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宜
Part 1
小時候與父母坐車去郊外,在白色裸露的山原下停駐。腳下是潺潺流水,它們如同幾百萬年前遺落的無人能懂的愛情密碼,野地史詩。我時常幻想在河岸邊立著的巖石選出住所,將它開鑿成無人可窺探的密室——一所比林肯島上花崗巖宮還要宏大的王國,而我則是獨居的塞勒斯·史密斯,連同行的旅伴也不要,孤獨地數著太陽。至于諸多穴居洞所潮濕陰暗,可能無意闖入領地的各種食品包裝及浮尸,完全不在考慮范圍內。我頑固地在空中勾勒并搭建出這樣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的想法,建立在仍處于白色象牙塔中的幼年時期。我曾經標榜并與人談論的我的“孤僻”,總是會像上岸的海潮泡沫,消失得無影無蹤。最后,我給另一個平行世界中預備充當“地基”的巨石上,掛滿了從河中脫下的陰膩冰冷的華裳,坐著我的飛毯,與父母一同回了家。
在體積還不像現今這么龐大,時間與童真成正比的充裕的日子,周六日,搬空家里所有的椅子、毛毯、枕巾、被子等,龜縮于一張紅漆寫字桌下,看歲月的斑紋慢慢爬上來。我在我已搭建成的堡壘安靜蜷縮或呼朋引伴。我性格開朗,如同另一種不被發(fā)現的自我幽禁,充當最外屏障的通常是燥熱時單人床鋪著的竹席,它端正地豎著,像是上帝的睡榻上一動不動垂著的紗簾。紗簾里神在沉睡,竹席中我凝視我偽造出的夜幕。
看過《一千零一夜》(注:未刪節(jié)版)后渴望也有那么一個神降臨在我的身旁,故而經常盯著家中裝飾用的花瓶發(fā)呆。走在路上怔怔地面對她時不卑不亢的態(tài)度:“女士,你好,我并不需要交換靈魂?!奔冋娴钠琳弦坏┐蜷_,眼前是交媾著發(fā)出嘶吼的世界。他們彬彬有禮,溫文爾雅,暗示你忘記頸上的傷口和他們嘴角的血。鐘聲的每一次共鳴撞擊都是催眠的魔法,它讓灰姑娘最終選擇了忘記舞鞋,也讓我接過他們手中的刀,隨著舞曲(音樂)一起曖昧旋轉。墻角的蛛網可以是情人的一笑,變調的琴聲讓我想起長者的贊美。舞臺越跳越大,共舞者愈來愈稀。當一束追光打下,我終于舞進了獵人早織就好的網籠。臺下好評如潮,觀眾們激動地鼓起掌來。大幕一拉,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生活的默劇只演一次,只有次次如約而至的神,才會知道上次的仙度瑞拉為此幕女主角提著如海霧一般輕盈的裙擺。
Part 2
同行過的旅伴不止一次向我抱怨:“走著走著就不見了,讓人一頓好找。”我給予的回復常常是訕訕一笑。再巧舌如簧的評書藝人回到家也想讓自己喋喋不休的妻子閉嘴。一段這種“間接性”孤獨癥發(fā)作是被某些物品不由自主地吸引。海風舔過我的臉,猶豫而試探著愛撫裸露于外的皮膚,我受到如此“溫柔”對待的次數不及海邊立著的任意一塊千人踩踏的礁石,它像溫柔英俊的男孩一如往昔地對待自己初戀的姑娘——即便她不再美麗,腰身粗,心眼細,他仍會像第一次親熱時輕輕地吻上。
這塊礁石出乎意料地大,也意外地沒有任何人此刻立在上面與背后的海影合照,證明自己來過。海水侵襲之地,退潮時刻散發(fā)出冰冷的海腥氣息,像是多少次輪回前,我站立在愛琴海邊迎接歸來的戀人,迷醉在他身體由于奔跑而散發(fā)出的海香。我愿與魔鬼搭話,懇求他送我回到未曾謀面的愛人身邊。他一定等待很久,一定微笑著向我張開懷抱,而不是此刻在我面前毫無生機與石頭融為一體的牡蠣骸骨中的某一個。我已將我的戀人葬入天空,沉寂在了沒有人的天頂。在那里,有柔軟的海洋生物做伴,它們如同海底的鳥兒,嘰嘰喳喳地調侃著波塞冬入海后終于不再總濕漉著長發(fā)尋覓愛人,契合了無數夜里我對著星空許下的愿望。我的海洋,你要永恒。
我無法在深夜驚醒女友企圖獨自出門,因此我也不知道,是否當夜時,在男孩坐在礁石上,仍舊濕著金色長發(fā),抬頭仰望不屬他管轄的洋流時,偶爾有零星記憶片段閃過——關于很久以前他的黑發(fā)戀人。如果——海神啊,你應該知道,我的確是懷揣某種向往和使命,穿越大半國度前來朝圣的。
Part 3
將“等身”的書分批裝好花費了我不少時間。這些據說能使花朵們五顏六色全面發(fā)展成為一朵七色花的東西,重得驚人。我毫不懷疑它們是為了拉低未來亞洲人平均身高的又一圈套。這個結論是很多節(jié)理化課不小心發(fā)呆后的妙思偶得。
理所當然我“語文”就應該好。為什么呢?曰:“你必須得有一項特長呀!”“愛做夢算不算?”補充:“白日夢?!蔽矣憛捘涿畹脑姼枭⑽?,以“啊”開始,以“哦”結束,像三流京劇藝人冗長的開嗓?!坝腥苏J為……”“有人認為……”“你認為哪個好呢?”我認為一個都不好,它們給我?guī)淼拈喿x痛感遠勝于快感,還不如痛經時的一包紅糖。學生作文時通篇華麗辭藻:“秋天,紅紅的蘋果像孩子的笑臉”,帶給讀者的不是喜悅而是驚悚。我甚至能想到秋天收獲的蘋果樹上,隨風擺動著各色不一姿態(tài)萬千的小孩腦袋,它們有的還帶著高原紅,掛在梢頭等著倒霉鬼們摘,神似菜場口殺豬老王肉架上的一排狗頭。數百年后風化學者們還以為發(fā)現了殉葬坑。又或者表達了作者什么什么思想感情……數千年的詩歌被膚淺的研究后冠上所謂“情感基調”,與標準答案一起附在劣質試卷后面——你憑什么認為他歡樂,憑什么界定他的悲喜?
我害怕乃至惶恐。我怕有一天語文成績越高文學造詣越低,像春潮時漸起的水平線和嚴冬不再流動而停止思考的河流。它們背道而馳,找不回自己的前蹄,甚至連曾用過的蹄掌也失去了。高考如同緊箍咒般緊扣耳廊,如同人類被迫穿上的衣裳,一入學或入世,便難以解脫。小輪回和大輪回而已。我矛盾痛苦,做著掩耳盜鈴之事,假裝并哄騙他人自己兩者可以兼顧,如同一邊立著牌坊一邊行事放蕩,終有一天不忍直視的成績伙同漸漸隆起的小腹一樣,瞞不了多久。我莫名其妙地憤怒著,幻想著,卻不知這樣的狀態(tài)能持續(xù)多久。也許有一天,腦中的雜音悠地停止,像發(fā)條失靈的鐘,只有鐘擺仍在慣性作用下擺動一會兒,如同將死的魚作垂死的吶喊,眼瞼也只不過抽搐得更劇烈而已。一切終將歸于平靜,是在我長眠于碑下的那天,還是腦海最后的弦崩斷的那天?
這種感覺,像舊時缺錢的街頭藝人,口含珍貴的油不是為了補充能量,而是為了將它們與火噴出。
Part 4
我迷戀家犬的味道。它黑白分明的瞳仁似無聲默劇,蘊涵著悲喜望向你。總想給它改名叫信任或者希望,又怕叫著叫著,唯一一點美好也會悄悄溜走,似受了詛咒般,愛情盟誓是深藏于心的,不必掛在嘴邊。我喜歡用手揉它,看它腿軟腳軟躺在地上任君采擷。它比我更趨于自然的狀態(tài),這樣的安恬曾一度讓我厭憎,懲罰的方式是逼迫它穿上衣服。我本以為它會看起來像熒屏中常常出現的雍容華貴的貴婦犬類,但結果是上身剎那它的神情像極了樓下進城抱孫被逼穿上孝敬新衣的鄉(xiāng)下老太,局促不適。那衣最后未穿。作為一只母犬,它帶給我的感覺更像忠誠的、永不背叛的戀人和追隨者。
我路遇陌生人不安,提防他背著的手,揣度著提著的是剛在菜市場的菜還是剛行過兇的刀。我不敢將后背暴露在空氣,獨睡時緊貼著床板,計算每次翻身的時間。我懼怕熱水沖刷皮膚時的感覺,仿佛它下一刻溫度就會驟然升高,尖叫著噴出炙熱的火焰。我懼怕任何一種可能性,卻渴望冒險,在安逸與自由的不對等天平上小心翼翼地找尋最佳平衡點。
我喜歡聽外文歌,因為聽不懂,更覺得這些音符是開啟古老神秘大門的鑰匙,閉上眼進入的便是一個有著白色古堡,紅薔薇、爬山虎、毛櫸樹的中世紀莊園,以一個闖入者的身份,看天邊的紅露落下來。試圖忘記自己的名字,聽它們在墓碑上刻無人能懂的花紋,“沙沙沙”,時光一點點暗下去……
如果可以,我愿意拈起一朵病玫瑰,聽它比夏天還短暫的耳語,靈魂流浪在離身體很遠的家鄉(xiāng)。
責任編輯:侯娟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