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曉彬從鄉(xiāng)下來西正街落腳那會兒就把自己的人生目標規(guī)劃好了。他想,倘若哪天能同城里人平起平坐,或者可以在西正街上大大咧咧同人打招呼,大家勾肩搭背,談笑風生,即使讓另一條腿也殘了他都樂意。鳳兒對丈夫的想法整體上持認可態(tài)度,可那條好腿是萬萬不能瘸的,她家就靠它呢。她把軟綿綿的身子放進范曉彬懷里,手指頭刮了一下他下巴說,到那時候,我給你生個胖小子,等有了錢,我們就在街上買房子,面積不要太大,能擺張床,支個灶臺就行。范曉彬親了親小嬌妻的紅嘴唇說,放心吧,一切都會有的。
其實,西正街的男女老少從沒把范曉彬當外人看,親昵地稱他小師傅,意思說他年紀不大,手藝活兒的水準卻夠上了師傅的級別。這份殊榮令范曉彬特別享受,只要走在街心的麻石板上,他那條瘸腿立刻伸屈自如了。
西正街是條老街,長條形的麻石板逶迤綿延地伸向遠處,伸出了氣勢恢宏的古樓群落。這些樓不高,但別致,清一色的木質(zhì)結(jié)構(gòu),臨街的樓面繪制了各種樣式的圖案,諸如“孟母三遷”“孔融讓梨”“八仙過?!敝惖墓适聜髡f和奇花異草、山水風光,雖然年代已經(jīng)久遠了,可圖案色澤明晰,氣韻飛揚,相比之下,不遠處樓宇高聳入云的鳳凰社區(qū)倒顯得有些呆板和單薄。
范曉彬的房東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隨夫家孔姓,一個人守著街尾的雕花閣樓。這是祖上傳下來的產(chǎn)業(yè),她說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得守著。那天,范曉彬來租房子,孔老太偎在樓腳背風的地方曬太陽,她捋捋蘆花般雪白的發(fā)絲,瞧跟前的小伙子斯文秀氣得像個姑娘,癟癟的嘴巴朝一樓大間努努說,租金免了,空閑下的時候陪我老婆子說幾句話就行。范曉彬一樂,連忙向老太太鞠了躬,挽起袖子,將樓上樓下屋里屋外收拾得干干凈凈。
范曉彬是個修鞋匠,名號叫得響亮,鞋在他手中像人在臺上舞蹈,蘭花指穿針引線,搓捶粘擦,一聲喲嗬嗬,破舊的鞋子完好如新,這功夫堪稱一絕,不僅引來客人扎堆,還博得了鳳兒姑娘的芳心。鳳兒溫順漂亮,目光像泉水一樣清澈潤澤,范曉彬卻說像春天的太陽撩撥人,撩得他渾身癢癢。他在心里說,摟著鳳兒的感覺有如泡在溫泉池中,他一輩子都不想上岸。
幸福來得快,卻像閃電般稍縱即逝。沒容他品嘗夠新婚的快樂,就被請到了派出所。警察說,你老婆出了事,從橫在馬路中央的天橋上墜落下來,頭先著的地,流了一大攤血,腦漿都出來了。警察給他調(diào)看了橋兩頭的監(jiān)控錄像,當時橋面上只有鳳兒一個人,也就是說,鳳兒的死只是個意外。
范曉彬根本不信這個結(jié)論,三番五次找辦案警察,要求將鳳兒的死因查個水落石出。可查來查去,從所里到局里,始終認定當事人是意外失足死亡。
鳳兒是在晚上七點多出的事,事故現(xiàn)場離鳳凰社區(qū)不遠,當時雷雨交加,監(jiān)控上她頭發(fā)凌亂、表情凝重。警察解釋說,他們詳細調(diào)查核實過相關情況,沒見什么異常。倒是婧兒對鳳兒突然死亡感到非常傷心,才問她幾句就已泣不成聲,談話還中斷過幾次,只有失去了親人才會這樣。
婧兒是鳳凰社區(qū)業(yè)主。鳳兒曾告訴范曉彬說,婧兒不是那種光有錢的人,她有情有義,待人掏心窩子的好。每個月給她開三千元工資,比別人家保姆高出一大截,時不時還送她些衣服,有的穿過一兩回,有些根本試都沒試就送了鳳兒。婧兒是個購物狂,有事沒事領著鳳兒逛街購物,每回都要買上大包的衣服。范曉彬從鳳兒嘴里得知,婧兒是個獨生女,她父親的財富是在富人榜上排了號的,她的名下也擁有幾家企業(yè),只不過請人打理罷了。婧兒愛狗,養(yǎng)了條毛茸茸的小母狗,那狗全身的毛白得沒有一絲雜色,一雙眼睛像迷幻的玻璃球。小家伙愛鬧,一不留神就蹦進婧兒懷里撒嬌、逗樂。她喜歡這小家伙,一直當女兒來寵著,白天晚上都不離身手。
鳳兒說,婧兒性格開朗,但也有犯愁的時候,愁起來眼淚泉水般往下淌。原來她結(jié)婚快四年了,卻一直沒懷上孩子,兩口子國內(nèi)大小醫(yī)院跑了個遍,還專程到美國、歐洲大醫(yī)院求過醫(yī)、問過藥,用了不少民間偏方,最后竟給觀音菩薩燒了紙錢,可是,她肚子不但沒挺起來,反而扁了不少。鳳兒理解婧兒的心情,安慰說你夫妻倆身體都沒什么問題,你月事也正常,或許是時候未到,得放寬心思等。她有板有眼地說,生兒育女講究的是陰陽相和,女血男精和合,若是合上了就結(jié)果子。她在鄉(xiāng)下時聽老輩人這么說過。她說,你心腸好,人長得善,老天爺不會辜負你的,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派觀音娘娘送子上門。婧兒打心底里喜歡這個長相甜美、善解人意的女人,拉著她手說,你脾氣性格什么的都對我胃口,我老公說我倆還有幾分相像,我對著鏡子照過,別說,乍一看我們真像胞姐妹呢。我這人信緣分,或許我們前世有緣。你如果樂意,就給我當妹妹吧。這話來得突然,鳳兒愣住了。傻妹妹,我說的是真的,婧兒一把抱住了鳳兒。鳳兒喜不自禁,伏在婧兒肩上,淚眼婆娑地叫了聲姐。
起初,范曉彬并不樂意鳳兒給人當保姆,說把你那個水果攤擺弄好就得了。他比鳳兒早幾年進城,知道城里人毛病多,難侍候。尤其那些有錢人,待鄉(xiāng)下人不怎么友善,那些來城里討生活的人在他們心目中就一個名字——鄉(xiāng)巴佬。他聽人說,在城里當保姆是份遭罪的活兒,雇主每月才給一千多塊錢報酬,恨不得鄉(xiāng)巴佬把所有的家務活干完,稍不如意就辭人。如果家里的東西擱哪兒忘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把臟水臭水往保姆頭上潑,說鄉(xiāng)巴佬當了小偷,結(jié)果是扣工資,被掃地出門。
鳳兒卻有自己一番盤算,眼下丈夫生意還算不錯,可他左腿因傷落下了殘疾,花無百日紅,這好日子指不定哪天說沒就沒了。自己懷了孕,要不了多久娃兒就會溜出肚皮,到那時候花銷就會朝上翻,后面的日子是看得見的難。她想趁剛懷上不久,找份比賣水果來錢快,來得實在的活計幫幫丈夫。她擺過幾年水果攤,由于沒個固定攤位,經(jīng)常被城管攆兔子似的追得滿街跑,幾年游擊下來,她已是心力交瘁。一天晚上,她遞給丈夫一份合同書說,這是家政公司介紹的,我同對方見了面,看上去挺和善的,人家開的工資高著呢,家務活兒也不重,你就放心吧。
范曉彬摟著妻子,將臉貼在她臉上,幽咽地說,真難為你了。
用鳳兒自己的話說,在婧兒家當保姆,是她前世修來的福分。姐姐待她沒的說,姐夫也挺不錯,說話和和氣氣。姐夫是名公務員,在政府部門上班,為人忠厚老實,對姐姐差不多言聽計從,兩口子相處得也和睦??捎幸魂囎樱憬愫徒惴蛳袷囚[了別扭,一個樓上一個樓下分開住。這事令鳳兒感到不安,瞅了個機會試探著問姐姐怎么回事。婧兒看她幾眼,無精打采地說,沒什么,這事你別管。看樣子倆人都杠上了,長期下去可不好,鳳兒一著急,把這些告訴了丈夫。范曉彬嘿嘿一笑說,天上落雨地下流,兩口子沒有隔夜仇,要不了幾天他倆就會和好如初的,你畢竟是個外人,別去摻和了。
范曉彬知道婧兒兩口子都是好人,他曾經(jīng)想過登門去拜訪,鳳兒在活著的時候得到過人家的照顧,怎么也得去表示一下謝意吧。更重要的是鳳兒的死因疑云重重,他想了解鳳兒出事前的一些情況,可自己一直走不出鳳兒死亡的陰影,成天提不起精神,決定將這事先放放,等過一陣再說。今天是清明節(jié),也是鳳兒二十六歲生日,睹物思人,范曉彬壓抑不住內(nèi)心的悲傷,他在鳳兒遺像前點上香燭,擺上了她平日最愛吃的菠蘿罐頭和芝麻餅干,抽抽泣泣地說,吃吧,吃吧,千萬別省著啊,如果不夠,哥給你買去!
做完這些事情,范曉彬已經(jīng)哭成了淚人兒。忽然,門外傳來了狗兒的叫聲和吵鬧聲,他豎起耳朵聽了聽,聽出來是他家的嘯虎在嗷嗷嗷地叫。
范曉彬抹了把眼睛,趕緊迎了出去。
呼的一聲,一陣風從范曉彬身邊刮過,嘯虎逃了進來,驚慌失措地往他身后躲。
畜生,看你逃哪兒去!
范曉彬還沒明白什么回事,卻見一團紅云朝他撲來。他先是一驚,隨后抬起雙臂,扶住一個穿紅長裙子的女人,他說,地上挺濕滑的,您當心崴了腳。
崴啥腳,今日可不是鞋的事了!
紅衣女人把頭朝前伸了伸,伸出了一張吊眼立眉歪嘴巴的臉。
這臉,范曉彬熟,這是張令他糾結(jié)甚至擔驚受怕的臉。當初他們見面的那一刻,他對這張白皙粉嫩的臉就產(chǎn)生了好感,毫不猶豫地暗稱她小女人。因為這女人氣質(zhì)優(yōu)雅,同鳳兒有幾分相像,他一直稱鳳兒小女人,也就這么稱她了。
小女人是個見面熟,熟得令他措手不及。三個月前她在他這里做了一回生意,確切地說,那生意是傍晚時分接下的。往后生意越做越大,做得他心里沒了底,到最后他不敢接她單了。
太陽慢慢向西沉去,一會兒工夫成了個紅珠子,昏黃的霞光在西正街輕描淡寫了幾筆,范曉彬直起腰身,胳膊前后甩了幾下,準備收攤回家。突然,從薄霧中傳來幾聲哎呦,范曉彬把脖子朝前伸去,見不遠的地方停下了一輛小車,從車上走下來的小女人,身子一扭一扭的,他估計她崴了腳。
范曉彬趕緊上前把她扶住。小女人蹙著眉頭,臉色蒼白。他問要不要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或者拍個片子什么的。小女人忙搖頭說,沒事,沒事,揉揉就會好。她接過范曉彬遞過來的馬扎坐下說,我這一崴,鞋跟就塌了,麻煩師傅給釘個跟兒,可是天快黑下來了,不知道行不行。范曉彬說沒事,您稍等,一會兒就好。
小女人見范曉彬戴上了白手套,撲哧一笑,范曉彬問你笑啥。小女人忍了忍,還是又笑出了聲,你這架勢有些夸張吧,不過釘個后跟嘛,搞得這么正式,沒見過。
范曉彬回報一笑說,您都開寶馬了,我們也得提高服務檔次呀。面對這個有錢的城里女人,范曉彬的自尊心陡然提了起來,暗想,別看你們這些人住洋樓、開洋車,只要不求你什么,我們都一般大。
小女人覺得他說得有道理,兩片紅嘴唇張開了條縫隙,臉上的表情水靈靈地鮮活起來。她見眼前的小師傅渾身上下干凈清爽,補鞋子的機子油光閃亮得能照見人影子,默默點了下頭,指著他攤子上的高等數(shù)學、大學英語之類的書籍問,你在自學?范曉彬說不是。不過閑下來的時候拿來解解悶,不然,時間長了都會還給老師的。
小女人點頭哦了聲,然后呵呵一笑。范曉彬覺得小女人笑點挺低,說一句話就要笑好幾回,一邊笑還一邊眨眼,樣子挺耐看。他問你又笑啥。小女人不笑了,眨眨眼睛說,你釘個后跟要多少錢?一般檔次的鞋子釘后跟就八塊十塊的,可您這鞋是進口的高檔品牌,身價不一樣,得這個數(shù),范曉彬伸出了五個指頭說,您放心,質(zhì)量我包您百分之百滿意。
小女人笑得嫵媚,行,錢沒問題!
后跟釘好了,小女人試穿了一下,用力蹬了下腳。嗯,不錯。說話這會兒,她悄悄放下一疊錢,裊裊婷婷地走了。
這么多錢哪,少說有兩千多塊,范曉彬慌了,瘸著腿去追小女人,我說的是五十塊錢呀!
小女人頭也不回地鉆進了車子里,嘀嘀兩聲喇叭,寶馬一溜煙跑了。
之后,小女人常來他這兒釘后跟,每次她都要付超出正常價碼幾倍甚至幾十倍的錢,如果不收,她就發(fā)脾氣,或者賴著不走,直他到收了為止。
小女人鞋子多,都挺貴,有幾雙起碼過萬元。還有幾雙鞋面鑲金綴銀,珠光寶氣,范曉彬連名字都叫不出來。奇怪的是這些鞋子統(tǒng)統(tǒng)壞后跟兒,他還發(fā)現(xiàn)幾雙新鞋的后跟明顯有刀割的痕跡。
小女人還是個話癆,經(jīng)常湊到他這兒,天南地北侃地大山,一侃就是大半天兒。范曉彬覺得陪聊會耽誤事,不陪吧,又過意不去。她一眼就看出了他的心思,說,勞逸結(jié)合嘛,你千萬別把自個累著了。
小女人剛開始是從鞋子嘮起的,她說比如買鞋吧,這里面學問就大著呢。鞋子是人的第二張臉,你得當成大事兒辦,所謂好馬配好鞍,若是配錯了鞋,等于人臉上丟了分,整體形象就會受損。小女人見范曉彬?qū)@些好像興趣不大,兩眼眨了幾下,便把話題轉(zhuǎn)到大學時的生活,說她那時真傻,成天幻想找個什么樣的白馬王子,從外形人品學識性格家庭背景等設了幾十項指標,可畢業(yè)不到半年,卻喜歡上了一個達標不到百分之二十的男人,匆匆把自己嫁了。她給自己圓場說,這就是緣分嘛,只要對上了眼,就是緣分到了,其他什么都不會在乎的。范曉彬耳朵聽著,嘴里笑著,手里叮叮當當?shù)厍弥?。聊過一陣,小女人兩眼詭秘地眨了眨,哎,暗戀一個人是不是很好玩兒,你暗戀過什么樣的女生?見范曉彬臉上露出了微紅,她便挪挪屁股底下的馬扎,用胳膊輕輕碰他,說說,女生哪個部位最討你們男生喜歡?問這話時,她用舌頭舔了下紅潤的嘴唇。小女人在網(wǎng)上搜索過,說是大多數(shù)男人喜歡看女人的胸脯和嘴唇,往往性感的嘴唇是男人荷爾蒙的催化劑。
果然,范曉彬嘴巴咂吧了一下,喉嚨咕嚕咕嚕冒出幾聲。小女人狡黠地笑了,歪著頭盯住了范曉彬的眼睛,你還沒回答我問題呢。范曉彬嚇得胸口怦怦跳,低下頭去擺弄手上的活計。
這樣的日子過得飛快,范曉彬掐指一算,一個半月時間,他賺了三萬多塊錢,差不多是過去一年半的收入。這錢來得太容易了,范曉彬怎么想都感到不對勁兒。天上不會平白無故掉餡餅的,城里發(fā)生過用女人釣男人的案子,中了招的男人結(jié)局很慘。也有詐不到錢的,卻被撕了票。這事電視里播過。雖說小女人言談舉止得體,不像這號人,況且他就一個無權(quán)無錢無色的瘸子,甭說釣了,即使送上門都不會有哪個女人給他正眼。然而,小女人的所作所為都不合常理,他不得不防。惹不起躲得起,老遠見小女人過來,他就發(fā)動助力車死命地往小巷子里溜,讓她的寶馬車干著急。早上,范曉彬打開房門準備到街東頭出攤,卻見小女人拎著幾雙鞋攔在他家門口,她怒氣沖沖責問道,有生意為啥不做?這話突如其來,他毫無思想準備,不由膽怯,可嘴巴不服軟,亮起粗嗓門嚷道,做不做我自有主意,咸吃蘿卜淡操心,關你屁事!
倆人互不相讓,昏天黑地大鬧了一場,都罵對方是神經(jīng)病。
小女人顯然氣壞了,她狠狠地啐了一口,一揚手,幾雙高檔鞋子飛進了身旁的臭水溝里,肩膀抽搐地走了。
大路朝天,各走各邊,不是說好了今生今世不再往來嗎,怎么又找上門來了?范曉彬見小女人的臉變了形,估計嘯虎闖了大禍,傷了她家什么人。如果是這樣,麻煩就大了。他趕緊搬過一把凳子,賠上笑臉說,您消消氣吧,那鞋我撿回來了,洗了好幾遍,還在鞋里鞋外灑了香水,后跟釘?shù)媒Y(jié)結(jié)實實的,原本想給您送去的,卻不知您住哪棟樓。
誰要那破鞋,我只找你家那破狗!小女人臉上的白霜結(jié)成了繭子,刺刺刺冒著寒光,她雙手像劃船似的一使勁,將范曉彬劃到了一旁,徑直沖向他身后的嘯虎。
你說什么,我家破狗?是殺了人,還是放了火,看把它窮追猛打的!
嘯虎逃進來時樣子慘兮兮的,分明遭了欺負,說不定還傷了哪兒呢,他心頭一緊,想要發(fā)作,但最終還是把性子壓了回去。他這人歷來忍字當先,遇事能讓則讓,何況面對的是個女人??墒莵碚卟簧疲∨藘窗桶偷南褚粤怂?。尤其那一劃,勁道使得猛,落在他左胸口,疼得他心眼像被堵了似的,呼吸都接不上了。不行,再怎么忍讓總得有個底線,人家把臉面撕破了,欺負到了家門口,若再忍下去,那就不叫美德,而是姑息、就叫窩囊。再說,嘯虎是隨便讓人欺負的?它是鳳兒的救命恩人哪!那年夏夜突發(fā)山洪,泥石流鋪天蓋地而來,鳳兒一家人睡得沉,全然不知災難即將發(fā)生。靈敏的嘯虎在屋外叫了半天,可屋里人依然在熟睡,它急中生智,爬上屋脊,一縱身撞破了窗戶,血淋淋地沖到鳳兒床前報了警,使她一家人幸免于難。嘯虎是鳳兒的陪嫁,她說嘯虎是菩薩恩賜給她的兒子,比她的命還重要。范曉彬忽然冒出這么個想法,欺負嘯虎就等于欺負鳳兒,欺負鳳兒就是欺負他本人。鄉(xiāng)下的狗也是狗,鄉(xiāng)巴佬也是人,憑啥你們城里人就高人一等,把鄉(xiāng)下人不當人,逮著鄉(xiāng)下狗就攆?這么一邏輯,噌的一團火氣沖到了他腦門上,他兩眼一瞪,把身子橫了過去,擋住了小女人,說話時把“您”改成了“你”。
它,它,它是強奸犯……
小女人被嚇著了,緊張結(jié)巴得臉紅脖子粗,指嘯虎的手指抽筋似的抖,臉色由霜色變成青紫,像瘀血。
你一個大活人,身份那么尊貴,怎么讓條狗那個了,簡直是天方夜譚!
范曉彬提高了嗓門。他本想跟著小女人說強奸的,可這話太粗俗,便臨時改說成“那個了”。
哼,是你家的狗強奸了我家寶寶!
小女人話落手揚,一根繩索當空飛過,旋即,一團白光朝范曉彬飄來。他正神去看,見是只毛發(fā)水亮的小白狗。那小家伙動作靈巧,嗖的一下從他胯襠鉆過去,攏到嘯虎跟前,將下巴靠在嘯虎脖子上,噢噢地叫喚。
范曉彬見兩只狗親熱地糾纏在一起,放聲笑道,您可要看清楚了,究竟是我家虎兒強人所難,還是您那寶貝疙瘩甘愿投懷送抱?
小女人一時語塞了。
范曉彬冷笑道,你們鳳凰社區(qū)保安眼睛瞪得像銅鈴,連只公蚊子都難飛進去,別說我家虎兒去強奸誰,即便有想法也沒門呀!
你想耍賴是吧,我們都可以作證,就是你家破狗造的孽!
這一咋呼把范曉彬嚇了一跳,抬頭看時,發(fā)現(xiàn)院門口還立著幾個狗媽媽,拽在她們手中的小狗,掙扎著撕咬綁在脖子上的拴繩。
喔,喔,那是個鄉(xiāng)巴佬呃!狗媽媽們白著眼眥了范曉彬,大聲地呵斥自己不安分的寵物。
抓賊拿贓,捉奸拿雙,無憑無據(jù),你們想訛人是不?
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我都拍下了,鐵證如山,看你咋狡辯。一個胖乎乎的女人拿出手機說,你家狗狗見了白毛女就發(fā)癲,唉喲喲,后面的事我都不好意思說啦!
小女人原本是泄了氣的,見有人給她撐腰,突然神情大變,一把揪住范曉彬衣領說你要賠我,不然,跟你沒完!
狗媽媽們更加來勁了,像表演廣場舞似的拍巴掌,跺腳跟,說賠,賠,不能便宜厚顏無恥的鄉(xiāng)巴佬!
人越聚越多,一邊倒地向著小女人。就在這時,擠進來一個“板寸”,兩只粗胳膊上爬著張牙舞爪的青龍,他厲聲嚷道,同他狗日的啰嗦干嘛,先揍幾拳再說!
此人是城里有名的混混,手里有一幫馬仔,成天在街上瞎晃悠,專攬?zhí)嫒肆穗y的活計。
這一聲炸雷把范曉彬震得腦殼嗡嗡叫,但他很快就鎮(zhèn)靜了下來,大姐,您,您,您說怎么個賠法吧?
這場面并不是小女人想要的,事情鬧大了對誰都沒好處,她連忙松開范曉彬,口氣緩了下來,禍是你家狗惹的,怎么賠,你先說說看。
范曉彬想,這是狗與狗的事,又不是我那個了你,這未免賠得邪乎吧。他清楚現(xiàn)在的人說賠無非要錢,若出了車禍肇事者得大把大把地賠錢;倆人談戀愛女方打了胎,如果男方不干了,得賠女方青春損失費……這種賠法通俗說就是破財免災,可是,我現(xiàn)在哪有能力去免這個災呀?說到底,我就賺了你三萬來塊錢,還沒焐熱就沒了。幾天前我老母親肚子疼得在床上打滾,到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肝上長個腫瘤,一場手術做下來耗了八萬多塊,欠了親戚朋友一屁股搭一巴掌?,F(xiàn)如今提錢的事,就是扒了我的皮也榨不出一滴油水來。他滿肚子苦水沒法說,悶頭蹲在地上。
小女人見他這副窘態(tài),知道他是想不出什么法子的,心里不由煩躁起來,可這一急,也沒了主張,她像木樁一般杵著,十個手指頭搓來擰去。
板寸見機會來了,嗚哩哇啦打了一通電話,召他手下人過來接這樁買賣。大伙兒緊張了,如果這家伙攪進來必定鬧得雞犬不寧。這時候,有人腦筋急轉(zhuǎn)彎說還是報警吧,讓警察來治這個頑固分子,不怕他不賠。這話提醒了胖女人,她立即撥打了110,說西正街發(fā)生了一樁強奸案。
大約十來分鐘,警車呼嘯而至,車里走出一胖一瘦兩個警察。
范曉彬見過這倆人,辦鳳兒案子時他們到過現(xiàn)場,瘦子稱胖子王所。后來他弄清楚了,瘦子只是個協(xié)警,可他比王所還要兇。
嘩的一下,人們給警察讓出一條道,板寸瞪了胖女人一眼,黑著臉溜了。
范曉彬卻像中了邪,一屁股癱坐到了地上,臉色寡白。他領教過警察的厲害,沒事都會整出事來。為了查鳳兒的死因,他到派出所問情況,胖警察不在,瘦子正當班,范曉彬求了半天他才出警。瘦子在事故現(xiàn)場溜達了一圈兒,做了幾頁筆錄,讓范曉彬簽了字。臨走時他摸摸口袋說自己忘了帶煙,兩只眼睛盯著范曉彬不再挪開。范曉彬知道這家伙的意思,在心里叫苦,硬著頭皮給他買了兩條軟包裝中華。
不是,警察同志,沒人強奸誰,是狗的事,他指了指還在一塊兒親熱的兩個活寶。
你說啥?瘦子用警棍頂了下大蓋帽,扔過來一團兇光。
就是他,干了壞事還抵賴!胖女人把手機遞向胖警察,說證據(jù)在這里。
瘦子用手一擋,目光盯住了胖女人,你是當事人?
胖女人腦袋一縮,后退了一步,用手指了小女人說,是她。
大伙兒目光刷的一下聚在小女人身上,她像被燙著似的,身子一顫,不,不是,是我家寶寶,讓他家狗狗那個了。
胡鬧,110能隨便打嗎?胖警察勃然大怒,一甩手就要走人。
不行啊,警官,您不能走!
小女人一步跨上前,攔在警察前頭,這不完全是狗的事,你們得管。她想,既然鬧到了這一步,干脆把警察纏上。她一眼就看出來,這倆警察搞定小師傅是幾分鐘的事。
這寶寶值幾十萬呢,比鄉(xiāng)巴佬的命都值錢。胖女人藏在人堆里叫。
對對對,這不是小事,你們當警察的得管。
看熱鬧的人你推我擠,鬧哄哄的一片,有個老人懷里的小娃娃被嚇著了,哇哇地大哭。有人拿出了手機,準備把混亂的現(xiàn)場拍下來。胖警察看出了名堂,感到情況不妙,得果斷處置,他擔心這個場景被微信出去了,網(wǎng)友將會把他“人肉”掉,那后面的事就難說了。他趕緊伸出右手,當空揮了一下。瘦子立馬會意,亮出手銬,拽住范曉彬說,走,到所里去!
慢點兒,你們要胡來是吧!
孔老太不知什么時候也站在了人群中,她將手中的拐杖在地上戳了戳說,我實在看不下去了,沒這么欺負人的。見身旁的胖女人還在唧唧歪歪嘟噥些什么,她指著她鼻子訓道,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蔥?有了幾個錢住進鳳凰窩就了不起?就可以糟蹋人?指不定你那錢是誰貪來的呢!
胖女人臉上像挨了巴掌,紅一陣白一陣。
孔老太不依不饒,噼里啪啦罵出了一串臟話。少教養(yǎng)的東西,你祖宗是不是鄉(xiāng)巴佬?瞧你那德行,就沒生出個正型,得讓你爹媽給你回回爐,什么城里人鄉(xiāng)下人,不都是西正街的人嗎?
她罵這話時眼睛朝前后左右掃了幾圈,漆黑的拐杖在地上戳出了一溜印子。
孔老太罵過一陣后拉起了范曉彬的手,孫子,別怕,有我呢。跟他們?nèi)グ?,有事說事,有冤伸冤。她指著倆警察嚷,你們不許為難他,問完話就給我送回來。我可說定了,如是兩個小時內(nèi)見不到我孫子,我老婆子就上你們派出所要人!
俗話說惹小別惹老,若把這個風都能吹倒的老太太惹出個好歹,那是萬萬交不了差的。胖警察上前一步攙住了老人,滿臉堆著笑說,老奶奶我們是人民警察,您老放一百二十個心吧。說完,他轉(zhuǎn)過身,像驅(qū)趕雞鴨似的揮手,散了,都散了,有什么好看的。胖女人在撤退中不知被誰推了一把,一腳踩空,摔了個四仰八叉,疼得哇哇直叫喚,大伙兒嘻嘻哈哈離去,誰都沒拉她一把。
范曉彬和小女人帶著他們的寶貝隨警察去了派出所。瘦子把他們推進了一間專門審嫌疑犯的小屋子里,咣當一聲把鐵門鎖上了。
你這是干嘛?小女人大聲地喊道。
瘦子隔著鐵窗戶嚷,吵什么吵,所里要開會,我沒時間陪你們玩兒。
范曉彬皺了下眉頭說,那我們的事咋辦?
咋辦,你們看著辦!瘦子吼完,搖頭晃腦而去。
小女人氣得身子發(fā)顫,對著瘦警察的背影罵他狗東西。
狗東西并沒走,他貓在屋外頭聽里邊的動靜。王所說過,對付這種人,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冷水下餃子,讓他自個兒去冒泡。
小屋子里彌漫著刺鼻的霉味,還夾雜了尿臊味。小女人趕緊捂住鼻子,才捂了一會兒就上氣接不了下氣,她把手松開想緩緩勁,可難聞的氣味令她只想吐,她喉嚨里呃了幾聲,呃出了一串淚水。
大約等了個把小時,狗東西仍沒露面,小女人顯然急了,雙手抱在胸前,在小屋子里轉(zhuǎn)圈,腳步焦躁而沉重。
大姐,您就別轉(zhuǎn)了,還是拿個主意吧,說啥我都從。范曉彬蹲在墻角,左腿的傷口受到長時間擠壓,鉆心地疼。
我拿主意?
對呀,聽您的。
那行,你有這個態(tài)度我們就好商量。
小女人說,我家寶貝出身不說想必你也知道,好端端的金枝玉葉讓你家狗給毀了,你說我冤不冤?
冤,您比竇娥還冤。范曉彬見小女人臉色和緩了不少,趕趟子似的附和。
我原本打算給她找戶好人家,親家那邊不說門當戶對最起碼也得靠譜呀,相了幾回親,挑來挑去,一直都不中意。
嘿嘿,又在說天書了,不就一條狗嗎,還征婚相親的,你是沒睡醒還是腦膜炎了?范曉彬明白小女人在故弄玄虛,卻不敢爭辯,暗笑一聲,朝小女人深深鞠上一躬說,大姐,事已至此,都是我家混小子的錯,我在這里代表虎兒向您真誠賠禮道歉。他瞅了嘯虎一眼,然后把臉湊近小女人,實話告訴您吧,我現(xiàn)在心頭就一個恨字,恨得牙根都疼,他邊說邊伸伸那條瘸腿,做了個踢嘯虎的姿勢。
別,別呀,別傷了它!小女人跨出一步,想攔住范曉彬,可步子明顯大了,身體失去了重心,嘭的一聲,將范曉彬撲倒在地,胸前兩座挺拔的山峰頂著范曉彬的前胸。
這跤摔得不輕,可范曉彬全然沒覺得疼,倒是小女人身上的香水味好聞,他悄悄吸了幾口。
哎喲,對不起,沒摔出啥毛病吧?小女人嚇壞了,掙扎著從范曉彬懷里爬出來,臉紅得像塊新綢子。
范曉彬一骨碌站了起來,偷偷地笑了。
姐呀,我家虎兒出身是卑微些,可氣質(zhì)一點兒不輸那些洋狗狗,您若是不嫌棄,我斗膽給他提個親。我看它倆都好成了那樣,也算是緣分吧,不如成全了他們?
撲嗤——!
一股氣流從范曉彬鼻尖沖了過去,他見小女人將手飛快地擋在嘴前。
不過,我有兩個條件你得答應。小女人止住了笑,正色地說。
您說,別說兩個,就是一百個我都答應。
那好,你聽清楚。第一,我們寫個協(xié)議,供雙方共同遵守執(zhí)行。
范曉彬說,行,全聽您的。
你別打岔,我話還沒完呢。范曉彬不吭聲了,張著嘴巴聽下文。兒女婚姻是件大事,得給買套房子是吧,小女人說這是第二條。
范曉彬驚愕地看著小女人,露出一臉的疑惑和愁苦,給他們買房啊?
對呀,你總不能讓它倆睡馬路吧!
那得多少錢哪,現(xiàn)在房價這么高,在城里買個廁所都不是件簡單事,我,我,我……
范曉彬像個泄了氣的皮球,耷拉著腦袋。
小女人輕輕一笑,我知道你沒錢,買房的錢由我來張羅。這話像火苗,把范曉彬的眼睛點亮了。
不過,作為夫家,怎么也得湊個份子吧。她亮出兩個巴掌,將右手大拇指彎曲下來,我九你一,咋樣?
實話跟您說吧,我娘剛做完大手術,醫(yī)藥費都是東挪西借的,還指望我賺錢還賬呢,您現(xiàn)在就是把我殺了剮了我都拿不出錢來。
范曉彬一副哭相,那模樣不像他娘病了,倒像沒了。
也是啊,一分錢難倒英雄漢。小女人右手托著腮幫子,又在小屋子里轉(zhuǎn)開了。
忽然,她將腳步停在范曉彬跟前,盯著他眼睛說,我有一個辦法,你想不想試試?
范曉彬兩眼眨巴了幾下,慢吞吞說,那您先說說看。
考慮到你家實際困難,讓他們暫時分居一段時間吧。小女人薄嘴皮子撇了一下說,不過,我家寶貝挺粘人的,讓它倆長時間分開是肯定不行的。
范曉彬瞥了一下小女人,不置可否地哦了聲。
我的意思是讓虎兒每周過來探一次親,你看行不行?
您說,怎么個探法?
周末的時候你把虎兒送過來,下周初就接回去。不過,這條得寫進協(xié)議里去,你如果違了約,那就對不起,買新房的事你一人負責。
唉,這個蠢女人,除了有錢,就是個白癡,狗兒不發(fā)情事圓啥房呀。罷了,罷了,只要不逼我買房,就由她去折騰吧。他琢磨了一陣,極不情愿地點了點頭。
倆人剛把具體細節(jié)商量完,瘦警察像踩著點子似的開門進來。聽罷小女人說協(xié)議的事,他哈哈一笑說,就這么辦吧!
范曉彬腦袋里空空的,完全聽憑小女人擺弄,懵懵懂懂簽了這份荒誕不經(jīng)的協(xié)議。出門時,他仔細看了手中的協(xié)議書,在甲方簽名處,只看清了歐陽兩個字,后面一個字潦草得沒法認。
走吧,我送你回家,不然你奶奶急了。小女人打開車門,請范曉彬上車。
不用麻煩了,我走走也快。不過,孔老太太她不是我奶奶,卻像親奶奶一樣待我。
小女人得意地笑了一下說,這些我都知道。范曉彬一驚,她怎么知道這些?
小女人拉著他袖管說,都是兒女親家了,還跟我客套干嘛,上車吧,我還有事給你交代呢。
還有事啊,范曉彬的腦袋又大了。
范曉彬坐在副駕駛位置,貌似在看車窗外面的風景,兩眼卻盯著反光鏡里的小女人。這娘們兒細皮嫩肉,水靈光鮮,尤其那眼神像魚鉤,鳳兒看他時也是這樣。
一會兒工夫就到了范曉彬的住處,小女人說,協(xié)議上寫的你可要遵守喲。對了,差點兒忘了告訴你,我住在鳳凰社區(qū)別墅八號,你跟保安報我的名,他們就不會攔你的。小女人溫柔地瞟來一眼說,家里就我和茜茜。這時茜茜抬起頭哦嗚了一聲,小女人輕輕摸了摸狗頭說,茜茜脾氣性格挺好的,但有時候也會使性子,你別讓它等急了。
范曉彬應了聲好,挪挪屁股下了車,牽著嘯虎,兩只肩膀一高一低地走了。
小女人只說了周末過去,至于具體時間,究竟是早上還是中午,或是晚上卻沒說清楚,范曉彬后悔忘了問她,不由發(fā)起愁來。他邊修鞋邊想心事,一走神,鞋錐子扎在手上,扎得鮮血直流。
走吧,虎兒,若再不過去,你丈母娘可要發(fā)飆了。中午時分,范曉彬突然記起今天是探親的日子,他連飯都沒顧得上吃,牽著虎兒往鳳凰八號趕。
誰呀,吵死人啦!
他一身汗水地按了半天門鈴,小女人才應聲,但語氣挺沖。
是我,虎兒他爸。
你也不看看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茜茜已經(jīng)午休了!小女人的火氣大了許多。
范曉彬愣了一下,牽著虎兒悻悻而去。
接下來一個月時間,茜茜不是感冒就是心情不好,要么很忙,她要練鋼琴做瑜伽,還要上網(wǎng)視頻。小女人在可視門鈴里對著范曉彬吼,你們父子真是蠢到了家,連個時候都不會挑,究竟是探親,還是來找茬?
老天爺,這也不行,那也不對,您不是成心整人嗎?范曉彬一甩手說,我走了,你一個人玩兒吧!
小女人從別墅里沖了出來,兩手叉腰說,違約的后果是嚴重的,你有種以后就別來了!這話管用,范曉彬立馬軟蛋了。
姐啊,您瞧我這腿,來一回容易嗎,求您行行好吧!
小女人偷笑了一下,說,拿著吧。
范曉彬見是個手機,連忙說這個我有。
讓你拿著就拿著,啰哩啰嗦!
小女人返身進了門,她身后飄來一句話,什么時候來,我電話通知你。
當晚,范曉彬就收到了小女人發(fā)來的短信。是條彩信,只見虎兒發(fā)瘋似地沖了過去,前腿一抬,架在茜茜身上,壓得茜茜舌頭伸在外頭喘。
小畜生,人家還真沒訛咱們,犯罪事實清楚,判你幾年都不為過啊!他覺得對不起小女人,罵虎兒騷棍。
幾天后,小女人給的手機又嘀嘀叫了兩聲,他趕緊摁鍵,一行字躍入他眼簾:晚上八點過來吧。
范曉彬呵呵地笑出了聲。傍晚,他領著嘯虎來到一家小餐館,好日子來了,得讓虎兒吃飽喝足,自己也跟著打個牙祭。他點了一盤燉排骨,一份魚香肉絲,一碟葉子菜,特地要了個小瓶包裝的老白干。他想喝點兒酒,酒能壯膽,膽大了就不怕小女人,就能把虎兒同茜茜圓房的事辦踏實,按這個道理說他就不違約,也就用不著他拿錢給狗娃娃們買房。
范曉彬牽著嘯虎來到鳳凰八號時,手機顯示屏上的時間正好晚八點整,他果斷地按響了門鈴。嚓的一聲門開了,虎兒呼的一下躍進了別墅,隨著迎在門口的茜茜進了它的閨房。
別墅的四周靜寂無聲,從客廳門洞里折射出的淡紅色光線映在范曉彬臉上,他立刻感覺臉上粘了什么,趕緊用手去抹,卻抹出了幾聲狗吠和呻吟聲。范曉彬頭皮麻了一下,心里撲騰起來。聽聲音,像電視里播《動物世界》。這檔節(jié)目富有動感,也很刺激,他愛看,看到激情時便曖昧地瞟瞟鳳兒,一伸手把妻子拉進懷里,順理成章地操練起來??炊嗔?,做多了,他便舉一反三,明白了自然界的一些奧秘,原來人類的習性同動物驚人的相似。在寬廣無垠的大草原,一群膘肥體壯的動物,甩開四蹄,追逐嬉戲,那些雄性和雌性并不相識,可只要對上了眼,兩兩輕佻,曖昧幾下,就呼啦一下上了位,那副急火火的饞勁,像前世沒做過愛似的。聯(lián)想到這動人心弦的場景,范曉彬身體立即有了反應,下面迅疾頂起了一座帳篷,頂?shù)盟麡尮芏继邸K懿涣诉@些,此刻,他滿腦子是動物世界充滿激情的表演,他得去看明白。于是,他右腿朝前跨出大步子,左腿緊貼了上去,一縱身躥進了別墅。啊呀,這是客廳啊,怎么像個小禮堂呃。他見小禮堂東面擺著臺超大的電視機,屏幕上是兩只狗在表演節(jié)目。這一看,他立刻傻眼了,嘴巴張大得能放進一只拳頭。畫面上立著身穿紅裙子的小女人,懷里抱著茜茜,她一副笑瞇瞇的神態(tài)?;和μ詺?,在街邊草地上同幾只蝴蝶玩耍,太陽底下,顯得英武瀟脫。小女人發(fā)現(xiàn)了虎兒,眉毛挑動了幾下,一彎腰把茜茜放了下來。看似矜持的白毛女立即興奮起來,兩條前腿在地上刨挖了幾下,哇的一聲朝虎兒奔去?;簶妨?,后腿一使勁,如離弦之箭射了過來,前蹄緊緊抱住了茜茜。小公主毫不示弱,猛提臀部,屁股頂住了虎兒下方,眨眼的工夫,倆畜生就連在一起了。
范曉彬恍然大悟,原來小女人發(fā)給他的彩信只是個片段,純屬斷章取義。
可惡,你挖個大陷阱,誘惑別人往里跳。他覺得小女人太狡猾、太惡毒了,她不是欺負狗,而是玩著花花腸子欺負人。范曉彬壓不住心中的怒火,大喝了一聲,人呢,你今天非給個說法不可!
喲,你來了。聲音柔軟而嬌嗔。
范曉彬循聲看去,發(fā)現(xiàn)客廳西側(cè)擺著一張寬大的沙發(fā),小女人一只手撐著半邊腦袋,身子側(cè)在沙發(fā)的貴妃床上看電視。
小女人只穿了件睡袍,肉肉的,薄薄的,她一動彈,棲在里邊的兩只鴿子就像受了驚嚇,扇動翅膀朝他撲來。這刺激比《動物世界》來得猛烈,范曉彬渾身的血液沸騰了起來,像虎兒一樣沖了過去,撲向他的動物世界。
你,你,你要干嘛?小女人慌了,可推范曉彬的手幾乎沒用什么力氣,反抗的聲音小得只有她自己能聽得見。
范曉彬像臺發(fā)動起來的機器,再也停不下來了。他伸手扒去小女人的衣服,哧溜一下就輕而易舉得了手。
眼前是光潔潤滑的酮體,鼓鼓的乳房隨著呼吸一上一下地顫動,范曉彬瘋了,把自己變成了一條蛇,嗖的一下鉆入了洞穴,昏天黑地地橫沖直撞。
小女人像要捉住那蛇,雙手卻變成了藤蔓,死死地纏在范曉彬的腰際,綿軟的身體節(jié)奏分明地起伏,嘴里發(fā)出噢噢的聲音。這聲音讓范曉彬癲狂了,他像虎兒一樣把腰身攀成弓,咆哮著去沖刺。
小女人呼吸越來越急促,噢聲成了啊聲。突然,她猛地豎起脖子,一口咬在范曉彬的肩膀上。
啊——!
范曉彬一聲慘叫,軟綿綿地癱在小女人身上。
范曉彬沒感覺疼,只覺得自己累成了一團爛泥,當初他同鳳兒第一晚時也這樣。
他在她身上磨蹭了一小會兒,兩眼大膽地去看小女人,卻發(fā)覺她鼻子一張一吸,臉上結(jié)著淚珠。
范曉彬陡然緊張了起來,明白這次真的闖了禍,撞上的是牢獄之災。他從她身上下來,哆嗦著說,你打110吧。
小女人把衣服抱在胸前,看他一眼后把眼睛閉上。
都是我的錯,活該去吃牢飯!范曉彬這話幾乎是哭出來的。
你走吧。小女人終于說了話,聲音弱弱的。
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能走。范曉彬穿好了衣服,站在客廳中央一動不動。
走哇,給我滾!小女人哭出了聲,抓起沙發(fā)上的枕頭朝范曉彬砸去。
范曉彬一怔,翹著屁股逃離了鳳凰八號。
這一夜,范曉彬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敢睡,可眼皮像掛了秤砣,沉沉的朝下墜,挺到了下半夜,迷迷糊糊聽到了嗚啊嗚啊的警鈴聲,聲音由遠及近,直奔他這方向而來。范曉彬霍地從床上挺了起來,上下牙齒一磕一碰,四肢像篩糠似的抖。他知道小女人不會放過她,連一只狗的事她都要胡攪蠻纏栽贓使壞,更何況他實實在在把她那個了。
警鈴聲愈來愈近,凄厲的嘯叫聲令人毛骨悚然。范曉彬拿了幾件換洗衣服,準備開門??删嚫緵]有停下來的意思,一直呼嘯著向前奔去。他一個箭步奔到窗前,追尋警車去的方向,兩只眼睛差點兒暴出了眼眶。他發(fā)現(xiàn)是輛120急救車。娘的,120嚎起來怎么同110一樣的聲音,救死扶傷都搞得人心惶惶,嚇死人了。再細聽了一小會兒,原來是自己搞錯了,把120聽成了110。他懊惱地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將憋在嗓子眼里那口氣吐了出來。
不過,禍是明明白白闖下了,被抓被逮只是遲早的事,關鍵看小女人什么時候報案。他將自己反鎖在屋子里,靜等警察上門。
等待像被架在火上烤,分分秒秒疼痛難忍,等了幾天,他終于等不下去了,決定去投案自首,興許態(tài)度好,政府會寬大處理。想想后覺得這是最佳方案,便嘩啦一下拉開了房門。這時候太陽正猛,強烈的光線朝他刺來,他眼前一黑,腳下一滑,差點兒摔倒。這一頓折騰,他清醒了不少,立即記起了件大事。對呀,這一走還不知啥時候才能回來,我得去看看虎兒。
來到鳳凰八號,他遲疑了片刻,右手按在門鈴上。
找誰呀?別墅里面飄出男高音。
他怔了一下說,我是歐陽的朋友,找她有事。
噢,她這房子賣我了。
您知道她搬哪兒去了嗎?
不知道!聲音硬得像石頭。
怎么走了呢?范曉彬暈了,一腳輕一腳重地回到了西正街。
時間過得飛快,仿佛眨眼的工夫,樹上的綠葉子成了黃色。范曉彬日出而作,日落而歸,忙得不亦樂乎,進項挺不錯。
吃過晚飯,范曉彬把門反鎖上,翻看小女人給他的手機。這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慣,每天都看。盡管還是那條“晚上八點過來吧”,但他從中慢慢品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突然,握在手中的手機哧哧地顫動起來,范曉彬一驚,睜大眼睛看。天哪,是小女人發(fā)來的短信。他的心跳到了嘴里,呼吸拉風箱似的嚯呼嚯呼響。
屏幕上有一組圖案。先是張照片——兩個美女的合影。小女人摟著鳳兒,兩張美艷的臉蛋如同鮮花綻放。照片下面寫著一行小字:歐陽婧同鳳兒結(jié)為生死姐妹。
接下的圖案是婚慶場面,圖上方是條橫幅,“熱烈祝賀嘯虎先生和茜茜小姐喜結(jié)連理”。圖正中,新郎新娘披紅掛彩,耳鬢廝磨。
范曉彬胸口一熱,流了一波眼淚??蘖艘粫?,范曉彬用袖口擦擦臉,接著往下看,見后面是小女人寫給他的信:
曉彬,還好吧??戳松厦娴恼掌蛨D案,想必你明白了一些事情。本來不想打攪你,經(jīng)過反復考慮后,決定給你寫這封信。
我同你一樣有喪偶之痛。我先生死于車禍,事故發(fā)生在鳳兒去世后的次月。我趕到醫(yī)院時,先生已是奄奄一息,他拉著我手,淚流滿面地說,他做了不該做的事,對不起鳳兒和她的愛人,懇求我替他向你們夫妻賠罪。
事情經(jīng)過是這樣的,由于我一直沒有懷孕,心里很煩,老拿先生出氣,倆人打了一段時間冷戰(zhàn)。我先生原本是個老實人,一般都會讓我的,沒料到這回他也擰上了。我一氣之下犯了渾,到外頭喝酒、打牌、野瘋,還同他分居了。有幾次夜里他來敲我房門,我惡聲惡氣將他趕走了。先生性格內(nèi)向,加上工作上不順心,情緒很低落,心里頭苦。那天,他在外頭喝了不少酒,回家后見屋里只有鳳兒一人,他一時糊涂,就強行把她那個了。
鳳兒受辱后沖出了家門,我先生嚇壞了,跟在后頭追,可鳳兒從天橋上跳了下去。
我先生罪不可赦,遭到了報應。然而,鳳兒的去世我一直認為自己脫不了干系,良心深感不安,嘗試著去補償你。雖然一些做法有悖常理,甚至有些荒唐,擾亂了你的正常生活,或許還讓你擔驚受怕了,可我沒有任何惡意。我真誠祈求你們夫婦原諒我先生的罪過,讓他泉下得以安息!
…… ……
范曉彬合上手機,眼淚啪嗒啪嗒地流。他從墻上取下鳳兒的遺像,輕輕擦拭她的面容,鳳兒,你死得冤哪!
這時候手機尖叫了起來,范曉彬瞥了一眼,不想理??墒謾C像發(fā)瘋似的不依不饒地叫喚。范曉彬有些惱了,使勁摁下接聽鍵喂了一聲。他的聲音像拋向了一片廣袤的空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感到奇怪,語氣平和地又喂了聲,依然遁聲無息。
范曉彬眉頭擰成了一團,準備把手機掛了。
我,我懷孕了。溫柔卻有幾分忐忑的女聲從遠空飄來,鉆進了范曉彬耳朵,他感覺腦袋里砰的一聲炸響,驚悸得不知所措,慌亂中掛了電話。
張逸云:筆名林嘯。供職于中國石化巴陵石化公司。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聯(lián)系網(wǎng)絡作家,中國石化作協(xié)會員。長篇小說《山青月明》獲2012年全國原創(chuàng)文學大賽二等獎,《浴火》入圍2013年互聯(lián)網(wǎng)文化季長篇小說大賽。著有中短篇小說若干,多篇作品入集。作品發(fā)表在《詩刊》《創(chuàng)作與評論》《陽光》《芳草》《青海湖》等文學期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