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國泉,男,安徽望江縣人。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安徽中青年作家班學員。
先后在《詩刊》、《星星》等報刊發(fā)表作品300余篇(首),散文多次獲安徽省報紙副刊好作品一等獎、二等獎,著有詩集《記憶:撒落的麥?!?。
突然產生了一種鋪天蓋地的感覺。
這些野蓼、狗尾巴、節(jié)節(jié)草以及許多叫不出名的雜草,蓬蓬勃勃、不管不顧。在田埂上,在水塘邊,在彎彎曲曲的小路旁,甚至在人們過去用來納涼的大樹底下也是密密麻麻,散布著略帶辛辣又過分成熟的氣息。嗆人!
這是一種怎樣的氣息?
我忽然想起了散文家沈天鴻先生的《秋天的楊樹林》。對,就是他當時聞到的那種氣息:衰老的氣息。這種氣息或者說這種感覺是我今年古歷七月底回到家鄉(xiāng)大橋的某個村子時被突然復制出來的。
古歷七月仍然是一個很熱的季節(jié),盡管從日歷上看已進入秋天,但秋的跡象不很深?,F(xiàn)在的季節(jié)似乎是變了很多,即便到了古歷八月,也仍然是夏天的氣息占據(jù)著很重要的地位,一副不愿或者舍不得離開的樣子,很是愜意的神態(tài)。只是這些草們不再嫩綠,不再像春夏時那樣讓人不忍心去碰她——一碰她就可能傷害她了啊。她們就悄悄地長在那里,靜靜地守候,靜靜地在風中、在陽光中與世界合而為一。
可眼前的這些草著實讓人驚慌,似乎忘記了自己是野草。長得齊人腰高,甚或超過一人高,就連本來高不過寸許的節(jié)節(jié)草也從地上努力伸長脖子抬起頭向外張望。村前屋后幾乎沒有路,沒有哪一個人能在這里順利地通過。事實上我還真不知道草到底能長多高??赡芘c我同時代的許多人也有這樣的想法。一個小土丘我?guī)缀鯚o法輕松地走過去,我得用手將它們分開前行,它們的下面依然是陳年的未來得及腐爛的草,看不見泥土。就像我昨夜翻看的那卷發(fā)黃的歷史書,翻來翻去,到最后,我還是沒看清真正的歷史。
一種障礙。
一種障礙產生的一種無奈。
對草感到無奈從我記事時開始就有了。只是意義正好相反。是一個相反的命題占據(jù)著我的整個世界妨礙對草的認知。
那時,草給我的印象始終是綠油油的可人,很少有眼前這種充滿著辛辣與衰老的氣息。它們剛剛探出頭不是被牛吃了就是被割草的孩子們割走了。當然割草的也有大人。我深信我的這個記憶或者說判斷。我其實就是那放牛的孩子或割草的孩子。就連那長在水中的苦草也不會放過的??嗖荩覀兡堑胤綄λ幸粋€比較形象的名字:麻皮草。的確有一種“麻癩癩”的感覺。大人們整船整船地將苦草拉出水面,上岸后在陽光下曝曬。
一切割來的草只有一個目的:做飯。
民以食為天。那個時候,除了牛吃以外,所有的草統(tǒng)統(tǒng)都要塞進土灶的灶膛。雖然燃燒的時間短,但這在當時我的家鄉(xiāng)是唯一能將米做成飯的方式。這種方式我想實際上也是當時全國農村的方式。那時,大到樹木的蔸,小到莊稼的根甚至于葉片,無論是哪種,我們都不會放過。我們將它挖出來,除去泥土,曬干,燒飯。年復一年,幾乎所有的“業(yè)余時間”都要不斷去割草、拉草、筢草。我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為什么糧食填不飽肚子的情況下,柴草也填不飽土灶的肚子?
這也是一種障礙。一種因障礙而產生的矛盾。
我們冬天筢柴、夏天拉柴(拉苦草)、秋天砍柴,以解決這一矛盾。我們的童年因此被這些柴草或者說土灶奪去了一大半?,F(xiàn)在想來恰好就是這些草豐富了我們的童年。莊稼活干不了,與那些草相似的我們只能與草同行。
土丘的前面是一口水塘。水塘里面也長滿了草,蒿草、麻皮草都有。夾雜在這些衰老的草中間還有一種此時仍碧綠而蓬勃的草,叫空心蓮子草,我們那叫水花生或革命草。一種外來生物。由于它長得快,生命力強,又沒有天敵,所以那個年代就毫不思索地引進了,可以說在很大程度上解決了當時的那個矛盾,那個人與牛乃至牲畜相互爭草的矛盾。
可隨著這么多年的經(jīng)濟發(fā)展,耕牛不再是原來意義上的耕牛,“耕”退化成“肉”了。農村人燒飯也不再依靠草,甚至不用草,草的作用也大大退化,而這種水花生卻不因此而退出歷史舞臺,或有所改變或收斂,不管不顧,燒不著、拉不完,年復一年,郁郁蔥蔥且鋪天蓋地將這口水塘填得滿滿的,讓人手足無措。
時代的進步足可以讓一切蛻化被忽略嗎?水塘也一樣。現(xiàn)在的莊稼人戶戶都有口井,燒飯多用液化氣、煤、電,與城里一樣。偶爾用一下草,那是奢侈,是城里人要吃農家飯時才用的奢侈。所以水塘被填滿,野草在瘋長,村民們只是看在眼里,不在心上,沒有感覺。年輕人臘月二十幾才回家,正月元宵左右就匆忙外出。村莊里除了老人小孩外,就是這些瘋長的野草了。在春天、在夏天、在秋天,乃至一年四季。
面對這樣的村莊,我感到驚異,感到惆悵,但我不知我的這個惆悵從何而來。
我突然想到這些草要是長在沙漠地帶呢?那該是怎樣的一個景色與結果!但現(xiàn)在這些草長錯了地方,我堅信長錯了地方。任何東西長錯了地方就會背道而馳,最后就是衰老,就是年復一年地走向死亡。
這也是一種障礙嗎?
“充滿障礙的時代!/誰都在避開對方的同時/成為別人的障礙/這同樣是一條真理?!边@是我多年前寫下的一首關于障礙物的詩中的幾句。我想這些草是為了避開誰而成為我的障礙,讓我生畏?我無法想象人對草竟然生畏。
我知道,這肯定不是敬畏。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白居易在寫下《賦得古原草送別》這首詩時是不是也有這種畏。但這里不是古原,是我的家鄉(xiāng),我此時也不是送友人,而是隨便走走,類似于城里人在公園里散步。只是散步的心情肯定舒暢,而我卻舒暢不起來,只有沉重,一種鋪天蓋地的沉重。我想到了白居易詩的下面一句“遠芳侵古道”,一個“侵”字表現(xiàn)出白居易當時所處的情境與我類似。只是他仍然聞到了草的“芳香”。而我卻聞不到。侵古道的這些草讓我腳下原本就有的鄉(xiāng)村小路荒蕪。是什么時候開始荒蕪,并與成為腐殖物的草成為一體?
我現(xiàn)在終于理解了“荒草”這個詞的意義。“荒”與“草”一對矛盾體連在一起就是此時我的感覺。一種空落落的感覺。
這空落落的感覺是一種障礙嗎?一群麻雀在前面飛起又落下。麻雀似乎永遠都是這樣,飛不高,也飛不遠。飛起是短暫的,落下也是短暫的。
麻雀肯定有麻雀的障礙。
草也是。人是否也是這樣?
雨 水
今天雨水。從日歷上看,進入春天已有半個月了。但此時此景給我的感覺仍然是停留在冬天,連同田野里的草、湖里的水、路邊的樹,仍舊是黑黑的,涼涼的,光禿禿的。讓人感到除了日歷以外,一切仍然是冬天。
進入,卻持了一種否定的態(tài)度,即便用“猶抱琵琶半遮面”這樣的名句也難以囊括這其中的所指。這可能不只是這個春天,包括其他季節(jié)給人的感覺也是如此。
我時常想,為什么古人那么毫不猶豫地將那個似是而非的一天定為立春,然后就定下了雨水以及其他的節(jié)氣呢,仿佛“渾然天成,無有畔岸”。實在是有著在今天來說叫作“前瞻性”的一面。這一“定”已經(jīng)幾千年,數(shù)千年后,我們同樣毫不猶豫地在古人的規(guī)定中生活。沒有人提出異議或者說提不出異議。
在我看來,“立春”“雨水”這樣的節(jié)氣離開它原本的內容亦即原本的能指而成為一個“形而上”,且是一個具有著無窮服從性的“形而上”。其實,所謂現(xiàn)代人,許多事都是古人量身定做的,都具有無窮服從性,無窮地一個節(jié)氣一個節(jié)氣地往前趕路、“趕集”。這并非復古或者說厚古薄今。比如我現(xiàn)在正在紙上寫下的這些字,這些一筆一畫、有形有意的漢字,哪一個不是出自那個叫作倉頡的古人之手呢!變化的只有形狀,只有我們偶爾添加在其中的類似佐料的意義或者重新排列組合的詞語。那是不是可以說我們今天的詞語組合在冥冥之中古人就賦予了這個“權利”、下了定義呢?“古人不知今時月,今月曾經(jīng)照古人”是不是也包含著這層意思?沒人知道,也沒人能知道……
而雨一直在下。我可以武斷地說這“雨”從古代到現(xiàn)在,每到這個時候就會毫不猶豫地下起來,一直就沒停過。
仍舊是打在人臉上感到冰冷的有些生痛的雨,現(xiàn)在卻叫春雨。我的確有些不解。因為在我看來,這些從冬天趕過來的雨,其本質并沒有發(fā)生變化。
“春雨貴如油”?我更難理解。
那么多的雨為何貴如油?是否古代的春雨非常稀少?如果是因為春天下的那些雨到了夏天、秋天不夠用,那也是因為夏雨或者秋雨少了,應該叫夏雨或者秋雨貴如油呀!為何要把這筆帳算到春天的頭上,厚此薄彼呢?
應該說古人一直是“厚”春的。這就又出現(xiàn)了一個似是而非的問題,甚至不是問題而是實事了,一個“今人不知古時月”的事實。
在我的經(jīng)驗中,春天的雨下得比任何季節(jié)都多,多得讓人受不了,仿佛空氣里都是雨,吐口氣都讓人感到擰巴,打個噴嚏都有可能下起雨來。否則,哪來“春風春雨愁煞人”一說!比如眼前,好幾天了,下了停,停了又下,不依不饒。它是不是在提醒,提醒這個世界上正在蟄伏著的一切?看來,眼前的這個春天給我們展示的是她那個我們所知甚少的另一個側面,一個小小的煙雨朦朧的側面,甚至可能是一個虛影。
虛影就是“形而上”。我們一直與那個稱之為春雨的“形而上”在對接。
可雨并不虛,實實在在的。路的旁邊已形成了一條小溪在嘩嘩流淌。
是誰給了這條嘩嘩流淌的小溪以目的?沒有人回答。但小溪卻讓那個形而上的春天一下子成為了形而下。有了感性,聽得到,摸得著。打著傘走在這條下著不大不小春雨的路上,我突然又有了這個想法。包括不遠處那些迫不及待地開了的油菜花也是一樣。這些離盛開還應該為時尚早的油菜花,雨滴一下,就迫不及待地點一下頭的油菜花,實際也是在迫不及待地展現(xiàn)自己。街道上那些奔走著的小女孩也是。是模仿還是不謀而合?她們看上去穿得那么單薄,一臉的燦爛,她們就這樣迫不及待地以這種樸素的方式提前淋浴著她內心里堅定地認同的那個春風、春雨。
我一直不接受眼前撲面而來的是春風、春雨這個實事。我一直穿著冬天的服裝,同時也是以冬天的心情,以對待冬天的方式在對待這個春日,那些在村莊里關著門、圍坐在火盆旁邊談天說地的人們,我想也是如此。
他們在談論什么?我并不知道。但我熟悉這一切。我只是剛剛離開那個火盆,他們的每一句話實際還在我的耳邊,帶著火盆的味道,甚至是充盈著臘肉的香味。
當然,我更熟悉這些油菜花,熟悉它們開花的全過程。此刻,我知道不可能有蜜蜂。因而遠遠望去,讓人感到油菜花在開的就只有感受者自己了。
“立春三天,百草發(fā)芽”講的可能是一種萌動,春天本身也是一種萌動,大眾性的萌動,因而有了茫然。當然,“茫然”不是“盲然”,它們有著本質的不同。因為這些油菜花、這些奔走在大街小巷的小女孩,這條嘩嘩流淌的小溪。
這是由茫然到必然的一個必然過程。
春光明媚?;\罩在春雨中的春光大概只能通過這些油菜花或者小女孩來體現(xiàn)明媚了。因而明媚就有了“曖昧”的意味。同樣可以這樣體現(xiàn)的還有迎春花,甚至那些還不肯離去的臘梅等。這個時候,它們只有花,或黃或白或粉紅,沒有綠葉的呵護,凸凸的,同時也是禿禿地或者伏在枝條上,或者伸展在枝條上,聞不到那種熟悉的香味,那種沁人心脾的韻味??瓷先?,茫然得不知所措。
是不是發(fā)生了“脫臼”?記得我小時候因與小伙伴一起玩耍曾造成胳膊脫臼。脫了臼的胳膊什么也不能做,只傳遞痛,不傳遞命令?,F(xiàn)在這些花伏在枝條上是否也只是在傳遞痛?它們顯得那么薄如蟬翼,風輕輕一吹,似乎就能將它卷走。但這些花明顯比我堅強,它以堅定的、堅守的方式尋找與綠葉的吻合。一朵被卷走,許多朵薄如蟬翼的花會很快會探出頭來。
這同樣是一種茫然嗎?它們在擔心春天爽約?所以產生了激動與錯覺,手足無措。
我想起了昨天晚上讀到的一篇文章,法國文學批評家托多羅夫在《對話與獨白:巴赫金與雅各布森》中評價雅各布森的作品時所說的一句話:“它面對所有讀者,亦即不面對任何具體讀者,不等待任何回答。它所引起的反響不是某種‘唱和而是鑒賞和沉思?!边@句話,我想同樣適合描述這些春雨。我知道,春雨不等待我任何具體的回答,我的回答可能像這些開了的油菜花,并不一定著邊際。
它同時也不是面對我這一個具體的“讀者”。因為不等待具體的回答,又不是面對某個特定的對象──讀者,所以就避免不了它的茫然性。
我不知道春雨是否在“沉思”?如果是,那么眼前的這些就是春雨“沉思”的結論了,一種“通過無動于衷達到激動,不加解釋達到解釋”(沈天鴻語)式結論。盡管我們在這個連綿不斷的春雨中,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地行走在田野,或者街道上,或者圍坐在火盆邊,面對那些迫不及待地甩開綠葉先期招展在枝條上的各種花朵;面對一不小心仍舊有可能突然到來的春雪,而且可能是一場覆蓋一切的春雪;我們可能突然需要脫去一件厚棉衣,我們又可能突然需要穿上它……
這些“面對”不可否認都是春風、春雨的作品,甚至是杰作。我把這些作品歸之于哲學。它讓我們不斷去思考,其結果讀到的卻是“贗品”,得出的結論都是茫然,包括這些一直在下的雨,哪一滴像是春雨?這有且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我們一直在誤讀、誤解,在讀春天的影子。影子總是先于本體抵達。
里爾克曾在他關于羅丹的一書中說道:“榮譽是所有誤解的總和。”我想把這句話“盜用”并替換:用“春天”替換“榮譽”。那就是“春天是所有誤解的總和”。
我堅信。你信否?
跟著一枚秋葉飛翔
我一直固執(zhí)地認為秋天的樹葉不是隨秋風飄落,而是跟秋風一起飛翔,那么不顧一切,那么勇往直前。比此刻在田野上散步的我們更加堅定沉著。因為沒有誰能為秋葉設計一幅回家的路線圖,或許,這種飛翔本身就是一種回家的方式。有哪種飛翔不最終回到地面?從這種意義上講,樹葉一長出就開始了它飛翔的一生。因此,它現(xiàn)在開始沉靜,向下、一直向下,就在不遠處將自己坦然地拋在池塘里、草坪上,甚至就在你我的腳邊。即便是紛紛揚揚,也不嘰嘰喳喳,像這身旁的溪水,夏季里肆無忌憚的溪水,此刻開始下沉,開始慢慢向東流去,也不停留,不徘徊,無聲無息。有聲有息也那么悅目賞心。
它能在什么地方停留?誰也不知道,也不必知道。
秋風一陣接著一陣,將路面上的塵土卷起,將曠野上的野花野草一再搖動,同時也一再使這些野花野草傾情綻放,沁人心脾。秋風是在提醒什么,還是在尋找什么?我一直想不出,也想不通?;蛟S這就是人與世界的距離,也是人與自然的鴻溝所在。有了鴻溝因此就有了一切。
我自然也在這一切之中。雖然,我找不到這鴻溝,但我就是有這種感覺。我不知道這些樹葉是如何掙脫它的樹枝的,正如我不知道這些樹葉是如何被它的母親孕育出來一樣。事實上這種掙脫準確地說是一種放棄,一種守衛(wèi)式的放棄,那么自在,那么不可阻攔與忘情。也許它要在此時才能發(fā)現(xiàn)自己是存在著的,噴薄而出。此前的歲月似乎是一段空白,郁郁蔥蔥、佇立眺望地護擁著樹干,讓樹干向著天空伸展,向著天空綻放。在這種空白之中,我感覺最深的就是這些樹葉在正午投下的蔭影而并非它的綠。蔭影事實上就是陰影,只是蔭影讓我感受到清爽,而陰影讓我感受到這些葉片已然不是葉片,而是什么也不是的灰暗。
這似乎是在篡改。是這些葉片篡改了這一切?我不知道。夏季里知了一直鳴叫著,現(xiàn)在已然不多見的水牛在這蔭影下臥伏、反芻、甩動它的尾巴。我知道,打工潮的上漲、現(xiàn)代化的快馬加鞭使水牛在勞作的田埂上漸漸隱退,無可爭辯這是種進步,只是這種進步同時似乎總在不斷地丟棄什么,讓人免不了要不斷地思想,不斷地鳴叫。
偶爾也有風——實事上我更愿意叫它熱氣──迎面襲來,葉片抖動著,不離散,偶爾發(fā)出響聲,但那是一種碰撞,葉片與葉片之間的一種對抗,樹葉唯一能做到的就是這種對抗,聲音很小,很容易被知了的叫聲覆蓋,但它仍然是一種聲音,一種自身感受不到卻給別人以震撼的聲音。不像此刻,那掙脫樹枝的響聲在空中飛舞,一片接著一片,一陣連著一陣,雖只是一瞬,卻從容、毫不掩飾,給人一種舒展的感受,一種質樸和沉著,一種向下卻又是那樣堅定地向上的感覺。
萬物都要在這時才有這種水落石出的感覺嗎?向下與向上在這里得到統(tǒng)一。這一點我無法做到,很多人也都無法做到。史蒂文斯《相反的命題》是否就是描寫這枚爐火純青的樹葉?
太陽已在西天的下半部了,樹的影子已被拉長了許多倍。由于沒有了夏季里蓬勃的葉片,光禿禿的樹枝顯得更為纖細、孤獨和無助。是想與剛剛掙脫下來的那枚樹葉親吻一下嗎?此時,那枚樹葉在我的影子與樹的影子交匯的地方打了個旋渦,飛走了。
樹的影子又長了一些……
我常常想,樹的生長需要樹葉一次又一次地放棄,一次又一次地飛翔。這是樹的全部,也是這些葉片的全部。樹因此挺拔,因此昂然,因此不斷向秋天的深處走去,迎接霜,迎接一場連著一場的冰雪。這多少有些感人,也多少有些讓人感傷與悲壯。就像那些真理,一層一層將謬誤撥去后,直挺挺地站在那里,雖在北風的吹打下?lián)u晃著,但他孤傲,似乎有充分的理由和信心以他光禿禿的枝椏直插天空。
這些葉片飄下來,便伏在草上,一動不動了。這些不肯離去的節(jié)節(jié)草,已經(jīng)發(fā)黃,即便如此,也不愿走開半步,匍匐著守衛(wèi)自己向四周蔓延的根莖,直到它徹底化為泥土。植物與植物是如此的相像,卻又是如此的迥然不同。
我不得不停下腳步,俯身暫時清理一下纏在我鞋上褲管上的已然枯下去的節(jié)節(jié)草。我不知道這些節(jié)節(jié)草是什么時候纏上我的褲管上的,我知道它并不是有意要告訴我什么。告訴的總是無能為力的。
絡繹不絕的車輛不斷地在不遠處鳴叫著,它們相互提醒,相互讓開一條小得僅能擦身而過的通道。塵土就在這條通道的上空飛揚著,讓人咳嗽,讓人瞇縫且竭力瞪著自己的雙眼。有意思的是人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也仍忘不了在這條自己規(guī)定出來的道路上忙碌著,且不顧一切地將自己打造出來的一切推翻、重建,甚至將那些真理一樣矗立的樹也不放過,一顆一顆既有耐心又有決心地砍去。前面前不久還是一片水域,現(xiàn)在卻什么也看不見了。那些馨香而鮮嫩的荷花不見了,那些到死也不愿離開半步的水草無痕無跡,那些挺立的樹被一一砍走。他們要在這里建什么,他們建起了什么?他們是否真的如那些科學家所言最終要將自己推翻?
“夏日與冬天相互摧殘/在這片很容易看到盡頭的水域/每年如此/開出花/馨香而鮮嫩的花/總只蓬勃一個季節(jié)/爾后便被秋風帶走/歲月的足跡如此重疊!”這是我?guī)啄昵盀檫@片水域寫下的一首詩中的幾句,我知道此刻被推翻的肯定也包括這首詩。
詩僅只蹲伏于我記憶的拐角處。也許沒有人能夠想起它,這是在它誕生時就已決定了的實事。像我此刻從地上拾起的這枚剛剛吹散過來的葉片,離開樹枝后就有些泛黃了。我?guī)缀鯖]有領略到它有半點疼痛的感受。它重新被我拾起審視時也未能見到它有什么有別于其他葉片的表情。這不是麻木,而是一種境界,一種飛翔的境界。
我知道許多人無法做到這一點,我更無法做到。即便是此刻悠閑地散步也是一種表象,一種掩飾,甚至是一種演示。演示給誰看?好像誰都不是,又好像誰都是。
鷹有時飛得比雞還低,但雞永遠也飛不到鷹那么高。這是我昨天夜里在一本書中看到的一句話。這句話適合這枚樹葉,更適合這些灰塵。這些灰塵比我的步伐更為沉重,總圍在我的左右,飛起又落下,持續(xù)一分鐘、幾分鐘,然后覆蓋在一切物體之上,不肯離散。
只有這些葉片,在我身后寧靜地飛翔,目送從這里散步走過的每一個人。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