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愛軍
一次偶然的機會,筆者接觸了馬斯洛的高峰體驗理論,閱讀了相關(guān)書籍。借助該理論來理解《前赤壁賦》中的情感,筆者有種恍然大悟之感,覺得這一理論打通了自己理解文本的任督二脈,使得在認識上更進一步。
馬斯洛是“人本主義心理學之父”,他在研究自我實現(xiàn)者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他們有一種近乎神秘的體驗,“這種體驗是可能瞬間產(chǎn)生的、壓倒一切的敬畏情緒,也可能是轉(zhuǎn)眼即逝的極度強烈的幸福感,或甚至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癡、歡樂至極的感覺。”①這便是高峰體驗。蘇子泛游赤壁,“飲酒樂甚”、“客喜而笑”、“不知東方之既白”,其中的幸福就是這所謂的高峰體驗。下面,結(jié)合高峰體驗的相關(guān)理論,筆者透視精神宴游,觸摸精神高端,進一步探討和分析《前赤壁賦》中的情感特征:
第一,情感重點依附于“水”與“月”的意象,弱化對其他物象的描寫
在“高峰體驗的存在認知”中,馬斯洛說:“高峰體驗者所見的圖像就是感知的全體,背景實際上消失了,或者至少不被突出地感知到。此刻好像圖像從其他萬物中孤立了出來,好像世界被遺忘了,好像感知對象暫時變成了存在的主體?!雹谶@里的感知對象不是宇宙之全,而是一些具體的事物。在《赤壁賦》中,“水”與“月”便是蘇子情感寄托的主要依賴。
面對赤壁的山水風月、飲酒誦詩等各種物象,按理作者選擇的空間很大。如,從空間角度講,赤壁聳峙,給人的壓迫感很強,這應是首選,如在《后赤壁賦》中它的地位就很重要,“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再如,從情感的觸發(fā)點講,選酒作為吟誦對象,也是傳統(tǒng)技法。然而,在此,蘇軾采用了“減法”,減去其余,著重描寫了“水”與“月”。水是八月長江之水,“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白露橫江、水光接天”、“萬頃之茫然”;月是八月中秋之月,“月出于東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間”是眼前之景。水狀茫茫,月色濃華,營造出超凡脫俗空明澄澈之境,具有過濾百端俗慮的凈化作用,引發(fā)詩人進入“羽化登仙”身心放松、極度自由的狀態(tài)。
如果說在前半部分,“水”與“月”展現(xiàn)得更多的是物理特征,是物象,那么到了后半部分,則“水”與“月”體現(xiàn)得更多的是情感特征,則上升至意象。“水”與“月”是古代詩人喜歡吟詠的對象,以水與月來喻指自然之永恒、歲月之無窮,這種借物詠懷的手法是傳統(tǒng)手法。孔子、李白、張若虛的詩文常有類似手法,表明水月精神的導向性與禪宗意味。在如此澄明之夜,蘇子同樣以水月為喻,“客亦知夫水與月乎”,暗示了這種文學傳統(tǒng)手法的存在,消除自身設(shè)喻的唐突與兀然,“逝者如斯,未嘗往也”,大江滔滔,亙古如斯;“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月圓月缺,毫無增減,時間的輪回消除了盈虛與圓缺,生發(fā)出自然如斯生生不息的喟嘆。仰觀宇宙,宏觀思維,從變化的角度出發(fā),“天地曾不能以一瞬”,感知的是生命的長度;俯察自我,微觀思維,從不變的角度思考,“物與我皆無盡也”,看到了生命的寬度與無限可能性。在變化中看到了不變的欣喜,過濾了凡俗中的渺小,尋找到了生命的宏大,進而獲得了自我精神慰藉。
這種“約化”處理的手法,經(jīng)濟了筆墨,凸顯了重點,濃郁了意境,豐盈了情感。在其他名家的高峰體驗中,我們也能找到類似的表現(xiàn)手法,如柳宗元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西山之特立”,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的“荷塘”與“月色”,等等。
第二,作者抒發(fā)情感時,忘卻自我,甚至沒有自我,實現(xiàn)了自我的超越
馬斯洛說:“我的發(fā)現(xiàn)表明,在自我實現(xiàn)的正常感知中,在普通人中間或達到的高峰體驗中,感知相對而言可以是超越自我、忘卻自我和沒有自我的……”③超越自我是高峰體驗的又一重要特征。這一點,在蘇子的《前》文中表現(xiàn)得非常明顯。筆者以為:超越自我在《前》文中起碼有兩層含義:
第一是超越現(xiàn)實進入仙境。在第一小節(jié),蘇子從多角度來表現(xiàn)自己的快樂,可謂“極盡視聽之娛”,如“清風徐來”,秋高氣爽;“舉酒屬客”,美酒知己;“頌明月之詩”,把酒吟詩;“白露橫江,水光接天”,意境朦朧,視野開闊……多種感官在這澄澈之夜得到釋放與體驗?!八迸c“月”共同營造的空明之境,讓蘇子萬千毛孔得以舒展,凡塵俗物皆可視為敝屣,忘卻以前的政治失意和精神的苦悶,套用朱自清先生的一句話:“且受用之無邊的酒香月色好了”。在這樣的背景下,作者“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在一望無際的江面上,縱橫馳騁,信馬由韁,無拘無束,精神已經(jīng)沖破軀殼,靈魂已經(jīng)脫離肉身。“浩浩乎”、“飄飄乎”抒寫精神歡暢,“馮虛御風”、“羽化而登仙”,自由飛動的境象激發(fā)了蘇子升天成仙之快樂,這是莊子式的“獨與天地精神之往來”的精神逍遙,完全超凡脫俗。
第二是超越苦悶獲得解脫?!肚啊肺脑隗w式上借鑒了漢大賦主客問答的結(jié)構(gòu)。主客實際上是作者的一體兩面。若根據(jù)尼采的自我理論,“客”類似“自我”,面向當下,遵循現(xiàn)實原則;而“主”類似“超我”,面向未來,遵循道德原則。在第三段中,“客”是喜盡悲來,可謂“樂極生悲”,蘇子在享受快樂時沒有完成超越現(xiàn)實。簫聲幽怨是“客”由喜生悲的誘因,而人生之無常、生命之短暫是他由樂轉(zhuǎn)悲的深層原因,而政治的失意與精神的苦悶則是最根本的原因,且由此造成的心理陰影甚至蓋過短暫的及時行樂,使之無法抹去。
如何繼續(xù)快樂超越悲苦享受幸福?這就需要強大的內(nèi)心和堅強的自我。面對自然的瞬息萬變和春秋的歲月代序,作者另辟奇蹊,從個體的角度出發(fā),指出“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無窮盡也”,進行自我勸慰:人生需要拋卻消極觀念,拓寬空間充實自己,延展自我提升自我,唯有如此,才能豁達樂觀超然物外,才能到達精神與意義上的物我同在的境地。這是其一,回答了為什么要超越;其二,作者接下來還回答了人生的另一困惑:如何實現(xiàn)超越?“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而吾與子之所共食”,江山無窮,風月長存,人生可以徘徊其中得以自娛自樂,這與李白的“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玉山自倒非人推”寄情山水的情感取向一脈相承。在此,蘇子已經(jīng)尋獲排遣苦悶與迷惘的方法,懂得調(diào)適自我,用理智戰(zhàn)勝情感,積極追求超脫、樂觀與隨緣自適的精神狀態(tài)。
第三,享受精神愉悅,超越具體感知,獲得廣泛意義上的大快樂、大幸福
馬斯洛還談及高峰體驗中的精神愉悅問題,他說:“我強烈地感受到,有一種歡愉與幸福具有一種遍及宇宙或超凡的隨和性質(zhì),它完全稱得上幸福與愉悅、生氣勃勃和神采奕奕”,“這種幸福體驗具有一種豐富充裕、漫衍四溢的性質(zhì),屬于存在性”。④即客觀存在的幸福體驗是存在的,是精神愉悅中的核心體驗。蘇子在《前》文中的幸福體驗是客觀存在的,既有感官性的享樂,又有超越感官的精神愉悅;既有及時感官的快樂,又有超越時空的幸福。
何為幸福?根據(jù)現(xiàn)代心理學理論,衡量幸福起碼要有三個維度:快樂體驗、向上向善、延時享受。參照標準,蘇子在泛游赤壁時內(nèi)心充盈的幸福體驗是顯而易見的。
蘇軾的快樂體驗是逐層遞進的。泛游期間,最基礎(chǔ)的快樂是狂歡的感官之娛,是時,西風徐來,秋高氣爽,良辰美酒,對酒當歌,可謂“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再者,蘇子的快樂還有精神的宴游。蘇子臨江吟詩,“誦明月之詩,歌窈窕之章”,尋求精神的通達與共鳴;“扣弦而歌之”,“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快樂之余沒有忘記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負。
在論及高峰體驗的價值特征時,馬斯洛指出:“高峰體驗只能是善的,是人們求之不得的,積極向上的,從來不會被體驗成惡的和人們不希求的……它要有多善就有多善……”據(jù)此,“善”中包含著向上、愿景、美好等特質(zhì)?!皹窐O生悲”是古代文學中常見的構(gòu)思方式,如《蘭亭集序》、《滕王閣序》等。蘇子在這次過山車式的情感體驗中,沒有回避現(xiàn)實的苦痛和內(nèi)心的迷茫,但難得可貴的是他巨眼如炬,圣心獨燭,洞穿世相,看透人生,指出要直面現(xiàn)實,超然物外,寄情自然,突破迷惘,尋求解脫。當我們無法改變環(huán)境時,就讓我們學會改變調(diào)適自我,積極應對生活。這就是蘇子的生存之道。
馬斯洛說:“在我所研究的普通的高峰體驗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時空莫辯(disorientation in time and space)的特征。”⑤是夜,蘇子的體驗超越時空。首先超越物理時空?!翱v一葦之所如……而不知其所止”,蘇子的快活如脫兔如野馬,縱橫馳騁,完全自由。突破了空間的制約,快樂達到了極致?!叭尚缰?,七月既望”,何時起航入水?沒有細說,大筆如椽,開端雄健,蘇子不顧細謹,追求的是灑脫與不羈。結(jié)尾交代“東方之既白”,卻用“不知”來回避覺醒。橫亙在時間軸上的是無盡的快樂。沒有具體的開始和結(jié)尾,童趣盎然,活潑四溢。再者超越個體時空。在第四段文本中,蘇子對自己的勸慰沒有從個體的角度出發(fā),而是著眼動與靜、有限與無限、常與變等哲學的高度,從一般意義角度出發(fā),探析出人生走向新生的必要性和方法論?!拔崤c子之所共食”,道出了如此行樂的普適性與廣泛性,超越了狹隘的個人主義。
第四,回歸自我本真,感知自我的存在,接近自我的完美性
關(guān)于本真的自我,馬斯洛說:“隨著一人感知到世界的基本存在,他也就同時接近了他自己的存在(接近了他更完滿地成為他自己的那種完美性)?!雹捱@種完美性可以理解為本真的自我,這種本真的自我不是一般的自我,都是理想中的自我,都具有一定的完美性。那么,在《前》文中,蘇軾理想的自我又體現(xiàn)在哪里呢?
蘇軾博學多才,思想淵源比較復雜,“初學儒道,又渲染佛老,吞吐百家,兼容并包”,這就形成了蘇軾的獨特風貌:既本于儒家又不為傳統(tǒng)儒學所囿,接受佛老思想,又能立足現(xiàn)實。他曾在《答畢仲舉書》中說:“學佛老折,本期于靜而達,靜似懶,達似放。學者或未至其所期,而先得其所似,不為無害?!薄办o”和“達”是種不為世俗羈絆而追求自由與超脫的境界,是一種更高層次的人生愿景。
泛舟夜游,飲酒樂誦,蘇子極度快樂,幻覺自己羽化成仙。這是一種順乎自然、率性而為、無拘無束且追求自我解放的生活方式,是一種暫且脫離政治苦惱的向現(xiàn)實告假式的快樂。“馮虛御風”、“羽化登仙”都是借用道家典籍所記真人、成仙之事。藉此,蘇子試以說明自己已經(jīng)困惑與迷茫中暫時解脫,言明自身胸襟的開闊與心境的和諧,達到內(nèi)心極度自由之境,這也是道家“無為”思想的形象演繹。在尋求走出困境良方時,蘇子從辯證的角度,提醒人們拋卻哀嘆和悲觀,轉(zhuǎn)眼自然,與“山間之明月”、“江上之清風”同在,這種思想是一種民族傳統(tǒng)文化心理:物我相融,天人合一。這正是道家無為而治的至高境界。
蘇子且酒且歌,“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是詩人經(jīng)常吟詠的對象。這一點,可以溯源到屈原。屈原在《離騷》中常以“美人”為意象,喻指他忠君愛國的思想。“詩者,志之所之也”,這里“美人”一詞顯然寄予了詩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樸素愿望。即便在被貶一隅,即便是快樂無上,他也身系國君、堅守忠君愛國的儒家思想。在自我的分裂中,蘇軾借助“客”之口吻,分析了自己內(nèi)心的痛苦:政治的邊緣化,自然永恒與人生短暫,物是人非與韶華易逝。痛苦的背后包藏的是一顆火熱赤誠的心:了卻君王天下事。在此,作者依然表達的是渴望功名的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
佛家思想核心就是擺脫輪回之痛苦尋求快樂。文本最后“客喜而笑,……不知東方之既白”。不就是提醒我們:忘卻煩惱,去享受生活中的快樂吧!蘇子以快樂的意境作結(jié),有言有盡而意無窮之效,意謂人生苦短,生者需要超然物外,尋求生活中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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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林方主:《人的潛能和價值》,華夏出版社,1987年版,第366頁。
②③④⑤⑥許金聲、劉鋒:《自我實現(xiàn)的人》,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279、286-287、268、289、312頁。
[作者通聯(lián):蘇州大學附屬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