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震云
這個雞毛店雖鋪面不大,但院子、房間還干凈。院子里有一棵大槐樹,秋天了,第二天早起,能落一地的黃葉。店里給客人開伙,雖說又賺了客人的伙食錢,但也給客人提供了方便;吃著上一頓,報出下一頓想吃什么,伙計下一頓給你做。清早客人都吃稀粥窩頭,分別是在中午和晚上兩頓飯。吳摩西和巧玲中午和晚上常吃的,是一人一碗羊肉燴面。要面不要飯菜,一是圖個省錢;二是一大碗面外加羊肉,吃下也扛餓;三是燴面有湯有水,吃到肚子里熨帖。
雞毛店的店錢是一天一結(jié),且是早起早結(jié),吳摩西每天不少他的店錢,他又說不出什么來。另一位在店里常住的客人,是一個賣老鼠藥的叫老尤。老尤來自開封,長個猢猻嘴,啞嗓子,三十來歲,每天就在汽車站旁邊做買賣;白天出去擺攤,晚上回老龐的店里住,已住了一個來月。一個月能在一個地方賣老鼠藥,看來新鄉(xiāng)的老鼠多。因都是???,皆住在靠里一間屋,三天下來就熟了。白天,吳摩西扯著巧玲去汽車站看汽車,有時也到老尤的地攤前,看他賣老鼠藥。一袋袋老鼠藥,用草紙包著,碼了一地。巧玲對老鼠藥不感興趣,愛看老鼠藥前邊,擺著的二十來個干硬的大老鼠。大老鼠也就是些老鼠皮,里邊填些稻草破布撐起來的,證明皆是吃了老尤的老鼠藥毒死的。巧玲還拾起一根草棍,撥弄這些大老鼠;撥它們也不見動,巧玲咯咯笑了。過去巧玲膽小,帶她到新鄉(xiāng),她膽子倒練大了。有人踢著地上的老鼠問老尤:“這么大個兒,真的假的呀?”
老尤:“這還叫大?大的沒敢?guī)恚聡樦l?!?/p>
賣老鼠藥是小本生意,小本生意就是賣個嘴;老尤雖是啞嗓子,但一天到晚喊個不停。吆喝的曲兒也成批成套。如:
天增歲月人增福
家里不能藏老鼠
從北京,到南京
都知道老尤的鼠藥靈
……
又如:
紫禁城,亂哄哄
八個老鼠來集中
大鼠喊,小鼠叫
都要把老尤給滅掉
滅老尤,為個啥
姑嫂妯娌都沒了
……
吳摩西聽了笑,巧玲聽了也笑。這些話,讓吳摩西吆喝,吳摩西就吆喝不出來。先是想不起這些詞;就是想起這些詞,也拉不下這個臉。一方面佩服老尤的口才,同時感嘆,賣一個老鼠藥,啞著嗓子,還一喊一天,也不容易。到了晚上,三人常在店里一起吃晚飯。吳摩西父女倆愛吃羊肉燴面,老尤愛吃燒餅夾驢肉,外加一碗白菜蝦皮湯。不點飯菜點燒餅,也是圖個省錢。但吃過燒餅,再喝一碗熱湯,老尤也能吃出一頭汗。有時老尤會掰下一牙夾肉燒餅,遞給巧玲;巧玲與他熟了,也接過就吃。一開始吳摩西說巧玲:“人家的東西,拿來就吃,沒個規(guī)矩?!?/p>
老尤倒笑了:“吃吧!孩子家,哪那么多講究!”
有一次,說起老尤賣老鼠藥,吳摩西夸他嘴上功夫好,接著指指自己的嘴:“我的嘴就不行?!?/p>
沒想到老尤嘆息一聲:“兄弟這話就說錯了,要不就是笑話你哥?!?/p>
吳摩西:“咋?”
老尤:“一輩子賣個老鼠藥,斗個嘴皮子,啥時候是個頭呀?!?/p>
吳摩西:“那你還想干啥?”
老尤看吳摩西一眼,在炕沿上敲著煙袋:“啥時也能發(fā)一筆橫財?!?/p>
橫財誰不想發(fā)。但正因為是橫財,哪里是好發(fā)的?
吳摩西說:“想發(fā)橫財,先得黑了心;看你的面相,不像黑心的人?!?/p>
老尤一愣,回過神兒來,又嘆口氣:“沒錯。”
吳摩西能看出來,老尤像店主老龐一樣,也對吳摩西和巧玲整天住店不干事有些好奇。因是萍水相逢,兩人聊天時,老尤倒也不問。這天晚飯,吳摩西和巧玲要的又是羊肉燴面。吃時覺得挺香,吃過回到客房,吳摩西覺得今天的燴面咸了,又回廚房喝水。老尤這天收攤晚,還在廚房吃驢肉燒餅。吳摩西走到廚房門口,聽到店主老龐正和老尤說話,而且在說吳摩西,吳摩西便停住腳步偷聽。老龐:“這個人,帶一個小孩,天天住在店里,啥也不干,到底是啥人呢?”
老尤的啞嗓子:“這些天,我也納悶?zāi)?。?/p>
老龐:“我見人多了,那個孩子,不給他叫‘爹,叫‘叔,怕不是一個人販子,要賣這孩子,在這等買主吧?”
老龐:“天下之大,無奇不有,真不敢說。”
接著兩人說起了別的。吳摩西想沖進去跟他們急,但他跟巧玲整日住店不干事這事,來龍去脈,如何向外人解釋呢?解釋又有啥用呢?反正就住十天,大家各自分散,一句無用的話,沒必要認(rèn)真;只是被人看成了人販子,讓吳摩西哭笑不得,也就嘆口氣,又回到客房。白天店里無人,有時吳摩西在槐樹下發(fā)呆,巧玲一個人也往外跑。吳摩西喊住她:“跑啥?丟了你?!?/p>
巧玲:“我去汽車站看老尤賣老鼠藥。”
汽車站就在旁邊??辞闪崮懽釉絹碓酱?,過去怕外邊,現(xiàn)在一個人敢出門找人,吳摩西也有些欣慰,便說:“你去,你去。”
但巧玲還是膽小,沒吳摩西跟著,不敢去遠處;跑出雞毛店,在門口站站,也就回來了。
轉(zhuǎn)眼之間,吳摩西和巧玲在店里住了九天,明天就要回延津去。在新鄉(xiāng)住了九天沒多想,因出門尋找吳香香是假找,想著明天回到延津,如何編謊話向吳家莊老吳解釋,向老吳的老婆解釋,向縣城南街“姜記”彈花鋪的老姜解釋,向凡是向他打聽老高和吳香香的人解釋,如釘鞋的老趙,賣熏兔的豁嘴老馮,棺材鋪的老余……這個謊如何編圓,心里又有些犯愁。收拾完行李,又躺下,仍睡不著。聽著身邊巧玲和老尤的鼾聲。又披衣起身,出了屋門,也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到了新鄉(xiāng)城里。城里倒有電燈,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街兩旁就是些房子,一時看不出新鄉(xiāng)的模樣。又接著往前走,不知不覺到了西關(guān),來到新鄉(xiāng)火車站。一到火車站,吳摩西眼前豁然開朗。吳摩西突然想坐火車跟人走,倒也一了百了;別人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但火車已經(jīng)開動了,轉(zhuǎn)眼之間,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見了,僅剩下一個清冷的站臺。吳摩西看著站臺墻上的大鐘,突然想哭;又定睛一看鐘上的時間,已是早上六點;抬頭看看天,東方已經(jīng)泛白,知道該回東關(guān)雞毛店了。等吃過早飯,還要跟巧玲回延津呢,便從火車站出來,信步走回雞毛店。
待回到雞毛店,天已大亮。吳摩西進了屋子,發(fā)現(xiàn)巧玲不在,老尤也不在。吳摩西以為巧玲一大早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不在,急得哭了,老尤去汽車站賣老鼠藥,帶上了巧玲,便去汽車站找巧玲。到了汽車站,往常老尤擺攤的地方,是一個空地。打聽旁邊賣燒雞的一個老頭,老頭說老尤今天沒來,還向吳摩西打聽,老尤是不是病了,吳摩西心頭不禁一緊。匆忙回到店里,回到屋里,發(fā)現(xiàn)老尤過去放在墻角的行李和包袱不見了,知道事情壞了?;琶θフ业曛骼淆?,老龐剛從街上買菜回來,也不明就里。吳摩西急得大叫,伙夫倒從廚房鉆出來,說五更雞叫起來做飯,聽見巧玲哭,嚷著找吳摩西;接著看老尤拉著巧玲的手,一塊出門了。吳摩西的腦袋“嗡”的一聲炸了。如果老尤帶著巧玲去找吳摩西,不會帶他的行李;現(xiàn)在連行李都帶走了,肯定是借吳摩西出門,把巧玲拐跑了。這才知道十天來,他上了老尤的當(dāng)。那天夜里與老尤說起話來,老尤曾說要發(fā)一筆橫財,當(dāng)時聽著也就是個笑話,吳摩西還說,老尤黑不下心。沒想到老尤面善心黑,他要發(fā)的橫財,竟想到巧玲頭上。兩人扯起別的話來,老尤總愛順著吳摩西說;現(xiàn)在看,順著你說的人,心里就是憋著壞。還有一種可能,老尤看吳摩西帶著巧玲,十天來住在店里,啥也不干,真把吳摩西當(dāng)成了人販子,現(xiàn)在抄了吳摩西的后路,才對巧玲下了手。不管老尤怎么想,結(jié)果都一樣,巧玲丟了。吳摩西顧不上和老龐和伙夫啰嗦,慌忙跑出雞毛店,去尋老尤和巧玲。店主老龐突然想起什么,在后邊攆著喊:“你和老尤,今兒還沒結(jié)賬呢!”
吳摩西顧不上回頭理他,急著往前跑。繞過汽車站,先將周邊的大街小巷尋了個遍,但哪里還有老尤和巧玲的身影?又跑向城里找,像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到中午,也沒個結(jié)果。這時突然明白,自己在新鄉(xiāng)也是瞎找。老尤拐了巧玲,怎么會在新鄉(xiāng)停留,等著吳摩西找呢?想著老尤是開封人,必是帶著巧玲去了開封。還不知老尤怎么騙巧玲的呢:五更雞叫時,巧玲發(fā)現(xiàn)吳摩西不見了,哇的一聲哭了;老尤便說帶她去找吳摩西,騙她出門;接著又說吳摩西一人先去了開封,帶她去開封;巧玲一個五歲的孩子,膽子又小,出門在外,認(rèn)識的人只有老尤,老尤過去還讓她吃過驢肉燒餅,只好跟著老尤走。不想不急,一想更心急如焚,急忙又跑向雞毛店。跑向雞毛店不是要回雞毛店,而是跑到旁邊汽車站,想搭汽車當(dāng)天趕到開封。待到了汽車站,去開封的汽車只在上午發(fā)車,下午有去安陽的,有去洛陽的,有去鄭州的,就是沒去開封的。吳摩西轉(zhuǎn)身又離開汽車站,一個人向開封跑去。新鄉(xiāng)離開封二百一十里,吳摩西跑了一下午,竟跑了一百二十里。到了黃河邊,這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渡河的船早已經(jīng)回家了,吳摩西只好在河邊停下來,等著明天。在路上跑著不覺得心急,待坐在河邊喘氣,心又急起來。昨天巧玲還好好的,在自己身邊,今天巧玲就不見了。巧玲丟了,怨不得別人,昨天晚上,大半夜的,自己出來瞎蹓跶什么?有什么煩悶,要借別人的熱鬧來解的?這下好了,舊的煩悶沒解,又添了新的煩悶。相對巧玲丟了,那些煩悶就不叫煩悶。突然又想起,自己只顧尋老尤和巧玲,把行李落在了新鄉(xiāng)東關(guān)老龐的雞毛店里,但也顧不得回去再拿;好在盤纏都縫在夾襖的衣襟里。想著想著,也是一天跑累了,竟在黃河灘上睡著了。夢里又夢見巧玲,原來沒丟,老尤跟自己鬧著玩呢,三人還住在雞毛店里,巧玲又在吃老尤的驢肉燒餅。這次吳摩西一把將燒餅奪了過來,打了巧玲一巴掌:“這燒餅是好吃的?吃了燒餅,你就沒了?!?/p>
巧玲哭了,喊:“叔。”
猛地醒來,眼前仍是一片河灘,不聞巧玲喚“叔”聲,但聞黃河流水鳴濺濺。仰起頭來,滿天星斗,都眨著眼睛看吳摩西。吳摩西想起自己這些年的遭遇,從做豆腐起,到殺豬,到染布,到信主破竹子,到沿街挑水,到去縣政府種菜,到“嫁”給吳香香,到吳香香和老高出事,沒有一步不坎坷。但所有的坎坷加起來,都比不上巧玲丟了。吳摩西跟牧師老詹當(dāng)徒弟時,老詹講起主來,吳摩西大半聽不懂,只覺得主高深莫測,似在跟人下棋,現(xiàn)在不由對天長嘆:“老天,你這跟我下的是哪一出???”
接著落下淚來。
(轉(zhuǎn)載自書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