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全富

在峽谷深處，一條彎彎曲曲的小河如一根潔白的哈達緊緊纏繞在山腳下，一道道山脊從山巔如巨龍挺起脊背俯沖而下，一頭扎進奔騰不息的河流里，暢飲這雪山甘泉匯集起來、清澈見底的河水。在這些脊背上整齊排列著一座座白色的藏房，在綠樹掩映中顯得更加的靜謐。走進村寨，空氣中彌漫著花椒、蘋果那混合著特有的醉人芳香味，遠(yuǎn)足的人們總會站在風(fēng)口處，長長吸一口氣，讓這香氣隨意在肺里游弋，停留許久后才戀戀不舍的徐徐吐出。

在這幽靜的小山村里，空氣中不時送來飯菜所散發(fā)出來的香氣，更增添了人們的食欲。村寨的上空漂浮著朵朵白云，有的形影相吊孑然一身，有的集結(jié)成群，它們都向著一個方向悠悠蕩蕩地飄去。“云向東有大雨，云向西天光光，今天晚上絕對不會下雨，我敢打包票，老婆子，你就別忙了，好好休息一下?！痹鞔鬆斵壑ò椎暮酉蛎χ帐胞溩拥睦习樯２颊f，桑布抬起頭，看了看天邊飄飛的云朵，擦了一把鬢角的汗珠，笑著說：“前次我要收花椒，你也說的是同樣的話，結(jié)果一場大雨過后，花椒全部泡在水里，都變成了沒人要的白殼子?！闭f完之后又低下頭忙著收拾散落在樓頂上的麥子。

扎西老大爺喝了一口奶茶，再次抬頭看了看空中的云朵，此時，那排列整齊的云朵卻忽左忽右地穿插著，使自己都辨別不出云朵飄飛的路線，他不由得在心底嘀咕起來，對有雨還是沒雨拿不定主意了?？粗习槊β档纳碛?，他也放下手中的碗，連忙站起來，拿起掃把跟在老伴后幫忙收拾。不一會兒，兩位老人將散落一地的麥子都掃到廠房內(nèi)。桑布老大娘抬起右手，輕輕擦去老漢臉上的汗珠，雖然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動作，卻包含了對扎西大叔的愛憐，折射出兩位老人相濡以沫相敬如賓的甜美生活。扎西大爺拿起茶壺為桑布大娘倒了一碗清茶，當(dāng)大娘喝完一碗后，老人接過大娘手中的碗，開玩笑說：“我還認(rèn)為你不口渴呢?！贝竽镟凉值卣f：“怎么會不口渴呢，只是害怕你的諺語‘靈驗，所以不敢喝嘛 ?！崩蠣敔斴笭栆恍?，也為自己從五保戶老人口中相傳得到的諺語產(chǎn)生了些許懷疑，只是不敢表態(tài)而已，因為他知道，許多諺語里面其實包含了許多哲理 ，在很多時候，還是有其道理性，在生活中得到了實踐。此時，他的思緒又回到小時候的歲月里。

那時候還沒有下戶，家中的大人們要按時到田地里勞作，家中只剩下一群屁顛屁顛的小孩，下午放學(xué)后，他們背著自己用木板制作的弓刀，在田野里擺開戰(zhàn)場，常常玩得不亦樂乎。記得在村西頭有一棵白楊樹，粗壯的枝干需要幾個人手牽著手才能圍住，在遮天蔽日的大樹下面有一座用石板做房頂蓋的小屋，里面住著一位老人，老人膝下無子孤身一人生活，是隊里的五保戶，更是全公社的重點優(yōu)撫對象，雖然五保戶老爺爺衣食無憂，然而非常寂寞，在平時只有他們幾個小孩光顧老大爺家的石板房，因為老人是五保戶，所以孩子們都叫他為五爺爺。當(dāng)孩子們到來時，老人的臉上綻放出會心的微笑。每次見面時老人總是會變戲法似的從床腳或者碗櫥里拿出幾顆雪白的水果糖，緊緊攥在自己的手里，用嚴(yán)肅的表情考孩子們昨天所教的知識，當(dāng)孩子們背誦正確后，老大爺將自己的拳頭舒展開來，獎勵一顆糖果，如果沒有背上，老爺爺用責(zé)備的眼光看你一眼，并重復(fù)教你念一遍。其實老大爺沒有接受過教育，不認(rèn)識字，那知識只是老人從父輩那里口頭傳承的一些諺語，如“小時偷針，大了偷金”“歪戴帽子斜穿衣，長大不是個好東西”“聽人勸，得一半”……。孩子們?yōu)榱说玫侥茄┌椎奶枪?，每次在完成教師布置的作業(yè)之外，還要背誦老爺爺傳頌的這些諺語。有誘人糖果的指引，幾個孩子老師教的知識沒有記住多少，然而老爺爺所教授的這些諺語卻塞滿了腦子，在那時候，他們只覺得這些諺語背誦起來鏗鏘悅耳，讀著朗朗上口。在學(xué)校里，他們每次寫作文時信手拈來將這些諺語用上去，使文章增色不少，得到了老師的表揚，也因此成為班級里寫作文的佼佼者。在生活中，當(dāng)孩子們要想犯一些小錯誤時，如看到有些同學(xué)因為羨慕別人有精美的文具盒想據(jù)為己有時，忽然想到“小時偷針，大了偷金”的諺語，立即上前制止。

然而這段美好的回憶沒有駐留太久，有一天，小扎西和同伴們在隊里的曬場里玩耍，家長們忙著發(fā)動柴油機，并用皮帶將飛輪與脫粒機相連，在震耳欲聾的聲響里開始脫粒玉米籽，有的將玉米包谷裝進機器里，有的將玉米籽撒在曬場里，那一顆顆玉米籽鋪成厚厚的墊子，孩子們就在上面翻滾打鬧，互相追逐。就在大人們忙碌的勞動與孩子們天真的嬉戲進行得正歡的時候，忽然從遠(yuǎn)處傳來五保戶大爺親戚們的哭喊聲，大人們連忙關(guān)掉柴油機，放下手中的活，向五保戶大爺家中跑去。下午時分，大人們又陸陸續(xù)續(xù)的回到曬場里，從大人們的交談中得知，五保戶老爺爺在溫暖的被窩里安詳閉上了眼，永遠(yuǎn)離開了這個世界，扎西和幾位伙伴連忙跑到老爺爺家中，親眼看著大人們給老爺爺穿上黑色的長衫，腰部拴上手工制作的花帶子，待穿戴一新后被大人們抬著放進黑色的棺材里，他們只覺得老爺爺是睡覺了，然而當(dāng)合上棺材板的一剎那，他們才意識到從今往后老爺爺已經(jīng)永遠(yuǎn)離開了他們，再也沒有人教他們背誦諺語，再也沒有人給他們雪白的糖果了，扎西大哭起來，孩子們也跟著大放悲聲，后來許多鄰人都這樣評價，老爺爺雖然膝下無兒女，但是有那么多的孩子為他的逝去而慟哭，是一種福氣。

扎西老大爺和老大娘相互攙扶著從木板樓梯上慢慢走下來，在寬闊的堂屋內(nèi)，擺放著幾張桌子，幾把椅子，靠墻一方放置著一張用墨水涂黑的黑板，原來的火籠已經(jīng)被泥土所填平，從泥土的顏色還能依稀看出火籠的大小。幾年前，兩位老人從教育戰(zhàn)線上退休下來后，從繁忙的工作一下到無所事事時，兩位老人仿佛一下蒼老了許多，步履沒有了原來的矯健，走路的姿勢變了，就連說話都是慢吞吞的，做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來，乍一看上去，仿佛一下老了許多。兩鬢也像下了霜似的，雪白雪白的分外耀眼。因為賦閑在家，在百無聊賴之中扎西大爺愛上了打麻將，桑布大娘也加入到街邊談天說地回憶過去的大軍中，東拉西扯擺一些閑龍門陣，每天都在無聊之中打發(fā)著日子。一年后，扎西大爺?shù)谋骋裁黠@馱了，老大娘的牙齒也掉了幾顆，有一天，扎西大爺在麻將桌邊忽然暈倒，幸虧牌友們動作迅速，將老大爺及時送往醫(yī)院就診。經(jīng)過幾天的治療，老大爺才從昏迷中蘇醒過來，在昏迷的幾天里，老人又一次夢到了死去的五保戶老爺爺，在夢中，五保戶老爺爺瞇著眼，將頭微微搖晃，用抑揚頓挫的聲音教授著孩子們，當(dāng)孩子們口齒清楚的背誦出所教授的諺語時，他掀開床板，從床下拉出一個黑乎乎的箱子，摸索了很久之后從里面拿出一把雪白的糖果，分發(fā)給孩子們，然而當(dāng)發(fā)到自己這里時，老人卻將糖果拽在手里，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從那眼神里分明讀懂了老人對自己懶惰、消沉的責(zé)備，使自己羞愧的低下了頭。扎西老大爺醒來后想了很久，開始認(rèn)真梳理自己的生活軌跡，在自己的生活中，引以為傲的是與五保戶老爺爺一起背誦諺語和自己教書生涯的時段，他堅信在這兩個時段里他沒有虛度自己的光陰，而今退休之后，卻慢慢培養(yǎng)了自己的惰性。他把老伴叫到病床邊，告訴老伴的第一句話就是我要回到家鄉(xiāng)去，再不能在鋼筋水泥包裹的城市里像懶漢一樣生活了。老伴知道，只要扎西大叔認(rèn)定的事八匹馬都拉不回來，順從的點頭表示同意。然而老漢的兒子擁忠卻竭力反對，他希望兩位老人能在自己的身邊安享晚年。“阿達，你想想，苦了那么多的日子，如今好日子才剛開始，你們就要回到農(nóng)村里去受苦，別人看著還認(rèn)為我和媳婦拉姆待你倆不好呢，這我堅決不同意?！?/p>

“兒子，我知道你們很孝順，但是你們想想，如果讓我們在城市里生活，我們會被這苦悶的生活所擊倒的。我想回家將家中的老房子翻修一下，種一點樹，村中還有許多孩子的父母都到外面掙錢去了，他們沒有人管，差不多成了野孩子，學(xué)習(xí)成績差，為此我和你媽決定給那里的孩子們送去一點知識，那里的孩子真的需要我們。”兒子看著年邁的父母親，知道勸說已經(jīng)無益，只好妥協(xié)。

兩位老人回到家里之后，將已經(jīng)荒蕪的院落打掃得干干凈凈，并在房子四周栽種上花椒、蘋果等果樹。扎西大爺在年輕的時候?qū)W習(xí)過砌墻的技藝，就這樣，老人起早摸黑運送石塊等建筑材料，當(dāng)一切準(zhǔn)備工作就緒后，獨自一人開始砌墻修建房屋，老伴桑布也沒有閑著，有時候幫忙調(diào)制修建房屋所用的稀泥，一邊做飯。經(jīng)過幾個月的辛勤勞動，一座原本搖搖欲墜的房屋又修建起來，在原有的基礎(chǔ)上有了更明顯的改觀，充滿了時代氣息。老人將堂屋中火籠里的石三角取了出來，在里面填滿了泥土，改造成一間寬敞明亮的教室，自己購買了桌椅板凳和黑板。每天下午時分，兩位老人風(fēng)雨無阻地站在村東頭的山包上，等待孩子們放學(xué)回家，當(dāng)孩子們豆大的身影出現(xiàn)在蜿蜒盤旋的山路上時，兩位老人那略顯焦急和疲倦的神色中呈現(xiàn)出激動的樣子，高興地將孩子們接回家中，扎西大爺讓孩子們坐在堂屋里的桌子邊，便開始在黑板上用手中的粉筆講訴著那些在平時上課中沒有懂得的問題。有時候扎西大爺讓孩子們在院落邊果樹下背書，那朗朗的讀書聲久久的在藏寨上空回蕩，許多暮歸的農(nóng)夫都要停下匆匆的腳步，聆聽孩子們所發(fā)出的天籟之音，點綴了村莊的美景，增添了不一樣的活力。此時老伴也沒有閑著，走進廚房里連忙燒火做飯，屋頂?shù)臒焽枥锎稛熜煨焐饋?，在空中凝聚成團，最后消散在村莊的上空，不一會兒微風(fēng)傳來飯菜的香味，霎時間彌漫在午夜寂靜的村寨中，看著孩子們吃著菜，老奶奶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夜幕降臨，黑魆魆的暮色慢慢籠罩住整個村寨，路邊的草叢里不時傳來蟋蟀的低鳴聲，樹枝間夜宿的鳥雀因為調(diào)節(jié)自己的位置，不停扇動翅膀，幾聲狗吠將鄉(xiāng)村的夜襯托得更加安謐，在兩位老人的堂屋內(nèi)，扎西大叔還在輔導(dǎo)孩子的學(xué)習(xí)，在銀白色燈光的照射下，老人頭發(fā)顯得更加的蒼白，然而里面竟然長出了幾根黑色的頭發(fā)，在白色的世界里那樣耀眼，桑布大娘坐在墻的角落里，給孩子們縫補書包，她抬起頭，看到老大爺頭上的幾根黑發(fā)，嘴角露出激動的笑容，她知道這都是老人心情愉快后才有的結(jié)果。

夜已深深，孩子們終于寫完了作業(yè)，兩位老人待孩子們收拾完書包后，拿起電筒將孩子們送回各自的家中。在崎嶇的山路上，老人和孩子們在夜色的沐浴中前行，灑下一路銀鈴般的歡笑，一路清脆悅耳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