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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殤

2014-07-03 19:48石杰
陽光 2014年7期
關(guān)鍵詞:副研究員所長老婆

石杰

天還沒有亮,而且,離亮還早著呢。

程副研究員又醒來了,在那個特定的時刻,仿佛有人在冥冥之中喚他一樣準(zhǔn)確。醒了,靜靜地躺著,睜著或閉著眼,然后一直挨到天亮。這兩年他一直就這樣。為什么呢?不知道。起先,他把這歸因于身底下的那張老式席夢思,不不,是歸咎于老婆,不不不,是老婆和那張老式席夢思。老婆一過四十就明顯地發(fā)福了,這兩年越發(fā)氣吹的似的,眼見得凸著肚子走路,夜里一翻身,便波濤洶涌般使他躍上峰巔又跌至波谷。他煩躁極了,埋怨老婆動作太重,那樣子下力,是砸夯嗎?老婆自知理虧,小心地控制著身體了,卻又添了打鼾的毛病。那時輕時重、抑揚頓挫的鼾聲,如鐵絲般拽得他的腦殼隱隱地發(fā)脹。正忍無可忍之際,兒子考上大學(xué)走了,程副研究員這才如遇大赦般將老婆一人留給了席夢思,自己睡到兒子屋里的木板床上去了。木板床好,像老家屋里的土炕,夜里果然睡得安穩(wěn)多了,早醒的毛病卻依然如故。

夜光被窗簾擋住了,屋里昏蒙蒙的,兩塊矩形光斑從簾縫處無聲地潛進來,如夜的呆滯的眼。幾件簡單的家具幻化成奇形怪狀,在昏暗中兀立著??繅Φ臅茼斏系哪莻€塞內(nèi)卡石膏頭像隱約地現(xiàn)著丑陋的輪廓,好似地獄里鉆出來的幽靈。這是考入建工學(xué)院讀書的兒子的寵物。兒子絕頂聰明卻也喜歡異想天開,高二了還要改考美術(shù)學(xué)院。學(xué)了半年素描,棄了,只剩下這尊海盜頭像孤零零地遺在這里。當(dāng)然了,程副研究員并不害怕,程副研究員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的時候,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今天是第四天,四月十五日,他記得很清楚。三天前,他到市醫(yī)院去看病。醫(yī)生讓他做了幾項檢查,叮囑他三天后取結(jié)果??粗罂谡稚戏侥莾芍缓翢o表情的眼睛,他心里慌慌的,卻也知問不出啥來,心想三天很快就會過去的,又怕過得太快,暗中笑自己也是個銀樣镴槍頭。其實,幾個月前他就發(fā)覺自己明顯地瘦了,原本結(jié)實的肌肉松弛下來,身上時常有無力感,腳板落地竟有幾分軟綿綿的。他一向是以兵馬俑般堅實的體魄而深感自豪的,這一變化讓他很有幾分驚恐、幾分慌亂,然而也并沒緊張到哪里去。他把這歸咎于睡眠不好。常言說:若要身體好,睡覺少不了。長時期睡眠不好,能不消瘦嗎?他呵斥老婆絮絮叨叨的擔(dān)心是大驚小怪。直到三天前,他發(fā)現(xiàn)大便中竟然帶了殷紅的血絲,這才有些害怕,于是趕緊到市醫(yī)院做了檢查。他知道自己是沒有痔瘡的,沒有痔瘡而便中帶血,怕不是好征兆。

去醫(yī)院的那天天有些陰,北風(fēng)嗚嗚的刮得緊。程副研究員側(cè)低著頭,豎起的風(fēng)衣領(lǐng)子遮住了那張絳紫色的臉。正一級一級地登門診大樓前的臺階,卻與一斜刺里下來的女人撞個滿懷,只聽得“啪”的一聲,一只藥壺在腳下響亮地碎了。雙方都愣了一剎,程副研究員便尷尬地道歉,女人卻瘋子般拍手打掌地笑起來:“碎得好!碎得好!”原來民間有個說法,說藥壺打了病就好了。程副研究員是知道這個說法的,卻仍然掏出十五元錢遞過去,女人訕訕地收了。他問女人家里什么人得了病,女人說是她那下崗的丈夫,“平時連個感冒都沒有的,就覺著說話嗓子啞,尋思上火唄,一查,說是喉癌。唉,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呀。”程副研究員心里一沉,低聲問:“最初有什么感覺呢?”“沒說嗎,就是嗓子啞……”女人干澀的眼睛盯著他。程副研究員忙把目光避開了,同時想到了大便中那殷紅的血絲。

夜,靜極了,有蟲兒在墻根的什么地方叫,有氣無力的,單調(diào)而寂寞。另一間屋里的鼾聲也斷了。老式席夢思發(fā)出“吱吱呀呀”的響聲,拖鞋與地面的摩擦聲,燈打開了,廁所的門碰到墻上,緊接著是水流注進馬桶的聲音。程副研究員煩躁地將被子蒙住頭,悶,又拉開,重重地翻了個身,真想起來吼一聲:“那么大的響動,是成心讓人睡不成嗎?”深吸一口氣,緩緩地送到下丹田去,閉了眼,默默地數(shù)著“一,二,三,四……”心情才又漸漸平復(fù)。他不敢讓心底的煩躁泛上來,確切地說,是厭惡,這兩年壓抑的時候是越來越多了。五十歲的女人就這樣討人嫌了嗎?行住坐臥邋邋遢遢的,拖過廁所的拖把老是放進廚房里,而且,嘮叨起來便沒完沒了。說老程家花了他們家多少多少錢,他妹妹如何算計他父親,他們結(jié)婚那會兒家里連雙襪子都沒給,等等等等??傊麄兗沂且话賯€對不起她。

夜色如水漫進屋子,昏蒙、灰暗。不一會兒,墻那邊又傳來老婆的鼾聲?;秀钡?,程副研究員竟想起家鄉(xiāng)的河套了。那么寬那么長的一條水,浩浩蕩蕩的,沿途甩下了不少村子,夏天就把男孩子們?nèi)嘉M去了。程副研究員水里的功夫是極深的,狗刨、側(cè)游、蛙泳,一忽兒躺在水面上,一忽兒又扎到水底,身子成了一尾魚。對著岸邊沙崗處的河下有一暗渦,水深流急,程副研究員最喜歡潛進那暗渦里,憋住氣,待人們急嚷著打撈時,卻從遠遠的地方冒出來了,朝人們做鬼臉。堤壩泥沙里有許多蟹洞,程副研究員是捉蟹的能手。秋天的夜晚,點上一根麻秸,在河岸上熒熒地照,蟹就順著光亮沙沙地爬過來了。用黃泥糊住,架在燃著的干枝上燒烤,再摔掉泥殼,就可以好好地享受一頓鮮美的蟹味兒了。程副研究員喜歡那段兒時歲月。那時,他是個人精,是村里的孩子王,哪個孩子若敢不服從他,輕則從胯下鉆過去,重則就得流鼻血,他在兒時便體驗到了一種駕馭感。他喜歡駕馭,男人都喜歡駕馭,不喜歡駕馭的男人不是好男人。

一晃四十多年過去了??鬃釉唬何迨烀3谈毖芯繂T五十有四了還時常追憶兒時的歲月,而現(xiàn)在的他是早已遠在河套千里之外了。古城似乎在冥冥中決定著他的厄運:大學(xué)畢業(yè)前夕,他正準(zhǔn)備考研究生,“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他滿懷激情地投入了運動,“文革”后又差點兒成了“三種人”。他驀然省悟,決心從此遠離政治、官場,與他同時留校的幾個同學(xué)又先后提干了。他憤懣、壓抑,無法排解的失落,什么心思也沒有了。好在他所在的傳統(tǒng)文化研究所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養(yǎng)老之地,六個人中,除了所長,論資歷和年齡就數(shù)他了。而所長又屬于教學(xué)系列,那么,即使是改革年代,只要他每年發(fā)表一兩篇所謂的論文,值班開會都到場,就沒有理由不聘任他。每月拿著幾千元的工資,優(yōu)哉游哉,雖不能出人頭地,卻也樂得個逍遙自在,他盡可以在此頤養(yǎng)天年了??墒?,一年前發(fā)生的那件事徹底擾亂了他的心——所里最年輕的陳買買破格晉升為研究員了!三十幾歲的年紀(jì),晉副高只有三年,論年齡是他的晚輩,而且,是個女人!他的心被深深地刺痛了。憑什么呀?就憑那幾篇核心期刊文章和那本書嗎?那些據(jù)說有些影響其實很可能也是東拼西湊的東西?他若愿意搞,未必就搞不出來呀,他程副研究員可不是個白吃飯的!然而生米已經(jīng)做成熟飯,說什么也沒用了。

文件公布的那天晚上,程副研究員喝得酩酊大醉,摔了一個酒瓶子,還把老婆譏諷得哭哭啼啼。程副研究員一邊喝酒一邊說我爺爺活著的時候常說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這話真沒錯!你看人家陳買買,才三十多歲就成了研究員,人家那也叫個女人!你可倒好,五十出頭了,咋樣?還是個老中級,要擱我早撒泡尿浸死了!喝過罵過就窩在沙發(fā)上睡著了,半夜里醒了,若有所失,覺得所里即使有一個正高名額也應(yīng)該是非他莫屬的,可是現(xiàn)在,現(xiàn)在……他真覺得有愧于程家的列祖列宗了!祖父是極希望他出人頭地的,程家三代單傳,祖父臨死前還一邊喝酒一邊對他說:“你爹是個窩囊廢,程家就指望你了。”

屋內(nèi)在掛鐘的滴答聲中轉(zhuǎn)為灰白色,樓下的水泥路上有人咳嗽著走過去,小區(qū)西邊的校園里也騷動起來了。有踢踢踏踏的跑步聲、健美操的曲子聲,還有人在緊貼小區(qū)的樹下大聲朗讀英語?,F(xiàn)在的學(xué)生,真是的!向校方反映過幾次了,說影響休息,竟然無人過問!席夢思又吱吱呀呀地呻吟了,老婆在起床穿衣,一邊大聲地打著呵欠,開開門出去了。程副研究員知道她是到樓下買奶去了。眼下的人活得累,雞鴨魚肉不敢多吃,鮮奶就成了熱門食品,賣奶人不到一年就開上了帶斗的電動車。程副研究員不喝那玩意兒,說有股牛毛味兒,反胃。電子鐘用悅耳的曲子聲報了時刻,程副研究員又磨蹭一會兒才起了床,覺得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仿佛一夜未眠似的。站在穿衣鏡前看看,臉色果然灰暗。

早餐照例是饅頭、大米粥,外加一小碟咸菜。民國時期古城有名的“咸菜張”的后代,沒繼承祖輩的精明,咸菜卻做得好,蒜醬茄子、甜脆蘿卜條,尤其是那糖醋蒜,酸酸甜甜的,就著它得多吃一碗飯。兒子在家的時候,程副研究員每每邊大口嚼著小菜、米飯邊對兒子說:“你媽就咸菜做得好?!毖酝庵?,除了這宗是干啥啥不行??墒莾鹤硬贿@么看,兒子說:“媽要是下了崗,光賣咸菜就得發(fā)財?!痹趦鹤友劾铮l(fā)財是頭等重要的事,只要能發(fā)財就是英雄。兒子是程副研究員的驕傲,程副研究員覺得這大半生唯一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就是有個千精百怪的兒子。粥很燙,咸菜似乎也不如往日可口了。程副研究員慢慢地吃著,心想來得及,九點以前趕到醫(yī)院就可以了。樓下傳來賣軟麻花的老太太拖長的聲音,程副研究員說今年春天暖得真晚,說所里的老張八五折買了一件皮夾克,說昨夜里夢見一只鴿子在窗前飛,今天可能有兒子的電話呢。他瞥見老婆眼里詫異的目光,便訕訕地閉了嘴,吃飯。的確,他平日里不是這樣的,不是做了沒嘴的葫蘆就是酸溜溜的冷嘲熱諷。兩個人都沒有提看病的事,似乎想都沒想。

早晨還是晴朗的天,飯后卻落起雨點兒來了。程副研究員舍不得打車,便坐了“神?!钡结t(yī)院去。“神?!本褪侨肆?,古城特有的稱呼。雖然解決了部分下崗工人的溫飽問題,可是必須按指定的路線走,車主便帶著他們兜了一個大大的圈子。老婆一路上看了兩次表,嘟嘟囔囔地說:“好好的道,非得七拐八拐的,要不然早就到了?”程副研究員說:“不急,啊,不急。”雨點兒打在車罩上,慢慢地流下去,是傷心人的眼淚。程副研究員默默地看著,不禁起了幾分傷感。

雖說眼下醫(yī)療費高得嚇人,醫(yī)院門前還是門庭若市的,一樓大廳里也是熙熙攘攘。程副研究員夫婦按照一位白大褂的指點,來到一個窗口,里面一張桌子上果然散著一堆亂七八糟的化驗單子。他在里面找到寫著自己名字的幾張,逐一看了,雖不甚明了,好像也沒有什么可怕的結(jié)果,一顆心方從喉嚨落到了腔子里。倆人又來到消化科那間診室,恰好上次給他看病的醫(yī)生在,于是便將單子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醫(yī)生隔著厚厚的眼鏡片看了看,說:“沒有問題的,嗯,沒有問題。”“那,便中的血絲呢?”他盡量不帶出質(zhì)問的口氣?!斑恚兄摊彴??”“沒有啊?!薄笆遣皇怯袝r候大便干燥?”“哦,那倒是的。”“大便干燥也能把肛門弄破?!薄坝袝r候渾身沒勁啊,腳也軟。”老婆緊跟著叮了一句?!岸噱憻?,不鍛煉,腳咋能不軟?”醫(yī)生有些不耐煩了。程副研究員雞啄米般地謝過了,趕緊把老婆拽了出來。這樣的醫(yī)生,一看便是很沉穩(wěn)很有經(jīng)驗的;外加那些現(xiàn)代化的檢查儀器,哪里會錯?再問下去簡直是發(fā)神經(jīng)了。外面的雨已經(jīng)停了,陽光雖然淺淡,卻溫柔和煦,程副研究員做了個擴胸的動作,內(nèi)心里充滿感激,潛意識中是在和世界做熱烈地擁抱。

“你說,咱咋就沒想到是肛門破了呢?”程副研究員笑微微地?!斑€說呢,還不都是叫癌癥嚇的。”老婆很輕松地道出了那個詞?!捌鋵?,我根本就沒當(dāng)回事?!薄斑@會兒嘴硬了。”老婆瞥了他一眼,“今早飯都吃不下了呢?!崩掀牌剿厥遣桓翼斪斓模@會兒程副研究員聽了,卻覺得舒坦,便哈哈地笑了,惹得旁邊的行人朝他們看。

程副研究員到所里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了,高校的專業(yè)技術(shù)人員不坐班,所里只有做辦公室工作的老崔在,正低著頭,專心地織毛衣。見程副研究員進門,急忙站起身,匆匆走到門口,探頭四顧,反身關(guān)上門,湊到程副研究員身旁,攏著嘴巴,小聲說:“哎,特大新聞哪!小程,特大新聞!”老崔只比程副研究員小兩歲,卻偏偏愛稱他小程,她把六十歲以下的男人都稱為“小什么”。程副研究員是老崔“新聞節(jié)目”的熱心聽眾,卻故意做出一副淡然的表情,坐在椅子上,抽出棵煙,點上,徐徐吐著煙圈說:“新聞?嗨,這年頭哪天沒有新聞。”“你不信?哎,我告訴你呀,”老崔果然上鉤了,手里拿著毛衣,嘴巴撮著把頭探過來,“聽說了嗎?陳買買要調(diào)走了,江城大學(xué)歷史研究所?!薄瓣愘I買要走?”程副研究員當(dāng)真吃了一驚,夾著煙卷的手就停在半空了。陳買買要走,陳買買怎么會走呢?為什么走?程副研究員是個極自信的人,以他大半生的人生經(jīng)驗推斷,陳買買是絕不會在這個時候離開的。所長還有一年就退休了,現(xiàn)在是干部年輕化,三十幾歲的年紀(jì)、正高級、民主黨派、史學(xué)碩士,所長的位子非她莫屬。而且焉知日后不提拔到院里去?市里省里也說不定。當(dāng)然了,程副研究員恨不得這消息馬上就變成事實,只是喜悅來得太突然了,讓人一時不敢相信。他一面不動聲色地說:“不會的,不會的?!币幻嫘牟辉谘傻刈邅碜呷?。當(dāng)他聽老崔說陳買買已將請調(diào)報告遞交到了人事處時,覺得喜悅在胸膛里像只小兔子似的撲撲直跳。誠然,程副研究員此生已經(jīng)沒有“扶正”的希望了,不要說條件中要求的專著,單是五篇本專業(yè)核心期刊論文他就無從辦到;所長的寶座更是想也不敢想的。他早已過了提拔的年齡,而且,上邊對他的印象也未必好??墒?,他就是喜歡陳買買走,陳買買走了,他覺得舒坦,覺得高興。這天下午,程副研究員又到所里來了,而且逗留了很久。與老崔嘮家常,與小黃談東北風(fēng)情,不知怎么又扯到了“文化大革命”:“那時你還太小,”程副研究員側(cè)著身子坐著,胳膊一只搭在桌子上,一只搭在椅背上,“你不知道,‘文革中的事可有意思呢。我妹妹家有一頭種豬,為了掙倆配種錢,就在大門口貼了這么一張廣告:‘我家有良種種豬一頭,歡迎廣大革命群眾前來配種?!卑研↑S笑得樂不可支。

回家時在校門口碰見了陳買買,他主動打了招呼,陳買買笑笑,仰頭過去了。他知道,陳買買恨他,打心眼里恨。這一點,他很清楚。

陳買買是從市委黨校調(diào)過來的。這女子真是個尤物,修長的雙腿,柔韌的腰身,晶瑩潔白的額微凸著,笑起來兩排睫毛忽閃忽閃的,弄得人心亂。尤其那兩個乳哦,呵呵,圓圓顫顫的,高高地墜在胸前,讓人不敢去想,又不能不想。所里的空氣活躍起來了,小黃待在所里的時間明顯增多了,程副研究員也常來坐坐。來了,也并不為了什么,只是擺上一堆葵花籽,泡上一杯清茶,一邊喝,一邊嗑,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蛘吒纱嗑湍敲醋粫?。有時老張也來,有時所長也從隔壁辦公室過來。所長是個不茍言笑的人,一張圓盤大臉總是繃得緊緊的。所長一來,眾人便顯得有些拘謹。那時陳買買已經(jīng)三十出頭了,三十出頭了,還花開無主,于是大部分時間都泡在辦公室里??磿?,寫東西,有時也玩玩電腦游戲。當(dāng)然也有不在的時候,不在,別人去了也坐上一會兒,也說說話,心里總感覺空落落的,弄得老崔每每就撇了嘴,樣子分明在說:“你們這幫男人哪,沒一個好東西!”程副研究員可不這樣看,心想老崔可能是有些“無可奈何花落去”。

程副研究員的住宅與校園僅一墻之隔。一天午飯后,覺得胃不大舒服,便信步下樓轉(zhuǎn)進校園,又走進研究所的小樓。辦公室的門是鎖著的,隔壁房間里卻傳出所長打電話的聲音:“哎,這點小事兒,你自己做主嘛。午飯?不回去不回去了。干什么,趕文章嘛。不,不要送不要送,我一會兒有事情要出去的?!背谈毖芯繂T想所長可真是廢寢忘食了,大周日的,也不在家里陪陪老婆?這時聽見樓下有腳步聲傳來。心里一動,刺溜鉆進了對面的男廁所,做出要小解的樣子。果然,有人從走廊過來了,很輕盈的腳步聲。小心地從門縫望出去,恰見一對顫顫的乳和一雙忽閃忽閃的眼睛,手里端著盒飯。心頭一愣,隨即咚咚緊跳幾下,當(dāng)真解出一股熱烘烘的東西。他絕沒想到此行會有這意外的收獲,看起來不像是頭一次了。他想過一會兒應(yīng)該大聲咳嗽著,打開辦公室的門;或者干脆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到所長屋里去。屋里這會兒是什么情形呢?摟摟抱抱?親吻?還是已經(jīng)上了沙發(fā)床……眼睛盯著那扇褐色的門,卻終歸什么也沒有做,只提著腳跟,屏住氣,貓兒般悄悄地下了樓。

夜晚,他主動睡在了大床上,一番勞作之后,對著老婆說了白天的事。老婆卻似乎不感興趣,只哼了一聲:“怪不得呢,我說今晚咋這么有興頭,鬧半天是這么回事兒啊。告訴你啊,這可是打嘴巴的事,別又和老崔說咸道淡的。”他沒言聲,想著那副年輕的胴體和那對肉團團上的兩顆紅瑪瑙,心癢難撓,就想再來一次,老婆卻扯起鼾聲。

月光水一般地漫進來,順著兩幅窗簾間的縫隙望到天上,是白白大大的一輪,極似所長那張無表情的大臉,程副研究員竟莫名其妙地起了悲哀了。心想所長家里養(yǎng)著一個溫柔的老婆,外邊卻還有這么一份艷福??墒撬谈毖芯繂T呢?雖說也年過半百了,卻何曾有過浪漫的時候?大學(xué)時倒是愛過前座那位高干的女兒,還曾以一首某現(xiàn)代詩人的小詩將情思傳遞過去。詩的句子早就忘了,女同學(xué)的回話卻記得清楚:“滿腦袋的農(nóng)民意識?!鞭r(nóng)民意識咋了?農(nóng)民意識就娶不著女人生不下兒了?有段時間,他對著高干女兒的后背在心里狠狠地罵著粗話,賭氣找了現(xiàn)在的老婆。女人的心常常是很難理解的,而且,陳買買和所長什么時候好上的呢?那么一個老家伙,裝模作樣的?也許不是那么回事?不可能。大中午的,樓里一個人影也沒有;所長那副口氣,陳買買又那么興致勃勃。

程副研究員再見到陳買買時,臉上的表情便怪怪的,陳買買卻全然無視的樣子,依然是聳胸,高臀,忽閃著兩只毛嘟嘟的眼,與人談笑,看書,寫東西。陳買買一直是很刻苦的。程副研究員想陳買買大概還以為她與所長之間是神不知鬼不覺呢,便暗自竊笑,私下里偷偷觀察,果然雙休日倆人又到樓里去了幾次,還聽老崔說所里為陳買買爭取到一筆項目經(jīng)費,雖然是本校的,大概也有兩三千元吧?!皯{啥為她爭取?這不是徇私舞弊嗎?”老崔憤憤不平。程副研究員就笑了,心想老崔真是愚蠢,現(xiàn)在的官員哪有自己掏腰包玩女人的。兩三千元算啥?要是在社會上,一宿還不得萬兒八千的?可惜了這么一個尤物啊,倒讓所長那老家伙撿了便宜。

一天,陳買買值班,程副研究員也去了。屋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程副研究員便站在陳買買的側(cè)后,問陳買買看的什么書,又問她父母離得遠,一個人在外,想家不?邊說邊往前蹭著,身子就幾乎碰著了陳買買的肩。陳買買便回過身,把椅子挪開一些,朝程副研究員笑笑:“楊老師學(xué)什么專業(yè)的呢?”“她呀,”程副研究員沒想到陳買買把話題移到老婆身上,“什么專業(yè)也早都就飯吃了。每天除了上班就是看電視,再不就睡覺。昨兒上街一量體重,你猜多少?一百四。那種人啊,是啥心事也沒有?!笨跉庀裾f別人家的人。陳買買就不做聲了。程副研究員在屋里轉(zhuǎn)了一會兒,正好所長過來取報紙,又出去了,程副研究員便很隨意地說:“小陳,你來了有兩年了吧?以我看,咱所長對你不錯呀?!薄坝惺裁床诲e呢?”陳買買用她那南方口音說:“所長學(xué)術(shù)功底深,我挺敬重他的?!背谈毖芯繂T想覺都睡過了,還裝什么正經(jīng)呢?卻故意打著哈哈,“是啊是啊,我們這號人,可是比不了所長啊?!毙睦镉X得有一股受了傷的悲哀,又有一種報復(fù)的快慰。

時光水一般地流過去,轉(zhuǎn)眼到了次年的春天,評職稱又開始了。陳買買破格申報了研究員。好像一枚重型炮彈,研究所起了不小的震動,程副研究員著實恐慌了。陳買買的條件確實不錯,發(fā)表了幾篇高層次論文,而且,似乎一直在搞一本學(xué)術(shù)專著,每每惹得人心里酸溜溜的。小黃試探著問過幾次,陳買買不說,別人也就不好再問了。知識分子嘛,就是這樣。有一次老崔悄悄對程副研究員說:“看這架勢,要奔正高吧?”程副研究員不置可否地笑笑,心想老崔也忒神經(jīng)質(zhì)了。奔正高,奔正高又怎么樣?到頭來還不是水中撈月?所里只有一個正高名額,只怕她陳買買還不夠年限,他程副研究員就把名額占用了。誠然,以他的水平和成果,是絕對評不上研究員的,可他就是要申報,年年報——論資排輩到什么時候都打不破的。只要他程副研究員報,別人就休想上去,正可謂一夫當(dāng)關(guān),萬夫莫開也。然而陳買買卻要破格申報了,在他有資格申報的前一年,破格申報,他不得不承認這小女子心勁兒的厲害!更為令人煩惱的是,他沒有辦法控制她,沒有辦法。當(dāng)他意識到這一切很可能都是所長一手策劃的時,心里恨極了,在意識中狠狠地操了一陣所長的奶奶。

部門評議會是在一個午后召開的,一個陽光很好的午后。天有些熱了,窗子打開著,一只誤入室內(nèi)的蜂兒在紗窗前飛來飛去。桌子上擺著陳買買的論文、獲獎證書和一本印刷精美的專著,那是她一周前自費出版的。會議已經(jīng)冷場好長時間了,沒有人說話,誰都不開口,而且似乎要永遠這么僵持下去。程副研究員瞥見陳買買潔白的臉上已經(jīng)泛出紅暈,心里不禁有些快意。

“基層意見很重要,大家都得發(fā)言。誰說說,嗯?誰說說?”所長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這句說了好幾次的話,大臉盤緊繃著,目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來掃去,最后落到了縮在角落里的老張身上。老張的臉就忽地紅了。老張是院里出了名的老實疙瘩,一發(fā)窘臉就紅,見所長看他,當(dāng)下低了頭,吭哧了半天,勉勉強強地說:“行吧……嗯嗯……行……還行?!庇謫栃↑S。小黃是條泥鰍魚,抓到手里也會溜掉的,只見他嘻嘻一笑,沖著所長說:“我年輕,別搶先啊,別人先說,別人先說,我再考慮考慮?!背槌鲆恢?,點上,做認真思考狀。老崔連看也不看所長,黑著臉,使勁咳嗽一聲,清清嗓子,用力吐在一張紙上,那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顯了。所長也并不問她,只將目光盯住程副研究員。程副研究員到底是老練的,既沒躲閃,也沒激動,只是呷了一口茶,正正身子,用一種很平緩的口氣說:“評職稱是一件大事,咱知識分子,除了這職稱還有什么呢?所以慎重是必要的,很必要。我想上邊既然把權(quán)力給了我們基層一部分,我們就應(yīng)該對組織負責(zé),是不是?當(dāng)然了,也要對陳買買同志負責(zé)。這就需要我們都說真話。我想同志們不發(fā)言也是可以理解的,無非是有些話當(dāng)面不好說唄,這也是人之常情嘛,對不對?”目光在周圍人臉上一掃,“那么,我們何不用投票的方式呢?大家既表達了真實意見,同志間又不傷感情,我想所長不會反對吧?”“對,我贊成!”老崔冷不丁冒出一句。

程副研究員笑微微的,心里對此已經(jīng)考慮得很周密。他知道老崔是絕不會同意陳買買的,他程副研究員自然也不會。小黃呢?雖然表面大大咧咧的,隨和,內(nèi)心里卻精細得很。他與陳買買同屆,且剛評完副研,陳買買上正高,他心理上也未必舒服;況且以他的年齡和性格是絕不會停留在這一步的。陳買買若把這名額占了,只怕他得等到猴年馬月。老張呢?似乎不大好說,不過十有八九也懸。四十七八歲的人了,能眼瞅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上去?所長是肯定同意了。那么,就算老張一票,也只有兩票——陳買買總不會自己投自己吧?怕只怕所長不同意此舉。當(dāng)然了,假如所長不同意,那事情也就很明顯了,辦公室里的故事也將不再是謠言??墒牵L沉吟了一會兒,竟然很干脆地說:“好吧,既然是大家的意見,那就投票。”讓老崔做了六張紙條。各自默無聲息地寫了,當(dāng)場公布:三票贊成,兩票反對,一票棄權(quán)——通過。

程副研究員的臉登時就漲成了紫茄子色。

程副研究員一進家就把門重重地摔上了。老婆先他一會兒到家,這會兒正在廚房炸魚,客廳里滿是刺鼻的油煙味兒。程副研究員吼了一聲:“嗆死人!抽油煙機呢?咋不把窗戶打開?!”三步兩步進了臥室,頹然倒在床上,想好好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緒。三票……會是誰呢?棄權(quán)的可能是老張……所長、小黃……那么,陳買買自己投了自己一票?對!是這樣,一定是這樣!待他通過電話從監(jiān)票的老崔口里得到證實時,懊喪和憤怒使他眩暈了一晚上。

第二天,陳買買自己投自己票的事就在校園里傳開了。程副研究員和往常一樣,這兒走走,那兒串串,同時接受著一些人饒有興致的詢問:“聽說你們所的陳買買要破格正高?”“陳買買自己投了自己一票,是嗎?”程副研究員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意味深長地笑著,后來就回到所里來了。小黃和老張都沒去,陳買買也沒去,只有老崔,一個人坐在那里訂報紙。見程副研究員進門,急急地說:“報學(xué)校去了,剛才蓋的章。我掃了一眼鑒定,盡是好話?!薄案仪??!背谈毖芯繂T笑微微的在自己的位子上落了座。他一只手搭在椅背上,一只手放在桌面上,拇指和食指交替著敲擊鼓點?!鞍?,你說陳買買這一手還真沒想到,老張也是的,成事不足敗事有余。還有小黃,我還以為能反對呢,可倒好,貼上去了,備不住也想有一腿。鬧了半天,就咱倆橫豎不是人?!崩洗捺洁洁爨斓摹?/p>

“不是人就不是人。其實呀,我昨天也是故意的,就是想煞煞所長的威風(fēng)?!薄吧匪L的威風(fēng)?”老崔滿臉疑惑?!皩?!你大概還不知道呢,我可是早就聽說了,還不只一個人說呢。要不是親眼所見哪,真不敢相信?!闭酒鹕?,背著手,在屋里轉(zhuǎn)悠著,添油加醋地把所長和陳買買的事說了一遍?!爱?dāng)然了,人家這是兩廂情愿,咱呢,鐵路警察——管不著這一段?!鞭D(zhuǎn)到門口了,又補充了一句,出去了,只剩下老崔一人愣在那里。程副研究員了解老崔,知道老崔會以最快的速度把話兒傳出去的。

果然,校園里有人開始說所長和陳買買的閑話了。古城師院是前幾年由師專改為本科院校的,校園三面環(huán)山,綠蔭圍繞,閑話就像長了翅膀的雀兒從角落的草叢里撲棱棱飛出來。有的說陳買買在市委黨校時就和所長好上了,是所長親手把她弄進來的;有的說倆人私下里已是海誓山盟,所長對老婆像對保姆一樣,陳買買也是非所長不嫁,離婚是早晚的事。最有魅力的說法是下面一種了。說陳買買經(jīng)常在雙休日鉆進所長的辦公室,倆人那個親熱呀,弄得一張沙發(fā)床吱吱嘎嘎地響,樓下人都聽見了。而且,去年秋天陳買買有半個月沒上班,再上班時便臉色蒼白,說是拉肚子了,誰知道咋回事。高校知識分子是很潔身自好的,一些男同事便自覺地與陳買買拉開了距離,女人們也因陳買買的污濁而陡然間顯得純潔高尚起來?!巴π鼐锲ü傻??!薄翱茨歉钡滦?!”她們用清高的表情這樣說。

然而,這陣風(fēng)似乎并未影響到陳買買評職稱,陳買買還是報到省里去了。據(jù)可靠消息,院長在聽完陳買買述職后很是發(fā)了陣感慨。他舉著陳買買的那本專著說:“這本書,不知在座的評委有多少人看過?我是匆忙瀏覽了一遍,很精彩喲,好些地方都是對權(quán)威觀點的挑戰(zhàn)。尤其是《知識分子思想的現(xiàn)代化》一章,很有見地,后生可畏呀!”

程副研究員聽到院長對陳買買評價時的懊喪一點兒也不亞于陳買買在選票時被通過。他很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假如陳買買評上了——從方方面面看都是很有可能的事——前途將不可限量。誠然,他不怕陳買買得勢報復(fù)他,他不怕這個,讓他難過的是陳買買即將得到的恰好是他多年來深埋心底而不能實現(xiàn)的愿望,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實現(xiàn)。于是,程副研究員想到了最后一個辦法。那是院里以前發(fā)生過的,評職稱時,一位教師因謊報成果而被告了下來。不錯,陳買買的成果是貨真價實,可是,假如把真的說成假的呢?誰管得了那么多?假作真時真亦假嘛。只要讓她錯過了評審的時間,就得乖乖地等待來年。而來年嘛,來年可就不是這么簡單了,問題是怎樣寫這封上告信。

半個月后的一天夜里,時間已經(jīng)過了午夜一點了,程副研究員仍然輾轉(zhuǎn)反側(cè)。正常寫顯然是不行的,一旦事情敗露,上邊追查下來,認出他的筆跡,勢必遭到輿論的譴責(zé),到那時可就成了偷雞不著蝕把米了……用左手寫呢?也不妥,左手也能露出馬腳……要是兒子在家就好了,那小子鬼機靈,這點兒小事不在話下……那么,讓老婆代替?也不行。老婆那副糊里糊涂的樣子,根本就不是辦這種事的料……怎么辦呢?唉,千怪萬怪怪自己家沒有電腦和打印機。若是用電腦一敲,哪兒查去……程副研究員想得腦殼都要脹破了。他不知自己怎么會活得這么艱難,這么窩囊,心里像塞了團亂麻一般難受。算了,由他媽的去吧!評上了又能怎么樣?未必就一掌遮天了不成?他程副研究員也吃了幾十年咸鹽了,也不是省油的燈。老話說得好,露多大臉現(xiàn)多大眼,日后還說不定咋回事呢。程副研究員這么一想,心里倒立時輕松下來,這才覺出有些困乏了。

此后一段日子里,程副研究員經(jīng)常這兒走走,那兒轉(zhuǎn)轉(zhuǎn),反正時間有的是。他比陳買買更關(guān)心評職稱進展情況。他故意找那些由于各種原因而導(dǎo)致年齡高職稱低的人說話,說陳買買肯定是毫無問題了,她一個同學(xué)在省高教工委工作,是處長,說句話是現(xiàn)成的;說陳買買很精通請客送禮這一套;說三十幾歲的人晉升正高,除了九八五和二一一學(xué)校,全省怕也沒有幾個。他發(fā)現(xiàn)人們都很認同他的說法,心理都很不平衡,對陳買買也越發(fā)冷眼相看,心里這才好受一點兒。

陳買買的調(diào)轉(zhuǎn)好像進行得很艱難。報告是打上去了,校方明確回答:不放,而且有紅頭文件發(fā)了下來。文件規(guī)定凡是教授級別職稱者,須自聘任之日起服役七年方可調(diào)離。事情似乎就這么僵住了。程副研究員本來自打陳買買被聘為研究員之后,便不大在所里露面,現(xiàn)在又天天到所里來了。來了才發(fā)覺所里現(xiàn)在冷清得很。陳買買很少來了,小黃、老張也不大來,只有老崔,要坐班,一個人在屋里熬時間。程副研究員便坐在老崔對面自己的位子上抽煙,或者在地上慢慢轉(zhuǎn),聽老崔報告陳買買的信息。老崔說陳買買現(xiàn)在天天到人事處去磨,說陳買買找了好幾個說客,說陳買買在院長辦公室聲淚俱下?!翱礃幼?,是鐵心要走了?!崩洗薨胧歉锌胧菓c幸。“不見得吧?!背谈毖芯繂T是先知般的表情?!罢χ俊崩洗抟荒樀拿H??!罢χ繑?shù)學(xué)系那個博士你知道吧?不是說走就走了?”“嗨,這沒法比,人家不是正高嘛?!薄罢哒χ吭谠蹅冞@種學(xué)校,博士不比正高稀罕?”“那……以你說,她折騰啥?”“折騰啥?嘿嘿,無利不起早啊,你也沒算算,那個還有多長時間?”下巴往所長辦公室方向一指,見老崔恍然大悟的樣子,點點頭,笑微微地出去了。——利欲熏心、不擇手段、搶班奪權(quán),這番話若是傳出去,她陳買買即使不走,也夠美美地消化一陣子了。

程副研究員果然神機妙算,幾天后,陳買買就被校方任命為副所長了。然而,程副研究員和老崔尚未來得及把陳買買的這番良苦用心傳播開去,又一個驚人的消息接踵而至——陳買買辭職了!程副研究員乍一聽到這消息時心里一愣,打聽確切后,什么也沒有說,低頭,坐下,點著了一棵煙。

歡送宴會是在紅寶石大酒店舉辦的。這是古城有名的飯店,五星級,前臺大廳里的金字招牌下鑲嵌著一顆碩大的“紅寶石”,在燈光明滅中熒光閃閃,讓人聯(lián)想到高貴與美。店內(nèi)廊柱皆為深紅色,壁畫俗中含雅,古色古香,配著深紅色的地毯,十分氣派。服務(wù)小姐清一色淡粉色緊身時裝,齊耳短發(fā),神情舉止之端莊、高雅,似乎只有在電視上才見到過,程副研究員想所里是要為陳買買浪費一筆錢了。《西廂記》里有長亭送別,今日鴛鴦分離,不知會是什么情形?程副研究員是最后一個到場的,不多不少遲到五分鐘,這是他事先計劃好的結(jié)果。晚到一點點,可以提升自己在眾人心目中的分量。果然,他剛一落座,酒菜就端上來了。程副研究員的位子與陳買買正好斜對個兒,只見陳買買身著一件淡綠色無袖紗衫,飄飄灑灑的,越發(fā)襯得唇紅齒白。見程副研究員看她,也笑著看程副研究員,程副研究員便裝作拿筷子,別轉(zhuǎn)了臉。

小黃說:“怎么樣?所長,起杯吧?”所長說:“哎,今兒小陳是主角,小陳起杯。”陳買買笑盈盈地說:“所長是未飲先醉呀,怎么連賓主都不分了呢?”眾人都笑了,所長便說:“好吧,那我就先說兩句。”身子離開椅背,目光冷冷地在每個人的臉上掃了一遍,“這頓飯呢,不用說,是送陳買買。陳買買同志已經(jīng)辭職了,到江城大學(xué)歷史研究所,想必大家都知道了。到紅寶石來是以示鄭重和希望,同時也有祝福之意。大家知道,紅寶石是世上最名貴的寶石,據(jù)說目前每克拉近億元。當(dāng)然了,陳買買同志不是紅寶石,但她是個人才,難得的學(xué)術(shù)人才。我祝愿她前途輝煌,事業(yè)有成?!贝蠹乙黄鹋e杯,飲酒,陳買買笑著說了聲謝謝。程副研究員想所長這番話有點兒露。服務(wù)生又過來為大家斟酒,程副研究員說:“小陳要辭職?這我還真就沒聽說。干得好好的,咋說走就走了呢?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膽子就是大。要我那會兒,檔案看得比命還重,哪敢輕易挪地兒啊。當(dāng)然了,這人往高處走嘛,只是如所長所說,這一走,咱所里少了棵好苗子了。”看著老張,惋惜地搖搖頭。老張的臉就紅了。

程副研究員舉起酒杯,“來來來,大家伙兒再干一杯,我祝小陳一路順風(fēng)!還有,?;丶铱纯?,???常回家看看。”大家都笑了,乒乓地碰杯,干了。小黃說:“怎么樣?未來的紅寶石同志,起一杯吧?”又是一陣笑,陳買買說:“小黃,你不要臨別不留念想啊。所長那是鼓勵我,你跟著起什么哄???來,罰一杯!”起身給小黃斟酒,紗衫里的肉團團就隨著步子軟軟地顫。小黃是個與酒精親吻不夠的主,當(dāng)下一飲而盡,杯底朝天說:“怎么樣?夠意思吧?這回看你的了?!辈挥煞终f,給陳買買斟滿了。陳買買盈盈笑著,捂住杯口望著眾人:“其實我也沒什么說的,幾年來承蒙各位關(guān)照,多謝了,祝大家來日順利吧。我喝了,各位隨意?!北娙伺e杯,飲酒,程副研究員想陳買買是在敷衍。他還記得所里給陳買買接風(fēng)那次宴會的情形。宴會期間,陳買買說到在云南旅游時遇上潑水節(jié),小黃便興致勃勃地問:“怎么潑?”“怎么潑?就這么潑呀。”陳買買順手拿起桌上的茶杯朝身后潑去,不想小黃正彎腰拿酒瓶,淋了一頭一臉,陳買買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這女子是成熟了。程副研究員心里淡淡地想,看著服務(wù)生將那褐色的汁液款款地注入杯子,不知怎地,竟有些失落感。

老崔眨了眨鏡片后凸起的眼睛說:“真的,小陳,你這次到那邊得當(dāng)點兒啥吧?”“哪兒啊,崔老師真是高看了我?!标愘I買淡然一笑?!澳沁吽锞腿齻€人,所長才四十歲,再說了,就我這德行,人家接收我就不錯了,還趕往多里想嗎?”老崔立時有些尷尬,腮幫子上的肌肉艱難地扯扯,費力地清了兩下喉嚨,又摘下鏡子,反復(fù)擦著。小黃便說:“吃菜,吃菜,都吃菜?!标愘I買將一碗烏雞湯轉(zhuǎn)到程副研究員面前,“程老師,聽說您前段兒身體不大好?這烏雞湯大補,您還沒動筷呢?!背谈毖芯繂T連連點頭,舀了匙湯,品嘗著喝了,“嗯嗯,味道不錯,味道不錯。你們看,還是小陳關(guān)心我不是?其實呀,我這身體可是棒得很,就我家那口子,一點兒小毛病就大驚小怪。要說丑老婆就這點兒好,拿男人當(dāng)回事?!薄斑@么說程老師該娶豬姑娘啊?!毙↑S一本正經(jīng)地說?!爸旃媚??”程副研究員一時竟沒反應(yīng)過來?!笆前?,我們那兒的人都這么形容它。”小黃清清嗓子,“長掛臉,兩排扣,一條大辮甩在后?!北娙遂o了一剎,嘩地笑了,陳買買一口飲料直噴到衫子上,一只手連連抖著,胸前就鼓鼓囊囊地顫個不停。不知是天熱還是飲了酒,一張白凈臉已變得粉嘟嘟的,幾綹頭發(fā)濕了,貼在額上,越發(fā)似雨后的荷花,清潤無比。程副研究員不由得看了所長一眼。只見所長正靠在椅背上,緩緩地釋放出一個飽嗝,那副旁若無人的架勢,無人能比。程副研究員摸不透所長的脾性,那張冷冰冰的大臉上似乎永遠沒有喜怒哀樂,然而他就在不動聲色中操縱著一切。教授、正處,學(xué)科帶頭人,享受政府特殊津貼。程副研究員不相信這一切的背后都是陽謀。他時常在工作上設(shè)置些障礙,對方似乎并不在意,然而,他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就失敗了。他恨他,卻無可奈何;不過,將對方五臟六腑剖開他也不相信他此刻的平靜。

程副研究員越過老張,給所長倒了杯酒,壓低聲音說:“所長,不是我批評領(lǐng)導(dǎo),小陳這事您做得不妥呀。這樣的同志,應(yīng)該盡力挽留才是,怎么能讓她走呢?”“哎,話不能這么說嘛?!彼L拈起一根牙簽,“小陳是找我商量過,問我走不走,我覺得還是走好。為什么呢?那里的環(huán)境更適合她嘛。這些年,江城大學(xué)一直致力于觀念和制度的轉(zhuǎn)變,人盡其才,物盡其用,亂七八糟的東西生不起來。現(xiàn)在他們已經(jīng)進入嚴(yán)格的聘任制階段了,以她的才華、能力,很快就會發(fā)展起來的,何樂而不為呢?”中指輕輕地敲擊著桌面,“‘人生在世應(yīng)何似,應(yīng)似飛鴻踏雪泥,我贊成古人的態(tài)度?!币姳娙硕检o靜地聽著,用手朝桌上指指,“嗯?嗯?吃菜嘛,大家隨便些嘛。小黃,領(lǐng)大家樂樂?!比欢?,是想到了未來的改革,還是憶起了過去留下的鴻爪?一時間,歡樂的氣氛卻再難恢復(fù)。小黃說:“這樣吧,咱們請陳買買唱支歌,怎么樣?”眾人齊聲附和。陳買買推辭不過,就打開了卡拉OK。陳買買唱的是一支老歌《九月九的酒》。她的歌技的確不算好,可是聲音柔和,別有韻味,歌聲就在卡拉OK的伴奏中回響著:“又是九月九,重陽節(jié),難聚首,思鄉(xiāng)的人兒,漂流在外頭……走走走走走呀走,走到九月九,他鄉(xiāng)沒有烈酒,沒有問候……”陳買買唱得很真誠,也很動情,歌聲中漸漸含著哽咽。待唱到“家中才有自由”一句時,已是淚流滿面,低頭說了句,“對不起”,摔掉話筒,匆匆走進了洗手間。眾人面面相覷。

屏幕上的那群西北漢子,還在瘋狂地舞著。

陳買買走了,所里似乎也沒有什么變化。日子照舊水一般地流過去,日出日落,月缺月圓。每天,程副研究員依然是早早地醒來,看著暗夜中的塞內(nèi)卡頭像,聽著老婆房間里的鋼絲床響。他覺察出自己在迅速地衰老,周身無力,頭暈,臉上也過早地出現(xiàn)了老年斑。而且,明顯地戀床。在人的諸般惡行中,祖父是最討厭懶情。暑天里,祖父一看見躺在蔭涼處睡覺的父親就惡狠狠地罵:“割!割斷他那兩條懶筋!”祖父臨死的前一小時還在倉里挑紅薯呢。程副研究員不由得慨嘆老了,每日里盡量出去轉(zhuǎn)。一天早晨大便時,竟暈倒在廁所里,程副研究員便再次慌了。經(jīng)診斷,是晚期直腸癌,需要馬上手術(shù)。于是,他在陳買買走后的第九十三天住進了醫(yī)院。

程副研究員不信自己患了癌癥,他不相信這令人恐怖的厄運會降臨到他頭上,心想也許是誤診吧,像上回似的;也許是別的什么病。比如,腸息肉。他年輕的時候做過闌尾炎手術(shù),只在醫(yī)院住了三天就跑回學(xué)校了——他聞不得那股來蘇水味兒。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太陽還是照樣地出,風(fēng)還是輕輕地吹。然而,當(dāng)他看見老婆那雙紅腫的眼睛時,幻想便破滅了。

程副研究員在醫(yī)院里住了十五天,這十五天在他等于十五年。每日面對著蒼白的墻壁,聽著同室病人痛苦的呻吟,腦海中便無法扼制地出現(xiàn)那幾幅壁畫。那是在一次旅游中看到的,一座坐落在山林中的廢棄的古剎,梁檐破敗,室內(nèi)昏暗。燭臺、屋角都已經(jīng)塵封了,菩薩的肢體也已殘缺不全。只有三面墻上的壁畫清晰可見。那是有關(guān)地獄的情形,有下油鍋的,有挖眼割舌頭的,有五花大綁的,有刀砍斧劈……那時只覺得離此身尚遠,豈不知今日里不正受著同樣的熬煎?無影燈的光是慘白的,腹部被打了孔,緊張的操作,“這兒,這邊”,大口罩里發(fā)出低沉的聲音。金屬的輕微撞擊聲,有什么東西被取下來了?!安±硎摇保檀俚拿?。接下來是更大范圍的切割。殘存的一線希望破滅了,他絕望地閉了眼。那一刻,他唯一關(guān)心的是還能活多久?一年兩年?三年五年?還是只有……幾個月?他真想拽住醫(yī)生問個明白。當(dāng)然,問明白了又能怎樣呢?也不能怎樣。后來,在病房里才意識到,其實那只是緣于對死亡的恐懼,本能的也是最深切的恐懼。

在程副研究員的經(jīng)歷中是有過幾次對死亡的恐懼的。一次是小三子的死。夕陽西下,天邊扯起火紅的一片云霞,跳到河里洗澡的小三子再也沒上來。后來,那具小小的尸體就躺在河邊了。十歲的他躲在不遠處的林子里悄悄朝這邊看,一臉驚恐,他清楚地記得他們倆是一起下河的,下河前每人還糊了一肚皮的稀泥。小三子還大大咧咧地叉開腿,沖天滋了一泡尿。再是母親的死。母親癱瘓了幾年,又頭痛,痛起來就嚎叫著往墻上撞。后來,死了,炕席上驟然空了老大一塊,他的心也空了。再就是祖父。祖父能喝酒愛罵人,罵起人來吼吼的,讓人心顫。七十八歲生日那天晚上,喝了二兩老白干,吃了一碟子炒鹽豆、一碗餃子,筷子一撂,沒氣了。打那以后,三間房里便靜了下來,靜得人心里發(fā)毛。死,在程副研究員心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程副研究員卻沒有認真地思索過它。而且,隨著歲月的流逝,他一次又一次地參加遺體告別儀式的時候,感覺竟日漸淡漠了。人生倥傯,誰有心思去做玄學(xué)般的思考呢?是在喜蛛爬向窗外的那一刻,他才驀然省悟:死,就是恐懼,就是消失。

那是一根極細的蛛絲,距他的床不過半米遠。他看著那只蜘蛛從窗子上邊慢慢地吊下來,吊下來,悠悠如塵埃一般。快近窗臺時,絲突然斷了,蜘蛛便落在了窗臺上,八只腳忙忙地劃動。程副研究員看出來了,是只喜蛛。心里默想著:假如我能逢兇化吉,喜蛛就朝我爬過來;不然,就爬開去。蜘蛛朝窗外爬去了,他心里一沉,卻見其又背轉(zhuǎn)身,下了窗臺,到了墻上、地面,迤邐著朝他這邊來了。程副研究員從腔子里長吁一口氣:上天保佑啊,上天保佑。程副研究員的家鄉(xiāng)是很盛行用喜蛛測吉兇的。誠然,他是有知識的人,不能完全相信這個,可是,假如喜蛛爬到窗外去呢?假如,在那一刻?

程副研究員恢復(fù)得很快,一周以后,已經(jīng)能夠慢慢地在病室里走動了。他感覺一下腳底,還好,沒有多少綿軟的感覺;而且,頭也不怎么暈。心想就算做了場噩夢吧,一場始料不及的噩夢,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這期間,所里人來看過他兩次,言談間都小心翼翼地避開那個字眼兒,勸他把心放寬,現(xiàn)代醫(yī)療技術(shù)沒有戰(zhàn)勝不了的疾病。程副研究員呵呵地笑著,仿佛很輕松地說:“沒事兒,沒事兒,都這把年紀(jì)了,有啥想不開的?”倒把勸的人弄得不好意思了。他還打聽了陳買買的情況,問了所里的工作,又下地走了兩圈兒給眾人看。臨別時,讓老婆把所里人送到院門口,自己趴在窗前看出去,看見了遠遠的樓房和藍藍的天。

十月的驕陽是美麗的,拆線以后,程副研究員便每天到院子里轉(zhuǎn)一會兒。醫(yī)院的環(huán)境很是幽雅,地毯般的碧草、柔柔的垂柳、熱鬧的串紅、修剪整齊的冬青樹。夫婦倆互相攙扶著,緩緩地在潔而靜的林蔭路上走。累了,便在長椅上坐一會兒,看著遠方,或者低聲說著話,樣子如初戀般,柔情脈脈。有時也和熟識的病人打打招呼。他們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這樣了,好像已經(jīng)隔了一生,隔了一個世紀(jì)。兩個人談他的研究所,談她的圖書館,他們的家、孩子,也談到了剛結(jié)婚那會兒的事,“你說那時候咋就那么傻呢?兩塊錢就能買一堆好煤,卻偏要燒那好幾毛錢一捆的干枝棒,又不熱炕,凍得夜里睡覺蜷著腿,不敢脫襪子?!眰z人說著說著都忍不住笑起來,當(dāng)然,笑得有點兒苦。他們好像一輩子也沒在一起說過這么多話。有幾次甚至談到了那種悄悄事,那種只屬于兩個人的事情。她的臉上泛出紅暈,他神情恬靜。遠山青青,白云悠悠,天空是那么藍,藍得讓人忍不住想做幾次深呼吸,程副研究員懊悔自己平日里活得太認真了。老婆再不好,也是自己的老婆;誰愿意提干誰提干,誰愿評職稱誰評職稱,與自己有何相干?心眼兒讓泥糊迷住了呀!富貴于我如浮云耳。此時,他才由衷地欽佩起古人的明智。白云飄飄,清風(fēng)微微,程副研究員看著遠遠的天邊呆呆地想:假如上帝能允許他活下去,他一定要重活一回——這可憐的人兒還不知道,此時,癌細胞已經(jīng)在他的體內(nèi)悄悄擴散,他的壽命只剩下四五個月的時間了。

萬木復(fù)蘇的時候,腫瘤復(fù)發(fā)了,生命很快陷入了衰竭狀態(tài)?;璩林?,程副研究員幾次看見臥室的墻根下有一溜肥胖的白蘑菇,心里不解何意,便說與老婆,老婆就翻開了《解夢寶典》。指頭顫顫地找到“蘑菇”條,上書:“夢見此物者,身陷困境。經(jīng)努力,可化險為夷?!泵銖娮龀龈吲d的樣子示與程副研究員看,后者卻在枕上輕輕搖頭。他現(xiàn)在明白了:天命難違。極度的痛苦使他煩躁得顫抖著手指,讓兒子把書燒了!燒了!那一刻,他覺得人是世上最糊涂的東西,天生就要欺騙別人,又欺騙自己;而老天待他又何嘗公平!想想這一生,他勤勉努力,養(yǎng)家教子,克己為人,老天何以要置他于死地?!他一邊嘔吐著,任老婆捶著背,一邊斷斷續(xù)續(xù)地掙扎著說:“我這一輩子……命不濟……只能仰別人下巴頦……而今雖說要……走了,也是……不甘哪……”死死盯著兒子,脖子一軟,頭耷拉在床沿上了。

彌留之際。

程副研究員沒有到醫(yī)院去,他已經(jīng)不相信醫(yī)生了。只有在這幾十平米的空間里,他才有歸宿感。心臟漸漸停止了跳動,周身變冷,一縷輕煙狀的東西從頭頂緩緩而出,在窗子外邊盤旋著。這就是靈魂出竅嗎?他想自我調(diào)侃一下,卻沒有笑出聲,看見人們正手忙腳亂地把他裝扮起來。所里的同事都來了,鄉(xiāng)下的幾個親戚也來了。兒子躲在一邊抽抽搭搭地哭,老婆則幾乎是號啕了。他有些難堪地苦笑了一下,心想這女人真傻。他一輩子也沒幾次把她放在心窩窩里,她倒還是這樣離不了他。老崔正苦口婆心地勸解著老婆,一邊不停地摘了鏡子拭淚。老崔也老了,脖子上的肉雞皮似的,真難看。要是陳買買在會哭嗎?不會的。她恨他,打心眼兒里恨,對此他知道得很清楚。歡送宴會上若不是有所長在,她興許會鬧起來的。他凝神注視著坐在沙發(fā)上的所長那張沒有表情的大臉盤,心里竟有一種悲哀感,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

哀樂在空氣中回蕩著,沉重而壓抑,有人在樓下搭起了靈棚。挽聯(lián)上的字寫得很漂亮,是藝術(shù)系一個書法教員的筆體,他認得出來,心想那位教員寫完后一定是習(xí)慣性地歪著頭,欣賞了一會兒自己的杰作。“表正垂范有氣有節(jié),持家教子允信允誠”,橫批是:“父親大人千古” 。他駐留在靈棚的前上方,將挽聯(lián)一字一字默讀了兩遍,這回是真笑了,他甚至覺出了自己笑容的燦爛。千古,如何千古?幾十年沒了一副臭皮囊而已。人真是愚蠢得可憐,一面明知生不滿百,一面卻又拼力做著種種似乎能夠萬古常青的蠢事,人就這樣愚苦而不能自救嗎?一時間,他真想捶胸頓足了,然而他已經(jīng)沒有胸,也沒有足,他是無質(zhì)無形無影無蹤的,他的動作只是使靈棚前裊裊升起的青煙呼扇了一下。

第三天一早,他被送到了殯儀館。整容師開始為他整容了:涂脂,抹粉,嘴唇像女人似的上了口紅,如舞臺上的演員一般,他險些認不出自己了。心里不由得有幾分悲哀、幾分憤怒,最終卻是無可奈何的原諒——至少他們的愿望是善良的。人,不都希求永久地活著嗎?戴著白花黑紗的人們環(huán)繞一周,依次向他做最后的告別,接下來,他就要被推到爐子里去了。那里才是煉獄,真正的煉獄,他的形體將在那里徹底地消失。一滴冰冷的淚從眼里滾落下來,為自己,也為那哭啞了嗓的老婆和還在讀書的兒子。然而,已無濟于事。

后來,小黃對所里人說:“奇怪呀,奇怪!那天舉行遺體告別儀式的時候,我頭上落了一滴水哎。”

石 杰:滿族,遼寧北鎮(zhèn)人,現(xiàn)居錦州。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協(xié)特邀評論家,《渤海大學(xué)學(xué)報》編審。長期從事中國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和外國文學(xué)研究。中短篇小說《夜靜春深》《瞬間》《水邊梧桐》發(fā)表在《民族文學(xué)》《山花》《福建文學(xué)》《紅巖》。出版小說集《你說校園里有沒有蛇》,理論著述有《〈狂人日記〉與〈謾〉》《人與自然的合一》《和諧:汪曾祺小說的藝術(shù)生命》以及專題評論集《棲居與超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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