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德
一
魯大是麟州永固鄉(xiāng)魯家村人,大名叫魯大福。因為他是家里的長子,人們從小就魯大魯大地叫,時間長了,倒把他的大名忘記了。
魯大是50年出生的,今年57歲,他和陜北所有的農(nóng)民兄弟一樣,挨過餓,受過凍,吃過不少苦。魯大命運的轉(zhuǎn)變是從97年開始的,那年他47歲。
魯家村有九座山疙瘩,下面壓著厚厚的優(yōu)質(zhì)煤。國家大力開發(fā)麟州煤田的時候,在當(dāng)?shù)匾鹆藰O大的震動。有幾個農(nóng)民朋友找魯大商量說:“你是魯家村的村長,魯家村地下都是煤,咱們窮一輩子了,狗日的也開個煤礦,挖煤賣賣?!濒敶笳f:“好,咱他娘的就開個煤礦,國家辦國家的咱辦咱的?!?/p>
那時候辦煤礦的手續(xù)很容易,也就是萬把塊錢的事。接著是修路,開口,蓋房子,挖巷道……魯大和他搭伙的八戶人家東挪西湊了120萬,就把個魯家村煤礦整起了。
我和魯大認識,是1998年的春天,那時我正在做蘭碳生意。
過完春節(jié),河南廠家突然來電話,說他們在四川都江堰準(zhǔn)備開兩座爐子,要速調(diào)優(yōu)質(zhì)蘭碳1000噸。
正月初五我?guī)Я宋迦f元現(xiàn)金,借了輛北京吉普,下午四點鐘到了麟州永固鄉(xiāng)。我從柳溝煤礦開始,又到曹洪莊和茂泉礦,一個煤礦一個煤礦地找人談生意,結(jié)果老板們都說沒工人,開工要在農(nóng)歷二月二以后,也沒有存貨,這樣就把我難住了。當(dāng)我垂頭喪氣地從茂泉煤礦走出來的時候,茂泉礦的王老板握著我的手說,朝溝后面走五里路,還有個魯家村煤礦,去年冬天剛開業(yè)不久,資金相當(dāng)困難。你現(xiàn)在是預(yù)交款定貨,說不定他能組織人生產(chǎn)。那里是優(yōu)質(zhì)的五二煤,燒出來的蘭碳質(zhì)量也很好。就這樣我去了魯家村煤礦。
魯家村煤礦四面環(huán)山,中間有條小河流過,沿著小河順山根是推土機推開的一條土路,高低不平,寬窄不勻,窄處也就吉普車剛能過去,有的路段邊沿土也不瓷實??磥眙敿掖迕旱V的煤銷量并不好。
魯家村煤礦的煤窯口開得還齊整,推土機把一個山疙瘩的山腳都推平了,用四方的青石頭砌的巷口有五米寬三米高,而巷口左右和上面的護坡都是由四方的青石頭砌的。巷口的右上方是用黃泥和磚塊蓋的五間簡易的房子,每間房子上面豎的煙囪里都冒著滾滾的黑煙。巷口正前面是一塊十來畝大的平地,堆了大約幾千噸煤塊。
我把車停在一個平整的地方,順著滿是煤面子的斜坡向那幾間簡易房子走去。頭兩間房子的門大開著,用磚砌的灶火火燒得正旺,鋪著爛席子的土炕上放著幾塊骯臟不堪到處露著舊爛棉絮的破被子,炕沿上放著八個被煙熏得漆黑的大瓷碗,里面盛著漂一層煤面子的涼水。第三間的門鎖著,聽見第四間房子里幾個人吵得正兇,第五間房子看來是灶房,正騰騰地從門口冒著白色的蒸汽。
我推開了第四間房子的門,爭吵聲唰地一下都停住了,里面六七個黑眉黑眼雙手筒在袖筒里的挖碳工人把頭扭著直愣愣驚詫地瞪著我,他們大概想不到正月初五在這后鄉(xiāng)圪嶗里會來一個穿戴整齊的城里人吧!
房子靠窗口安置著一張很破舊的辦公桌,辦公桌上放著一瓶墨水,上面插一支蘸筆,還放一個很破舊的算盤。辦公桌前的舊椅子上坐著一位穿戴還算端正,三十幾歲比較精干的漢子,他站起來說他姓李,是魯家村煤礦的會計,今天輪他值班,問我有啥事。我簡要介紹了一下自己和來的目的,李會計熱情地站起來和我握了握手,扭頭跟那幾個人說:“吵,吵,一天就是個吵,不就是欠你們點工資嗎?看,買碳的來了,咱們這么多碳還能少了你們的錢?”說著他對一個戴著爛氈帽的后生說:“二小,快去叫魯?shù)V長來,說來買碳的了?!贝鳉置钡暮笊w快地從門里跑出去了。李會計又拉著我的手讓我坐在那把爛椅子上,說:“炕上臟得很,將就在椅子上坐坐,等魯?shù)V長來了咱拉事?!庇謱δ菐讉€黑眉黑眼的工人說:“到你們屋里去吧,生意拉成了馬上給你們發(fā)錢?!蹦菐讉€工人嘀咕著說:“不是我們吵著要錢,實在是過年割肉的錢現(xiàn)在還賒著……”李會計也挺無奈地說:“我過年肉也沒割,還是老丈人給了二斤羊肉吃了頓餃子。不管咋說你們?nèi)ゴ驋邎龅兀@么冷的天,讓我給高老板倒點水,只要把碳賣了,一切都好說。”
工人們走了以后,李會計也走了出去,一會兒把一個外面滿是黑色污垢盛著開水的大茶缸放在我面前,說:“趁熱喝吧,咱就這條件?!辈韪桌锏乃€冒著熱氣,上面卻漂著一層煤面。我心里想,煤礦這地方實在是太臟了,嘴里對李會計說:“不麻煩了,我不渴……”說話間,就聽見外面騰騰地傳來幾個人的腳步聲,又聽見二小喊:“李會計,我把魯?shù)V長喊來了?!蔽覄倧囊巫由险酒饋恚块T口一暗,就見一個又黑又胖很高大的漢子走了進來,后面跟著一個戴一頂舊呢子帽,嘴里叼一個旱煙鍋的五十來歲的瘦老漢。
李會計向進房子的倆人介紹說:“這是米脂來的高老板,買蘭碳的?!焙诖笈肿有χf:“歡迎歡迎。”說著伸出胖乎乎的手把我的手握住用力晃動幾下自我介紹說:“我姓魯,本名叫魯大福,他娘的,人們都叫我魯大,是這里的礦長?!彼种钢砗蟮睦蠞h說:“他姓張,大名叫張寶山,你別看他瘦,他家喂的母雞下蛋下得好,我們都他娘的叫他張寶蛋,是副礦長……”魯大話沒說完就哈哈大笑起來。張礦長把嘴里叼的旱煙鍋拿在手里說:“魯大,看我不敲你這張嘴?”說著假裝把旱煙鍋晃了晃。魯大笑著說:“不開玩笑了,他娘的咱們說正事吧。”說著從兜里掏出盒一塊二毛錢的黃公主煙,拆開給我遞了一支,我說不會抽煙,他就極自然地把這支煙叼在自己嘴上,隨便地往鋪著爛席子的土炕上一坐,歪著頭用簡易打火機把煙點著,就跟我商談開了。
我說:“魯?shù)V長,你們能不能在半個月內(nèi)生產(chǎn)出1000噸蘭碳來,而且要保證質(zhì)量?!濒敶笳f半個月可以生產(chǎn)1000噸蘭碳,因為他們現(xiàn)在就壓著五六千噸塊煤,今天晚上就可以開始加工。他提出三個問題:第一是要中料還是小料,還是各要多少?第二是散裝還是袋裝?這里面有個費用問題。第三是價格,價格談好了要40%預(yù)付款。我說預(yù)付款沒問題,今天把合同訂了就可以交定金。
魯大說:“燒一噸蘭碳需要2.2噸塊煤,每噸塊煤的價格是38元,2.2噸塊碳就是85.6元,如果把加工費加上每噸蘭碳的成本就是90元,讓我看著給。”我聽著笑了,說:“你一噸塊煤賣38元,其中是包括了國家每噸收取的12原煤檢稅,加工蘭碳的話這個稅是沒有的,燒一噸蘭碳最多用的塊煤其實是兩噸,也就是每噸成本48元。燒每噸蘭碳,中料60%,小料40%,而中料的固定碳高所以價格要高一些,我要的是小料,所以你價格太高了?!?
魯大聽我說后笑著說:“本來想他娘的多賣幾個錢,誰想遇到個行家,那好,你開個價吧。不過你要把每噸蘭碳17%的稅錢加上?!蔽艺f:“不少給你價,小料每噸55元?!睆埜钡V長說:“加點吧,正月頭上工人不好找?!蔽艺f:“那就再加5元,小料每噸60元,再一分也不加了?!濒敶罂戳丝磸埜钡V長和李會計,把眉頭一皺,說:“他娘的,這是筆大生意,做!”又對我說:“加工1000噸小料需要5000噸塊煤,這我們現(xiàn)有,可是加工1000噸小料還有1500噸中料你能不能幫我們賣掉?”我說:“過了正月我就往寶雞大量送貨,那要的全是中料,你這點我全包了,不過價格你要給我優(yōu)惠?!濒敶笳f:“每噸70元怎樣?”我說:“行”。就這樣中料的價格也談好了。
接著就是簽合同了。在簽字之前,我提出通往他們礦上的這條土路的問題。我說:“我們拉蘭碳都是大汽車,你們礦的這條路只能走驢拉車和手扶拖拉機,路的問題解決不了,這合同可不敢簽?!濒敶笳f:“生意談成了,還能讓路難住咱?明天我就讓推土機往開推路。”
因為這1000噸小料是發(fā)往四川都江堰的,所以必須要袋裝好用汽車?yán)^,再用火車發(fā)走。因此我又和魯大他們談好,裝蘭碳的袋子、縫袋子的針和線由我供應(yīng),每裝好縫好一袋蘭碳是0.15元,袋子必須裝夠40公斤,把裝蘭碳的袋子裝到汽車上又是0.15元,這樣的大包干,算下來每噸蘭碳我又加價7.5元。一切談好后簽訂合同,我把帶來的5萬元交給了魯大,讓他打了收條,并說明其余款項拉完貨全部結(jié)清。
魯大手里拿著厚厚的5萬塊錢,笑得嘴也合不攏。他在我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說:“高老板,這真是救命錢,不瞞你說,去年煤炭臭得沒人要,工人工資開不了,大年三十我家里圍了幾十個工人要賬。晚上十點了要賬的還不走,我老婆熬了幾鍋錢錢飯都叫他們喝了個精光?!彼嘈χf:“還有個工人腿砸斷了,要治療也沒錢,現(xiàn)在還在我家躺著。他娘的,多少年了沒有過這么熱鬧的年,這下好了,有了錢什么都好辦,咱今天晚上就開始生產(chǎn)。”
我說:“趕正月初十你必須給我把300噸蘭碳裝在袋子里?!?/p>
魯大說:“這沒問題?!毕挛?點鐘,來了十來個人,魯大給我一一介紹,其中有8個是魯家村煤礦的股東,還有兩個加工蘭碳的技術(shù)員。魯大說:今天晚上點火,明天粉碎,后天就可以裝袋了。
晚飯是每人一大碗酸菜熬洋芋,碗大的白面饅頭管飽吃。饅頭很白,可是上面有很多黑黑的小點,細看這些小黑點,都是細小的煤的微粒,這大概是因為水里有煤面子的緣故吧。想來煤礦上每天喝的水吃的飯都是這樣。我掰了小半個饅頭吃了半碗酸菜洋芋就把碗放下了。魯大啃著大饅頭,吞著酸菜湯,對我說:“就這條件,將就兩天吧,不怕你笑話,我們開碳窯的老婆肚皮都是黑的?!闭f著他解嘲地笑了起來。
二
吃過飯不久開來了一臺推土機,從那堆成山一樣的塊煤堆里,挖了三四百噸順長擺在離煤堆很遠的地方,擺成一條黑色長龍。到晚上八點鐘左右,那兩個技術(shù)員每隔七八米遠就在煤堆上點柴火,一會兒那五六十米的黑色長龍就到處火光熊熊,濃煙滾滾。到了晚上10點多鐘的時候,火勢漸漸小了下去,很多地方已經(jīng)沒有了火焰,變成暗紅色的火炭,一些塊碳已經(jīng)開始剝離地往下掉灰燼了。兩個點火師傅每人握一根高壓水龍頭,從火龍的兩頭開始反復(fù)沖澆,一會兒這幾百噸燃燒的碳就到處冒著水蒸氣。點火師傅說:蘭碳燒好了,讓它冷卻一下,明天早上開始粉碎。
在整個點火的過程中,魯大幾次讓我隨他回村里休息,我因沒見過這個“土蘭碳”的生產(chǎn)過程,又見陣勢著實壯觀,不想離開,所以魯大也只好陪著我,不時地給點火師傅幫忙,到河灘照料一下抽水機。
魯大說:“點火這活看著簡單,其實是個技術(shù)活,主要是憑經(jīng)驗?;饻绲迷缌耍瑹鰜淼奶m碳生碳多,固定碳低,滅得遲了煤炭的浪費太大,固定碳也高不了。這兩個師傅技術(shù)不賴,經(jīng)驗很老道,燒出來的蘭碳固定碳都在83以上?!?/p>
第一批蘭碳加工好了,魯大打著手電讓我跟他到村里去,說給我安排住處。
魯家村在山疙瘩上,魯大他們的煤礦就在村子的坡底下。在魯大手電光的指引下,我們順著窄窄的彎曲的山道往山疙瘩上爬,大概走了有十幾分鐘,進了魯家村,到了魯大家。
魯大老婆長得五大三粗,濃眉大眼。她對我笑了笑,把大鍋蓋揭開拿出一個粗瓷碗,在櫥柜的頂格取出少半瓶白糖。她先往碗里倒了點,大約覺得少了,又倒了點,拿起熱水瓶往碗里滿滿地倒了一碗水,又從鍋里取出一根筷子攪了攪,然后小心翼翼地雙手捧著這碗糖水慢慢地走到我跟前,說:“高老板,倒得太滿了……”我說:“我的胃不好,從來不喝糖水?!濒敶罄掀判χf:“這白糖是大女婿拿來的,就一斤,過大年的時候給娃娃們喝了點,今天是招待貴客呢!”我說:“這糖水我是真的不喝,不過情領(lǐng)了。”魯大老婆說:“早知道你不喝,就不放那么多白糖了,老魯,你喝了吧。”魯大擺了擺手說:“端過去,叫小三、小五他們喝去。平時他娘的愛得跟饞貓似的?!濒敶笳f他有五個娃娃,老大老二是姑娘,都出嫁了,還有三個毛頭小子。魯大說他有三孔土窯洞,娃娃們在右邊窯洞住著。魯大老婆一步三挪端著那碗白糖水走到門口的時侯,對魯大說:“我去拾掇一下邊窯,一冬沒生火了……”魯大說:“不要忙了,我把高老板安排二哥那兒住了?!濒敶罄掀虐堰~出門檻的右腳拽了回來,擰過身子糖水撒了也不管,臉色變得很難看說:“那兒有什么好,天天往那兒跑還不算,來了客人也往那兒引!”魯大尷尬地看了我一眼,笑著說:“你看,你看,糖水都撒了,咱那孔窯一冬都沒生火了,咱家鋪蓋也不好,二哥家十六要給兒子娶媳婦,房子是新蓋的,被褥也是新縫的,高老板是貴客……”魯大老婆恨恨地說:“我還不知道個你!”把身子又一擰,碗里的糖水又灑出好多。臨出門時,魯大老婆掉過頭,對我勉強笑了笑說:“高老板,不怕你笑話,我們這人毛病多哩!”又說:“明天中午到我家吃飯?!濒敶罄掀抛吡撕螅覍︳敶笳f:“出門人有個睡的地方就行了,給你添這么多麻煩……”魯大大概讓老婆鬧騰得有點惱火,隨口罵了句:“他娘日不死的,這婆娘……”又和緩地對我說:“那怎行,跟我走吧!”
魯大打著手電,引著我在村子里轉(zhuǎn)了兩個彎,走到一個有大門的院落,把虛掩的大門推開,大聲喊道:“二嫂,二嫂?!睆囊豢琢林鵁舻母G洞里傳出“來啦,來啦?!奔奔钡呐说穆曇?。一個穿著一件碎花緊身棉襖,面貌姣好,大約有三四十歲,挺著兩個大奶頭的女人,扭著屁股從門里走了出來,對魯大說:“死老漢串門去了,他說今天要來貴客,房門開著哩。”
院子的右面有三間新磚房,這女人摸黑推開房門,按下電燈開關(guān),房子里一下亮了。只見房子的一側(cè)擺著嶄新的柜子,中間放著一個穿衣鏡,旁邊安置著一臺新縫紉機,靠門邊的地上放著一輛新飛鴿自行車。房子的左面盤了一面大炕,灶火里的火燒得呼呼響,大炕上鋪著三條新毛氈,還放著嶄新的被褥……
這女人看了魯大一眼,對我說:“你是貴客吧?這房子是今年新蓋的,被褥什么都是新的,新媳婦提出啥咱就給置辦啥。下午就把灶火生著了,這炕熱乎乎的。你就睡這里,柜子上的熱水瓶里剛灌滿了水,茶缸也放著,毛巾就在臉盆架子上搭著,水缸里有水……”
我說:“真不好意思,毛巾茶杯我自己帶著呢?!?/p>
這女人說:“我就在上窯里住著,要什么喊一聲。”她又看了魯大一眼,好像在說,你看我把事情辦得怎樣?魯大笑笑說:“二嫂做事向來實在,他娘的,我代表咱礦上表示感謝?!边@女人把頭歪了歪說:“誰要你的感謝,有什么事不要把二嫂忘了就是。”魯大又笑了笑說:“忘了全村人也忘不了你,天不早了,讓高老板早點休息,明天還忙著哩。”
魯大和那個他叫二嫂的女人走后,看著人家娶媳婦的新房和新被褥,我從水缸里舀了半臉盆涼水,把熱水瓶的熱水倒了半壺,認真地洗了臉和腳,睡在被窩里想著今天簽訂的合同,魯大的老婆,魯大的二嫂以及魯大和他的煤礦……
三
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早上八點了,我匆匆地擦了把臉,給魯大的二嫂打了個招呼就到礦上去了,魯大他們已經(jīng)在煤場了。
粉碎機“嘎、嘎、嘎”不停地響著,幾個工人忙碌地把昨晚燒好的塊碳裝進粉碎機,又有幾個工人緊跟著把粉碎下來的蘭碳用手推車裝運到一個臺子下面,分別堆好,整個流程緊張而有秩序。煤堆旁邊停著一個冒著黑煙的推土機,魯大正往里邊爬,看見我大聲喊著:“高老板,都安排好了,你還有什么問題找李會計,我他娘的帶推土機給咱修路去!”
這兩天本來是每天兩頓飯,今天因為開始生產(chǎn),又變成了三頓飯。早飯已經(jīng)開過了,給我留著一個大饅頭和一大碗熬酸菜,午飯還是熬酸菜和大饅頭。到了下午四點鐘,昨晚燒好的四百噸塊碳已經(jīng)全部加工好,無論是二料還是小料,都是一顆一顆的,沒有一點面子,也沒有生碳,每顆蘭碳都是藍幽幽的。李會計問我:“高老板,蘭碳沒問題吧?”
我說:“看著還行,主要是固定碳不知怎樣?”
李會計說:“肯定在80以上。”
我笑著說:“王婆賣瓜,自賣自夸,別吹了,到工廠使用后才知道這蘭碳質(zhì)量到底怎么樣?!?/p>
李會計很自信地說:“我們的原煤是最好的五二煤,里面沒有一點石皮,如果這蘭碳再有什么問題,麟州就再也沒有好蘭碳了?!?/p>
其實我做蘭碳生意已經(jīng)幾年了,蘭碳在手里一抓一捏就能知道它的質(zhì)量,魯家村煤礦燒的蘭碳無疑是最好的,可是生意人能這么說么?我對李會計說:“你們煤是好煤,碳是好碳,可是你們這是土法加工,幾百噸碳放一把大火燒,又是憑經(jīng)驗滅火,你能保證里面沒有生碳?你能保證燒的全熟了嗎?”
李會計說:“你說得也有道理?!?/p>
下午五點鐘魯大坐著推土機回來了,見了我說:“高老板,路基本修好了,明天再整治一天就能走大汽車了。他娘日不死的,去年秋天為省幾個錢沒把路修好,現(xiàn)在路畔和路面的土都凍了個硬邦邦,一推就是一大塊凍土。”
晚飯還是熬酸菜蒸饅頭,我說:“老魯,今天是過小年,還吃熬酸菜蒸饅頭啊?也不放點肉?”
魯大嘆了口氣說:“礦里的工人大部分是本村的,也有鄰村里的,挖出來的煤賣不了,去年冬天又出了個事故,有幾個錢都送醫(yī)院了。不怕你笑話,因為沒錢開工資,半個村子的人過年都沒買肉。今天工人們干得這么上勁,是因為你給了五萬現(xiàn)金。明天我要到麟州買粉碎機上的配件,他娘的割上三十斤肉,補的過個年?!?/p>
我說:“你明天割的豬肉我吃不上了,你們每天加工四百噸塊煤,一天就有八十多噸小料,我要回去給你們拉裝蘭碳的袋子,后天你就可以安排人裝袋了,初九我就派車?yán)m碳?!?/p>
魯大說:“高老板你放心,你在這不在這,一定都給你保質(zhì)保量?!?/p>
我說:“老魯,我信你的話,你能保證質(zhì)量,我就一直拉你的貨,讓你們魯家村煤礦越辦越紅火。”
魯大咧開大嘴笑著,又在我肩上重重拍了一掌,說:“他娘的,我就愛聽這話?!笨磥怼八锏摹笔囚敶蟮囊痪淇陬^禪,高興不高興了說的都是這句話。
下午八點鐘,推土機又把四百多噸塊煤堆成長長的一條“黑龍”,晚上十點又照樣由點火師傅點火,滅火……
晚上,我還是住在魯大二嫂家里。
因考慮到裝袋子是個麻煩事,又要把袋裝滿,口縫好,又要清點裝車時袋子的數(shù)目,所以初七早上我和魯大他們商量,回去先取五千個袋子和縫袋子的針線,再帶一個我的親戚來,照看裝袋子的情況和裝車時袋子的數(shù)目。因為魯家村煤礦也沒有個磅秤,二十五袋一噸,點袋算賬。魯大說:“沒問題,來的人帶上鋪蓋,其他的吃住什么你就不要管了。”
初八中午,我雇了個農(nóng)用車,帶了農(nóng)村的一位親戚,在鎮(zhèn)川買了五千個裝過雞飼料的舊袋子和扎口的繩子以及專用針,回到了魯家村煤礦。中午的熬菜里面漂著不少的肥豬肉片子。我說:“老魯,真的割肉了?”魯大笑著說:“昨晚上他娘的就吃了一頓,知道你今天來,我讓伙房在熬酸菜里多放了點肉?!蔽艺f:“老魯,帶來五千個袋子和扎口的繩子,我的人也來了,以后一切的賬目和手續(xù)跟他結(jié)算,他姓張,你們就叫他老張好了?!濒敶笳f:“裝袋的人早就安排好了,就等袋子了。吃過午飯人就來了?!?
午飯過后不久,煤場上男女老少來了十幾個人,有魯大的老婆,也有魯大叫二嫂的女人,只有三四個比較壯實的后生,他(她)們都手里拿著鐵锨,頭上攏著一塊舊毛巾,一看就是來裝袋子的。
我說:“老魯啊,咋盡來些老弱病殘?”
魯大說:“裝蘭碳是個輕活路,裝車還需要點力氣,來的人什么也給你誤不了?!濒敶笳J真地對這些人講了我的要求:“必須要把袋子裝滿縫好,如果裝不夠斤秤或者口縫得不嚴(yán)實,不但不付工錢還要倒罰款?!?/p>
袋子卸下來后,這些裝袋的人圍著燒好的蘭碳分成了人數(shù)不等的四組。人數(shù)最多的是魯大老婆那組,有八個人,兩個出嫁的女兒女婿還有三個半大小子也都來了。女婿們用鐵锨飛快地往女人們張著的袋口里裝蘭碳,裝滿一袋就由魯大老婆和她三個男娃兩人一組把裝滿蘭碳的袋子放在一邊,看來他們家庭內(nèi)部也是單獨核算。另外三組是李會計家的四口人一組,魯大的二嫂兩口一組,還有兩個年輕人說是張副礦長的親戚。他們都是先裝蘭碳,裝夠有一百袋再縫口。我算了一下他們裝袋子的速度,一天裝1000袋也就是40噸沒有問題。當(dāng)時的汽車噸位都小,最多也就是十來噸。我跟魯大說:“你們這是老王打狗,一起上手啊,裝蘭碳的都是你們內(nèi)部的家里人?!濒敶笳f:“也就是給家里賺點零用錢,再說大正月的也不好叫人……”
我說:“魯大,你二嫂也裝蘭碳來了,那是她男人吧,怎么看去那么老?”魯大說:“那是我叔伯二哥,身上有點殘疾,能照顧就照顧一下?!焙髞聿胖?,魯大的叔伯二哥叫魯金貴,患有不育癥,他老婆整天鬧著要離婚,魯大是村長,三天兩頭跑過去調(diào)解,調(diào)解調(diào)解著魯大就和他二嫂調(diào)解上了,他二嫂也不鬧離婚了,還養(yǎng)下個兒子,莊里人都說這娃長得跟魯大像極了。村里下來救濟款、救濟糧什么的魯大經(jīng)常照顧她家,就是這娃現(xiàn)在說下的這個媳婦,也是魯大幫著說成的,魯大老婆為這事沒少和魯大鬧仗,可是魯大老婆把魯大一點辦法也沒有。
四
一切都安排妥當(dāng)后,我隨農(nóng)用車回去了,第二天我?guī)Я怂妮v車開始從魯家村煤礦往包頭運送蘭碳。以后的事情就順利多了,不到一個月時間,1000噸蘭碳就都從包頭裝火車發(fā)往都江堰了。
蘭碳發(fā)完了,我去魯家村煤礦結(jié)賬,發(fā)現(xiàn)他們那里的財務(wù)管理很混亂。老張的賬很清楚,我共送去了25000個袋子,這些袋子都由裝蘭碳的工人領(lǐng)走了,都打有領(lǐng)條,可是拉到包頭的袋子是24060個,老張給礦上打的收條也是24060袋蘭碳。每袋按四十公斤計算,共拉了蘭碳962.4噸,940個裝蘭碳的袋子不見了。魯大說:“他娘的,這些袋子大概都讓裝蘭碳的拿走裝糧食去了,你丟掉的袋子由蘭碳款里扣,不能讓你吃虧?!?/p>
我說:“老魯,這幾家也用不了這么多袋子??!”
魯大說:“自己家用不了村里人能用吧,他們還有親戚,他娘日不死的,他們大概認為這些袋子是你高老板的,不拿白不拿,就是短缺下的由礦上賠他們也不心疼,撈到手里就是自己家里的?!?/p>
我說:“老魯,你老婆和女婿拿了沒有?”
魯大苦笑著說:“你想嘛,前兩天我在家里放雜物的窯洞里看見幾十個袋子,問老婆哪來的,老婆說裝料時拿的,還說人人都拿,為這我倆狠狠干了一仗……”我默然,心想你老婆帶頭往家里拿袋子,其他人不拿才怪呢!
說話的過程中,村里人知道我結(jié)賬來了,裝料的裝車的都拿著自己算好的數(shù)來礦里領(lǐng)錢??墒钦l想到李會計把記下的賬丟了,一切說不清楚了。按裝料和裝車的人自己報的數(shù),多出來幾百噸,很明顯這些人都多報了數(shù),老的小的十幾個人和李會計張副礦長吵得不可開交,吵得最厲害的是魯大老婆,因為他們?nèi)俗疃?,利害關(guān)系也最大。最后魯大過去了,日娘透老子的亂罵了一通,把人都攆走了,說礦上股東們開會研究了再說。
中午飯是在離魯家村煤礦不遠的一個小飯館里吃的。我說每人吃碗面就行了,魯大執(zhí)意要了四個菜,兩葷兩素,又要了瓶酒,說今天要好好款待我一下,說我買他們1000噸蘭碳幫了大忙等等。我本來不喝酒,但這筆生意做得漂亮我賺了不少,所以陪魯大喝了兩杯。喝酒的過程中,我問魯大:“平常你們賣碳是如何收款?”魯大說:“主要是李會計收,他不在時誰碰上誰收。他娘的賣回的款還不夠開支。”
我說:“老魯,你們應(yīng)該把賬務(wù)好好管理一下,訂些制度……”
魯大酒量不行,喝了還沒半斤,舌頭就直了,他醉糊糊地說:“先就這樣他娘的做,做吧。最近我們正想辦法貸款,坑道里的頂、頂木要加固,欠工人的工資要還,還要找?guī)讉€大客戶,把煤、煤賣出去……”
我說:“老魯,今天飯也吃好了,酒也喝好了,我就回去了。”
魯大說:“別、別、別忙著回,咱、咱再喝、喝……以后的生意還沒啦呢!”我說:“以后不裝袋了,全部散裝,我也不來了,讓司機拉的時候現(xiàn)款結(jié)賬,咱們兩方便?!濒敶笳f:“方、方便是方便,可、可是你一定要來,我在這給你找、找個女娃,長、長、長期……”
魯大話沒說完,一條胳膊搭在飯桌上就呼呼地睡著了,打著很響的鼾聲。我苦笑著問飯館老板,有沒有床鋪,讓魯大躺下睡一睡。飯館老板說有,并說魯大經(jīng)常這樣,愛喝酒,一喝就醉。在飯館老板的幫助下,我把魯大扶到后間炕上躺好,結(jié)完賬后,我說:“要不要給礦上打個電話,讓他們把老魯接回去?”飯館老板說:“不要了,他睡一覺就好了?!?/p>
第二天一早,我給魯大打電話問他酒醒了沒有,魯大在電話里粗喉嚨大嗓子地說:“醒啦,醒啦,他娘的,說好我請客,結(jié)果卻讓你結(jié)賬了!”我笑著說:“沒什么,就算你欠我一頓飯?!濒敶笳f:“下次來了一定給你補上,他娘的……”忽然他在電話里壓低嗓門說:“高老板,我給你瞅下個女娃……”我說:“別瞎說!昨天你喝醉了,今天還說醉話?你不就是想讓我多拉點蘭碳嗎?你在價格上照顧一下就行了。”魯大在電話里又恢復(fù)了大嗓門:“那沒問題,他娘的!”
后來他真給我的蘭碳每噸比別人的價格低十幾元,魯大說我是大客戶,那一年我在魯家村煤礦拉了二萬多噸蘭碳。因為我在魯家村煤礦拉的貨多,慢慢地有些跟我一樣搞蘭碳生意的也跟著去拉,后來很多人都知道魯家村煤礦了,知道他那里的煤好,蘭碳也好,魯家村煤礦的生意慢慢好了起來。
魯家村煤礦生產(chǎn)的煤和蘭碳是不愁賣了,但那時煤炭市場價格普遍低,又沒有地磅(因為安個地磅要5萬塊錢,他們舍不得這筆錢),所以無論是拉煤的還是拉蘭碳的汽車都是按車說價,一般一車蘭碳不管裝多少也就是六七百元,一車煤也就賣三百到四百元,一年下來算總賬,除去各種費用,也只有些許的微利,有時連貸款的利息也還不上。當(dāng)時好多煤礦老板都破產(chǎn)了,到處躲賬,魯家村煤礦能維持住算不錯了。
五
從1999年開始,國家強制性地開始限制土法加工蘭碳,要求建機焦?fàn)t。那年春天,魯大打電話給我,說他們煤礦也申請了兩座三萬噸的機焦?fàn)t,問我投資不投資,我問總投資的數(shù)目是多少,他說大概需要150萬。因為我搞的是蘭碳生意,對這一切很熟悉。建兩座三萬噸的機焦?fàn)t總投資也就是120萬,魯大給我多報了30萬。我電話中回答魯大,讓我考慮考慮。魯大接著在電話里給我說了第二件事。他說現(xiàn)在煤礦不好搞,賺不了錢,西安來了個國營單位,要150萬買他們的魯家村煤礦,問我能賣不?我問他煤礦連利息算上現(xiàn)在還值多少成本?他說還有成本120萬,現(xiàn)在賣了賺30萬。我電話中告訴魯大,煤礦千萬不要賣,我知道你們那個煤礦貯量大,煤質(zhì)好,生產(chǎn)條件也不錯,慢慢賺。魯大說他聽我的。
大概過了兩個月,我在包頭發(fā)貨,手機響了,是魯大打來的,說他和張副礦長也到包頭了,有急事找我,我給他們說了我住的旅店,說我正忙著,中午回來。
中午我回到旅店,店掌柜說:“高老板,有兩個陜北人找你,說你讓他們來的,我給他們開了個房?!?/p>
店掌柜給魯大他們開的房就在我住的隔壁,推開房門,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味。老魯抽的還是黃公主,地下扔了幾十個煙頭,張副礦長還是“叭嘖叭嘖”吸旱煙。他們見我回來,都從躺著的床上坐了起來,我因為不吸煙,煙味把我嗆得連聲咳嗽。我說:“魯大,這房子太嗆人了,到我房子去吧?!?/p>
店掌柜把房門打開,我給他們一人倒了杯水。張副礦長說:“高老板,魯大這是避難來了,公安局正在抓他,問了你家的電話,說你在包頭,又告訴了你的手機,我們這就來了?!?/p>
這時我發(fā)現(xiàn)魯大頭發(fā)胡子老長,已經(jīng)是初夏,氣溫很高了,魯大穿身皺巴巴的化纖西裝,里面的白襯衣領(lǐng)子袖口滿是黑色的污垢,像是多日沒有洗澡了,一股股酸臭的汗水味從他身上一陣陣地散發(fā)出來。原來又黑又胖又高大的魯大整個瘦了一圈,整個人灰塌塌地,跟我以前見的魯大比起來像變了一個人似的。
魯大雙眼布滿了血絲,像是很長時間沒有睡個好覺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說:“高老板,我他娘的是遇難了,求你來了?!蔽艺f:“你們大概還沒吃飯吧,離這不遠有個飯店,飯菜還可以,有什么事咱們吃了再說?!?/p>
在飯店我要了兩葷兩素四個菜,又要了一瓶酒。我說:“老魯,酒少喝,飯菜吃飽,酒喝不夠晚上再喝。到底出什么事了?”
事情的起因還是因為新建的機焦廠。在魯家村煤礦附近的一個山疙瘩上,麟州規(guī)劃了四座三萬噸的機焦?fàn)t子,由政府每畝五千元把那個山疙瘩統(tǒng)征了。領(lǐng)頭辦廠的是麟州郊區(qū)的一個叫劉栓柱的農(nóng)民。因為修這四座機焦?fàn)t大約需要240萬,再加上流動資金就是400來萬了,劉栓柱原來是個包工頭,他沒有那么大的資金,就來了個股份制,每股10萬元。在焦化廠快修好的時候,魯大也想入股,就去找劉栓柱。劉栓柱說入股可以,每股10萬。魯大沒有那么多錢,就跟劉栓柱商量說:“焦化廠快修好了,聽說你們準(zhǔn)備以焦化廠的名義貸100萬解決流動資金的問題,你們貸款的時候,能不能多貸20萬,利息由我付,頂成我的股份?”劉栓柱說:“那不行,你要入股必須拿來20萬?!本瓦@樣兩人的話沒啦對,結(jié)下了仇。
劉栓柱的焦化廠修好了,但是必須走魯家村煤礦的那條路,而且從焦化廠到魯家村煤礦也必須修一條拉煤的路,又要占魯家村五畝山地,這樣麻煩就來了。這五畝山地魯大向劉栓柱開口就是100萬,一分也不少,而且因為去拉蘭碳的汽車要走他們煤礦修的路,還得再拿50萬,不然就不讓劉栓柱的汽車通過。劉栓柱氣憤地說:“魯大啊魯大,你真是黑了心了呀!你那山坡陡地連莊稼也不長,一畝一萬都不值你就敢要100萬?你們煤礦修的那個土路花了不到5萬塊,你就要50萬,這不是訛人嗎?沒給你入干股你就這樣?”魯大說:“我就是訛?zāi)悖闼锏陌盐铱瓷隙难?!”劉栓柱說:“日你媽的你還罵人?”魯大說:“老子就是罵你,老子就是不讓你從我們魯家村的地里過!”就這樣,罵著罵著兩人就打起來了。是劉栓柱先動的手,冷不防照著魯大的胖臉蛋子給了一拳,魯大抬腿就在劉栓柱肚子上踹了一腳,當(dāng)時就把劉栓柱蹬倒在地爬不起來了。魯大看著躺在地上的劉栓柱,破口大罵:“日你娘的,哪里來的野種,跑到魯家村撒野來了,你給老子往下死,死了老子給你頂命!”只見劉栓柱臉色蒼白,雙手壓著肚子,疼得頭上冷汗直冒,連還嘴的力氣也沒有了。焦化廠的人見劉栓柱好像傷得不輕,趕快找了輛車送他去醫(yī)院。眾人七手八腳往車上抬劉栓柱的時候,魯大還跺著腳罵著:“劉栓柱,你給老子裝死!你給老子躺到醫(yī)院就不要出來。”
誰能想到劉栓柱進了醫(yī)院就真的沒有出來呢?
魯大一腳把劉栓柱的輸尿管踢斷了,一個腎也踢壞了,手術(shù)是在榆林二院做的,做得很成功,應(yīng)該是沒有生命危險。劉栓柱在醫(yī)院住了一個多月,魯大沒有去看過,更不要說是賠禮道歉了。他還讓人給劉栓柱捎話說:“我魯大等著你,要么拿150萬,要嘛再打架!”誰能想到劉栓柱還有心臟病,他又是個極性強的人,結(jié)果傷是治好了,人卻死了。
劉栓柱死了,他家里人不干了。劉栓柱的表哥是麟州公安局的副局長,姨夫是麟州的政法委書記,還有個什么親戚是麟州的副縣長。劉栓柱的老婆向法院起訴,法院下逮捕令以過失傷害罪要抓魯大。魯大要是被抓去了還有好果子吃嗎?所以就今天這里明天那里到處躲,并找人調(diào)解。調(diào)解的結(jié)果是可以私了,條件是魯大到劉栓柱的靈前磕三個響頭,承擔(dān)住院時候的醫(yī)療費,并拿出10萬元來作為劉栓柱家屬以后的生活費。那時10萬元不是個小數(shù)目,魯家村煤礦一年賺的也就是10來萬??墒沁@10萬元魯大必須出,他又沒錢,就到處找人借,然后就想起了我,到包頭來了。
張副礦長敘述魯大遭難過程的時候,魯大酒也不喝,也不說話,就是低頭吃飯。我給他倒了杯酒說:“老魯,這杯酒喝了,祝你順順利利度過這一關(guān)。”
魯大把酒杯端起來說:“這話是好話,我喝!”他一口喝了酒又說:“高老板,他娘的真沒想到啊,就一腳,也就是一腳啊……”說著他自己給自己又倒了杯酒一口干了。
吃過飯,張副礦長試探地問我能不能給魯大借點錢,我問現(xiàn)在缺口有多大,他說還差5萬。我對魯大說:“搞生意的人,資金都緊張,不過我不能看著你被關(guān)到監(jiān)獄里去,這樣吧,明天我給你湊兩萬,以后你緩過氣了再還。今天就不走了,理個發(fā),洗個澡,放松放松。”聽了我的話,魯大布滿血絲的眼睛里好像有了光澤,他在我肩上拍了拍,嘴唇動了動說:“高老板,你這兩萬塊錢可是救命錢啊,以后我要是有翻身的一天,加倍還你。”我笑著說:“加倍就不要了,以后買蘭碳照顧一下就行了。”魯大跟張副礦長說:“那是一定的。”
第二天早上我把兩萬塊錢借給魯大,他執(zhí)意給我打了張借條。我送他上車的時候,魯大突然說:“高老板,我聽你的話魯家村煤礦硬擋住沒賣,你如果想入股的話入上10萬元。”我說:“魯大,趕快回去把劉栓柱這事了結(jié)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說。”停了停我又玩笑地說:“老魯啊,有些事你喜歡不一定我喜歡,再不能出事了!”魯大愣了愣,像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你是說女娃的事吧,不提了,不提了?!庇纸獬暗卣f:“我也不過有二三個相好,都是本村的,出不了事,你放心好了。”
魯大和張副礦長走了以后,沒過多久,又給我打電話說入股的事,我沒有同意。當(dāng)時我兩個兒子一個當(dāng)兵,一個上大學(xué),自己整天忙生意,魯家村煤礦財務(wù)管理一直混亂,不放個自己的人不行,就這樣入股的一次機會給錯過了。
魯大借我的兩萬塊錢到年底就還了,看來魯家村煤礦的收入還可以。
六
2004年的春天,魯大又給我打電話,我問他有什么事,他說想我了。我說我手機是新?lián)Q的,你怎么找到的?他說你一直在新田焦化廠拉蘭碳,我是從那打聽的。我問他到底有什么事?他說:“他娘的,我去年找人合伙又辦了個新星焦化廠,有兩座三萬噸的爐子,已經(jīng)生產(chǎn)幾個月了,蘭碳存下有兩萬多噸了,我比新田焦化廠每噸給你少算10塊錢,你來拉吧?!蔽覇査|(zhì)量咋樣?他說:“保證質(zhì)量,小料固定碳保證在80%以上,水分不高于12%,保證沒有蘭碳面子?!?/p>
就這樣我就開始派車到魯大的新星焦化廠拉蘭碳了。頭兩個月他的蘭碳確實好,固定碳在84%以上,水分也沒有超過12%,蘭碳也是一顆顆干凈得很,客戶都反映說貨好??墒沁^了兩個月,從新星焦化廠拉的蘭碳水分越來越大,開始是15%,后來是18%,再后來是20%,最后裝的8車貨居然到了24%。工廠規(guī)定是蘭碳水分不能超過13%,這8車蘭碳光水分就扣了43噸,我賠了有一萬多塊。我給魯大打電話說:“老魯啊,你這是賣水還是賣蘭碳啊?”魯大說:“這兩天大概是因為雨水多,所以水分大。”我說:“別的廠家為什么水分沒有超過15%?”魯大最后笑著說:“這兩天我們的烘烤機壞了,我以后一定把你的虧空補上。”事實上魯大沒有給我補虧空,也沒有把蘭碳里的水分降下來,我終于停止了從魯大那里拉貨。
每年冬天煤炭的價格都要上漲,蘭碳的價格也就跟著上浮。就在這年冬天,魯大又打電話給我說:“高老板,派車到我這里拉蘭碳吧,我按照夏天的價格給你,水分保證不超過15%?!蔽覇柟潭ㄌ荚趺礃樱f保證在80%以上。
吃過魯大一次虧,我也小心了,就只派兩個車去了,如果蘭碳好了再多派車,而且讓司機在裝貨的時候給我留意蘭碳的質(zhì)量。司機在電話里說蘭碳的粒度很好,很干凈,看上去很干,水分很低,我放心了。誰知道過兩天廠家的化驗報告出來我傻眼了,固定碳74.5%。按照我跟廠家簽的合同,蘭碳固定碳必須是80%以上,每降一個百分點每噸扣10塊錢,低于75%則按半價處理。就這樣我拉了魯大兩車蘭碳,每車36噸多,算下來每車成本就是兩萬多,半價處理我兩車蘭碳賠了兩萬多。我氣得當(dāng)時就坐車去麟州找魯大算賬,魯大開著綠色的帶車斗的家用車,把我領(lǐng)到一個飯館叫了幾個菜,又要了一瓶酒,給我斟了一杯說:“高老板,不要生氣,做生意就是個有賠有賺,我在這里給你賠禮了?!蔽夷苷f什么呢,錢已經(jīng)付給他了,生意已經(jīng)做了,也虧了,但我就是不明白,魯家村煤礦的煤那么好的質(zhì)量,怎么能燒出這么不合格的蘭碳?
原來從去年開始,魯家村煤礦就承包給其他人了,每年240萬。今年煤炭行情大漲,塊煤每噸漲到了180元,而蘭碳每噸賣價也是180元,除去煤焦油的收入,按這個價格賣每噸蘭碳都要賠50元。兩座三萬噸的爐子,一天就要生產(chǎn)160多噸蘭碳,這樣下去焦化廠怎么能受得了。所以只有兩個辦法,一是要提高蘭碳的價格,事實上從10月1號起一夜之間蘭碳每噸就漲了50元;另一個辦法就是摻假。魯大從府谷以每噸60元的價格進了有一半石頭的塊煤,按40%的比例摻進魯家村煤礦的塊煤里,那蘭碳質(zhì)量能好才怪呢。我說:“魯大啊,摻假也不能這樣摻啊,起碼你弄得要讓工廠能用。魯家村的煤好,府谷的質(zhì)量不好,你按10%摻進去,固定碳也就大概搞到80%了,這樣我們也好做生意?!濒敶笳f:“他娘的真的是摻多了,以后就按你說的辦?!蔽艺f:“那年你到包頭找我借錢,說是等你發(fā)了要加倍還,現(xiàn)在反倒讓我賠了幾萬。”魯大狡黠地說:“你開始拉的三千噸蘭碳,每噸便宜10塊錢,給你等于加倍把人情補上了吧?”我說:“魯大啊魯大,我真是算計不過你,不過你現(xiàn)在發(fā)財了,再不敢做灰事了。”魯大笑了笑,不以為然地說:“我今年還狠狠打了一架呢?!毕旅婢褪囚敶蟠蚣艿倪^程。
魯家村煤礦承包給別人以后,煤炭價格暴漲。承包煤礦的人為了提高產(chǎn)量,就從銅川請來一位生產(chǎn)廠長,這個人很會組織生產(chǎn),來了后把煤礦的日產(chǎn)量提高到了一千二百噸,這就意味著每天承包者的收入都在20萬以上,魯大眼熱得不行。他找了幾個股東商量,想以承包者在采煤過程中把井田破壞了為借口,讓煤礦停產(chǎn)。可是承包煤礦的也搞了個股份制,其中就有原來的五位股東,他們不同意。承包者承包時也讓魯大等另外三戶入股,可魯大認為賺不了多少錢,就沒入股,而是跟人合辦了個焦化廠和一個硅鈣廠。現(xiàn)在煤礦每天有二十來萬的收入,看得魯大眼里都滴血了。承包者是當(dāng)?shù)厝?,很有勢力,而且里面五個股東又是原來的股東,他動不了人家。魯大就認為是生產(chǎn)廠長這人有問題,他說:“老子們的煤礦一年國家限量生產(chǎn)10萬噸,你他娘的一天就出一千二百噸,把煤礦挖空了老子以后吃什么?”于是他就去找這個人的麻煩。他罵人家:“你沒球本事就滾回去,把老子井田都開壞了,巷道也打斜了,光知道給老子采煤!”那人說:“我端的是老板的飯碗,拿的是老板的工資,老板讓盡量開采……”沒等他話說完,魯大就罵道:“我日你娘,我讓你給老子盡量開采!”說著照那人的眼睛就是一拳頭,打得那人當(dāng)時就躺在地上。
生產(chǎn)廠長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天,眼睛好了,承包者知道他冤枉,給他報銷了醫(yī)藥費,又給了兩千塊錢,算是把這事給壓了。
生產(chǎn)廠長出院后,心里實在受不下去,就打電話從銅川叫來三個親戚,準(zhǔn)備把魯大打一頓。魯大畢竟是當(dāng)?shù)厝?,早有人把消息給他傳了。他那兩天哪里也不去,捎話讓女兒女婿都到家里來,他三個兒子最小的也有十八歲了,魯大給每人準(zhǔn)備了一根镢頭把,兇狠地說:“他娘的,關(guān)中龜孫子敢進咱院就往倒打!”
生產(chǎn)廠長和他的三個親戚在礦上住了三天,不見魯大,第四天下午他們就到魯大家找麻煩去了,找他說理去了。
四人來到魯大的院子,生產(chǎn)廠長剛喊了句:“魯大,老子今天找你算賬來了?!本鸵婔敶笕赘G里一下沖出來六個男人三個女人,魯大一镢把就放倒了一個,把那人的小腿骨打折了,剩下的三個也很快叫他的兒子女婿放倒了。放倒后魯大一家子還圍著這四個人照他們的大腿胳膊屁股亂打了一氣, 邊打邊罵道,老子打死你們,青天白日的就敢進家搶人!
這事驚動了魯家村一村人,驚動了魯家村煤礦和鄉(xiāng)里派出所。
我問魯大這事最后怎了結(jié)的?魯大喝了口酒說:“他娘的球事也沒有,我們這是正當(dāng)防衛(wèi),那家伙褲兜里裝著一把大號改錐,還在一個關(guān)中龜兒子口袋里搜出一把彈簧刀?!蔽覇枺骸斑@事你花了多少錢?”
魯大說:“也就二十來萬,公安局,法院,派出所,還得托人說情……”他頓了頓又說:“不過這錢花得也值,他娘的把狗日的一條腿打折了,把一個胳膊打折了,那兩個的肋骨也斷了幾根,沒有一個渾全的。”
我說:“沒死人就好,失手打死人麻煩就大了?!?/p>
魯大樂了樂,說:“咋會出人命呢?他娘的早就給娃娃們安頓好了,只照腿,胳膊和屁股打?!?/p>
我也笑了,說:“老魯啊,這架你是打出水平了,那幾個關(guān)中人最后咋樣?”
魯大瞪著眼說:“能咋?住了幾天院,礦上給了點錢讓他們走了。他們敢進家搶我魯大,在這地方還能混下去嗎?”
我說:“也是啊,那煤礦停產(chǎn)了沒有?”
魯大說:“他們又從韓城煤礦找來個管生產(chǎn)的,不過沒多久全國煤礦大整頓,魯家村煤礦也就停產(chǎn)整頓了兩個月,他娘的,這樣他們的承包期也就快到了。”
我又問起魯大焦化廠和硅鈣廠。魯大說:“他娘的焦化廠還可以,硅鈣徹底賣不出去,現(xiàn)在停產(chǎn)了?!?/p>
我說:“從前年開始,榆林地區(qū)就不允許建焦化廠了,你們怎么辦的手續(xù)?”
魯大笑著說:“我們都是先建廠后補辦手續(xù),他娘的也就是多花幾個錢?!?/p>
我說:“老魯,這幾年你把錢賺了?!?/p>
魯大說:“賺了,賺了不少,有一錘子買賣他娘的沒搞好。煤炭價格一直上漲,煤礦的價格也一直上漲,魯家村煤礦往外承包時我沒入股,我他娘的又搭了三股份總共1800萬把石尖咀煤礦買了。誰知道石尖咀煤礦煤層薄,中間又有一層矸石,面煤里面盡是石頭,賣不了,一下壓住幾百萬,一點利潤也抽不出來?!?/p>
我說:“老魯,你們魯家村煤礦現(xiàn)在到底值多少錢?”
魯大說:“前年我們擴了股,煤礦打價是四千萬。”
我說:“老魯啊,你們擴股也不跟我說,真不夠意思?!?/p>
魯大說:“說擴股其實也沒增加新股東,他娘的還是我們原來的八個?!彼又衩氐販惖轿叶呎f:“高老板,過了年我們股東開會,我準(zhǔn)備八千萬把魯家村煤礦買下來,如果有退股的,我給你留個五百萬?!?/p>
我問:“魯家村煤礦還有幾年期限?它的儲藏量大概還有多少?”
魯大說:“煤的儲藏量大概還能賣一億三千萬,他娘的再開采六年就到期了?!?/p>
我說:“這也就是說:八千萬如果買成,這六年還可以賺五千萬?”
魯大說:“現(xiàn)在是這么個算法,可是到時間了咱他娘的還可以花錢擴大井田,延長期限?!?/p>
我說:“老魯,當(dāng)成個話,到時不要把我忘了。我隨叫隨到。”
七
去年三月的一天早上,魯大打來電話, 讓我速到麟州來一趟,有要事商量。我隨即坐了個車上午10點就到了麟州,打通了電話他讓我在汽車站門口等他。我在汽車站前東張西望心煩意亂的時候,一輛豪華的德國大眾小轎車悄然地停到我的身邊,車門打開了,魯大高大的身材還沒有從車?yán)锍鰜?,就聽見他特有的口頭禪:“他娘的,這車就是好,這錢花得不冤枉……”
我說:“老魯,換車了?”
魯大哈哈笑著,臉上的肥肉也跟著顫動:“舊車賣了,娃娃們說要買就一步到位,買輛好的,這不,就花了八十三萬買了這輛德國途銳,手續(xù)辦下來九十五萬,他娘的這輛車把錢花到老鼻子上了?!?/p>
我說:“這種車大概就是報紙上說的,用鐵錘也砸不碎玻璃,用炸藥也把車炸不爛,地上翻個滾還照樣能往前跑的那種車吧?”
魯大笑著說:“沒試過,他娘的都說這種車耐得很……”
說了會兒車,魯大說:“今天還早,才10點半,你幾年也沒到魯家村煤礦去了,干脆我拉你再到礦里看看,順便再看看我的焦化廠和硅鈣廠。他娘的有些事我在車上給你說,有件好事咱吃飯時再說。不過說好,今天的飯錢我要你來掏?!蔽艺f:“那沒問題?!?/p>
德國產(chǎn)的原裝途銳小轎車無聲地輕快地在柏油路上奔跑著,魯大自得而小心地 操縱著方向盤。我問他車?yán)锩嫜b的各種儀表功能,魯大說:“他娘的,我現(xiàn)在也只知道油表,車速,里程表幾個常用的,其余的還不太懂,慢慢來吧?!彼又f:“礦里股東會開過了,我出八千萬,有的股東出九千萬,還有的說一億二也要,最后他娘的魯家村煤礦的身價漲到了一億三千萬,八個股東沒一個退的。所以我也沒給你打電話?!蔽颐靼琢唆敶蟮囊馑迹敿掖迕旱V跟我無緣了。
說話間,“途銳”車就開進了魯家村煤礦。只見煤礦井口前的煤場擴大了幾倍,有三十來畝,平展展的上面鋪了一層薄薄的煤面,這么大的煤場只堆了100多噸碎煤,旁邊停著兩輛半掛車,裝載車正往車上裝煤。在煤礦的大門口整齊地擺著四輛日本三菱越野車跟三輛奧迪。原來搭的簡易房子不見了,替代的是一排整齊的平房。魯大跟我解釋說:“現(xiàn)在煤炭銷售快得很,每天生產(chǎn)的都不夠賣,現(xiàn)在裝貨的車都是前兩天打電話預(yù)約的。門口的七輛車都是另外七個股東的,都是四十多萬的車。”我說:“老魯,他們的車都比不過你的車?!濒敶蟮靡獾匦χf:“他娘的, 全麟州這樣的車才有三輛?!?
魯大開著途銳車?yán)以诿簣鲛D(zhuǎn)了一圈,就把我拉到他的新星焦化廠去了。焦化廠離魯家村煤礦不遠,在半山腰上山的路口用角鋼焊了個門樓,上面用紅油漆寫著八個大字“新星焦化廠歡迎您”。焦化廠的人不多,放蘭碳的場地上各個規(guī)格的蘭碳分別堆著,數(shù)量也不是很多,有幾輛半掛車停在那里,排隊等著裝載車裝貨。魯大得意地說:“焦化廠的行情現(xiàn)在也暴漲了,我們這個焦化廠現(xiàn)在值一千四五百萬。”
在焦化廠魯大沒有停車,開車轉(zhuǎn)了一圈對我說:“硅鈣廠在對面山峁上,現(xiàn)在停產(chǎn),就不去了吧?!蔽艺f:“聽你的?!濒敶缶陀猪樤钒盐依搅索胫莩?,把車開進了麟州最大的鹿城大酒店。
魯大把車停好后說:“這里的飯菜貴了點,可是質(zhì)量好,他娘的設(shè)備也好。”我說:“不應(yīng)該說‘設(shè)備好,應(yīng)該說‘設(shè)施、‘氛圍好?!濒敶笳f:“‘設(shè)備、‘設(shè)施都一樣,我們都是這樣說的?!?/p>
鹿城大酒店很豪華,走廊里都鋪著厚厚的紅地毯。漂亮的服務(wù)員把我們引進“醉八仙”的雅間,拿出很精致的菜譜請我們點菜。我說:“老魯,今天我請客,你點吧?!?/p>
魯大豪爽地說:“這里的羊棒骨味道好極了,給來上三斤,其他的我不管了?!?/p>
我說:“再要瓶酒吧?!?/p>
魯大說:“那就來一瓶我們麟州出的瓷瓶綠洲酒,喝慣了,比茅臺還夠勁。”
我又點了個“清燉魚”、“紅油豬耳”和“燒豆腐”,要了個“肚絲湯”,魯大吃饅頭,我吃米飯。
飯還沒有上來,魯大眨了眨眼,神秘地說:“高老板,干脆再加兩個菜,我給你認識個人?!蔽艺f:“沒問題,你點吧?!濒敶蠼衼矸?wù)員,又添了“醋熘洋芋絲”、“燒茄子”。說那個人愛吃這兩樣菜,然后用手機聯(lián)系。從手機中聽見那人是個女的。
飯菜上來了,那人還沒來,魯大用手機催,不好意思地說:“他娘的,讓吃飯都扭扭捏捏,再等兩分鐘,到酒店門口了?!?/p>
一會兒,雅間的門開了,進來一位穿著時尚,留著披肩長發(fā),很清純很秀麗皮膚白皙的女孩。魯大介紹說女孩叫王秋菊,22歲,今年大專畢業(yè)。并說他在麟州城里買了套房子,整套家具,配了電腦,空調(diào),讓她吃住在那里,月工資5000元,是他的私人秘書。我說:“老魯啊,你真不簡單,都配上私人秘書了!”魯大說:“我不識幾個字,現(xiàn)在辦企業(yè)有時要寫寫畫畫,他娘的,我干脆用一個文化人!”我問女娃忙不忙,女娃羞澀地笑著說:“不太忙,上班一個多月了,還沒寫什么?!濒敶蟮靡獾匦χf:“他娘的,沒讓你寫什么,你不會寫小說、散文、詩歌?高老板是文武雙全,你以后多向他學(xué)習(xí)?!迸抻镁粗氐哪抗饪粗敶?,點著頭,不斷地“唉”、“唉”著,誠懇地對我說:“高老板,以后請多幫助?!濒敶笥悬c殷勤地指著“燒茄子”和“醋熘洋芋絲”對女娃說:“這兩樣菜是專為你要的?!迸揿t腆地笑著看了看我說:“真不好意思。”碰了杯酒后,女娃的臉就紅了,說她沒有飲過酒,魯大給她要了桶“蒙牛酸乳”。吃飯的過程中我和魯大碰杯,猜拳,女娃很本分地吃菜,不時給我們添酒,偶爾說一句很得體,很幽默的話。我心里說,這是個好女娃,不知魯大準(zhǔn)備給他哪個兒子說媳婦?魯大酒量不行,一會要和我談煤礦的事,我倆喝了三四兩酒后,就開始用飯。魯大吃相很難看,啃羊棒骨的時候,腮幫子鼓得圓圓的,眼睛珠子瞪得老大,滿嘴流油,惹得女娃不時瞅著魯大笑。魯大玩笑地舉著兩只帶著塑料手套的油手,做著恐嚇狀說女娃:“你再笑,你再笑,你再笑我連你也他娘的一口吃掉!”女娃還是笑。
這頓飯吃得很愉快。飯畢,女娃走了以后,魯大問我這女娃怎樣?我說挺有氣質(zhì)的,不知你要給哪個兒子當(dāng)媳婦?魯大瞇著眼很正經(jīng)地說:“我的三個兒子都成就了,找的都是農(nóng)村姑娘。這是個洋學(xué)生,我想包她當(dāng)‘二奶?!蔽艺f:“老魯啊,你不是有幾個老情人嗎?這女娃比你的小兒子還小,你這是作孽?。∧憔头e點德吧!”魯大說:“老牛都想吃嫩草草,他娘的我就再趕一次時髦吧。”我苦笑著說:“老魯,不能胡來,不敢往下弄亂子?!濒敶髲埧竦卣f:“哪能呢?他娘的給她一百萬,再配輛小車,她愿意就來,不愿意拉倒,兩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像這樣的女娃到處都是?!笨磥眙敶笫且恍囊灰庖@個“二奶”了,我心里想,狗改不了吃屎,魯大有錢了,老毛病犯得更厲害了。我誠懇地對魯大說:“老魯,你現(xiàn)在是煤老板,經(jīng)過的事多了,吃過不少虧,什么也懂,我就不說了,說說要和我商量的事!”
魯大說:石尖咀煤礦原來是四股份,他和其他兩股商量好準(zhǔn)備把另外一股擠出去重新擴股。
我問:“擴股,如何擴?”
魯大說:“當(dāng)時買石尖嘴煤礦的時候他娘的四股份總共出了一千八百萬,每股四百五十萬?,F(xiàn)在煤礦打價為兩千八百萬,要給擠出去的那個股東退七百萬,你入三百萬也行,四百萬也行,都在我名下?!?/p>
我說:“老魯,你把這煤礦的情況給我說說?!?/p>
魯大說:“煤礦的塊煤都叫河北一個廠家拉走了,場地上堆的面煤大概能賣兩百多萬,外面欠賬一百萬,去年煤礦出了個事故死了個人,巷道里也要加固,這些費用大概得五十萬。擴股說是兩千八百萬,他娘的實際是兩千五百五十萬。你如果想入股就十天之內(nèi)把錢準(zhǔn)備好,接到我電話三天之內(nèi)交款?!?/p>
我問:“現(xiàn)在煤炭行情這么好,為啥場地上還有兩百萬的面煤賣不了?”
魯大說:“煤層厚度是四米二,底層的兩米跟頂層的一米不讓采,讓采的是中間的一米二。在中層跟頂層之間有層石頭,一放炮他娘的石頭就下來了,進了面煤里邊,所以不好賣。不過府谷電廠的廠長是我的同學(xué),我們談好了,魯家村煤礦的面煤都賣給他們,價格也可以。我他娘的準(zhǔn)備拉一車魯家村的面煤,夾一車石尖咀的面煤,估計在半個月之內(nèi)就給電廠送煤?!?/p>
我說:“老魯,你估計幾年能收回投資?”
魯大說:“快了三年,慢了五年?!庇謮旱吐曇粽f:“到年底煤炭漲價了他娘的有人出價咱就賣了?!?/p>
我說:“老魯,三百萬,五百萬我是有的,不過都在生意上壓著,要往出抽得幾個月,你看能不能你當(dāng)保人,我在永固鄉(xiāng)信用聯(lián)社貸上一百萬,我再準(zhǔn)備點,入在你名下。”
魯大說:“永固鄉(xiāng)聯(lián)社的款要我們當(dāng)?shù)厝速J,不給外地人放?!?/p>
我說:“那就我當(dāng)保人,你替我貸上一百萬。反正在你名下……”
魯大想了想,說:“行,他娘的就你當(dāng)保人,我給你貸一百萬。不過貸一百萬還要上面審批,最少得半個月時間,你要把錢先入進來,款貸下了再還給你?!?/p>
我說:“行,到時候給我打電話?!?/p>
這頓飯是我請的,總共不到三百,還剩半瓶酒,我說老魯你拿著吧,晚上喝。他說行。這頓飯我請得心甘情愿,魯大不但照顧我在他名下入股,而且還幫我貸一百萬款。
我心里想,魯大啊魯大,你真夠意思。
過了十來天,魯大的電話來了,說事情定下來了,問我準(zhǔn)備入多少。我說入多少還不一定,資金相當(dāng)緊張,事情過后還得他幫我把一百萬貸出來。魯大說那你三天后準(zhǔn)備交款,如果不想入股,最遲明天晚上給他打電話,就這樣說定了。
我在麟州還有個姓王的從湖北來的朋友,是個大學(xué)生,很有本事。在麟州跟別人合伙開了個焦化廠,又開了個信息部,剛把焦化廠賣了,三年凈賺了五百萬。我倆半月前也曾準(zhǔn)備合伙做生意,我在電話中把石尖咀煤礦的事情告訴了他,讓他幫忙考察一下。
晚上我的王姓朋友把電話打來了,說他裝作買煤的客戶到石尖咀煤礦考察過了,并和廠長,副廠長就煤礦和煤質(zhì)等問題做了座談,又跟幾個礦上的工人聊了聊?;爻呛笥终埥塘藥孜幻旱V老板,最后勸我不要投資,說如果投資了,五年也收不回成本。
王姓朋友說:石尖咀煤礦的井田比較大,但是煤層薄,中間有石頭,放炮后石頭就掉到面煤里了,所以面煤不好賣,如果雇人從面煤里把石頭揀出來,增加的成本很大。最根本的問題是好煤礦開采出來的一噸煤,其中塊煤和碎煤占60%—70%,而面煤占40%—30%。但是石尖咀煤礦因為煤質(zhì)的問題,每開采一噸煤,塊煤和碎煤占40%—30%,面煤占60—70%,因為塊煤的價格每噸比面煤平均貴60元,所以石尖咀煤礦的效益就比較低了。這樣的情況下,如果管理得好還可以賺點錢,管理不好還要倒貼錢,去年他們就賠了80萬。
王姓朋友很負責(zé)地把情況都摸清楚了,魯大也沒有騙我,但他給我介紹石尖咀煤礦的情況時,卻隱瞞了些事實。
我把魯大的賬也算清了。他心里很明白,石尖咀煤礦沒什么大前途。去年他們四大股用一千八百萬買的石尖咀煤礦,現(xiàn)在擴股把煤礦價格提高到了兩千八百萬,凈賺一千萬,魯大現(xiàn)在要把他的股都賣掉,除了能收回成本還能凈賺兩百五十萬,這何樂而不為?而且買股的人還在他名下,他一分錢不出還是大股東,而我花了幾百萬什么也管不著,買個麻煩。
魯大雖然幫我貸款,可是這一百萬現(xiàn)款還是讓他提走了,他知道我欠不了他的賬。魯大把算盤打得夠精了。
當(dāng)天晚上,我給魯大打電話,說:“大兒子,二兒子跟老婆都反對投資煤礦,這事做不成了?!?/p>
魯大在電話里半天沒有吭聲,最后說了句:“那好吧!”電話就掛了。
后來聽說魯大把他在尖石嘴煤礦的股份都轉(zhuǎn)讓出去了,又貸了一千萬,半年前跟另外兩人合伙,在新疆用五千萬買了個大煤礦。最近分紅利,一塊錢分了四毛錢。據(jù)說這個煤礦現(xiàn)在有人給價一億兩千萬了,還不賣。又聽說王秋菊這女娃到底讓魯大包養(yǎng)成了“二奶”,還生了個兒子。魯大的老婆帶著二個女兒和三個兒子整天找魯大“算賬”,鬧騰著要和魯大離婚分家產(chǎn),魯大不離,也不分家產(chǎn)。他說:“你當(dāng)你的大老婆,我討個小老婆有什么關(guān)系,他娘的老子有的是錢!”魯大的老婆把他沒辦法,和兒子女兒女婿們到麟州把王秋菊的家抄了,并把王秋菊打成重傷,現(xiàn)在還在榆二院躺著。王秋菊這女娃在麟州是住不成了,魯大的老婆說:“這‘狐貍精來麟州一次,就往死揍一頓?!?/p>
魯大現(xiàn)在很煩惱,心上很麻煩。他說:“他娘的,這算啥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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