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興凱
王大國沒想到那個女孩子會是他的同學孫小莓。
那個女孩子就在對面的小山崗上。
那天,爹揪著他的耳朵,強制性地將王大國帶到這個小山崗上時,他一眼就看見對面小山崗上的孫小莓。當然,那時候他還不知道那個女孩子是他的同班同學孫小莓。他看到的那位女孩子。穿著一件美麗的紅裙子。披散著一頭長長的黑發(fā)。正在那個綠色的小山崗上玉樹臨風、亭亭玉立。有小風掠過來,將那紅裙子和黑頭發(fā)鼓蕩起來,如旗幟似的飄,若火焰般的舞,很浪漫、很炫目、很拉風。本來,王大國心里謀劃著在爹離開之后,他就撒腳丫子逃之夭夭,或者去縣城中的網(wǎng)吧內(nèi)玩玩游戲,或者去水庫里洗個澡、摸個魚什么的,但是,在看到那個女孩子之后。他突然猶豫了。
因此,當?shù)叩糁?,王大國非但沒有逃,還尋找到一個小樹陰,在一塊臥羊那么大的石頭上坐了下來。他一面揉著給爹揪紅了的耳朵,一面就拿眼朝對面的小山崗上望,那女孩子喇叭花一樣的紅裙子。馬尾巴一樣的黑頭發(fā),就將他十八歲的心弦撥動了起來,讓他蕩起一股奇異而又別樣的漣漪。望著望著。他還有了一個更激動、更振奮的發(fā)現(xiàn)。他發(fā)現(xiàn)那個遠看去美麗得如一朵鮮花的女孩子,居然干的是與自己相同的工作。只不過,他在這邊的小山崗上,她在那邊的小山崗上。
兩個山崗之間,隔著三百來米的距離。
三百來米的距離,恰恰近在咫尺!
,
她在那個小山崗上喊。嗬喲!嗬喲!
他在這個小山崗上也喊起來,喊聲同樣也是嗬喲嗬喲。
她顯然聽到了他的喊聲,在稍稍地奇怪了一下、停頓了一會兒之后,便故意地、更大聲地喊起來,嗬喲!嗬喲!嗬喲,嗬喲!
他心領(lǐng)神會,如法炮制,遙相呼應。同樣更大聲地喊起來,嗬喲!嗬喲!嗬喲!嗬喲!
兩人發(fā)出嗬喲嗬喲的聲音,就是他們的工作,是為了驅(qū)趕一種生有翅膀、能在天空飛行的禽鳥。這種禽鳥是有名字的,叫麻雀,體積比驢糞蛋略大些,圓圓的小腦袋,圓圓的小眼睛,尖尖的利喙,渾身的羽毛灰禿禿的??瓷先テ狡接褂埂⒎荷瓶申?。它們的家就住在三里之外的那個小縣城里,這幾年縣城不斷地擴張、不斷地膨脹,添了無數(shù)座高樓與瓦舍,鱗次櫛比。它們就將窩巢建筑在那些鱗次櫛比的樓舍中。它們一開春就筑巢。筑巢之后就交配,交配之后就產(chǎn)卵,產(chǎn)卵之后就孵化,孵化之后,就繁殖出新的一代來。等到了初秋的時候,新的一代羽翼豐滿??梢哉归_翅膀飛翔了,它們的父母就棄掉窩巢,帶著它們走向世界,開始了獨立自主的覓食生涯。
它們覓食的最佳去處,就是傍著小城的、那一座一座的不大的小山崗。
那不大的小山崗上,有野草野蒿,更有人類種植的農(nóng)作物。農(nóng)作物有地瓜、花生、大豆,有芝麻、玉米、高梁。還有谷子。初秋的時候。野草野蒿的種子還沒有成熟,地瓜、花生、大豆,以及芝麻、玉米、高粱也沒有成熟,惟有那一片一片的谷田率先結(jié)實,那沉甸甸的谷穗上的谷粒,便成了它們的最愛,也因此而成為它們襲擊的惟一目標。它們藏匿在草叢中、樹杈間、田地內(nèi)、石縫中,只要一覓到機會,就會呼的一聲沖過來,撲向一枚枚谷穗,尖尖的利喙便頻率極快地啄食,頃刻之間,一穗谷子就不見了影蹤。
谷子是人類辛苦播種的作物,是人類自己用來果腹的,豈容這些禽鳥來搶掠?于是,當初秋來臨的時候,當谷子吐穗的時候,播種谷子的農(nóng)人們就有了一個新工作,那就是來到山中,來到田頭,轟趕那些妄圖不勞而獲的侵略者。
于是,對面的小山崗上,就有了那位花朵似的女孩子。
于是,這面的小山崗上,就有了年少的王大國。
王大國十八歲。他還有一個弟弟叫王小國,同樣十八歲。他們是一個胞衣里育大的雙胞胎。雙胞胎長得雖然一模一樣,資質(zhì)卻有著天壤之別。王大國生性愚笨,王小國卻聰穎機靈。王大國學習成績馬馬虎虎,王小國卻是班里的學習尖子。初中升高中的時候,王大國就差點沒有考上,而王小國則考了個全校的狀元。高中畢業(yè)。哥倆兒又參加了高考,結(jié)果是王大國名落孫山,他的弟弟王小國卻以極高的分數(shù)給一家名牌大學錄取。
當?shù)艿芡跣猴L得意地準備著跨人大學門檻的時候,哥哥王大國卻從此徹底地結(jié)束了學生生涯。
結(jié)束了學生生涯的王大國,就給爹揪著耳朵。來小山崗上守護家中的那片谷田。
有麻雀進入谷田,他就喊,嗬喲!嗬喲!
再有麻雀進入谷田,他就再喊,嗬喲!嗬喲!
把麻雀趕走之后,他就坐在樹陰下的那塊臥羊石上,看小山崗對面的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子。那是條淡粉色的紅裙子,看上去似一團火苗,很悅目、很美麗,他就斷定那女孩子也一定很悅目、很美麗。十八歲的王大國,就在心里別別地跳,就有些神思恍惚、意亂情迷。就更加目不轉(zhuǎn)睛地朝那小山崗上望。只是,來谷田掠食的麻雀實在太多太多了,一只給趕走,二只又飛過來,二只給趕走,三只又飛過來,接著是四只五只。如果稍一怠慢,就會有八只十只,甚至百只千只。因此,王大國坐在樹陰下目睹那女子的機會并不多,他得不停地跳起來,沖著那些掠食者叫喊與驅(qū)趕,得不住聲地發(fā)出嗬喲嗬喲的叫喊。不停地呼喊也就罷了,糟糕的是。王大國家的谷田還不僅僅是一塊。而是大大小小十多塊。遠遠近近、左左右右地分布在小山崗上。你從這塊田里將麻雀趕跑了,它們又飛入那邊的田地里去了;你從那塊田里將麻雀趕跑了,它們又飛入這邊的田地里來了。它們毫不客氣、毫無松懈,逮著機會就過來,逮著谷穗就下喙,就猛啄。因此,王大國不但要不停地叫喊,還要叫喊著不停地在小山崗上來回地奔跑。
頗是緊張和狼狽。
所幸的是,對面的那個小山崗上。那穿紅裙子的女孩子也是如此。
正是因為那女孩子也是如此,王大國才沒有過多的抱怨、才沒有過多的不快活。才一天天地堅持了下來。有時候,兩人還會在小山崗上發(fā)生同時奔跑、同時叫喊的情況。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時。他忍不住還有點想笑,覺得非常好玩與滑稽。有這么一天,如此的情況又發(fā)生時,他果然就笑起來,笑出了聲,哈哈哈、哈哈哈,笑得很響亮。最后笑著笑著,一屁股跌坐在了地壟里。對面小山崗上的女孩子聽到了他的笑,但她沒有鸚鵡學舌似的也跟著笑,非但沒有笑,她還冷不丁里站住了,皺著眉頭,拿著眼睛望向他,望著望著,突然就遠遠地發(fā)過來一聲責問。喂喂喂,小屁孩子你笑什么笑?
王大國急忙收住笑。將目光望向那女孩子,順嘴就向那女孩子回擊了過去,喂喂喂,小屁妮子,俺笑不笑你管得著?
那女孩子說。不許你笑!
王大國說,俺就偏笑!
那女孩子說。再笑俺堵死你的嘴!
王大國說,你堵俺的嘴,俺咬你的手!
那女孩子說,有膽子過來!
王大國說,有膽子你過來!
那女孩子說,哼,小屁孩子。諒你也不敢過來!
王大國聽出了那女孩子的輕蔑與嘲諷,沒再說什么話,他從地里跳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就朝那個小山崗上走。下了一道坡,過了一條溝,穿過一片玉米田,爬上一面小坡梁,再越過一塊豆子地,就登上了那個小山崗,就接近了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子。接近了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子,王大國果然發(fā)現(xiàn)她很漂亮,不但漂亮,身上還有一股香味兒,如花朵般芳香四溢,讓王大國很不爭氣地抽起了鼻子。
王大國站在了她面前。
王大國一站在那女孩子面前,就立馬怔住了,隨即他就同那女孩子一道,哈哈地大笑了起來,笑聲脆脆亮亮、蕩漾回旋,把地里的麻雀都驚飛了。
王大國說,孫小莓,怎么是你?
那女孩子說,王大國。怎么是你?
兩人這么說著,又都哈哈地笑起來。
王大國的同學孫小莓,家就住在同自己村相鄰的另一個村子里。兩人從初中時就是同班同學,一直到高中畢業(yè)。還是同班同學。而且孫小莓在學校讀書時,同自己一樣也有點愚笨。學習成績很是一般化,在不久進行的高考中,也是名落孫山。也是灰溜溜地回了家。因此也就被爹派來看谷田。兩個同學相見,就有了同病相憐的味道。剛才劍拔弩張的火藥味兒,早煙消云散、蕩然無存了。兩人就坐在樹陰下的石頭上聊起來,訴說起各自的迷惘與惆悵。
王大國說,俺煩透了!
孫小莓說,俺也煩透了!
王大國說,就這么活著,還不如個死!
孫小莓說,俺想好了,俺要走!
王大國說,走?去哪?
孫小莓說,俺也不知道去哪,反正俺就是要走,必須走!
王大國望著孫小莓同學,就不吭聲了。
王大國也想過要走,要離開家。他知道一個落榜生回到村里,日子不好過,也沒有什么出頭之日。但是離開家之后如何生存,他十分沒底兒。似乎惟一的出路就是去打工,可是。王大國也最怕去打工。他聽村里外出打工的人回來說。外出打工是能掙些錢,可是活兒太累了,一天干下來,能扒一層皮。王大國雖然十八歲了,卻還似個沒有長大的孩子,個子小小的,身子瘦瘦的,脖子上的兩根筋,挑著一個不大的小腦袋。渾身沒有四兩勁。這樣的身板,外出打工不但沒人要,怕是連命也會搭進去。
王大國就嘆了一口氣,就深深地勾了腦袋,就默默地返回自己的小山崗上。
返回自己的小山崗上。王大國猛地呆住了。他看見爹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那棵樹底下。爹站在那兒,黑著一張地瓜臉,瞪著一雙牯牛眼,正怒怒地盯著他。王大國一看,腿肚子就軟了,他叫了一聲爹,爹沒有答應,他又叫了一聲爹,爹還是沒有答應,他就知道自己要吃胖揍了,他拔起雙腿想逃跑,可是,已經(jīng)晚了,爹早一步搶過來。一把揪住了他,似提溜一只小雞子,將他提溜到半空里,又一下子丟在了地上。隨即就是爹炸雷似的吼,小王八羔子。讓你在這看谷子,誰讓你亂跑的?谷子都喂雀子了。你還吃什么吃?爹一面吼叫著。一面就拿腳去踹他。踹一腳就罵他一聲小王八羔予。爹一連踹了他七八腳,就一連罵了他七八聲小王八羔子。后來,爹興許是踹累了、罵膩了,啐下一口痰,甩了甩袖子走了。臨走丟下這么一句話,小王八羔子你聽著,再敢隨便離開谷子地,小心要你的小狗命!
爹的嗓門很高,王大國的心就哆嗦了一下。
王大國在挨爹的罵和踹的時候,是一直狗樣地蜷縮在那兒的,雙手抱著腦袋任爹宰割。聽到爹的腳步聲遠去了,他才慢慢地爬起來。爬起來,抬起頭,眼就一下子瞪大了。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同學孫小莓竟然從小山崗上走過來,近了,更近了,站在了他面前,向他投來關(guān)切的目光,
孫小莓關(guān)切地說,王大國,你疼不疼?
王大國屁股疼得很。但他還是說。不!
孫小莓說,你爹咋這么兇?
王大國說,他總是這么兇。
孫小莓說,那是為啥哩?
王大國說,還能為啥?因為俺沒出息,沒考上大學唄!
孫小莓也沒有考上大學,她的爹和娘也對她不怎么待見。她就理解了王大國,她就嘆了一口氣,默默地離去了。王大國的目光則追逐著她,一直追逐著她回到對面那個小山崗上。王大國望著她一飄一飄的紅裙子,不知怎么就將眼里含著的淚水咽了回去。
王大國復原如初。
每日,王大國還是來小山崗上看谷田。初秋里的白日十分長,一般五點鐘天就亮,到了晚上七點鐘才黑下來,在這長達十四五個鐘點的時間里。他都要在小山崗上呆著,和麻雀們展開著較量,午飯都是隨身帶著在山里吃。那一般是兩個干巴饅頭和一塊咸菜疙瘩。這樣的食物,弟弟王小國是斷斷不吃的,他最喜歡吃的食物是蔥油餅和火腿腸,爹總是讓娘滿足他。雖然兩人是雙胞胎,可弟弟王小國受到的卻總是爹娘的優(yōu)待。而他王大國則恰恰反之。比如說來山里看谷田,王小國高考之后同樣在家里閑著,可派遣到山里來的,只有沒出息的他。
天剛蒙蒙亮,王大國又來到小山崗上。早起的麻雀們也早來到小山崗上。王大國就又跑來跑去地驅(qū)趕起來。
嗬喲,嗬喲!他喊。
嗬喲,嗬喲!他又喊。
對面的山崗上,孫小莓也來了,還是穿著拉風的紅裙子。
嗬喲!嗬喲!她喊。
嗬喲,嗬喲!她又喊。
兩個小山崗遙遙相對,兩個同學遙遙相對。兩人的呼喊遙相呼應。
在臨近縣城的這片鄉(xiāng)村地帶,其實不僅僅只有這兩個小山崗。還有好幾個類似的小山崗。如果高屋建瓴地站在遠處,你就會看到這地方的小山崗都狀似饅頭,都一般的大小,一般的高低,一般地種著莊稼、生著草蒿,偶爾還有一株半株的樹木生長在那兒。你還可以數(shù)到,這些饅頭狀的小山崗一共有七個,它們排列的狀況。像極了天上的北斗勺星。王大國與孫小莓所在的小山崗,就在由四個小山崗組成的勺頭部位。而在勺頭部位的另外兩個小山崗上,同樣種植著莊稼,同樣有人在那兒看守著谷田。內(nèi)中的一個小山崗上,是一個干巴老頭,他不和王大國孫小莓一樣嗬喲嗬喲地呼喊,總是戴著一頂破草帽子。手里抄著一把小鐵錘。敲打著一面破破的鑼。另一個小山崗上,則是位青壯漢子,三十來歲的情形。他喜歡光著脊梁,腆著個大肚子,他不呼喊,也不敲鑼,而是燃放一種叫二踢腳的鞭炮。因此,在整個白天,這一帶是熱鬧的、是生機勃勃的。
嗬喲!嗬喲!那是王大國與孫小莓發(fā)出的呼喊。
咣!咣!那是干巴老頭敲響的破鑼。
砰!啪!那是青壯漢子放的二踢腳。
不管呼喊還是敲鑼,或者燃放二踢腳,都能對那些麻雀起到警示作用,它們也總是在這種轟嚇中倉促而逃。不過,它們并沒有就此罷休與收手,它們深知要想活命,就得有食物充填肚腹的道理。早時,在草種子還沒有成熟的初秋季節(jié),它們可以去捕食大田里的害蟲,或者山野中的螞蚱。一度,它們還被人類當成益鳥來進行保護。但是,隨著近些年來農(nóng)藥的大量使用,在化學元素的作用下,不但大田里已經(jīng)沒有了害蟲,連山野中的螞蚱也難以覓到了。既然不能束手待斃,也就迫不得已,只好向谷田發(fā)起沖擊了。
盡管有人驅(qū)趕。盡管充滿了兇險與恐怖,它們還是不能放棄,它們已經(jīng)饑腸轆轆,生存受到嚴峻的考驗。在這邊被趕走,它們就去那邊;在那邊被驚嚇。它們就去這邊,瞅冷子就啄上一嘴,勉強維持著微賤的生命。
人和鳥的戰(zhàn)斗也就繼續(xù)著。
一日過去。復又一日。而隨著時日的過去,谷子日漸成熟,谷粒日漸飽滿。飽滿的谷粒也就日漸香美與可口,而新哺育出來的麻雀,也是越來越多,整個小山崗上,似乎成了它們的世界。轟,飛來一群;轟,又飛來一群。群起群落、群來群往、群群相匯,陣容龐大。有時簡直可以遮天蔽日。四個小山崗上的四個看谷人,各自守衛(wèi)著各自的地盤,幾乎沒有了閑暇的時間。驅(qū)趕麻雀的時候,王大國就沒有閑暇同孫小莓走在一起了。就不能交流他們的苦惱和迷惘了。他們各在自己的小山崗上遙遙相對,只能用呼喊和目光進行著交流。這時候,他們就對那些麻雀充滿了憤怒、充滿了仇恨,恨不得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地捉住,一只只捏死。
有一天,王大國還真捉到了一只。那是一只新生的小麻雀,翅膀還嫩,飛飛停停地看上去力不能支,王大國奔跑幾步,就將其抓在了手里。想起它和它們的同類給自己制造的麻煩。他咬牙切齒。高舉過頭就要摔死在地上,可是,他的手舉起來了,卻又停在半空里。他突然發(fā)現(xiàn),這個小麻雀是那么的瘦小,那么的無助,那么的柔嫩,瘦小無助柔嫩得同自己都有一拼,想起自己的卑微處境,他就對這只小生命生出了同情。同情一產(chǎn)生,他就付諸于行動,手一松,將它放走了。望著那小麻雀飛入草叢之中不見了,他心里甚至還為自己的行為生出一種小小的感動。不過,這種感動過后。他馬上又復原如常了。因為他發(fā)現(xiàn)又有麻雀進入他的谷田了,他不得不再一次奔跑著呼喊起來。而對面的小山崗上,孫小莓同樣也在呼喊和奔跑著。他就想。什么時候才有機會能同她走在一起???終于,他們還是有了走在一起的機會。
給他們機會的,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暴雨一來,麻雀們就無法再向谷田襲擊了,它們都紛紛返回縣城中的窩巢內(nèi)去了。沒有來得及回巢的。也都躲進了樹叢中、石縫內(nèi)。小山崗上,人與鳥的戰(zhàn)斗來了個短暫的停歇。那青壯漢子逃回了家,那個干巴老頭也轉(zhuǎn)眼之間沒有了蹤影,只有王大國與孫小莓沒有走,他們還是各自站在各自的小山崗上,仿佛突如其來的暴雨將他們淋蒙了。事實上,他們還真是讓暴雨給淋蒙了。一時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當兩人都意識到是下大雨了,應該逃回家中避雨時,兩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望向了對方,他們幾乎是不約而同地說,你怎么還不走?當然,他們說出來的話,對方都沒有聽到。因為風聲雨聲還有雷聲。早將這個世界弄亂了。
風雨中。他們顯得極其渺小。
在渺小的他們不約而同地說出這句話之后,兩人又不約而同地做出了下面的舉動。他們幾乎是同時舉步,同時從小山崗上走下來,共同走向連接著兩個小山崗的小山坳。他們漸漸地走近,又走近,等相隔得只剩下兩壟地瓜溝時,他們同時站了下來。這時候雨還在下,風還在刮,電還在閃,雷還在響,兩人站在那兒,四目對望了一會兒,這才開了腔。
王大國說,你咋不回家避雨?
孫小莓說,你咋不回家避雨?
王大國說,你不怕淋濕了?
孫小莓說,你不怕淋濕了?
王大國說,你已經(jīng)淋成落湯雞了呢!
孫小莓說,你已經(jīng)淋成落湯雞了呢!
兩人說著,都看看自己的樣子,都哈哈地笑起來。笑過了,他們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他們就仍然在臉上掛著笑,站在那兒相互對望。相互對望著,又覺得不怎么好意思,臉還有些熱,心還有些跳,他們就不約而同地一起抬起頭。然后再一齊朝著天上望。望那厚厚的云,望那閃電劃出的一道道弧光,望那云中落下來的斜斜的雨。
云中落下來的斜斜的雨。真將他們淋成了落湯雞。
許久許久。
許久許久之后。雨漸漸地停了。天上又現(xiàn)出一顆太陽來。陽光燦然地照在地上,讓山野和遠處的縣城,都現(xiàn)出一片干凈與明艷。首先飛來的是饑餓的麻雀,它們絕不會放過任何可以覓食的機會。它們沖向谷田。撲向谷穗,開始拼命掠食。接著趕來的便是那個青壯漢子與那位干巴老頭,他們當然不容許自己的谷物讓禽鳥們享用,他們立刻赤膊上陣,投入激烈的戰(zhàn)斗。王大國與孫小莓也不敢怠慢,一齊掉轉(zhuǎn)腦袋,一齊邁動腳步,各自奔向各自的小山崗。然后。兩個落榜少年一如既往地、這邊那邊地奔跑著,嗬喲嗬喲地呼喊了起來。
人與鳥的大戰(zhàn)重新拉開了序幕。
四個小山崗上都是殺聲震天的戰(zhàn)場。
太陽東升西落,日子一天天就這么度過。山里的谷子漸次成熟。先是那青壯漢子的谷子到了收獲的時節(jié)。青壯漢子不再燃放二踢腳,他雇來幾個幫工。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將田里的谷物收回了家。接著那干巴老漢的谷田也變得金黃,老漢同樣不再敲打破鑼,他率領(lǐng)著幾位家人。也是只用了一天的時間,便讓谷田空空蕩蕩。再接著,就是孫小莓家的谷子要熟了,可以收割了。新的一天到來,當王大國早早地來到小山崗上時。他一抬眼,就看到對面的小山崗上來了五六個男女,他們正揮動著手中的鐮刀,埋著頭,彎著腰,開始了緊張的收割。孫小莓也在其中。不同的是,她沒有穿紅裙子,穿著一條牛仔褲、一件長袖衫,同樣是埋著頭、彎著腰,在那里收割著。
收割著,她似乎連看他一眼都沒有。
孫小莓家的谷田也是一塊一塊的,分布在小山崗的遠遠近近、左左右右。王大國每看到一塊谷田被割完,他的心就會沉一下。他知道,五六個男女,一天就能割個一干二凈的。他更知道,隨著谷子的收獲,他就再也不會見到同學孫小莓了,再也不會看到她的紅裙子、以及與馬尾巴一樣的黑頭發(fā)了,再也不會聽到她嗬喲嗬喲的呼喊聲了,更看不到她那暖暖柔柔的目光了。他還知道,不久之后,她還將離開這個地方,到遠方去。說不定她這一走,他永遠都不會再見到她。想著再也不會見到她,他竟有了一種要哭的欲望。事實上,他已經(jīng)哭了,只是沒有哭出聲音來,但是,那種叫淚的液體,還是簌簌地流了下來。在他臉上形成一道道小溪流,亮亮地掛在他的下巴上,又閃閃地滴落到地上去。
正如王大國所料,傍黑的時候,孫小莓家的谷子就收割完畢。幾個人將谷個子裝上一輛拖拉機,突突地叫著開走了。
孫小莓也走了。她就坐在拖拉機上的谷個子上。臨離開小山崗時。王大國發(fā)現(xiàn)她抬起眼。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望了一下,只是還沒有等王大國判斷清楚這一望的內(nèi)容或者用意,人就隨著拖拉機不見了。
王大國遺憾萬狀,一屁股就跌坐在地上。
四個小山崗上,有三個小山崗上的谷子都收割完畢。就只剩下王大國家的谷子還沒有完全成熟了。如果天氣好。日曬充足。再有三天的時間,也可以收割了。因此,這三天的時間。王大國還得來看守。而這最后的三天,王大國與那些禽鳥的戰(zhàn)斗。就與從前有所不同了。完全可以用膠著、用白熱化來形容了。因為別處的谷物沒有了,那些饑餓的麻雀們,只有一門心思地向王大國家的谷田進攻了。
它們別無選擇。
果然,就在孫小莓家的谷子收獲后的第二天。當王大國一大早從家中來到小山崗上時,已經(jīng)有早起的麻雀開始在谷穗上大肆地饕餮了。他呼喊著,剛將這些麻雀驅(qū)走,又一群呼隆隆接踵而至。他呼喊著。還沒有將這一群轟走,隨后,從小山崗的多個方位,一群又一群的麻雀,呼呼隆隆地就全飛了過來。它們連個旋兒都不打,箭一樣直射谷田,伸出利喙就開始啄食。王大國的奔跑和呼喊,已經(jīng)很難起到有效的作用。他只好抓起石塊,拼命地向谷田里拋擲。按照爹的要求,轟趕麻雀是不能用石塊投擲的。因為石塊落入谷田,會將谷穗砸毀。可是,此時,王大國已經(jīng)顧不得許多了。
整整一天,王大國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過來的,當天上了黑影,夜幕降臨,當麻雀們終于鳴金收兵,回到城中的巢窩,王大國才返回家中。進了家門,他差不多累得虛脫。直等吃過晚飯,他才勉強緩過些勁來。他怯怯地來到爹面前,向爹提出要求,要爹明天派出弟弟王小國,同他一起去看守谷田。新科大學生王小國,馬上就要動身去省城就讀了。這幾天正在準備著行裝。爹也正在大肆地擺著酒席,宴請著那些前來道喜的鄉(xiāng)親。
爹聽到王大國的要求,就把眼瞪圓了,厲聲地說。不行!
王大國不服氣地說,怎么不行?
爹說,他是大學生!
王大國還是不服氣,說,大學生就不吃糧食?。康闫?!
爹說,老子就是偏心,咋著了?小國給爹爭了光,你給爹爭了啥?
爹一這么說,就碰到了王大國的短板和疼處。王大國就不吭聲了,勾了腦袋默默地離開。一夜死沉沉地睡去之后,來日還沒有完全醒來,他就給爹從床上轟起,胡亂帶點吃物,又奔那小山崗去了。
小山崗上的谷田里。依舊有麻雀在那兒饕餮。沿著小路走來的王大國,望著谷穗上那些小小的、灰灰的小飛禽,破天荒地沒有呼喊著驅(qū)趕,他站了下來,只是拿了眼睛在呆呆地望。望著望著,他就想起了那天被他抓住的那一只,覺得自己也如這些禽鳥,很是可憐,很是弱小,很是卑微。覺得自己可憐弱小卑微之后。他就想起了兇兇的爹,想起了春風得意的王小國。想起爹和王小國,他不知怎么又想起他的同學孫小莓。想起對面小山崗上的那一團火樣的紅。想起孫小莓,他不由就向?qū)γ娴男∩綅徤贤艘谎?。對面的小山崗上,還是一片翠翠的綠色。卻沒有了那一團火樣的紅,更沒有了女同學嗬喲嗬喲的呼喊聲。王大國就知道,此時的孫小莓?;蛟S已經(jīng)離開了她的村子,離開了她的家。獨自到遠方去了,或許現(xiàn)在,她正坐在遠去的火車上。
想起遠走他鄉(xiāng)的孫小莓,王大國忽然就生出一個念頭來。他想,橫豎在家里自己也不受爹的待見。不如也到外面闖闖去,不管有多艱難,他都要豁出去才行。而且,或許這一走,他還會見到孫小莓。一想起兩人在小山崗上驅(qū)趕麻雀的經(jīng)歷,一想起兩人在小山崗上的意外邂逅,還有那場大雨中兩人相對而望的情景,他把決心下定了。
走,必須走!
走,馬上走!
刻不容緩,時不我待,他甩開大步,就向不遠處的縣城走去。他要在那里坐上汽車,駛向遙遠的地方。但是,走了幾步之后,他卻又停下來。他回過頭。將目光望向自己家里的那一塊塊谷田,
谷田里,已經(jīng)飛來了萬千的麻雀,因為沒有受到驅(qū)趕與驚嚇,它們正在痛快淋漓地啄食著,并且一邊啄食,一邊高興得嘰喳噪叫,似乎在呼喚更多的同類快快地飛來,同它們一道享用這美味的大餐。此時,太陽正好從東天升起,明媚的陽光照亮了小山崗,更將谷田里的谷穗照得金光燦燦。更多的麻雀發(fā)現(xiàn)了目標,俯沖了過來。一只兩只三只,一群兩群三群,有的從這邊飛來,有的從那邊飛來,接著是無數(shù)的只,接著是無數(shù)的群。鋪天蓋地,如云似霧,全沖向了谷田,全伸出了它們的利喙,全拼命地啄食起來。而隨后更多的只,更多的群,還在源源不斷地朝這里麇集。轉(zhuǎn)瞬之間,麻雀的數(shù)量就多于谷穗的數(shù)量了。一枚谷穗上,竟然有三到五只麻雀在爭啄,它們不得不一面相互驅(qū)逐,一面搶食:搶成了團,啄成了蛋。谷田里,如同翻動著麻雀的浪濤,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亂套了!
王大國立在那兒,瞪大了眼睛看。他呆住了、震驚了。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多的麻雀!他還從來沒有見過如此的場面!他知道,如果不趕快動手將它們驅(qū)走,這一年的谷子就白種了,頃刻之間就會顆粒不剩。頃刻之間就會蕩然無存,不僅僅是家里人吃飯問題受到影響,甚至連王小國念大學的費用都沒了著落。他張開嘴要呼喊,卻沒有喊出聲;他抓起石塊要擊打,卻沒有投擲出去。他咬了咬牙,橫了橫心,隨后做出的舉動。讓他自己都感到意外。他竟然沖著村子、沖著他家的方向冷笑了一聲,大步流星地奔縣城而去了。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