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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點

2014-06-29 10:25王鴻達
清明 2014年5期
關鍵詞:大妹張偉母親

王鴻達

污點

王鴻達

父親那天下午下班是騎著單位那輛半舊的白山牌自行車回來的。夕陽從我家房后的木頭柈子垛漫過去,正好遠遠地照在父親身后,父親像披了一道霞光萬丈的大氅。這個時候當街有不少鄰居家的女孩子在玩耍,玩一種跳格子的游戲。父親自行車的鈴聲中止了她們的游戲,她們紛紛讓到一邊,然后驚訝地看著父親推著自行車走過去。

她們里頭就有油氈紙房家的小五,油氈紙房家的小五已跳得臉蛋紅撲撲、汗津津的了。在父親推車走過去后,她還用襖袖子擦了擦臉上的汗。這個細小動作也被站在柈子垛后面的我看到了。我和哥正在柈子垛后面做手槍,我們停止了手里的活計,張著嘴,目光有些陌生地看著父親,父親的面孔容光煥發(fā)。

母親從敞著的后窗看到了,說了一句:“你們的父親騎回來一架飛機哦?!蹦径鈻由l(fā)著一股好聞的紅松木味兒。

1973年春天,自行車對于我們那個偏遠的林區(qū)小鎮(zhèn)來講,還屬于罕見物,有自行車的人家很少。誰家有一輛自行車就相當于現(xiàn)在誰家有一輛小轎車了。那時候城里流行三大件:自行車、縫紉機、手表。在我們那個小鎮(zhèn)能置弄起一大件,就叫人刮目相看了。更何況像我們這樣的一個家庭。1973年父親的工資是41元2角1分。他要養(yǎng)活一個七口之家,每年過年還要往山東老家寄點錢去,就是這每月平均每人5元8角8分7厘的錢,父親也是全拿不到手的,他只能拿回來36元2角1分,然后再從兜里掏出一張被扣掉五元錢的白條子交給母親,那是父親拉下的饑荒,從我記事起到我參加工作,父親的每月工資一直在扣著拉下的饑荒。因這全家拮據(jù)的生活,每學期開學父親都要從單位開出四份減免學費的申請證明來,一份給我,另三份給哥、三弟和大妹,那會兒我和哥在讀中學,三弟和大妹在讀小學。中學的學雜費是3元錢,小學的學雜費是2元錢。想想看,這十元錢對我們這個家庭來說是一筆多么大的開銷呵。每次去商店打醬油,母親都是告訴我5分

錢5分錢的打。醬油用光了,她用清水在瓶子里涮一下再用。我們減免學費的證明是由父親寫的,父親是單位里的會計,證明是用父親單位的公用信箋寫的,下面的落款是:東風(鎮(zhèn))林業(yè)局廢品收購站。父親的單位和免學費證明一樣好長時間讓我抬不起頭來。

我之所以把父親的工資按我家的人口平均計算記得這么清楚,是因為每學期開學后,班主任老師也是這樣在班上計算的,她把每位提出免學費申請的同學名字列在黑板上,把他們家中工資收入和人口平均來計算的。這是一道令她樂此不彼的數(shù)學題,小數(shù)點能精確到最末一位數(shù)。班主任周眼鏡是教我們的數(shù)學老師,盡管在課堂上她的數(shù)學講得并不那么好。

減免學費的學生里還有鄰居家的張小五,她跟我是同班同學,并且從小學到中學我們一直在一個班級里,只是我們很少說話,在我們南山街那片都叫她的小名張小五,她大名叫張滿桌。上中學以后她把自己的名字給改了,叫張曼卓,曼是趙一曼的曼,卓是卓婭的卓。她爹媽給她取名叫滿桌,是因為到她這兒她媽一口氣生了五個丫頭,一心想要兒子的她爹她媽再也不希望要丫頭了,就取名滿桌??墒菨M桌也沒有擋住,在又生了小六、小七之后,她媽才生了一個兒子。

張曼卓家的七個姑娘當中,除了她大姐外就數(shù)張小五最漂亮了,到上中學時,張曼卓已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少女,高腿寬胯,若不是鼻梁旁有一個雀斑,那張鵝蛋形臉是無可挑剔的完美。張曼卓一直是學校里的活躍分子,這也是我們兩個難得在學校里碰面的原因。上課時(那會也不正經(jīng)上課了),她們校文藝宣傳隊的成員就排練去了。若不是免學費問題,我差不多快忘了她是我的同學,是那個在擁擠的破爛不堪的每家院前堆滿木柈垛的南山街上長大的張曼卓了,一到春天開化時,除了鋸末子味兒,還有從雪堆里化出來的誰家扔的死貓死狗的腐臭味兒。走過的人除了躲避泥濘還常常捂起鼻孔。當然這不妨礙有一只花蝴蝶或黃蝴蝶從陽光曖昧透明的街道上空飛過,宣布春天的到來。如果這只蝴蝶落在誰家的木柈子垛上,我們就會欣喜若狂地踩著街上流淌的雪水,不管不顧去追趕捕捉的。張曼卓的父親是貯木場里的工人,每月開64.5元工資,盡管張曼卓父親的工資比我父親的高,可是按人口一平均下來就比我家的人均收入低了。所以在小學時,張曼卓的學費也是常常被免掉的。上了中學以后,班上又多了兩名申請免費的同學,而且每個班免費的名額是有限的,多了就有給社會主義抹黑的嫌疑。免學費的同學里如果家里是苦大仇深的貧農(nóng),這學費就免得理直氣壯,而我和幾名成份不好的同學只有唯唯諾諾的份了,而我恰恰是排在幾名免費貧困生里的最后一名。這樣的班會是很令我感到難堪和窒息的,我和那幾名貧困生都把頭低到了胸口處。只有張曼卓胸脯挺拔得直直的坐在椅子上。

這年春天,也就是張曼卓13歲的那年,當周眼鏡要大家舉手表決通過免費生名單時,張曼卓卻出人意料地站了起來,她一字一板地跟周老師說,她不要申請減免學雜費了,她要繳學雜費。周眼鏡和我們都愣住了。張曼卓沒等我們回過神來,就走出了教室,她臨離開座位時似乎還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那時的樣子一定很委瑣。

張曼卓果真第二天就把學費拿來繳給了周眼鏡,周眼鏡還沖我們幾個免學雜費的同學點點手指,你看看人家張曼卓同學,有多高的思想覺悟呵??此臉幼?,我們六年二班一個免費生沒有才好呢。張曼卓無形中成了周眼鏡在班里樹起的一個典型,明明家里困難,卻不要學校為她減免學費。沒過多久張曼卓就入團了,這好像是順理成章的事情。跟免不免學費關聯(lián)并不大,從小學起她一直是班上的文娛委員,少先隊大隊長。她是我們班上第一個入團的學生,而我和哥為了入團是苦苦奮斗了四年的中學時光。

張曼卓的家境并不像周眼鏡老師說的那樣,至少從上中學以后,我再沒有看見過張曼卓穿過打補丁的衣服。即使撿她姐姐的舊衣服,也都是經(jīng)過她改剪翻新過的。比起我們穿著打著補丁的衣服來說,她身上的衣服就像新的一樣。

在我們居住的南山街一帶,多數(shù)房子都是陳舊的有些年頭的木刻楞夾層泥房,房頂上苫著山草。那房頂上的草是一年一換的,秋天換房草時就看出誰家的男丁興旺不興旺來。一般都是每家的男人或半大的男孩爬到房頂上去,女人和女孩子是不許上房的——女人上房頂不吉利。按我們那山里的習俗,人死了如落草,棺木里總要放上一撮秋黃草。蓋房子上梁時,那上梁的落葉松檁木都要系上一條紅布條來避邪的,苫房草都是由男人來干的。所以一到換房草的時候,張家那三間草房只有張小五的爹一個人蹲在上面,那房草也常常要好幾天才能換完。而街坊上別的人家都是父子上陣,再不就是兄弟上陣,下邊傳房草的人也多,一天工夫就換完了。有人站在街頭上看笑話,心下說,生出那么多丫頭片子有什么用呢?還不如一個男娃頂用哩。

這一年的秋天,張曼卓家的房頂上多了一個挺標致的年輕人,白凈凈的面孔,袖子上還戴著藍套袖。他和張曼卓的爹一起蹲在房坡上換房草,不過干活的把式卻不在行,倒是手腕上露出的一塊锃亮的手表,一閃一閃晃得下面的鄰居挺眼熱。后來才知道這是張曼卓大姐處的對象,姓林,在林業(yè)局物資供應科上班。林材料員每次來找張曼卓大姐都騎著一輛嶄新的飛鴿自行車,然后等張曼卓的大姐吃完了晚飯,馱著她去鎮(zhèn)上的電影院看電影,一串脆響的鈴聲從堆滿柴火垛的胡同口響過去……

張曼卓的大姐比張曼卓大十一歲,張曼卓上小學時張曼卓的大姐張滿紅已經(jīng)在青年點干兩年活了,張滿紅在學校宣傳隊時也演過李鐵梅,后來那根烏黑的辮子一直留著,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辮梢就掃到她豐滿的屁股蛋上。張滿紅是我們南山街一帶最漂亮的女孩子,上學時就有許多學校里和社會上的男孩子追求過她,有的還為她在電影院門前動過刀子。后來誰也不知道怎么被這個面皮白凈的林材料員搞到了手??磥矸彩露加袀€例外,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誰叫那是個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愛情是需要物質(zhì)來做基礎的。否則就連那兩角錢一張的電影票都買不起的,因為青年點干一天活掙的工分還不抵一張電影票錢。

林材料員和張滿紅結婚的第二年,張家的草房頂就換上了油氈紙房頂,那幾捆油氈紙也是林材料員用自行車后座一捆一捆馱來的。換上油氈紙房頂就不用年年去上山打房草苫房子了,而且刮多大風下多大雨也不必擔心房草會被吹跑,房頂會漏雨。這就又引來了街坊鄰居的羨慕和嫉妒,連母親也這樣咂咂嘴說:“瞧瞧人家老張家,多會養(yǎng),養(yǎng)這么一個就夠了?!?/p>

我和父親卻不這么想,我喜歡秋天苫房草,喜歡夏天上山去割山草,然后在山坡上把草捆成一捆捆支成一排人字形晾曬,喜歡聞那股鉆進鼻孔里的青草味兒。父親呢,苫房子時就站到房頂上去,指揮著我和哥把一捆捆青黃的新草接上來,再一排排苫去,覆蓋了去年又黑又糟的舊房草。這是一件多么有意思的勞動呢,父親也得到了他最大的滿足。

新房草苫完后,再用草耙子順坡把房草梳理平了,就連小鳥都喜歡在新房草的房檐下坐窩,嘰嘰喳喳快樂的叫個不停。而這個時候張曼卓家在干什么呢,我總會挺沒出息的有那么一會走神,站在房頂上,南山街上家家戶戶房頂和屋前屋后的柴火垛、小院盡收眼底。張家的房頂是光溜溜的油氈紙房頂,一根草棍都沒有,恐怕連麻雀都不會愿意去她家房檐下坐窩的。

在我們苫房草的時候,她正領著一群女孩子在當街上玩跳格子,她總能很準確地把沙包用腳尖踢到肩膀和頭頂上,然后單腿獨立一格一格地跳著,把沙包送到想送的格子里,她不像別的女孩子用手把頭上或肩上的沙包取下來,而是下腰彎到腳尖能夠到的部位,再用腳尖伸到肩部把沙包取下來,這一幕讓站在旁邊看著的孩子和房上的我都很吃驚,她的腿和腰咋那么軟哩?在上小學時她就會大劈胯了,不管是叫她演白毛女還是叫她演吳青華,她都能做好幾個大劈胯的動作。而別的女生想跟她爭這個角色也爭不來,那兩條腿硬得像木樁,急出了眼淚,那腿在舞臺上也岔不下去。張曼卓的胯骨和別的女孩子胯骨不一樣,那時我就看出來了。

我們家是后搬到東風林業(yè)局南山街上來的,是從小興安嶺山區(qū)另一個叫苔青的小鎮(zhèn)搬到這里來的。父親原來是那個小鎮(zhèn)商店里的一名會計,小鎮(zhèn)商店是國營商店,父親十九歲從山東出來就一直在那個小商店里工作。母親也是那家商店里的一名店員。至于為什么要搬到這個鎮(zhèn)子來,父親和母親的說法不一,父親說是因為母親的病才搬來的。母親在那個小鎮(zhèn)上先是得了肺結核病,后來精神又受到過刺激。母親就把工作辭掉了。母親現(xiàn)在清醒地意識到當時這種做法十分愚蠢,如果不把工作辭掉,她還可以獲得一份醫(yī)療保障,比如公費醫(yī)療呀,醫(yī)藥報銷呀什么的。她這一失掉工作,所有的費用都要父親來負擔了,父親的饑荒也就是從那個時候欠下的。而對于自己患過精神病,母親是絕口不提的。她現(xiàn)在不愿提在那個小鎮(zhèn)的一切事情。而說到來這里,母親則說父親在那個小鎮(zhèn)待不下去了,商店里有人給父親貼過大字報……這里面的事情母親也沒有多說。反正自從我們家搬到東風林業(yè)局以后,母親的病再也沒有發(fā)作過,這一點讓我們相信了父親的說法。

我們家這兩間簡陋的草房是父親單位用80塊錢從先前的房主手里買下的。當時一輛自行車是90塊錢,一塊上海手表是100多塊錢。這兩間很舊的草房子前有一個很大的菜園子,這讓父親很滿意,因為種一菜園子菜足夠全家人一夏天吃的了。冬天的菜再到山上去開一塊土豆地種上就行了。來看房子時,父親就在心里打起了算盤。房前的當院那戶人家還留了一個豬圈,父親去那個散發(fā)著豬糞味的豬圈門前瞧了瞧,對母親和我們說:“等春天抓來一只小豬崽就行了?!边@一切似乎都叫父親很滿意,而當時的情形確是這樣的,就連母親在回憶這些事情時也說,你們的父親在剛來苔青時是很瘦的,三十幾歲的人看上去像四十多歲的人,來到這兒以后他胖了。父親除了大高個外,是配不上母親的,父親的膚色很黑,母親年輕時很漂亮,還有一點,父親是高小畢業(yè)后沒考上中學賭氣從老家山東出來的,而母親則念完了中學。這一點常常讓母親對父親耿耿于懷,父親是在山東老家娶的母親,兩家的家庭成份倒是門當戶對,我祖父、外祖父家里都很殷實,至于殷實到什么程度我們卻不得而知,解放后兩家都被定為富農(nóng)。

父親絲毫不為他現(xiàn)在拮據(jù)的日子感到羞愧,也不為他后來調(diào)到東風鎮(zhèn)廢品收購站里來工作而感到不體面。如果不是后來在我們身上發(fā)生的兩件事,父親似乎還會在他后半生的日子中心滿意足地過下去。

那時我們家剛搬到南山街來,我去西旺小學校報到的第一天,我已經(jīng)上小學四年級了。我手里拿著父親單位開具的轉學證明,找教導處主任,我在操場上找到了他,他是個近視眼,手里拿著我的轉學證明,嘴里念道:“……收購站,收購站是干什么的呢?”旁邊站著的幾個男生有一個是南山街的,替我喊出一句:“就是收破爛的。”我的臉騰地紅了,幸虧當時沒有女生在場。我的自卑就是從那時開始形成的。為了不惹人注意,我從來不舉手發(fā)言,或參加課外活動什么的。放學就規(guī)規(guī)矩矩地回到家里,也從不和誰有來往。因此好長時間班上的同學并不知道我是南山街的,除了張曼卓。

我對同住在南山街上的張曼卓是熟悉的,這種熟悉并不是因為她在學校里演白毛女或吳青華時的大劈胯,而是緣于父親的一種愛好。自從父親調(diào)到這里工作以后,他養(yǎng)成了撿廢鐵絲的習慣。林區(qū)用柞木小桿兒和松木板條夾障子,用八號鐵絲來固定,因此一到重新?lián)Q障子時每家菜園外頭都扔著許多廢棄的生銹鐵絲。他撿夠一車后,再從單位借來手推地排車,把堆積在我家院子里的舊鐵絲裝上車拉到單位上去,賣來的錢足夠給我們誰添一雙新鞋子穿了。因此我們和母親開始對他的做法也是默許的,這種默許讓他樂此不彼,甚至有時還叫上我們?nèi)退钜话咽帧?/p>

那個下午正是這樣的,這是我家搬來第二年春天的下午,是家家戶戶房前菜園子換障子的季節(jié)。父親把我叫出來,尋著人家障子邊溜廢鐵絲,不知不覺就來到了油氈紙房老張家菜園子前。張曼卓爹一個人在那里夾障子,夾得很慢,慢得父親恨不得幫他去夾,后來他果真這樣去做了,幫他用鉗子去拆舊障子上的鐵絲,這是無利不起早的,拆掉的舊鐵絲他就叫我收到筐里去。張曼卓這個時候從屋里走出來了,看到我她稍微一愣:“你是洪……王洪白同學?你家也住在這里呀?”我沒想到這是她家的菜園子,我沒想到她家也住在這條街上。陽光刺得我眼睛生痛,手里生銹的鐵絲也刺得我手掌生痛。我丟下這像蚯蚓一樣彎曲的銹鐵絲,走掉了。任憑父親在身后叫我的小名:“洪子、洪子……”我恨不得像蚯蚓一樣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們家搬來后,就這么陸陸續(xù)續(xù)和左右鄰居們認識了。

張曼卓有一天突然來到我家里,我和父親正在前邊院子里用鐵錘叮叮當當把散亂在院子里的舊鐵絲敲直并打成捆。我以為她是來找大妹玩的,在南山街一向是男孩子找男孩子玩,女孩子找女孩子玩。她是從我家房子后門進來的,母親見到她很高興,一個勁問她這兒問她那兒,張曼卓的小嘴也在不停地說著,她沒有南山街別的孩子拘束的習慣。母親還把我叫進屋里去,我不想叫她從窗子里看見我在前院砸舊鐵絲,就走了進去。這個時候母親從箱子里拿出三尺舊布票來,要送給她。這是我家里用不著的,沒有多余的錢去買,再放就過期了。母親叫她扯上三尺碎花布做一條半截長裙子一定很好看,她的腿長胯骨很好,母親也說到她胯骨很好。母親這一舉動有點匪夷所思,令我和大妹都有點沒有想到。而且母親嘴里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說她像她這個年紀都是自己選布來裁剪衣服的。她把那三尺布票在手里摸了摸,最終還是沒有拿。她家里孩子多布票肯定是不夠用的。

我裝作沒有聽她們在說什么,手里在拿著一本書看。其實我的耳朵里一個字也沒有漏掉她們說的話。直到父親走進來,把我拉了出去,要我?guī)退牙玫蔫F絲裝上車(他不知什么時候去單位借來了地排車),和他一起拉到收購站去。我們裝上車“咣當、咣當”推著車走出院子時,她剛好從我家屋里走出來,我和父親拉著一車生銹的鐵絲一定被她看到了,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場面。

后來我再不愿幫父親拉著地排車從那條擁擠的堆滿木柈子垛的南山街上走過了,不僅我不愿意,連大哥和大妹也不愿意了。“咣當、咣當”的地排車響聲在我聽來是那樣的刺耳,有時那伸出來的鐵絲頭還會把誰家木柈子垛刮掉一塊下來,招來這家院子里一聲狗叫。

自從父親有了那輛白山牌自行車后,他就不用再借單位的地排車了,他每天上班就用自行車后座馱著一捆廢舊鐵絲到收購站去。更叫我們炫耀的事情是,學校再到山上勞動時我們也可以騎著這輛自行車去學校土豆地了。

我們學校的土豆地在二十九公里處的一片河灣山間里,每次勞動中午都要帶飯。這樣遠的路,有自行車的老師和學生則騎著自行車去,學生身高不夠都騎在自行車大梁上,身子一扭一扭的像青蛙。女學生中也有家長來送的,走的是坑洼不平的山路,家長是擔心車子和孩子被摔壞了。那個時候有自行車的學生家不多,走著去的學生就羨慕有自行車的人家。班上的許多同學就是在這個時候認識張曼卓的大姐夫林有志的。他的飛鴿車后座馱著張曼卓,那自行車前后輪輻條上讓他弄了一圈彩色塑料剪成的圓片,車梁上也用粉色塑料帶纏著。他把自行車蹬得飛快,張曼卓緊緊地摟著他的腰,一路“叮鈴鈴……”鈴聲響過,同學們紛紛給讓道,就有同學躲在路下的林子里喊:“張曼卓,小姨子——”

后來再勞動時,張曼卓就不叫林有志來送了,她只是借他的自行車用。她也是像別的男同學一樣騎在車大梁上,騎起來胯部一扭一扭的,不過她的胯部扭得十分好看,腰肢柔軟得像根柳條。騎車的男同學就在后邊攆她,生長著白樺樹林的山道兩旁響起了一連串熱鬧的鈴聲,驚得山雀也撲棱棱從樹叢里飛起來。聽著他們的笑聲,聽著他們的鈴聲,我們的自尊心和嫉妒心是很受刺激的。

張曼卓是我們南山街第一個學會騎自行車的女孩子,她好像沒有把林有志的自行車摔過就學會了。她的高腿和寬胯好像天生就適合騎自行車。等到上中學時,林有志就把那輛飛鴿自行車送給她家了。因為那時她的大姐已和林有志結婚搬出去住了,并且買了一輛新鳳凰。胡同口里響起那一串熟悉的鈴聲,不用推開后窗去看,就知道是張曼卓去騎車瘋去了。

應當說,那天下午看到父親騎著單位那輛白山牌自行車回來,最應該心花怒放的就是我了,可是我卻像傻子一樣久久地呆在那里沒動,又像傻子一樣看著哥和三弟圍上前去,動動車把,動動車鈴,三弟又把那銹住的有些生澀的車鈴突然摁出一聲叮當聲來,驚得豬圈里一頭半大的克郎豬一躥一跳的,哼哼嘰嘰支愣著耳朵。我想我家到年底別想吃它的肉了。果然回屋時,聽見父親在跟母親說,這輛自行車是單位作價處理給他的,總共是四十五元錢,還包括一只打氣筒。父親像撿了個大便宜似的依舊紅光滿面地說。母親瞅著窗外還在那里擺弄自行車的哥和三弟說:“它是當吃還當喝?”其實這輛公用自行車在單位也多半是父親騎,身為會計的父親有時騎著它去別的單位要賬和給單位跑跑別的差事,有時候單位分東西他也用它馱回來過。后來我才知道父親要買下這輛車的心理,他是怕單位里的人說他老占公家的便宜。

哥從他的一個在機修廠工作的同學父親那里要來了一把絲棉紗和一點汽油,用了一個下午把白山自行車從上到下細細擦了一遍,擦出一點亮光來。大妹又找來一塊舊綠塑料布剪成條,把掉漆的大梁一道一道纏了起來,看上去有點半新的模樣了。最勤快的要數(shù)三弟了,他把家里所有跑腿的活都包了下來,而前提是他總是不聲不響地把自行車從窗下推走了。他個子矮就跨襠來騎車,也叫“掏襠騎”,雖不雅觀卻少摔些跟頭,不知不覺把車子學會了。而我足足花了兩個月的工夫,把大腿胳膊都摔得青紫甚至臉也蹌破了一塊皮,才把車子學會。從學車這件事上我也暗暗佩服張曼卓,怎么自行車在她手里就那么聽她使喚呢?再怨就怨這又笨又重剎車也不好使的白山自行車了。一想到過年吃不到年豬肉了,我狠不得踢它兩腳才解恨!真是魚和熊掌不能兼得呵。

學會了騎自行車,我就開始盼著學校去土豆地里勞動,而這個勞動還必須和哥和三弟錯開才行。而這種情況又常常是不可能的,我們只好輪流來排,或打賭來決定,而打賭時我和三弟的運氣總是沒哥好。

自行車擺在院子里就是一種誘惑,讓你情不自禁去接近它。父親習慣于把它放在南窗下,白天在父親眼皮下把它推走是不可能的。只有在晚上,而且晚上父親很少再騎它出門了。我像三弟一樣吃過晚飯偷偷把自行車推出院子去,然后再走到街上騎上去。在經(jīng)過張曼卓家院門口時,我還故意摁了一下車鈴,希望能被她看到。而她家的院子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倒是由于我的魂不守舍,還差點壓死了斜刺里跑出來的一只蘆花雞。結果它咯咯叫著從我的自行車前輪底下騰飛了起來,嚇了我一跳,翅膀在黑暗中扇到我的臉上,我一松車把向旁邊的木柈垛歪去,我結結實實摔了個狗吃屎。臉嗆破了,火燒火燎的痛,手也挫傷了。起來看了看自行車,好在自行車還完好無損,咬著牙推回去。我沒敢對家里人說是騎車摔著了。有好幾日我沒再去動它,因為挫傷的手指半個月才好。那只該死的雞也沒有再叫我碰到,不然我會給它一點教訓的。更主要的是那只飛起的雞叫我覺得不是個什么好兆頭。

張偉到我家來找我哥的時候,我哥已經(jīng)在東風中學上到八年級了。張偉短短的身材,是他們班里最矬的男生。他矮矮地從南山街筒子里走過來時,我在木頭垛后面對哥說,這個人以后可以賣炊餅。哥聽了反駁一句,所有的偉人都是矮個子。他說的是拿破侖和列寧。哥沒說錯,張偉是他們班上的團支部書記。在看清了他左胸兜蓋上那枚閃亮的團徽后,我對他刮目相看了,那枚團徽對哥和我來說是夢寐以求的。

哥停了下手中的木工活,他在給校宣傳隊做道具,一把大刀片和一支三八盒子手槍。這是校團總支安排的任務。我是他的幫手,腳下一堆白松木花散發(fā)著好聞的木香味兒。

你的入團申請這回咱支部已經(jīng)報到校團總支去了,過幾天學校就會派人去你父親的單位來進行政審外調(diào)。張偉說,他的到來,給我哥帶來了一個令人驚喜的好消息。

這樣的好消息也像西山天邊晚霞一樣籠罩在我們家每一個人的臉上,包括剛剛下班回家來的父親,他極力挽留張偉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可張偉還是很客氣地告辭了。他拿走了我們已經(jīng)做好的兩件道具,一把白松木做的大刀片和一把紅松木做的盒子槍。哥把他送出去很遠,我在木柈子垛上看見張曼卓又在街上跳格子了。張偉走過去時還站在那里看了一會,又同她說了一句什么。我想他們兩個在學校是認識的,因為他們都是校團組織的人。

哥在初中時就是積極分子了,有兩次被列為發(fā)展對象,可是不知為什么到最后又被拿了下來。每學期開學他都要認認真真地寫一份入團申請書,這回我想他不用再寫申請書了,我的入團申請書就是參照他的申請書來寫的。

可是事情并沒有我們想象的那樣順利。張偉再次來我家時卻告訴了哥一個不好的消息,這次校團總支發(fā)展的新團員中仍沒有他。為什么?哥臉上透著可憐巴巴的詢問。張偉瞅了瞅我,我知趣地避開了,從木柈子垛里走出來,走到街上去。……好像是因為你父親的檔案,你父親的檔案沒有查到。張偉小聲說著,聲音從木柈子垛的空隙里傳出來。怎么會這樣呢?哥喃喃地說。張偉跟著嘆息了一口氣。那會兒父親還沒有下班。臨走,張偉叫哥別灰心,繼續(xù)努力,要相信團組織。

張偉從我家走出來,又走到張曼卓家大門口的街上停了下來。斜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長得像一條拖在地上的狗尾巴。張曼卓在她家的門口跳皮筋,跳得滿臉汗津津的,她那兩條修長的腿上下翻飛著,嘴里唱道:“二五六,二五七,馬蓮開花二十一……”

從這天晚上起,我們才知道父親是一個沒有檔案的人。這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事情呢?在哥的一再追問下,父親才小心地看了母親一眼,囁嚅地說他的檔案在苔青時被一場山火給燒了。盡管父親調(diào)到東風鎮(zhèn)廢品收購站來有當時原單位開的檔案被燒的證明,可是誰能說得清父親是個什么人呢?在那樣一個只相信檔案的年代,沒有檔案就等于沒有身份證明一樣。說你是四類分子,說你是貪污犯,說你是壞分子,你都得認。我真的很慶幸父親是調(diào)到廢品收購站這樣一個部門,否則他難免不受到各種運動的清查。從這個晚上起,我不再為父親待在這樣一個單位而覺得難過和難堪了,像他這樣的“廢品”,母親有時罵他廢物,只能被廢品收購站收留。而我們呢?后來我和大妹的入團申請遭到同樣的命運。這使我們像母親一樣開始怨恨起父親來了,而母親的怨恨是從那個小鎮(zhèn)上說起的,更確切地說是從那場山火說起的,而母親一說到山火時就變得口齒不清,目光呆呆地發(fā)直……而父親是絕口不提那場山火的,這里面好像隱藏著一個秘密,為了這個秘密,父親寧可讓我們?nèi)ピ购匏?。父親就在我們一天一天的怨恨中衰老了,剛剛四十歲不到的人,頭發(fā)里已夾雜了不少白發(fā)。

父親每天下班都是一個人騎車回家來的,有一天晚上下班,父親卻和一個高個子女人走在了一起,這個高個子女人叫劉英,是父親單位的書記。這劉英三十五六歲,剪著一個韓英式的短發(fā)。她挨在父親身邊走,一直在說著什么。她家在南山街上頭的文革街住,隔著一條馬路,平時是和父親走不到一塊的。夕陽下,他倆的身影在我的視線里一點一點拉長。家里的飯已做好了,他倆還站在我家大門口不遠的地方說著話,披著一身紅紅的晚霞,讓這個不太英俊的女人也受看了些。母親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我身后,我吃驚她的靈敏。她像我一樣爬到木垛上去,想聽聽他們在說什么,可是什么也聽不清,他倆說的聲音都很小。

后來劉英聽到街上的喇叭開始廣播新聞了,就走開了。父親也踩著暮色走進院子來,母親冷著臉他也沒看出來,或者看出來他也沒有去注意。他臉上顯然被什么事情攪得有點心神不寧,院子里一只很不識時務的公雞跳到了一只母雞的背上,母親拿起一根燒火棍“啪”地一下把公雞打到一邊去,公雞咯咯叫著耷拉著膀子飛跑走了。

“也不看看自己啥身份,還想去踩蛋?”

端起粥碗來剛想喝粥的父親又重新把粥碗放下了。他瞅了母親和我們一眼說,單位里要給他補檔案,要去外調(diào),單位的人明天就走,先去他老家。剛才劉書記問他老家有啥人,地址怎么寫。他像對著墻壁說話,可我們耳朵里卻聽得清清楚楚的。母親陰云密布的臉一下子散開了,她往父親的苞米面粥碗里放了一匙平時舍不得放的白糖。

可父親的臉上還有些憂心忡忡的樣子,他有十幾年沒回老家去了。最后他好像很小心地說一句:“不知他五叔現(xiàn)在怎么樣啦……”這是我們第一次從他嘴里聽到提起五叔的名字。母親聽到了,手里的粥勺啪地一下摔到盆子里,嚇得我們一激靈!

單位去父親老家搞外調(diào)的人就是劉英,劉英第二天走時,父親還背著家里塞給她二十塊錢,讓她捎到老家去。父親這樣做有兩個意思,一是叫劉英看看老家人現(xiàn)在生活很窮,二是叫老家的人見到錢后對單位來的人接待好點。自從爺爺、奶奶過世后,父親再也沒有回過老家。

過了些日子,劉英從父親的老家山東外調(diào)回來了。有一天下班,父親又和劉英走在了一起,他小心地問,劉書記外調(diào)得怎么樣?劉英瞅了他一眼說,成份搞清楚了。按組織原則她不會再往下細說了??筛赣H走前反復跟她說,他的一個堂叔解放前做過交通員,有一回夜里,那個堂叔被捕前還叫五叔找他讓他往鄰村去送一封信,那信放在一個豬吹胱里,當時可能考慮到父親是小孩,堂叔沒有叫五叔去而叫父親去了。父親也覺得好玩就拿著豬吹胱去了,因為五叔答應他信送到后,這只像氣球的豬吹胱就歸他了。盡管他當時不知道這封信是什么,還是把信送到了。劉英說這個沒有人證明。父親說怎么會沒有人證明呢?五叔可以證明的呵。劉英說她沒見到五叔。父親心往下一沉??磥砀赣H很在意這次為“革命”做的工作,可惜的是他那個堂叔被捕后就被殺害了。劉英安慰他說,去他老家主要是搞清父親家里的成份問題,可說到成份還是叫父親有些心虛。他轉移了話題,老家的人對她可好?劉英說對她接待的很好,有一個嬸嬸還把給閨女做月子的雞蛋拿出來給她做米粥喝了。父親就不多問了,他想那個人一定是五嬸了??墒俏迨逶趺礇]見到,是有意躲出去了還是……后來我才知道,這個五叔并不是父親的親五叔,是祖父家里的一個長工,土改時無處可去又被祖父收留了下來。

“我早就說過,他就是個白眼狼?!备赣H的心事寫在臉上,被母親看得清清楚楚,她甚至很解恨地這樣說。

這樣的檔案補是要按父親參加工作的履歷時間來進行的,接下來自然還要去父親剛參加工作的苔青小鎮(zhèn)去進行外調(diào)。只是去父親工作的小鎮(zhèn)外調(diào)比去父親的老家外調(diào)還叫他緊張,那幾天父親做什么都顯得有些魂不守舍的。倒是母親一遍一遍地說,你父親在商店當會計那會兒,一分錢的賬也沒有差過公家的,一根草也沒有往家里拿過。她還舉例來說,有一回她抱著生病的大妹去商店里找他,一個認識她的店員拿了一顆水果糖要給大妹吃,被父親看到一巴掌給打掉了,弄得孩子哇哇大哭,你說他這樣的廢物你叫他貪污他會貪污么?

去父親工作的小鎮(zhèn)商店外調(diào)是這一年的秋天,山上的草、樹葉都發(fā)黃了,我家的房子也該換房草了。那天下午,父親和哥蹲在房頂上換房草,我和三弟在下邊遞著干草捆。下過兩場霜后,前院菜園子里的豆角、黃瓜架上的秧子,已叫霜打得七零八落,零星的黃葉凄凄地被風吹著,很像父親那張晦暗的臉,他的頭發(fā)也被風吹得像亂草一樣,東一綹西一綹的。哥在上面機械地干著,他已經(jīng)高中畢業(yè)正準備分到青年點去。

在一陣刮過房頂?shù)娘L聲中,林業(yè)局掛在電線桿子上的喇叭突然響了。這還不到廣播時間,林業(yè)局街上的喇叭一般是在早上、中午和晚飯時響,這時候才剛剛下午三點鐘。先是響起了一陣很沉重的哀樂,這種的哀樂這一年響過兩次了,一次是周總理逝世時,一次是朱委員長逝世時。我們也熟悉了。開始我們誰也沒去多想,風刮得斷斷續(xù)續(xù),也讓我們聽得不太清,悶頭在干著手里的活,吹到耳里的風聲就傳來一個男播音員低沉的聲音,他在播送一條訃告……一條不太敢讓我們相信自己耳朵的訃告!房上房下的我們四個人都呆呆地像被什么釘住了,停住了手里的活計。一捆黃草散落下來,父親像被什么擊中了似的搖晃了一下身子。之后他蹲在房頂上,雙手抱著頭說:完啦,這回完啦……風吹著父親悲痛的哭聲傳下來。

我家1976年秋天剛剛換了一半房草的房頂就新一半舊一半地停在了那里。

父親說的沒錯,因為毛主席的逝世,一切都停了下來,包括去苔青小鎮(zhèn)上搞外調(diào)的人也撤回來了,人人臂上都戴起了黑紗。

我那時已經(jīng)上高一,每天去學校要做的事情就是和女同學一起疊小白花,我們班主任換成了一個姓宋的教政治的女老師。張曼卓還和我在一個班。因為偉大領袖的去世,停止了一切娛樂活動,學校文藝宣傳隊實際上就自動取消了。她和我們一樣每天在教室里疊小白花,她穿著一身的黑衣服,臉上顯得有點慘白。

平時打打鬧鬧的男同學,這個時候都變得腳步輕輕起來,不敢大聲說話。只有一堆堆小白花從我們手中疊出,被送到貯木場工人們的手中……

無異,我家和那個時候所有人家一樣,都處于一種壓抑的氣氛中,更叫我家感到壓抑的是父親那個前途未卜的檔案調(diào)查,不知會拖到什么時候。每天回到家中,父親的葉子煙抽得更兇了,常常弄得家里烏煙瘴氣的。哥在青年點很少回來,當然他們青年點也在忙著搞追悼活動。

這天晚上我一個人走到房后的木柈子垛上去,鄰居家的狗這幾日也像受到感染似的一聲不吭了。我坐在木柈子垛上數(shù)星星,秋風很涼,我裹緊了身上的衣服。一顆流星從西邊的夜空中劃過,我突然想到毛主席逝世的前一個晚上有沒有流星隕落?民間傳說天上一顆流星隕落,地上就要有一個偉人去世的。這樣說來那天晚上一定有流星隕落的。我家房頂苫了一半的房草散發(fā)出一股新草味兒。

在我冷得快要從木柈子垛上下來時,我看見黑暗的街面上無聲地出現(xiàn)了一個旋轉的身影。開始我還以為是我看花了眼,睜了睜眼細看,沒錯,是個人影。她穿著一身黑衣服,腳上穿著一雙白鞋。就是這雙白鞋叫我認出是張曼卓來的,這是她在臺上演出時穿過的白舞鞋。她在跳著白毛女的旋轉獨舞。她的頭發(fā)披散開來,雙腳在這坑洼不平的泥地街面旋轉著,一會兒把頭仰上去,一會兒又把一只腳尖搬過肩部,她靈活的身影就像黑暗中的一只蝴蝶在飛來飛去的。開始我還有點擔心她別撞到柴火垛上去,可是我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她在那里不知跳了多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手心里沁出一層汗液來,冷冰冰的。最后她又像貓一樣無聲地從黑暗中消失了。我又揉了一下眼睛,街面上空空的什么影子都沒有了。

我很奇怪這件事過后會被別人知道,因為那天夜里我相信只有我一個人看到的。而且我是不可能報告到宋老師那里去的。我過后還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因為張曼卓那幾天正要被宋老師推薦為班上團支部書記的人選。那幾天她是班上流淚流得最多的女生,眼圈都哭紅腫了。

這成了一次政治事件,張曼卓被學校團總支做出了留團察看的處分。好在她跳的是一支白毛女舞曲,好在她做了一次深刻的檢查。

過了好久,我才從同學那里聽說,這件事是張曼卓自己說出去的。原來正是學校團總支讓她當團支部書記的前一天晚上,宋老師找她談過一次話,宋老師要她把在悼念偉大領袖期間的思想活動跟她跟組織如實說說,要保證對偉大領袖的絕對忠誠。張曼卓就流著眼淚把那天夜里跳白毛女的事說了,并說她是懷著無比沉痛的心情在跳那支舞的。宋老師就有點驚訝地聽她說完,有點發(fā)懵地看著她了。

其實,在聽到同學說出這件事之前,我一直在心里忐忑不安,我擔心張曼卓會不會懷疑是我向老師告發(fā)了這件事,因為那天夜里只有我無意中看到了她在跳舞,誰知道她會不會看到我呢?盡管此前我曾經(jīng)是那樣嫉妒過她,可是和這件事情比起來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真為她那兩條長腿感到惋惜,她可能以后再也不會在學校里跳舞了。

對真誠的這個東西我從那時起就開始懷疑起來了。父親后來也曾多次在單位里向人表白過他的“清白”,表白過他的真誠,可是他越表白,越希望讓人家相信他,別人看他的眼神就越不對,包括對他有點好感的女同事劉英。她下班不再和父親走在一起了。

“你就是把心掏出來有什么用呢,沒人會相信你的。”父親常常這樣背著人跟我們抱怨地說。

接下來讓父親遭受打擊的是哥當兵這件事。自從哥畢業(yè)去了青年點后,他一門心思想當兵。那會兒有一頂草綠色軍帽是許多青年人的夢想。哥也不例外。到青年點后,哥還和張偉在一塊,張偉也還常到我家來。張偉也想當兵可他身高不夠,張偉不知從哪里整來了一頂草綠色軍帽,整天戴在頭上。青年點里有誰去相對象就管他來借軍帽,他都沒借給,哥管他借軍帽戴戴,他就借了。哥是借了他的軍帽去照相館里照一張相。張偉看了哥的相片說,你要是不去當兵真是白瞎了。哥就一門心思想當兵了。只不過青年點里每年給的當兵名額有限,得給那個大老粗青年隊長送禮。張偉告訴哥,你給他套一只狍子送去就行了。哥那一陣天天往山上跑,去遛狍子套。

張偉每次上我家來,總要向我打聽一下張曼卓的情況。說你那個女同學怎么樣啦。開始我還不想說她的情況,我總認為張偉這是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墒亲詮某隽四莻€跳舞事件后,我愿意說她了。張偉聽了久久不語,臨走怪怪地跟我說了一句:“你說是不是腿長腦袋就簡單?比如狍子?!?/p>

這一年冬天落過第二場雪后,哥終于套住了一只狍子。他把凍僵的狍子扛回家,我們都圍了上去。好長時間家里沒有吃到肉了,三弟和大妹都眼巴巴地看著那只凍僵的狍子被哥裝進一只麻袋里,沒等我們看夠,他就用自行車馱著去青年點,給好喝點小酒的青年隊長送去了。

這只狍子套得及時,剛好征兵登記表下來了。過了兩天那個臉上有麻坑的隊長就給了哥一份征兵登記表。

征兵的程序進行得很快,填表、體檢、政審,也就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往年新兵都是在元旦前被敲鑼打鼓送走的。那場面是很壯觀的,街道上人們夾道歡送,新征的兵胸前戴著大紅花。讓我們大人孩子羨慕不已。我都做好了讓哥好好在南山街走一圈的準備,讓鄰居們看看,我們老王家在這條街并不比誰矮一頭。

哥那幾天天天往區(qū)武裝部跑,可是有一天他像遭霜打了一樣回來了。他政審沒合格,去父親單位查檔案的區(qū)武裝部的人回來跟他說的。這無異又是一個晴天劈靂,比哥聽到毛主席逝世還叫他震驚。

這次打擊也讓哥徹底地絕望了。以至于第二年恢復高考時,有人勸哥復習一下,哥連看也不看一眼書本。

年末征兵結束后,哥就不在家里住了,哥搬到青年點去住了。過年時哥也沒回來過。哥的舉動讓父親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而母親精神上也遭受了打擊,她常常半夜從睡夢中驚醒,嘴里喊著:“火、火——”就要往外跑,被父親和我強行拉住了。

我曾背著母親問起過父親她在那個小鎮(zhèn)精神受剌激的原因,可是父親始終閉口不談??磥砟莻€小鎮(zhèn)發(fā)生的事情對父親有難言之隱,或許并不像他說的那樣清白?

繼續(xù)查補父親的檔案外調(diào)是第二年秋天的事了。山上的草、樹葉綠了,又黃了。這一年的秋天山外傳來了一個令我們這些平民子弟激動的好消息,國家要恢復高考了。收音機里播出這個好消息時,曾讓父親一震,他把正在房頂上苫草的我叫下來,叫我回屋看書去。我說房草還沒有弄完呢?他說你不用弄了。隨后他踩著梯子爬上來把我拉下去,他明顯地老了,體力大不如從前了。

他坐在換了一半房草的房頂上,抽了一支旱煙,風吹著他的頭發(fā),他臉上出奇的平靜。過了一會兒,父親扔掉煙頭,從房上下來了,他沒有進屋,而是去了劉英家。后來我才知道父親是為我去的,他好像預料到了什么……

他那天一走進劉英家就說:“我兒要參加高考啦?!?/p>

劉英正在吃晚飯,劉英的丈夫愣眉愣眼地瞅了瞅滿身沾著草棍草屑的父親,劉英站起來給他介紹說:“這是我們單位的王會計。”

父親回到家時,臉上有了一塊紅色。

過了兩天單位重新開始了對父親的外調(diào)。

學校也有了學習的樣子,大家都知道了要重新恢復高考的消息,不少社會青年也紛紛拿著課本回到學校來找老師復習。這其中就有張偉,他還動員過哥跟他一起來復習,可是哥徹底死了心……

高考時間定在了這一年的十二月下旬,我們這屆畢業(yè)生允許提前半學期參加高考。大家都報了名,連學校里的不少老師也報了名,他們大都是高中畢業(yè)留校的,而且這一屆高考沒有年齡限制,結婚成家的也允許考。高考那天就有不少老婆、孩子在考場外等丈夫、父親的。

張偉剛開始復習時還經(jīng)常到我家來,找我一塊復習。后來就不來了,后來他去了張曼卓家,張曼卓的大姐夫找人弄了一套復習資料,這套復習資料是內(nèi)部印刷的,一般人是搞不到的。這里要說一下的是,張曼卓的大姐夫林有志家以前和張偉家住過鄰居,兩家都很熟。張曼卓在班上沒有我學習好,可是我想她一定會考上的,誰叫她有一個神通廣大的姐夫呢?

高考那天出奇的冷,夜里還下了一場大雪,早起推門,門都被凍住了。父樣用爐子里燒紅的爐鉤子把門縫里的冰溜子“呲溜呲溜”燙化了,這才推開門。父親還千叮嚀萬囑咐,叫我把鋼筆放在抄起的棉襖袖子里,這樣鋼筆水才不會凍住。等我走出家門口時,父親又趟著沒膝深的雪追過來,他從手腕上擼下那只發(fā)黃的英格納手表給我,叫我戴上看著點鐘點答。這只很舊的英格納手表是祖父留給他的,到東北來挨餓那年他也沒舍得賣了。父親踩著一趟很深的雪窩子走回去了,我也趟著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了。冷冷的陽光照在雪面上,刺得眼晴生痛,耳朵也凍得紅紅的發(fā)木了。

到了第二小學校門口,一群人影像烏鴉一樣哆哆嗦嗦扎煞在雪白雪白的雪地里,拼命地跺著腳。有民警在把持著門口,查驗準考證后方讓入內(nèi)。

第一科考的是政治,考卷發(fā)下來,大腦有點發(fā)麻。這幾天早起背的題都溜到一邊去了,倒是宋老師的影子總是很清晰地冒出來。還是硬著頭皮答吧,不時去看一下表。大家都大氣不敢出……答完了交了卷出來,想起父親叮囑過的趕緊回家,不要和同學說話以免分神。

低頭走出校門口,剛剛拐過一個胡同口,一個人影抄著袖從木柈垛下站起來,沖我咧著嘴笑:“考完啦?”嚇了我一跳,是父親,他在這里伸脖張望多久?“走,家去,你娘烙了白面餅哩?!蹦切υ谒樕蟽鼋┝?。

下午考的是語文,是一篇作文,題目是《每當我唱起東方紅的時候》。我聽著我的英雄牌鋼筆在兩頁白紙上“唰唰”地愉快飛響,嘴里還打著白面餅的飽嗝。我的作文比別的科目都要好,而《東方紅》又是我從上小學一年級就會唱的歌。在我的作文快要寫完時,寧靜的校園里突然傳來一聲歌聲,嚇了我一跳,接著考場里又死一樣寂靜了下來。直到滿耳的鈴聲響起,教室里噼噼啪啪聲響起一片。

出來碰到張偉,他臉色像地上的雪一樣慘白?!澳懵牭侥锹暩杪暳藛??”我點點頭。“是張曼卓,她受不了,崩潰了?!?/p>

“???”

過了一天我才聽到他說的詳細情況,他們是一個考場的,當時語文考卷一發(fā)下來張曼卓就對著作文題發(fā)愣,張曼卓雖然作文不如我,可是也不致于一個字不寫呵。后來就聽到她嘴里唱出的那種歌聲,當時把監(jiān)考老師和考生都驚呆了。

“她在學校里是不是常唱這支歌?”

我說,是的,她不僅從小學起就在班上起頭領唱過這支歌,還模仿過電影里跳過獨舞。我突然想起來,是不是這首歌讓她想起那天晚上跳獨舞的那次事件來,她一定受到了刺激。

“如果不出這樣的作文題就好啦。”張偉嘆息了一口氣說。

高考匆匆忙忙結束了。張曼卓因為考作文時精神受到剌激,后來她數(shù)學和史地兩科也沒有去考。沒過多久,高考分數(shù)就下來了,我和張偉都進入了錄取分數(shù)段,接下來要進行體檢和政審階段。這和征兵程序差不多,不過體檢都要比征兵松得多,不看身高,也不看戴不戴眼鏡,像張偉這樣一米五0的個頭也順利通過了。

那天從鎮(zhèn)醫(yī)院一出來,張偉就一臉的興高采烈,他跳起來拍了我一下肩頭,說:“哪天把你哥一起叫上,我們?nèi)ハ乱淮勿^子?!痹诋敃r下一次館子就趕上過年了,我們南山街上的孩子還從來沒有人去下過館子。

可是我當時卻索然無味,有些心不在蔫。體檢我雖然全部是“優(yōu)”,可一想到下一步政審,我的心里就沒底了。

父親那幾天也得到了最大的滿足,逢人便講他的二兒子是多么多么的有出息。其實那高考紅榜就貼在鎮(zhèn)上百貨商店的門口,他怕左右鄰居們沒有看到,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告訴人家,并且大冷的天他看過了,還在那里站上半天津津有味的瞧,當然是陪他單位的同事去買一包煙或一只圓珠筆什么的。

對于父親的虛榮心我實在不想去戳穿他,可隨著政審時間的臨近,我的焦慮讓我再也看不下去他那個樣子了,特別是在聽說一個考生因為政審不合格被取消了錄取資格后,我就再也忍不住地對他說了一句:“你兒子現(xiàn)在還沒有被錄取呢,能不能走上還不一定呢?!?/p>

他聽了一怔,臉色像遭霜打的茄子一樣變了,隨后低下他那顆花白頭發(fā)的頭不言語了。

我高考結束后,哥回家來一趟,大概他從張偉那兒聽說了我的高考分數(shù)。哥斜睨著眼睛問我:“你真的能走成么?”我看著他的眼睛有點心虛地不知所措。他臨走又扔給我一句:“你恐怕還得栽在他身上?!蹦菚焊赣H沒在家,他還和我一樣沉浸在突如其來的喜悅中,是哥的話讓我先清醒了過來。

上次父親單位的人外調(diào)回來后,我曾問過父親一次,他的檔案這回補全了吧。父親模棱兩可地說補全了吧。我再問沒什么問題吧?父親的神情突然變得有些恍惚,囁嚅了半天說,這是組織上的事,咱不好細問。其實父親已找劉英問過了,那是劉英他們剛回來不久,父親在下班時去劉英屋里問的,劉書記,我的檔案補全了吧?劉英說補全了。父親又站在她屋里磨蹭半天不走,小心翼翼地問,沒什么問題吧?劉英手里正在忙著收拾東西,她看了父親一眼說了句:“這是組織原則的事……”父親就識趣地住了口退了出來。劉英的話也叫父親當時心里沒底,不過一想到我正在緊張地備戰(zhàn)復習高考,怕我分心,回家來就沒有跟我說這件事。等高考結束后,父親看我的分數(shù)考上了,一高興就有意無意把這件事忽略了,或者說他真的希望自己的檔案沒事。

我的話深深地刺痛了父親,從這天以后,父親不再當人面去說我考上的事了,他一下子變得像啞吧一樣沉默了。在家里時,小心翼翼地回避著我的目光??此@副樣子,我也不忍心再說什么了,索性在心里悲哀地想,聽天由命吧。

在張偉接到通知書兩周后,我?guī)缀跻^望的這天下午,郵遞員騎車來到了我家,他摘下白線手套,用凍得不太好使的手,把那個大信封交給了我,我用軟軟的幾乎癱瘓的手接過來,竟然忘了說聲謝謝。

父親的臉上重新布上了驚喜,他簡直比我還興奮!因為我的政審通過了,說明他的檔案沒問題了。我是老王家第一個考上大學的大學生。他還給老家的人寫了一封報喜的信,可惜祖父祖母是看不到了。他一邊張羅著為我準備上學要帶的行李和生活用品,一邊打發(fā)人去青年點叫哥回家來,一家人吃個團圓飯??墒歉绮]有領他的情,沒有回來。我知道哥還在心底里怨恨他,如果他的檔案要是不燒,哥也早就當兵走了,說不定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部隊里提干了。哥只是在我走的前一天晚上回來看過我一次,他對我說了一句,算你走運,上學出去了就不要再回這山溝里來了。好多年以后我在城里成了家,才明白哥說這話的含義。這就是命,如果不趕上高考,如果不是父親的檔案在我高考時補全,我可能也會像他一樣在這山溝里抬一輩子大木頭了。

走的那天,是父親推著那輛白山牌自行車馱著我的行李送我到火車站去的。車輪在雪地里沙沙地響著。父親手上帶著手捫子,瘦削的兩腮上凍著兩塊坨紅,路上碰到熟人他都要打招呼。父親叮囑我到了大學后要用功學習,不用惦記家里。我點點頭,要他好好照顧母親。父親沉默了一下告訴我,說他對不起母親。他說著說著眼眶就有些濕潤了,他背過身去,用手捫子擦了下眼角。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父親這個樣子,從這天起我知道了發(fā)生在那個小鎮(zhèn)關于我們家的兩個秘密,這兩個秘密像兩塊石頭一樣在父親心里壓了這么些年,他終于在我上大學要走時說了出來——

一件是關于我那個沒有多少印象五叔的,鬧饑荒的那一年夏天,五叔到我家來了,是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的。那一年母親正在生大妹的月子里,五叔饑黃著臉找到我家里來,他是一路逃票從關里老家坐船坐車來到東北的。這個時候走親戚是很遭忌諱的,我們家里和鎮(zhèn)上所有的人一樣還餓著肚子去山上挖野菜刨樹根來吃,還能拿出什么東西來待客?剛好那天五叔被人領著走進我家門時,父親下班從商店帶回一白磁缸餅干渣子,是商店里做價賣給父親的,知道母親在坐月子沒有奶水,商店里的人照顧父親讓他給母親下奶的。可是父親一看到五叔,就把手里的餅干渣子遞給了他,三弟要上前搶著吃被父親一巴掌打到一邊去。我們?nèi)掖笱鄣尚⊙鄣乜粗迨孱^不抬眼不睜地把一缸子餅干渣吃光了,他真是餓極了,吃完了還用舌頭把缸子里面轉圈舔了一圈。他走后,這個缸子被母親用小斧頭砸了,她沒有理由不恨五叔。

五叔走后,哥氣不過說了一句,我們憑什么要這樣待他?父親聽了就長長地嘆了一句:“他這也是沒有辦法……他也該來咱家討口吃的,憑什么?就憑他保護過你爹。”父親說起的一件事,是剛解放時,祖父家被劃成了富農(nóng)。當時村子里只有一戶地主,開群眾大會時,都要拉上富農(nóng)家的一個子弟去陪斗。當時大伯、二伯都在外邊上學,就只有父親去了,而父親當時還很瘦弱,沒經(jīng)歷過這樣的場面,嚇得只往奶奶身后躲。這個時候五叔自告奮勇去當陪斗。到了晚上,五叔是被人抬著來家的。奶奶看著五叔被打成這個樣子,就跟父親說:“你要記住是保田替你挨的斗!”父親就記住了這件事。

母親以后再也沒有讓五叔上門過,五叔呢,以后也再沒有來過我家。

父親說起另一件對不起母親的事,是在苔青小鎮(zhèn)商店工作時發(fā)生的那場山火。那場山火是從別的林業(yè)局山上燒過來的,那天下半夜燒到小鎮(zhèn)上來,鎮(zhèn)上人還在夢中。父親穿上衣服爬起來就往商店里跑,把母親一個人丟在家里,父親是第一個跑到商店往外搶東西的。父親搬了兩趟東西,發(fā)現(xiàn)昨晚在商店值班的主任被山火煙嗆得昏在值班室里了,父親就過去救人。等他把主任背出來放到地上,主任還昏迷不醒。父親就隨手拿起身邊的一瓶汽水打開給主任喝,主任就醒過來了。早上等父親趕回家去,大火已燒著了我家草房頂,母親赤著腳把我們幾個挨個抱出來,她就嚇瘋了……父親到了跟前她都不認識,還要往火屋子里跑,被父親拉住了。

山火過后的第二年,“文革”開始了,商店里貼出了一張大字報,說父親貪污了商店里的一瓶汽水,說父親趁火打劫。這張大字報后來得知是那個主任貼的?!澳惝敃r為什么沒有說汽水是為了救他才拿的?”“說了也沒有人相信你,當時人人自保?!薄八趺磿菢诱f你,你可是救了他的命呵?!蔽遗欢?。“他也是怕別人說他喝了公家的汽水,才那樣說的。政治運動你不懂。”父親嘆息了一聲,胡子上掛著的冰霜也跟著動了動。我的確不懂,本來可以成為救人英雄的父親,在那場大火中卻成了貪污犯?父親的臉色沉浸到往事的追憶中。后來父親說那個人退休了,在單位外調(diào)的人去那里了解父親時,他終于說出了這個真相,才沒讓父親的檔案里留下這個污點。一瓶汽水在當時只有兩角五分錢。父親好像很感激他似的,他最后說了一句:“人呢,還是相信別人的好?!蔽衣犃?,卻有一種哭笑不得的悲哀。

上了火車我把行李放好,站在門口向外望去,父親站在站臺上扶著自行車還沒有走。他這個樣子讓我突然想起多年前父親推著這輛白山牌自行車回家來的那個下午,那會兒父親在我眼里還很高大很年輕,可是這會兒父親卻很老了,背已駝了下去,那輛白山牌自行車也很舊了。風嗚嗚地吹著站臺上的雪粒,刮了他一身,灌進了他的脖梗里,他身子又跟著抽搐了一下。

張偉和我上的是同一所省城大學。那天我們是一起走的。除了張偉的家人來送他,張曼卓和她的大姐、大姐夫也來送他了。從張偉對張曼卓的熱乎勁可以看出來他倆已經(jīng)定親了。這介紹人就是張曼卓的大姐夫林有志。他們兩家的大人已喝過定親酒了。在我們這個山區(qū)小鎮(zhèn)上,如果喝過定親酒了,兩人的婚事就算數(shù)了。張曼卓登記年齡還不夠,要依張曼卓大姐夫的話,他找找人到街道上把結婚證領了算了。那天他喝定親酒時這樣對兩家大人說的。那個時候結了婚上大學是允許的。張偉的父親則說還是等張偉畢業(yè)時再扯結婚證也不遲。

張偉到了學校里一直和張曼卓有書信來往。開始張曼卓寫的信還是有數(shù)的,他來兩封信她才回一封信,后來架不住張偉寫得頻繁,張曼卓也回得多了些。從張偉嘴里我得知,張曼卓畢業(yè)后沒有去青年點,一直待在家里。想想也是,她那么瘦削嬌嫩的肩膀怎能抬得動大木頭呢?張偉也不主張她去青年點干活,張偉主張她明年再接著考大學,一年不行就兩年……反正她歲數(shù)還小,張偉雖大她四五歲但可以等她。漸漸地,張曼卓就被他說動了心。

我們這屆考進大學來的新生,年紀大的居多,像我這樣的應屆畢業(yè)生占少數(shù),而應屆考進來的女生就更少了。每每去飯?zhí)美锎蝻埢蛉D書館看書,張偉看到女生總要扯一下我的衣角,不是說那個女生像“大嫂”,就是說那個戴眼鏡的女生眼鏡厚得像瓶底?;氐剿奚徇€會跟我說,我的媽呵,看來孔夫子害人不淺呵。其實,他在女同學中印象也好不到哪里去,有幾個被他得罪過的女生就跟我說過,你那個老鄉(xiāng)是怎么長的,跟個武大郎似的。這讓我想起我在家時也這樣說過他的話。我跟他走在一起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整整矮我到肩膀下,在我身旁一躥一躥地跟著,他胳膊短腿短,在操場上打籃球只有看的份。為了不傷他的自尊,我盡量少去籃球場。

他和張曼卓的通信還如火如荼地進行著。每天跑一趟收發(fā)室是他最快樂的事。從春天開始張曼卓答應他在家里復習了。

春天的大學校園里萌發(fā)著撩人的春意,省城的春天比山里早半個月來到。晚飯后去樹林里散步,有的女同學就穿上了裙子,有的在捧著書本讀,有的拿著小收音機在聽英語單詞。陣陣的丁香花香飄進鼻孔,讓人覺得青春呵,朝氣呵,充滿陽光的生活呵……都是從這個春天開始的?!澳闱魄疲请p腿也敢穿裙子?!睆垈ビ珠_始在朝對面走過去的女生評頭論足了。他心里一定在拿張曼卓做比較,他的得意常常讓我莫明其妙地涌起一股醋意。

周末,我們這屆大學生首次在學校禮堂舉行舞會,學生會張貼的粉紅海報號召大家踴躍參加。我和張偉也去了,這對我們來說是件十分新鮮的事。交際舞剛剛在大學校園里流行,許多同學都是和我們一樣抱著看新鮮去的。張偉還特意換了一件白襯衫,襯衫束在褲腰里,腳上那雙三接頭皮鞋也讓他擦得锃亮。

禮堂里圍滿了人,學生中會跳交際舞的很少,都是幾個五十年代在學校的老教授老教師在邊帶邊跳,女生學得快,女生會跳了,就過來請男生跳。男生就跟著磕磕絆絆下場了,那神情緊張得四處亂看。有兩個女生請我下去跳,我就笨笨扎扎下去了,頭一個女生還被我踩了腳,我說了一句:“Excuse me.”(對不起),她回了一句:“That'sOK, Don'tworryaboutit!”(沒關系,你不用擔心!)還大膽地直視著我,她越是這樣我越是緊張。盡管如此,一個晚上下來我還是學會了中四和慢三。張偉一直伸著脖子站在邊上的人群里,眼巴巴地向場子里張望著,一個晚上也沒見一個女生走過去請他。

走出來,我跟他說,那兩個女生跳得一點也不好。他馬上附和道,那是肯定的。他解開白襯衣上面第一個勒得很緊的扣子說,要是張曼卓在就好了。其實我在心里也同時想到了她。

第二年的高考是在七月間進行的,張曼卓參加了高考,結果她差5分沒有被錄取。我和張偉都有點為她惋惜。張偉叫她別灰心明年再接著考。那時我們都放暑假回到了家里,初看張曼卓她更瘦了,而且滿臉的憔悴,看得出這半年多她復習得很苦。

在放假的這些日子里,張偉天天過來陪她,慢慢地張曼卓臉上有點笑容了。兩個人一起從南山街上走過,母親從后窗口看到了,也不再說他倆不般配了。母親說時目光盯著我,我懂她的意思,她是想讓我在學校找一個女同學帶回給她看看,可我那時連女朋友的影子都沒有。

重新回到學校,兩人又開始了頻繁的書信往來。第二學期開學后,張偉不知從哪里打聽到了明年藝術類開始招生,他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張曼卓,讓她報考藝術類院校,這個她把握會大些。這顯然很合張曼卓的心意,她十分高興地給他復了信,并說了想報考某某舞蹈院校的打算。

張偉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我倆都相信明年她一定會考上的,因為藝術類院校的招生,文化課的考分是很低的。

張曼卓再回信時還給他寄來了一條她親手織的白色毛線圍脖,說秋天就要到了,他會用得著的??匆娺@條白色長圍脖,我就像看見她那兩條白皙頎長的腿,沒想到她還會織圍脖??磥砻\真是十分關照這個矮子哩。

“十一”國慶節(jié)放假時,張偉寫信叫張曼卓來學??此]來之前,他就跟我說,他要讓我這個同學來好好感受一下城市大學里的氣氛。

張曼卓娉娉婷婷地來了,她打扮得一點也不比校園里的女生差,她身上穿著一件她大姐夫出差到上海給她買的白色連衣裙,腳上是一雙乳白色高跟鞋?!翱┛睆男@里走過,不僅叫男同學看直了眼,也吸引女同學的眼球。張偉去水房打水,就有男同學走過來問,她是你什么人?張偉說,她是我的未婚妻。問的人就直咂舌頭。也有不相信他話的人,就過來問我,我略略遲疑了一下,說是他的女朋友。我沒有再去說她還是我的同學,自尊心讓我無法忍受他們好奇嫉妒的目光。

除了同學和老鄉(xiāng)的禮節(jié)讓我去看過她兩次外,我盡量少和他倆在一塊。剛來的兩天,張偉把張曼卓安排在同班的女寢室里住,宿舍里有位家在城里的女生放假回家了,正好有空床鋪。白天他帶著張曼卓去逛街,或去松花江邊斯大林公園、太陽島上玩。晚上回到校園后,他又像別的同學戀人一樣,扯著她的手依偎散步在小樹林里,坐在石凳上說悄悄話,也學著接吻……有一次被我無意中撞見,讓我們?nèi)硕己軐擂?。第二天我還向張偉解釋說我不是故意的,而對她我更是連看也不敢看一眼。

有一天碰上了倒是她叫住了我,對我說,王洪白,我們不是同學么?我點點頭??墒悄銥槭裁春孟裨诙阒摇K劾镉幸唤z怨色。這個時候張偉不在,我是來叫張偉,生活科的老師找他。沒有啊。我不敢去正視她的眼睛。她輕輕嘆息了一口氣,說:“你們……在大學里真好呵?!蔽衣牫鏊跉饫锏牧w慕來。

張曼卓臨走的前一天晚上,放假回去的女生返?;貋砹?,寢室里沒有空床位了。張偉就領她出去到校外面的旅店去住。以前那些成家的同學家里來了愛人也是到這樣的小旅店去的。我后來才知道張偉那一晚上也沒回來住,我是聽跟他一個寢室的同學說的,那同學說得神神秘秘,我雖然心里有點咯生,但嘴上還在說他們在家里已喝過定親酒了,在我們山里喝過定親酒就算定親了。那同學這才住了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走開了。

張偉當天就把張曼卓送走了,張偉送走張曼卓以后人也消停了下來,不再像前幾日那樣興奮了。我沒有去問他那天夜里在哪里住的,他也沒說。

張曼卓回去后好長時間沒有來信,他也沒有寫信。后來張曼卓寫信來了,他也回了信。不過他倆的通信不像以前那樣頻繁了,我想是張曼卓在忙著準備復習高考吧,張偉跟我說過張曼卓找了個舞蹈老師,天天要去舞蹈老師那兒輔導。而且文化課也是要抓緊復習的。聽說藝術類的考生專業(yè)考試要提前進行。這樣一想她肯定是很忙的,自然通信就要少了。

有一天,張偉突然問我:“張曼卓在學校時和誰好過?”我一愣,不明白他為啥這樣,就說:“沒有啊?!?/p>

“那有沒有誰喜歡過她呢,包括男老師?”他又這樣問了一句,我想了想再次搖搖頭說:“沒有?!?/p>

我不清楚他倆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他這么問我。難道他們之間鬧別扭了?反正從那以后他們的通信更少了,而且都是張偉先接到張曼卓的來信再回信,而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都是張偉頻繁地給她寫信的。

不知不覺到了放寒假,我們都回家了。在家里時我留意到張偉很少到南山街來找張曼卓了,倒是張曼卓到他家去看過他兩次。張曼卓這個寒假也很忙,她還要去那個舞蹈老師那兒讓人家給輔導,藝術科考試定在三月份進行。張偉來我家找過我哥,我哥問他:“什么時候喝上你的喜酒。”張偉聽了臉就陰了一下,沒有說什么,待了一會兒就走了。母親見狀問我,他是不是在學校有別人啦?我說沒有呵,怎么可能有呢,再說誰會看上他呢。

不光母親這樣想,連張曼卓的大姐夫也看出兩個人不如從前親熱了。有一次在大街他碰到我,跨下自行車來支著腿問我:“張小個子是不是看上你們大學里別的女同學啦?”

我說:“沒有,沒有呵。”

“那就好,他要是敢把我妹妹甩了,看我敢不敢打斷他的豬腿。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熊樣。”林材料員現(xiàn)在是林科長了,他說完偏腿跨上自行車走了。

春天開學后不久,張偉接到了張曼卓的來信,張曼卓在信中興奮地告訴他,她的考試成績下來了,她通過了,只等七月份參加全國統(tǒng)一高考的文化課考試了。錄取的把握有八成。張偉看了她的信卻沒有多少興奮,他把信隨意地丟在床頭一邊,被我無意中看到了。

我見了問他:“你怎么不高興呢,她這回真的能考上了?!?/p>

哪知他聽后,嘴里蔫蔫地吐出一句來:“搞藝術的沒有一個好貨。”

他這一句一下子把我打懵了!

有好長時間我沒有再去搭理他,他怎么可以這么去說張曼卓呢?我甚至覺得自己當初沒有去追求張曼卓有點后悔,她馬上要成為一個藝術院校的大學生了。而且容貌、氣質(zhì),在我們這所大學里沒有一個女生能比得上她的。他這個矬子怎么能配得上她呢?

在我擔心的預料之中,他們的關系沒過多久就中斷了,是張偉給張曼卓寫的最后一封絕決信,他是退親,他還把她給織的那條白圍脖寄還給了她。張偉同時還把這件事寫信告訴了家里。

那天晚飯后,我把張偉拉到校院外一個僻靜處,在我的再三逼問下,他才吞吞吐吐地說出了這個讓他難以啟齒的理由:“張曼卓不是處女了?!?/p>

他說了那一夜,說了在校外小旅館住的那一夜,他實在忍不住要和她住在一起,盡管開始張曼卓極力反對,她要他等她考上大學以后再給他,她要把一個完美的自己送給他,可是他顧不得聽她說了,強行留下來占有了她。在那個旅店里張曼卓不敢再聲張,怕店里人看出什么來不好。

第二天早上,張偉怕旅店服務員看出來,趁張曼卓在往提包里收拾東西,想撤掉那個床單拿到衛(wèi)生間去洗一下,可是他發(fā)現(xiàn)那個床單上面干干凈凈的……

“你說她怎么可以欺騙我?”張偉瞪著紅紅的眼睛問我。

我也懵住了,不過以我當時那點性知識還是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女人的貞操對那個年代的我們來講是多么重要!

“你當時問她了嗎?”

“沒有,當時她急著要趕火車,也沒時間去問,后來……后來回去后我就不想再問了,何況問出什么來對我都是一種傷害。當時我只覺得天像塌下來一樣,跟她去火車站送她上車,往回走我腦子還是一片木木的。我是走著回到學校的?!彼f這番話時,臉上還有掠過一絲痙攣的痛苦表情。

我倆默默地離開了校門口,各自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去了,初春的夜風吹得我們身子發(fā)涼。

躺在床上我還在心里想,人是不能有任何污點的,無論是政治上的,還是生活作風上的。雖然我很同情張曼卓,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換了哪個男人也是無法接受的。我在腦子里想當初在中學時張曼卓和班上誰好過?可是想破了頭也沒有想出她和誰好過的跡象來,包括男老師……

和張曼卓解除了婚約后,張偉消沉了一段時間,不過他很快從這件事的陰影中走了出來。快到畢業(yè)時,他和班上的一個矮個女生好上了,那個女生還是他以前嘲諷過的,戴著厚厚的像瓶底的眼鏡,夏天的時候腋下還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狐臭,所以不管天多熱她都穿著長袖衫。兩個人在一起走路,個頭倒挺般配,只是這個女生家是農(nóng)村的,家里還有一大幫弟弟妹妹,如果畢業(yè)后他們留在城市,她要把家里的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帶出來,這個張偉也答應了。張偉有點等不及了,他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何況他的身高又是這么不出眾。

后來張曼卓家里的事情,我都是聽大妹來信告訴我的。大妹先前的來信充滿著一種嫉妒,這種嫉妒就像小時候她玩跳格子從來沒贏過油氈紙房家張曼卓一樣。大妹自從上中學以后也曾學著張曼卓樣子,把母親穿過的衣服改成自己穿著合適的樣子。不僅僅是大妹,整個南山街上的女孩子都學著張曼卓,自己裁剪起衣服來。當然無論南山街上的女孩子們怎么變幻花樣,也沒有張曼卓裁剪的衣服穿在身上得體好看,這是天生的身材。這讓我想起一個詞,鶴立雞群。鶴就是鶴,雞就是雞。

變成張曼卓的張曼卓挺胸邁著鶴步從南山街上走過去,傾倒了多少南山街男孩子的目光呵,也惹惱了多少南山街女孩子嫉妒目光。她們巴不得能讓張曼卓出點讓她們解氣的事。張小個子解除和張曼卓的婚約就是叫她們解氣的事,無異給她們增添了幸災樂禍的笑料。

大妹在來信中說,這個春天以后很少在街面上看到張曼卓的身影了,后來就傳開了她和大學生張偉談對象吹了的事。大妹在信中還幸災樂禍地問我,是不是張小個子把她給蹬了?我模棱兩可地說,他們倆個……倆個也許不合適。我的模棱兩可讓先前就看他們兩個不般配的母親又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她說:“我早看出來他倆的不合適來,張曼卓考上大學后一定會把張小個子給蹬了,怎么樣,被我說著了吧?!蔽揖筒蝗ザ嗾f什么了,讓她們愛咋想就咋想吧。

張曼卓一時間又成了南山街街坊鄰居議論的對象。據(jù)大妹來信說,張曼卓在家里關了些日子后,她又出現(xiàn)在街坊鄰居的視線里,有人看見張曼卓跟他大姐夫出去過幾回,坐在他自行車后座上,兩條筆直的腿上穿著長長的喇叭筒褲子,屁股繃得緊緊的。而那林有志的自行車后座上先前是馱著她姐的。在山區(qū)流行著這么一句話,說小姨子的半拉屁股是姐夫的。莫非這個先前的林材料員對這個已出落成大姑娘的小姨子動了心思?反正有人看到林有志馱著她去看過兩回晚間電影,還看到他去那個舞蹈輔導老師那里接過她回來。還有人風傳張曼卓和那個搞舞蹈的輔導老師有一腿,因為那個蓄著長長頭發(fā)的舞蹈老師兩年前就離過婚。

總之,南山街上的街坊鄰居們是不甘寂寞的,這樣的日子才叫山里人過得有滋有味兒。每次接到大妹這樣的來信我都忍不住會去這樣想,這和城里不一樣,城里人才不會去在乎別人過的一種什么生活呢,就像每天在校門口看馬路上匆匆忙忙的車流、人流,大家相互之間是陌生的,陌生有陌生的好處,讓人呼吸到一種輕松自由的空氣,沒人去在乎別人的眼光,也沒人去猜測別人的心思,過什么樣的日子,而山里人卻不是這樣的,一條街住著,連誰家吃的晚飯是什么都能聞得到……

我家要蓋新房了,大妹來信說。在原來老房子一側再接出一間來,將來給哥娶媳婦用,而且三間房頂要換成油氈紙房頂。大妹在來信中還說南山街上不少人家都換了油氈紙房頂。父親正在備料,想等我放暑假回去就動工,這樣就多出一個勞力來。

蓋房子讓我家的日子有了一些盼頭,而這種盼頭也讓大妹不再去關注張曼卓家的事了。人總該關注和自己有關的事情。城里燠熱起來的時候,我和張偉也好長時間沒有見面了,他正忙著和那個瓶底眼鏡女同學泡在宿舍里,讓我?guī)缀跬诉€有他這個老鄉(xiāng)同學。

日子平靜地過了一些時候,在山里還是春天的時候城里已是夏天了。

大妹寫信告訴我張曼卓跳房子自殺的時候,我正在秋林百貨為她選購一件我相中的連衣裙,這是她來信告訴我買的。這件連衣裙的錢是她撿廢鐵絲和舊紙箱換來的,差十塊錢我從我的助學金里給她墊上了。我走出來展開這件連衣裙的時候,不知為什么想起了她那雙修長白皙的腿,當然這是一件綠地淺紫色碎花連衣裙,不是她喜歡的白色。我從兜里掏出那封還沒來得及看的信,看到這個消息,我仿佛身子被什么釘住了,馬路上來來往往的人流從我身邊走過去,陽光刺目地跳蕩在我的臉上和這件漂亮的連衣裙上。

我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張偉,是想這件事已經(jīng)和他無關了。大妹告訴我的也是半個月以前發(fā)生的事情了,相信不久以后他就會知道的。

因為再過半個月我們就放暑假了。

放暑假我回到了南山街上,第一眼的感覺如大妹信中說的,不少人家都換了油氈紙房頂,草房頂?shù)娜思也欢嗔?,老張家的油氈紙房就不顯眼了。油氈紙房頂滾動的陽光有些刺目,不如草房頂看著舒服,就連僅有的幾戶人家草房頂上瘋長著的蒿草都顯得那么生機勃勃。

聽母親的敘述是這樣的,那天夜里她聽到一聲尖叫,所有人都沒有聽到,包括鄰居家的狗也沒叫喚。早起時父親說她在說夢話,可是后來的事情證明母親聽到的是真的。那天早上油紙房老張家院子前圍了許多人,還開來了救護車和警車,街上的狗“汪汪”地叫個不停。張曼卓的母親哭得死去活來,張曼卓被蒙面蓋著一條白床單抬走了……法醫(yī)的結論是這樣的:張曼卓是頭朝下從房上栽到地下,致顱內(nèi)出血死亡。那個矮胖的法醫(yī)還用另外一種假設去說,她如果是腿朝下從房上跳下來就不會死亡,而她是頭朝下還借了那么大的力?顯得有點不可思義。這個疑問被趕到的夾在人群中那個舞蹈老師解答了,他說她是在空中空翻了三圈半跳下來的,這是一個華麗的舞蹈翻飛動作,沒有舞蹈功夫的人是做不出來的。而張曼卓的大姐夫則哀哀地說,看來她去意已定,誰拉也拉不回來的。張曼卓死去時穿了一身白紗絲裙,脖子上還圍著那條白圍脖,長長的頭發(fā)用一條白手絹束著,一絲不亂。

后來我去找了那個舞蹈老師,他原來就是中學一名音樂老師,區(qū)里成立文化館后被抽調(diào)到區(qū)文化館里負責文藝演出的編舞。我想知道張曼卓最后跟他練習舞蹈和復習文化課的情況,她還有半個月就要參加高考了呵。

“可惜,真是可惜了她的舞蹈天賦啊……”他聽說我曾是她的中學同班同學,對我痛惜地搖了搖他的長頭發(fā)。

“她在這之前有沒有什么反常的舉動呢?”我問道。

“沒有,那一段她練習的很刻苦,也很專心,她還說等她考上了,她一定要完成一部《天鵝之死》的作品,讓我等著看。沒想到就這么走了……”

“你知道她曾有過一個男朋友嗎?”我試探著問他。

“知道,我還知道他們分了手,那一陣子她有些精神恍惚……”他警覺地看著我,問道,“他們?yōu)槭裁捶值氖???/p>

我說她的男朋友就是我大學里的同學,說到為什么分手,我覺得我該告訴他。

我就說了她的男朋友在一次她去學??此麜r,發(fā)現(xiàn)她不是處女了。

“就為這個分的手嗎?”他瞪著眼睛看著我,像不明白什么似的問。

我點點頭,說:“是的?!?/p>

他呆呆地怔了半晌,隨后“唉”地垂下頭去,長長地嘆息了一聲:“糊涂啊——”

“糊涂?你說誰糊涂?”

“我說她的男朋友糊涂啊?!?/p>

這回是我呆呆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明白地看著他啦——

“他也不去想想,像她這樣十幾歲就跳舞蹈的女孩子,還有哪個處女膜不會破裂的?”

我聽呆啦!

我默默地拖著自己的身影走出了他的屋子。

暑假結束回到學校時,我也沒有把這件事說給張偉聽,因為放假回去后,他聽說張曼卓自殺的消息曾跑到山坡上張曼卓的墳前痛哭了一場。那幾天他一直在忍受著張曼卓大姐夫的責罵,還挨了他兩拳,鼻孔打出血來,他也沒有還手。他還忍受著認識他的親友的責難。從家里走時,也沒有人去送他,他是一個人孤零零上的火車。

看他的樣子也挺可憐的。

我不想再在他傷口上撒一把鹽了,讓他聽了難受。

人已經(jīng)死了,說什么也沒有用了。這個世界上最難買到的就是后悔藥了。

責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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