親切感,他老家有個堂哥就叫保義,不過比眼前的保義老了許多。保義是個做糧食生意的行家,用手抓起保忠?guī)淼拇竺讜r,臉上帶著一絲抑制不住的笑。保忠根據(jù)自己的經驗。大體上知道大米批發(fā)與零售之間的差價,從而推算出進價。他死咬住兩塊一再也不肯松口。保義想跟他好好聊聊,先遞過一支煙。保忠伸手將煙擋了回去。保忠想,如果保義再往下侃價,便去另外一家糧店試一試。沒想到保義是個爽快人,說了沒幾句,便決定要買兩千斤。

保忠愣了一愣,說:“兩千斤不行,我只能賣給你三百三十三斤。”

吃飽了肚子,保忠坐在門口等待羅列時從容了許多。他不再死盯著前方,而是左瞧右看,不停地吹著口哨。楊樹葉子愈來愈寬大,在微風吹拂中嘩啦啦亂響。葉子之間的縫隙愈來愈小,沿馬路撐起一排濃重的樹陰,就像蓋上了草苫的塑料大棚。在一片蔭涼中,他的口哨吹奏水平顯著提高,不但把許多已經淡忘的歌曲吹得滾瓜爛熟,還偶爾學一下鳥叫。樹上的鳥兒一聽到他的口哨聲,往往會納悶地往下看。他還喜歡拿根草棍逗弄地上的螞蟻,他讓螞蟻順著草棍爬上來。然后將草棍倒過來,再看著螞蟻往上爬。保忠看著螞蟻暈頭轉向的樣子,很開心。他發(fā)現(xiàn)北京的螞蟻比山東的肥大了許多。

他從保義的手上接過油乎乎的七百塊錢時,心里撲騰撲騰亂跳。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錢。去年在老家一個私人機械廠干了三個月,一分錢沒領到,抬零件箱時砸傷了腳,又花掉家里的一百二。如今手上的錢實在太多了。他在三賢莊集市旁邊的小郵局給老家匯去了四百。走出郵局大門,將手上的匯款底單看了又看,突然感到自己變得異常強大起來。

晚上在小筆記本上記帳時,他一直回味著下午給父親打過的電話。父親說起話來吞吞吐吐,像有什么難言之隱。自從在建筑工地上摔斷了腰。他的嗓門便小了下去,整天趴在床上,呆呆地看著床頭的灰色電話機,盼著它響起來。盼著,盼著,睡著了。保忠手握話筒,聽著父親的聲音。感覺像是在夢里。這是那個手舞著木棍追趕著抽打他的父親嗎?想到父親艱難地欠身拿起話筒的樣子,保忠鼻子一酸。他不想讓父親聽到語調里的哽咽聲,匆忙說:“爸,我發(fā)工資了,剛往家寄了錢?!备赣H沉默了。父親當初根本不同意保忠來北京。他覺得無親無友的北京是個非??膳碌某鞘?。保忠靜靜地聽著電話里的電流聲,嗓子一陣發(fā)干。父親輕輕咳了一下,說:“你的老板是好人,要給人家好好干。”

小筆記本上的數(shù)字變得復雜起來。保忠除了記錄羅列留下的那二百元的去向,又添了賣大米的收入。三百三十三斤大米頂了他八百元的工資。老板對這樣的一筆帳肯定很滿意。保忠在昏黃燈光下看著小本子。仿佛已經看到了羅列臉上淡淡的笑容。他在筆記本的背面,給自己列了一本帳。按說手上的三百元都是自己的錢,無論怎么花都沒有記錄的必要。保忠卻覺得應該時刻提醒一下自己,以免像原來那樣大手大腳。保忠替自己記下的第一筆帳是:饅頭三元,榨菜兩元。

房東找來的那天下午,保忠是被令人窒息的熱氣蒸醒的,汗水滴在米袋上,摸上去滑溜溜的。自從在垛頂撒去三袋大米賣掉。他睡覺的空間又大了一些。呼吸不再發(fā)悶,躺著的姿勢也可以稍微放肆一點。他還學會了把握睡覺時機。夜里的時間屬于老鼠,既然不敢再撒老鼠藥,也不敢嘗試著再買只貓,保忠選擇了妥協(xié),白天睡。他從米垛上跳下來,揩了一下頭上的汗水,匆忙走出房門。他預感到羅列今天一定會來。

狹窄的馬路上只有斑駁的樹影,耳邊一片蟬鳴。保忠久經失落。這次并沒有失落得更多。稍微愣了一下,習慣地從門口搬起兩塊磚頭。放在路邊的樹陰下。磚頭已被他的屁股摩擦得特別光滑,像大塊鵝卵石。

坐在樹陰下,保忠輕輕噘起嘴唇,準備找一個更久遠的曲子吹?!耙獙W那泰山頂上一青松”。小時候常常聽到父親喝過酒之后哼唱這一句。吹了幾聲。發(fā)現(xiàn)這個調子與原來吹的歌曲完全不同,無論怎么調整氣息。吹出的聲音總與自己想象的差距太遠。保忠盯著前方一棵楊樹身上的“眼睛”,努力調動記憶。決定今天下午把它練好,回家探親時吹給床上的父親聽。他深吸了一口氣,還沒來得及吹出一絲聲響,一只手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保忠一陣毛骨悚然,身子突然變得特別僵硬。

一個光頭中年人在他旁邊蹲下身來,笑著遞過一支煙。保忠愣愣地看著他黑色的牙齒。依稀記得他就是,那天早晨對另外兩個人說“除非搬家”的那個人。保忠不知他為什么會沖著自己笑。自從來到七賢莊,保忠感到村子里的人對他并不友好。尤其是確定他住在張家老院之后,一見他便會遠遠地躲開。

保忠推開他的煙:“我不會抽?!惫忸^自顧點上,瞇著眼睛吸著,問:“你要在這兒住多久?”保忠感覺這個問題莫名其妙。他注視著光頭的眼睛,并沒有在兩只發(fā)黃的眼珠上發(fā)現(xiàn)什么惡意。保忠說:“老板很快就來接我了。”光頭輕輕“哦”了一聲,臉上稍微緊張了一下,又問:“在這兒住著。睡得好嗎?,保忠說:“不好,老鼠太多了?!惫忸^有點意外,匪夷所思地望著保忠:“老鼠?”保忠夸張地用兩手比量出足有兩尺的長度:“這么大。白毛的?!彼叵敫私涣饕幌聦Ω独鲜蟮姆椒?。光頭對老鼠沒興趣,他將煙蒂摁在地上,問:“你夜里沒聽到女人在嘆氣?”保忠心上一悚,隨即又釋然了,因為從來沒聽到過。保忠沉吟了一下,問:“大叔,你知道‘北方職業(yè)學院在哪兒嗎?”光頭正在點煙的手懸在半空,想了想,說:“沒聽說過?!睂燑c上,又問:“你在這個院子里真能睡著?”光頭對同一個問題的糾纏引起了保忠的好奇。他活動了一下有些發(fā)麻的左腳,問:“大叔,這個院子到底怎么了?”光頭略顯緊張地扭頭看了一眼張家老院,正想說話,眼神忽然一呆,急忙站起身,像小跑一樣走開了。

一個又瘦又小的男人推著一輛輪椅正站在院門前。從背影看以為是個尚未發(fā)育完整的孩子。臉上密密麻麻的皺紋又說明這是一個肚子里裝著無數(shù)難言之隱的成年人。他雙手推著的輪椅顯得過于碩大,輪椅上坐著的女人更為夸張。她穿著花條睡衣。好像精神病院的病號服。輪椅堅硬的骨架并不能攏住她龐大的身軀。一塊塊肥肉從輪椅扶手底上擠了出來。她沖著光頭灰溜溜的背影咬牙切齒道:“臭丫的,找死呀?!?/p>

保忠急忙走過去:“你們找誰?”

女人的嗓門很沖:“羅列呢?”

保忠說:“老板不在?!?/p>

女人用夾在肉縫里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保忠。保忠感覺她的目光像是匕首的利刃。

女人說:“告訴羅列,該交房租了。”

房租每月兩千元,保忠給了房東八百七十斤大米。他用一輛小地排車將大米推到了房東家的廊廈下,一袋一袋摞到指定的角落里。胖女人坐在輪椅上,腿上蒙了一條藍花毯子,氣咻咻地盯著滿頭大汗的保忠,好像吃了保忠的虧。

剛開始房東不同意這種付租方式。保忠無奈地說只有等老板來了再付。他不想再找保義賣大米。自己當工資領出的大米可以按批發(fā)價賣給他,為了房租再按批發(fā)價給他,總覺得對不起老板。胖女人讓她的瘦丈夫撥打羅列的手機。停機。保忠側耳聽著瘦丈夫手機里傳出的微弱語音,心里又增加了幾分不安。女人問:“你們老板怎么回事?”保忠說:“他出差了。很快就回來?!彼幌胱屓酥辣焕习鍋G在了這里。保忠根本不像是一個兜里揣著兩千元的人。這一事實迫使房東勉強同意收大米。保忠想按每斤兩塊四。女房東一聽就急了,說:“跟市場上一個價,我為什么要你的?”保忠說:“我們的大米好,別人買去都是摻到其它米里提升質量。”女房東臉上的肥肉顫了幾顫,說:“整個七賢莊都吃三賢莊集市上的米,并沒吃死人。”保忠有些無奈地說:“那就按兩塊三吧?!?/p>

保忠擦著頭上的汗,接過女人遞過來的收條,胸中涌動著一股陌生的成就感。

晚上記帳時??粗諚l上像火柴棍一樣的字體,保忠忽然又覺得吃了虧。胖女人說房租是兩千元,老板并沒有交待過,到底是不是呢?

天氣愈來愈熱。垛滿大米的屋子成了蒸籠,盡管睡覺的空間比原來更大,保忠卻覺得屋子里已經住不下去了。他搬到院子里睡。先用自來水將全身澆透,再枕著磚頭躺下來。一大片蚊子圍繞在身邊,嗡嗡叫聲好像不絕于耳的悶雷。盯著藍藍的夜空,密密麻麻的星光一閃一閃。他仿佛看到了小芳的眼睛。等老板來了,一定要請假去找她。原以為“北方職業(yè)學院”就在附近,打聽了無數(shù)人,遭遇就像剛來北京時一樣,他們要么漠然搖頭。要么臉上帶出莫名其妙的笑意。保義說好像在南六環(huán)附近看見過這個學校,僅僅是“好像”,保義說話時眼神都是虛的。不過,保義的說法讓保忠更加確定那天在轎車里看到的是幻覺。一個學校大門,怎么可能像教堂?無論小芳的學校在南六環(huán)還是東六環(huán),一定能找到她。關鍵是時間。等離開七賢莊,他要像剛來北京時一樣,一點一點地找。保忠一邊謀劃著將來,一邊用尖銳的指甲撓著自己。全身變得爛乎乎的,依然有一層一層的癢襲上來。看著天上的星光漸漸隱去,東方現(xiàn)出一線淡淡的白,保忠忽然覺得時間過得愈來愈快了。

房東再次來收房租時,保忠又想給她大米。胖女人像受了刺激一樣,突然大吼一聲,身體激烈地漾動著,輪椅的鋼架散發(fā)出即將斷裂的咔吧聲。她說:“你當我們家的人都是飯桶呀?,,瘦小的丈夫雙手按在輪椅扶手上。被她的叫聲嚇得一哆嗦。他可能覺得不該如此暴烈地對待自己的房客,小聲對保忠解釋說:“上次你給的那些大米,都生蟲子了?!?/p>

保忠到三賢莊的小糧店找到保義,說可以多賣給他一些大米了。保義一直想多買。保忠來之前已經算好,這次需要賣掉九百五十二斤。保義聽了,并沒有保忠想象的那么高興,甚至還有些冷淡。他自顧將三輪車上的面粉一袋一袋往屋子里搬。卸完面粉,又拿起一塊抹布擦拭著根本不可能擦干凈的油桶。保忠干巴巴地站在糧店門口,問:“你到底要不要?”保義將手上烏黑的抹布疊了疊,心不在焉地說:“大米掉價了。要的話只能按兩塊錢一斤?!?/p>

保忠懶得爭講,轉身便朝外走。他覺得保義很不厚道,失望的情緒讓他有些憤怒。他要進城去“太平莊糧油市場”??匆幌麓竺资遣皇钦娴魞r了。原來他經常跟馬師傅去李老板家拉大米,跟負責記帳的杜阿姨很熟。她肯定不會騙他。一想到糧油市場上的人來車往。以及杜阿姨和善的面容,保忠臉上不由帶出了一絲笑。

剛走下糧店的臺階,保義叫住了他。保義將臟兮兮的抹布扔掉,在門口的臉盆里洗了洗手。從店里拿出兩只馬扎,招呼保忠:“來,聊一會兒。”

保忠以為要買他的米。心里很興奮。臉上卻裝出一副無奈的表情。他像個真正的生意人一樣坐下來,默然地看著保義。保義點上煙,也不說話。沉默的氣氛讓保忠聯(lián)想到一場重要的談判。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會具備與人談判的資格,這一角色讓他感到自己變得異常重要,臉色莊重了許多,對大米價格不但不準備再讓步,甚至還想往上爭取幾分錢。保義抽完了煙,將煙蒂在腳下踩滅,沉吟了一下,好像一副很難開口的樣子。保忠覺得保義的樣子有些好笑,等到保義說話時,保忠的腦子一下子亂了套。

保義問:“你在張家老院住著,晚上睡得好嗎?”

保忠在七賢莊曾多次面對這個問題,從來沒有像在保義嘴里說出來這樣讓他感覺如此恐怖。他眼前一黑。幾乎要在馬扎上跌下來。他急忙用右手死死掐住左手的“虎口穴”。小芳原來生氣的時候常常掐他這個地方。一陣怪異的痛感像電流一樣從手上傳遍了全身。

保義看著他的臉:“你沒事吧?”

一保忠急忙說:“沒事?!?/p>

保義說:“盡快離開那個院子,你沒覺得自己都瘦了嗎?”

保忠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瘦削的面龐,并沒感到比原來更瘦。他不愿讓保義看到自己的驚慌,手從臉上慢慢滑到頭上,撫了一下凌亂的頭發(fā)。他在馬扎上輕輕活動了一下身子,說:“要是沒老鼠的話,完全可以睡得很好?!?/p>

保義驚異地看著他,說:“那個院子已經被你的房東賣掉兩回,都讓人又退回來了?!?/p>

保忠納悶:“為什么?”

保義說:“那是一處兇宅。”

保忠心上一悚。聯(lián)想到種種兇宅的傳說。怪異的叫聲。飄忽的冤魂,尖銳的血指甲,瘋狂亂跑的房客,一次次莫名的死亡。那些畫面像電影快進鏡頭一樣在保忠腦子里匆匆閃過??墒?,這一切似乎都無法與那幾間盛滿了大米的屋子掛上鉤。如果不是天氣太熱,他至今還會睡在米垛上。無非是老鼠太多,誰又有本事將老鼠趕盡殺絕?別人談起那個院子變顏變色。只能說明他們的膽子連老鼠都不如。心念及此,保忠心中忽然洶涌著英雄一般的豪壯。他從馬扎上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準備中斷兇宅的話題,再談一談賣大米的事。房東還等著要錢呢。他剛要開口,發(fā)現(xiàn)保義正仰著臉津津有味地看著他,就像自己拿著草棍逗弄螞蟻時的神情一模一樣。

保忠冷笑了一下:“無論說什么,我的大米都不會賣兩塊錢一斤。”

后來保忠又在市場上轉了轉。發(fā)現(xiàn)大米確實掉價了,三賢莊的幾個糧店都把大米零售價調到了兩塊三。保忠按每斤兩塊零五分賣給了保義九百七十六斤。保義對于買米時必須帶著一點零頭很不滿意。保忠沒將個中原因告訴他,主意卻非常堅定,如果保義不要零頭,他會再找其他買主。保義貪圖大米質量,每回來拉大米時三輪車上都帶著一臺小磅秤。

保忠拿著賣米得來的兩千塊錢,來到房東家。女房東剛洗過澡。輪椅上沾滿了水。瘦小的丈夫把她從浴室推出來。像是從河里費勁地推上一只怪物。保忠只跟他們打過一次交道,不知為什么,一看到他倆便有種提心吊膽的感覺。他將錢掏出來。女房東接到手里,右手食指在嘴里蘸了一下,麻利地數(shù)著。瘦丈夫拿著吹風機站在她身后,手法專業(yè)地替她將頭發(fā)吹干,不時蹺起腳,偷偷瞄一下她手上的錢。

這次是瘦男人寫的收條。字跡像他的人一樣猥瑣。保忠拿著收條要走時,女人說:“下個月開始,房租漲到三千了?!闭f著,像兇猛的獅子一樣甩了甩頭發(fā)。保忠腦子一蒙,覺得這事太大,自己做不了主。剛想分辯幾句,女人一擺手:“羅列說租一個月,如果不想租明天就搬走吧!”

保忠氣呼呼地回到張家老院,進了門先在大米袋子上狠狠地踢了一腳。看著米垛上愈來愈大的缺口,發(fā)了一會兒呆,覺著還是要把今天的帳記好。他從米垛底下抽出那個小筆記本時,發(fā)現(xiàn)本子的右上角少了一塊。細碎的牙痕說明是被老鼠啃的。急忙打開,所幸被吃掉的數(shù)字都是背面他自己的那本帳。正面的數(shù)字依然完整清晰。

保忠坐在院門口的磚頭上,一次又一次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樹上的葉子黃了。落了。蕭瑟的風吹著樹葉打著旋到處亂飛。有幾片葉子落在頭上,他懶得伸手摘掉。身上的衣服愈來愈厚。幾乎每個月都要從工資里拿出錢來買更厚的衣服,才能勉強不被凍僵。

這天傍晚,保忠緊裹著軍棉大衣,盯著遠方空曠的路口。大地上干凈了許多,周圍村莊的距離陡然拉近。保忠預感到羅列今天一定會來。這樣的預感已經失靈了無數(shù)次,保忠一點都不灰心。樹木干枯的枝條在寒風中可憐地顫抖,他的牙齒也隨著噠噠亂響。他渾身散發(fā)著寒冷的氣味,卻興味盎然地看著兩只麻雀從樹枝間飛來飛去。當路口變得愈來愈模糊時,保忠聽到村子里響起了鞭炮聲。

隨著春節(jié)臨近,保忠心里愈來愈慌亂,肚子里像是塞進了一窩小老鼠。他想家。從來沒有覺得老家好,在家時做夢都想離開?;璋档臒艄狻⒏赣H的唉聲嘆氣、母親緊皺的眉頭,讓他無比厭煩?,F(xiàn)在,卻想馬上回到那里。他在兜里揣上錢,穿過寒冷的街道去了“佳佳超市”,準備給父母買點禮物。再給羅列打電話請假。無論他是不是派人來替他,他都要回家過年,明天一早就走。他知道這個電話依然打不通,如果不打,屬于擅自離開。就不好了。

他站在超市門口小方桌前,剛拿起話筒。聽到老板娘正跟另外兩個女人津津有味地議論盜賊。這幾天,七賢莊已經有六戶人家招了賊。她們說:“小偷們都著急回家過年,下起手來就狠了?!北V乙宦?,仿佛看到有一群人正在偷他的大米。他們肩扛米袋排成縱隊,像一列勤奮的螞蟻從院子里魚貫而出。

保忠呆了一下,將電話慢慢地放下了。他站在收銀臺前,出神地看著花花綠綠的貨架,默默挑選著應該給父母買的禮物。給父親買四瓶“二鍋頭”。他現(xiàn)在已經很少喝酒了,北京帶回的酒他一定要喝。父親喝高興了,也許又會像原來那樣唱“要學那泰山頂上一青松”。他在旁邊,要用口哨給父親伴奏,現(xiàn)在他已經可以將整段的曲子吹下來了。給母親買幾盒蜂蜜,她的眉頭總是皺著,眉心的皺褶疊成一堆,是被家里的日子愁的。喝了蜂蜜,也許會覺得日子甜一些,眉頭就舒展開了。還有上初中的弟弟,給他買什么呢?

這時,女人們的相互告別聲打斷了保忠的思考。老板娘拿起雞毛撣子撣著光可鑒人的貨架,隨口問道:“你還不回家過年?”

保忠頓了一下。說:“老板讓我在這兒值班?!?/p>

保忠決定給家里打個電話,告訴父親,這個春節(jié)被老板留下來值班了。

電話撥過去,接電話的居然是母親。聽到她那細弱的聲音。保忠眼睛里猛地涌滿了淚水。

他問:“爸爸呢?”

母親一時語塞。隨即,傳出她的哽咽聲。

父親已經去世了。臨去之前,他不讓人通知保忠。他說:“保忠在北京站住腳不容易,不要耽誤他工作?;貋淼臅r候。到墳上給我燒燒紙。說一說在北京干得怎么樣?!?/p>

保忠聽著母親斷斷續(xù)續(xù)的話。眼淚流了下來。他緊咬著嘴唇??酥浦蛔屪约嚎蕹雎?,牙齒深深地刺進了唇肉里。

母親說:“你爸說,你有出息了,過了年,把你弟弟也帶到北京去。”

保忠茫然地應著,一抬頭,從黑漆漆的窗玻璃上看到了滿臉淚水的自己,影像有些模糊,他發(fā)現(xiàn)玻璃里那個人的頭發(fā)已經花白了。

劉保忠看著別人的煙花,聽著別人的爆竹,流著眼淚,在七賢莊的漫天大雪中度過了人生的第二十個春節(jié)。

新長了一歲的保忠不再像原來那樣只沉浸于焦慮地等待,他開始將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由于連續(xù)不斷賣大米付房租和支取自己的工資,屋子里屬于他的空間愈來愈大。他從三賢莊集市上買回一張二手小床,床上的木板粗糙而堅硬,并不比睡在米垛上更舒服,可是自從躺在床上,覺得總算過上了人應該過的日子,連老鼠的歡叫聲都聽著小了許多。他還買了蜂窩煤爐和一副鍋碗瓢盆。他不再強求將零頭賣給保義,而是賣給自己,隔一天蒸上一鍋米飯。真如他所判斷。這一屋子大米是質量上好的米,蒸出的飯又香又滑。他在屋角還用磚頭砌了一個小小的“保險柜”,里面放著他微薄的積蓄和記帳的小本。自從上次帳本被老鼠啃過之后他就想到了這個主意?,F(xiàn)在里面已經珍藏了四本帳,每一本上都密密麻麻地寫滿字。按日期記錄,清清楚楚,羅列拿到手上時,會一目了然。隨著天氣漸漸轉暖。身上的衣服愈來愈薄,保忠感受著久違的清爽。老板早來一天或者晚來幾天,已經不像以前那么重要了。為了給自己的生活添一些趣味,他買來一盒彩色粉筆。在屋子的南墻上畫了一扇大窗戶。每天一早。他把今天特別渴望見到的東西畫到窗框里,就好像透過窗戶看到了一樣。他曾經以為最想看到的是羅列從遠處開來的轎車,當拿起粉筆時,往往又覺得即使是嘰喳亂飛的麻雀也比羅列更有意思。

如果不是房東要將房子賣掉,他完全可以將日子滋滋潤潤地過下去。

房東帶著那對戴眼鏡的夫婦來看房時,保忠正在屋里仔細地挑揀大米。他所賣的都是沒被老鼠咬過的完整米袋。遺留的碎米愈來愈多。對于這些碎米,保忠既不敢賣也不敢吃,他知道那些失蹤的鼠藥就隱藏在里面。漸漸地,盛碎米的袋子像一面厚重的墻圍堵在尚未動過的米垛上。每次賣米都得將它們搬動一回。累得腰酸背疼,滿頭大汗。早晚有一天這些破米袋會超過完整的米袋。保忠一想到那一天到來便怵得要命。他想趁早下手,一點一點挑揀,將那十幾粒老鼠藥找出來。他專門買來一只日光燈,亮得幾乎能夠數(shù)得清手背上汗毛的數(shù)量。無論室外陽光明媚還是陰雨綿綿。屋里永遠都比外面更亮。他像鑒寶專家一樣聚精會神地蹲在地上,將大米平鋪開,攤得薄薄的,一粒粒晶瑩的大米好像散碎的珍珠。他的雙手已在“珍珠”里穿梭了一個多月,挑出了無數(shù)色澤暗淡的砂礫。卻遲遲未見散發(fā)著蛋糕香味的鼠藥。保忠并不灰心。眼看暗含致命因素的碎米經他雙手一擺弄,又成了可放心食用的好米,他在睡夢里臉上都帶著甜美的笑意。

保忠將經過挑揀的大米裝進袋子里,摘下脖子上纏繞的毛巾揩著即將滲出汗滴的額頭,他不允許一滴汗水落到大米上。將毛巾重新繞到脖子上,正想再蹲下身去,忽然聽到身后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回頭一看,只見男房東帶著兩個人走了進來,保忠心里忽然有一絲慌亂。從來沒人走進過這幾間裝滿大米的屋子,即使房東收房租也是站在院門口高聲喊他。猛不丁有人進來,保忠像是被人窺到了隱私似的有些憤怒。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男房東的小臉:“還不到時候吧。”

男房東笑了笑:“不是收租,是看房?!?/p>

房東指著保忠對眼鏡夫婦鄭重地說:“他,一直住在這里?!?/p>

眼鏡男的鏡片在保忠面前一閃,走到北墻根,攥著拳頭像敲鼓一樣捶了捶墻面,一塊墻皮應聲而落。眼鏡女則用腳上的高跟鞋輕輕摩擦地面上的磁磚。磁磚上布滿了麻點。男房東急忙說:“要住的話,肯定得好好裝修一下。”眼鏡夫婦并沒理他,他們的目光忽然被南墻上那扇手繪的窗戶吸引了。

窗戶里是一個教堂的尖頂在一片淡淡的雨霧中若隱若現(xiàn),尖頂?shù)南旅鎸懼氨狈铰殬I(yè)學院”。字小得像大米粒,卻十分清晰。還有幾棵異常粗壯的柳樹,不知何故被斫去了樹冠。有幾根細嫩的新枝從樹身上鉆出來。這幅圖畫自從保忠開始畫窗的那天起便永久地留在了墻上。無論畫歡快的燕子還是驚慌的麻雀,無論是皚皚白雪還是艷麗的鮮花,從來都沒有把這幅畫掩蓋住。這是他每天最想看到的。盡管已確定那天坐在轎車上看到的是幻覺。他卻一直以為那是離小芳最近的時刻。

眼鏡女走到窗前,興味盎然地盯著那一行小字。手指不由自主地一摸,“職業(yè)”兩個字立時變得模糊不清。

保忠厲聲道:“別動。”

三個人嚇了一跳,隨即每個人臉上又帶出不同程度的惱意。保忠自顧拿起粉筆,走到窗前,精心描畫著,字終于又清晰起來。保忠拿著粉筆,退后兩步,滿意地端詳著。這時,身后的交談聲使他又緊張起來。

眼鏡男問:“這些大米怎么辦?”

男房東說:“咱們談定之后,當然就搬走了?!?/p>

保忠的腦子像一臺高速電扇似的呼呼轉著。聽他們又談到了裝修,他幾乎喘不上氣來。沒想到眼鏡夫婦戴著眼鏡竟然沒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的古怪。房東領著他們往外走,眼鏡女因為多看了一眼保忠砌在墻根的小“保險柜”,輪到最后一個出門。保忠的手指將半截粉筆捏碎。看著她還算美麗的背影,低聲嘟噥著:“這房子??刹桓易⊙?。”

次日下午,眼鏡男敲響了緊閉的院門。保忠剛吃過午飯,正坐在房門口看著陰沉的天空,盤算著賣米的事情。房租已經漲到每月四千,他的工資也按羅列許諾的漲到了一千。每個月都要被保義拉走幾十袋米。眼看屋子里屬于他的空間愈來愈大,保忠有種莫名的恐慌,反而懷念起躺在米垛上臉貼天花板睡覺的日子。放在“保險柜”上的小收音機正播送評書《三國演義》。屋里信號不太好,袁闊成那圓潤的腔調時高時低。剛說到諸葛亮坐在城樓上瀟灑地彈琴,聲音忽然小了。像一粒石子朝水底疾速鉆去。保忠尖起耳朵捕捉著下文,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

保忠對于眼鏡男的到來并沒感到意外,將他讓到屋里坐在小床上,保忠依然坐在門口呆望著欲雨的天空。收音機恢復了正常。司馬懿訓斥著急于進城的司馬昭。

眼鏡男輕輕咳嗽了一下,問:“小兄弟,你住在這里,覺得這房子怎么樣?”

保忠問:“你覺得呢?”

眼鏡男說:“窗戶用磚封死了,再打開就是了。”

保忠說:“你沒看出這個院子的古怪?”

眼鏡男有些懵懂。

保忠用手朝院子里一指:“你看?!?/p>

保忠也是住了許久才發(fā)現(xiàn)這個院子的真正古怪之處。并不是一排北屋沒窗戶,而是整個院子透著無法言說的死氣。盛夏時無論多么炎熱,只要一走進院門,立時便感到一股透骨的陰冷,冷得人膽戰(zhàn)心驚。兩棵石榴樹、三棵桃樹、四棵蘋果樹,只剩了干枯的龐大樹身戳在那里,可憐地說明它們的確曾經枝繁葉茂。院外綠樹成蔭、鮮花盛開,院墻外側的縫隙里也會長出柔嫩的青草,院子里卻見不到一絲綠色。鄰家茁壯的葡萄枝長得放肆,保忠親眼看到茂盛的枝條毫無顧忌地探過墻頭,用不了一個小時。便被院子里的陰森之氣掩殺成一節(jié)枯枝。

眼鏡男走到門口,順著保忠的手朝院里觀望??戳艘魂?,說:“沒什么呀,那幾棵死樹,我會刨掉的?!?/p>

保忠冷笑一下,心說,白戴了一副眼鏡。

眼鏡男重新坐回到床上,問:“你在這兒住多久了?”

保忠說:“很久了?!?/p>

眼鏡男舒了一口氣,看著小“保險柜”上的收音機,說:“住得挺舒服嘛。”

“舒服?”保忠回頭看著他,用手捏了捏自己凹陷的腮頰,“你沒發(fā)現(xiàn)我很瘦?”

眼鏡男有些蒙,認真端詳了一下保忠,點了點頭:“是瘦了點。”

保忠一笑:“原來我很胖,住到這里就瘦了?!?/p>

眼鏡男感覺話題愈來愈深刻,從床上坐直身子,問:“為什么會這樣呢?”

保忠說:“睡不好,夜里,常常聽到女人的哭聲。”

眼鏡男一哆嗦,愣愣地看著保忠臉上詭異的笑容。他順著鼻梁往上推了推眼鏡,說:“你太逗了,聽到女人的哭聲你不害怕?”

保忠一本正經地說:“我當然怕,她一哭,我就勸她。”

眼鏡男干笑了兩聲:“你怎么勸?”

保忠看著他,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噘起嘴來,一吹氣,他的嘴里發(fā)出一串怪異而尖利的叫聲。

這是老鼠的叫聲。自從來到七賢莊,保忠最熟悉的就是老鼠。他已經能在不同叫聲里分辨出它們的歡樂、饑餓、愜意、恐懼、擔心和困倦,他還能聽出它們求偶的焦慮、婚配的愉悅以及產子之后的幸福。保忠覺得它們像自己的朋友一樣,它們是這個院子里除了他之外惟一的動物。有一天夜里,他在無聊中模仿了一下它們恐懼的叫聲。老鼠們立時噤了聲,接著便是倉皇逃竄的凌亂。保忠笑了。老鼠不怕人,而是怕人扮演的老鼠。他找到了對付它們的法寶,它們也變得不再討厭,欣然地配合著他的口哨聲來來去去,成了他空虛寂寞中的最佳玩伴。

保忠沖著眼鏡男叫出的聲音是老鼠求偶時的焦慮,相信這種聲音眼鏡男肯定沒有聽過。眼鏡男呆呆地盯著保忠的嘴巴,身子慢慢縮成了一團。趁著保忠換氣的當口,站起身,匆匆朝門外走。剛走了幾步,保忠叫住了他??粗琢恋溺R片,保忠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

保忠問:“你知道‘北方職業(yè)學院嗎?”

看著眼鏡男倉皇而去的背影,保忠笑了。

天下起了小雨,細密的雨絲像霧一樣。保忠雙手托腮坐在門口看著空蕩蕩的院子。眼前雨水的味道和身后大米的氣味對撞出一股新的氣息,像網(wǎng)一樣籠罩著他。雨絲被風吹得飄過來,保忠的衣服變得潮乎乎的,他忽然覺得今天氣氛與他坐著羅列的轎車來七賢莊的那天非常相似。

那天下午,他就是這樣坐在錦芳路的糧店門口,惴惴不安地想著小芳。自從跟馬師傅去一個大學食堂送了一回大米,他開始思考是否還有尋找她的必要。當時和他同齡的學生們正在食堂里吃飯。一對一對端著飯盒的男女坐在一起,那神情親昵得就像是一家人。他隔著窗玻璃往里仔細地看了看,那些女孩子哪_二個也比不上小芳漂亮,而和她們坐在一起的男生卻個個都比他強。他當時心里有些不服氣,夸張地挺著胸膛進食堂走了一圈,出來時變得垂頭喪氣。他感到自己的衣服太臟了。坐在回來的車上。想到梳馬尾辮的那個女孩子夾著菜喂她身旁那個瘦弱男生的場景,保忠直想哭。酸澀在心里扎了根,一閑下來,便不由自主地品味一番。保忠盯著糧店門外被細雨浸染得愈來愈黑的馬路,眼睛里蓄滿絕望的淚水。一顆淚滴正在睫毛上跳躍,看到羅列的轎車濺著一片水花開了過來,好像黑暗的河流上緩緩駛來了一條黑色的船。

保忠第一次見到羅列是被一張招工廣告牽進糧店的那個下午。羅列坐在老板椅上,正埋頭整理著一堆名片。名片在羅列手里像一副撲克牌,他將名片捻開,合上,又捻開,好像在斟酌怎么出牌才會贏。保忠走到老板臺前,他的身體制造出的淺淡陰影把羅列嚇了一跳。羅列將名片緊緊握在手上,抬頭盯住保忠。保忠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慌亂和不安。羅列像是被人窺到隱私一樣,臉上突然涌上一股憤怒。保忠不敢再看他的眼睛,目光落在光可鑒人的老板臺上,羅列的半截身子映在臺面上,模糊得好似一個鬼魂。保忠的雙手緊攥著褲子??吹搅_列的影子在笑。羅列的牙齒又白又亮,讓保忠想到了一個遠房表哥。保忠的雙手松弛下來,輕輕撫了一下褲子上的褶皺,直視著老板的笑容。在面試過程中。保忠的肚子里一直咕咕亂叫。只有不時咽一下口水才能勉強回答羅列的問話。羅列好像問了許多。保忠早已忘記他都問了些什么,自己又是怎么回答的。他只記得羅列在锃亮的老板臺后熟練地一伸手:“很好,把身份證給我,你可以留下了?!北V业氖稚爝M口袋掏身份證時有些猶豫,掏出來之后也沒有急著遞過去。保忠鼓了鼓勇氣,問:“你知道‘北方職業(yè)學院嗎?”羅列淡淡一笑:“住下來,慢慢找,總會找到的?!?/p>

保忠看到羅列下了轎車。黑色風衣被風吹得鼓脹起來,看上去好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他甩了甩長長的頭發(fā),朝糧店走了過來。他在糧店門口的臺階上停下腳步,親切地拍了拍保忠的腦袋。保忠感覺他的手就像那兩個來買米的按摩小姐的手一樣軟,他身上散發(fā)的香水味卻與按摩小姐截然不同。

羅列說:“收拾一下行李,跟我走,給你安排了一個更好的工作?!?/p>

保忠仰臉看著羅列,感到特別陌生。

這是保忠第二次見到他。

責任編輯:劉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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