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書
沒有開始,就已結束。所發(fā)生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就像是花期那樣的有條不紊。
1
今日再次失眠至凌晨四點,電腦中循環(huán)播放王家衛(wèi)的《花樣年華》已經(jīng)是第三遍了,電影里的咿呀呀呀和房間中杜賓犬阿杰熟睡的鼾聲,讓我愛上了深夜,并享受著這種心理上的自虐。周慕云和蘇麗珍彼此的錯過讓我恨死了王家衛(wèi)。每看一遍都期待著會有不同的結局,可這并未如我所愿。失眠對于我來說像是理所應當?shù)氖虑?,我摳著額頭上的青春痘,破了,流血,結痂,留疤,我無法控制,就像失眠一樣。黑夜把我變成了一個額頭滿是疤痕的女孩。
凌晨五點半,天色見亮,終于漸漸睡去。
上午對我來說從未存在過。我走進廚房,隨便揪起一片面包,無味地咀嚼著。這是一天中的早餐,在我的概念里,一天中的第一餐飯稱之為早餐。早餐跟失眠不一樣,它是可有可無的,而失眠不是,它是必備的,是注定的。
傍晚五點,夕陽半灑進房間,我討厭這金燦燦的陽光,討厭每天的五點半,也許是因為這個時間不好打車,也許是因為媽媽要下班回來,也許是因為這個時間讓我想到生命快燃盡的部分,誰知道呢。一天當中,只有深夜才是我的最愛。
我是學動畫設計的,能去個玩具工作室設計玩偶是我最大的夢想。事情就是這么的順利,在我抱著電腦看王家衛(wèi)的電影時,突然接到玩酷動畫公司的面試邀請,公司在蘇州。
二十二歲的我沒有家的概念,我隨著夢走,夢在哪,我在哪。毫無畏懼。臨走前一天晚上,那個男人突然給我打了一個電話,他似乎在電話的那頭已經(jīng)興奮得跺起了腳。
“秦夢,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爸爸我要結婚了,她二十八歲,漂亮極了?!?/p>
他就是這樣一個自私到令人發(fā)指的人,他未來的妻子僅僅比我大六歲。真好奇是什么樣的姑娘會嫁給比自己大將近三十歲且微微謝頂?shù)哪腥恕?/p>
這一通電話我并沒有感到意外,只是覺得有些惡心,像吃了蒼蠅般。我故作鎮(zhèn)定地說:“恭喜?!?/p>
“你說我是要男孩還是女孩?”
“您還是養(yǎng)條狗吧?!闭f罷便掛了電話。
媽媽窩在客廳沙發(fā)中百無聊賴地看著上百集的電視連續(xù)劇,顯然她還尚未得知這一消息。
我不知如何開口,只想逃離。趁著媽媽還沒向我哭訴或破口大罵時,我要馬上離開這里,帶著我的小猴子一起“私奔”。
攤開的行李箱赤裸裸地在我眼前,我不知道還應該帶走什么,什么都是必須的,什么都是無用的。
這晚,我像往常一樣,溫習著深夜的寂靜。我反復舔著門牙上的小缺口,舌尖刺破,流血,我停不下來。
早上,我抱著小猴子,提起行李箱,出發(fā)。
2
“私奔”這詞極其符合我的愛情觀——給我一顆糖,便伴你走天涯。我從沒想到自己會有一天帶著小猴子私奔到蘇州來。感謝那個男人昨夜的電話,感謝“玩酷”公司的邀請,所有的因素串成一起,使我圓夢了。
蘇州夏季的天氣,悶熱、潮濕,額頭上的汗珠溶了我的妝。小猴子在我懷中依然咧著大嘴。私奔從下飛機的這一刻開始,往后的日子令人期待、惶恐。
我不知道私奔是對是錯,所有已發(fā)生的事都是命中注定,爸媽的離婚,我的失眠癥,周慕云和蘇麗珍的擦身而過。面對命運,我們像河流中的一片花瓣,隨波逐流,蕩漾,最后被吞噬。
出租車帶著我穿梭在蘇州城里,婀娜的植被,婉約的江南女子和吳儂軟語讓我身子變得僵硬。我嗅著小猴子身上的奶氣,這味道讓我安心。
玩酷位于工業(yè)園區(qū),說是新加坡人投資建造的,環(huán)境優(yōu)美、愜意。但同時也少了份蘇州老城的韻味。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老城。宿舍干凈整潔,一個房間兩個人住,我跟小猴子算是在蘇州落了腳,成功地完成了“私奔”的第二步。
和我一起面試的是一個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孩,這樣的身高和我倒是匹配,他是蘇州本地人。他盤旋在公司走廊的落地玻璃窗前,焦躁不安??磥磉@份工作對他來說非常重要。不知為何我的雙腿會自動朝他走去。
“你蘇州人?”我問他。
他點點頭。
“你也來面試?”
“嗯,不然我站這兒干嗎?”他甩了下?lián)踉谒矍暗念^發(fā)簾。男生留長發(fā),通常都是搞藝術的,但像他這種半長不短的,通常都是被藝術搞的。但這句話我沒說出來。無論是誰搞誰,他們都有一個共同點——發(fā)型對他們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
“你學動畫設計的?”我問。
“是呀?!彼o張得直跺腳。似乎再多說一句話,就會由于過度緊張而開始嘔吐。理論上來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子是沒有權利跺腳的,這會讓他看起來非常欠揍。
這時,從一個辦公室里傳來“白慕云!”
“來了!”說罷便整理了下襯衫,慌張地走進去了。
白慕云?是因為名字的關系么,我對這一米八五,被藝術搞的的男生有了莫名的好感,我決定要在這里等他,說不定我會是他的秦麗珍。
事事皆是命中注定,我不決絕,我不反抗,隨遇而安。我和小猴子繼續(xù)“私奔”。
3
白慕云蹲坐在公司大門前的臺階上,一縷縷煙絲環(huán)繞著他。下午五點半,我最討厭的時間。
“怎么樣?過了么?”我問。
“沒有。你呢?”
“不知道,讓我等通知。愛過不過唄。”我把手插進白色的連衣裙兜里。
“那就應該是過了。你是哪兒人?”他問。
“按祖籍我是山東的,按出生地我是北京的,可我在北京也就待了不到十年,就去西安上學了,你說我算哪人?”
他咧咧嘴,從臉上勉強擠出一個蹩腳的微笑。
“走吧,我請你吃飯。算是給你慶祝下吧?!?/p>
我沒有拒絕。
飯后我們一起游走金雞湖,這是我和一個陌生人在一起度過最長的時間了。我不能與人長時間接觸,尤其是陌生人,過長時間的談話會讓我表情麻木,煩躁、胸悶。虛假的社交禮儀就像是女人的腹帶和內(nèi)衣。我享受一個人的時光,有時可以連續(xù)幾日不語。
夜晚的湖面波光粼粼,幾對戀愛中的男女纏綿于岸邊樹叢。
“你說你是做舞美的?那工作不好么?”
“那里的人太世故,我不喜歡,況且那工作過于機械化,什么事情都要按照別人的意愿來。我是學動畫設計的,可是那時候沒搞出名堂,想現(xiàn)在試試,沒想到又是這結果?!?/p>
之后我們并沒有說太多的話,很多話都是不必講出來的。沉默變成了我們的一種默契。我們圍繞著湖岸,漫步。
許久后。
“明天你準備做什么?”他望著湖面,并沒有看向我。
“準備跟我的猴子在蘇州私奔。你要加入么?”
“你那么大個兒,不適合天天抱著個猴子,這事沒人告訴你么?明天帶你逛蘇州吧,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自己調(diào)為消極怠工模式了?!?/p>
我們互換了電話,就此告別。
回去的路上,漆黑的夜里,街道寂靜。樹上花朵仿佛突然間鮮艷地怒放,這花瓣在冒著微弱的熒光,為我指路回家。這花朵僅為我一人盛開。
4
我不相信男人,可以說是有些厭惡。媽媽和他離婚是對的,他詮釋了男人身上所有令我厭惡的特質(zhì)。媽媽喜歡干凈的男人,除了這一點他再無優(yōu)點。可唯有這一點,讓我對干凈的男人也產(chǎn)生了厭惡感。與我再親近的男人也都只能視為好友,僅此而已。
第二天,我們約在金雞湖畔的摩天輪旁,他站在熙攘的人群后面抽煙。我一眼就望見了他,衣服還是昨日那件,沒更換。起碼,他不是那種只看重外表的偽君子。我站在原地,沒有及時向他走去。湖畔有微風,他半長的頭發(fā)遮擋住了眼睛,他繼續(xù)抽煙,任憑發(fā)絲在臉上亂舞。干瘦的身體在寬大的白襯衣里逛蕩著,真怕他會被這風吹走,飄向遠方,哪怕是微風。
“嘿,干嗎呢?”我走向他。
“來啦?走,我們上去吧,票買好了?!彼褵燁^捻滅丟進了垃圾箱。
摩天輪以蝸牛般的速度緩緩上升。有些事情的發(fā)生就像這摩天輪,在雙腳離開地面的那一刻起,就知道它遲早會升入高空,停留一秒,便又開始緩緩下降。
在摩天輪頂端的時候,向下望去。一對新婚之人在湖畔拍照,女人白色婚紗優(yōu)雅地飄著,男女親密地靠在一起,旁邊圍了幾個身穿西裝和小禮服的伴郎伴娘。我似乎可以看見兩人臉上淡然的微笑,這一刻的幸福究竟可以維持多久呢。
我隔著厚玻璃,像是懸在幸福的邊緣。我用悲涼的眼神向下望著這場熱鬧的啞劇。人一旦走向婚姻,就面臨著痛苦。像是煙火,瞬間便會消失在寂寞的夜空中。陪伴夜空的只有點點繁星。
二十歲左右結婚的人在我看來就是一種沖動,在愛得快要死掉瘋掉的時候,用婚姻來冷靜自己。從決定領證開始,迎來的便是繁瑣的儀式。人們要費盡心思挑選領證的日子,挑婚禮的日子,挑婚紗,挑婚慶公司,挑婚紗照攝影師,挑婚紗照的拍攝場景,挑婚禮現(xiàn)場的布置方案,可挑來挑去就是沒有挑對結婚的對象。
在半空中望著這對新人,我有一種想要挽起白慕云手臂的沖動。我要克制。
下午,他帶我去了平江路。抹去擁擠的人群、雜亂無章的地攤販,這條老街倒是有一股濃濃的“江南味”。雨后,泥土的腥味讓我不安,透過泥土,我似乎可以嗅到一條條粗大的蚯蚓在用力地蠕動它棕紅色身體,試圖破土而出。白慕云與我并肩同行,他向我娓娓道來這里的悠久歷史,可我一個字也聽不進去。我只關注腳下的每一步。
白慕云帶我到了一家叫“貓城”的店里。這是一家概念書店,里面狹小的空間只有簡單四五張桌子。四面墻壁布滿了明信片和信箱。信箱里面填滿了寄給未來的信件,店員會按照指定的日期寄出。這滿墻的信箱中究竟承載了多少對未來和愛情的期許?這“未來的信件”幼稚可笑。我對未來沒有任何期待,它就像是漆黑夜里的一片森林。剛要走出小店,突然又下起了雨。雨點把人們又趕回了書店內(nèi)。我和白慕云上了書店內(nèi)的小二樓,竹制樓梯潮濕而陡峭。我們找了個放有筆筒的桌子,坐下。此時,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天色昏暗,讓我莫名地感到憂傷。
“不寫一封信么?”白慕云起身挑選了一張明信片遞給我。一只猴子走在一片廣闊的叢林中,手里拽了一只氣球,底色黑白。只有那只氣球是鮮紅的。這明信片的樣子正合我心意。我認真挑選了一只紫色水筆,筆頭久久懸在紙上,不知該如何下筆。對未來的自己似乎也無話可說。索性簡單寫幾句游記:
梔子花安靜地在路邊開放,嗆鼻的芳香 在潮濕的空氣中無限蔓延。懷中的小猴子與 我一起在蘇州城內(nèi)私奔與放逐。此時,外面煙 雨蒙蒙。 白慕云與我一起躲在書店小二樓 內(nèi)書寫游記感悟,愜意。原本來蘇州的目的已 經(jīng)不再那么重要了。
某日
于貓城
撂筆,把卡片認真裝進信封。六個月后它將寄回北京。
一只黑白相間的貓趴在一盆生長茂盛的綠蘿旁熟睡。這里的野貓清閑優(yōu)雅,不像北京的野貓,整日暴走于街頭。
我們在小二樓內(nèi)閑談,直到雨停。昏暗的下午,與他交談像是跪拜在佛堂誦經(jīng)般,令我心情平靜,呼吸均勻而順暢。
晚上,便飯過后,他送我回到宿舍。
媽媽突然來電,向我訴苦。她已得知爸爸要再婚的事情,而且未來的妻子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妙齡女子。并告知了婚禮的舉行時間。舅舅查出了肝癌,晚期,今天住院。阿杰有些微微尿血,懷疑是腎結石。阿蘭死了,死在老家了,讓我跟她一起回趟老家去哭喪。
阿蘭是誰?這個名字在我生命中從未出現(xiàn)過。
我從始至終,簡單答復。我不想知道這些,可又必須知道。不知從何時開始我對家中的事情如此冷漠。也許從媽媽和她的幾個姊妹爭搶姥爺?shù)呢敭a(chǎn)后;也許從媽媽得知那個男的有了外遇卻一直忍氣吞聲開始;也或許是從那個男人帶了他未來的媳婦回家過夜之后。誰知道呢。
我現(xiàn)在最擔心的就是阿杰,我多希望它可以再多活幾年。
掛下電話。調(diào)整好坐姿,深呼吸,閉目,開始打坐。
二十分鐘后,慢慢睜開眼睛。多希望電話從未響起過。我知道,他、她、它都需要我。這通電話像是個緊箍咒,即使把自己放逐在天邊,它始終束縛著我。
我打給了白慕云,并告訴他明日啟程回京的消息。他有些詫異。
5
北京,天氣悶熱,呼吸困難,是暴雨前的征兆。火車站陣陣酸臭,嘈雜。人與人之間皮膚的摩擦,汗液的黏濕讓我暴躁、惡心,想罵臟話。我體內(nèi)的怪獸在試圖努力地掙脫出來。
在我推開家門前一刻,屋內(nèi)一股巨大的壓力透過門縫向我迎面撲來,即使這道緊鎖的大門也阻止不了。
媽媽見到我并沒有立刻問我在蘇州面試的情況,也并不關心我是否飲食起居一切正常。事情混雜得不知讓她從何說起。阿杰艱難地從窩中爬出來,搖著尾巴向我跑來。
晚上,我夢見白慕云騎車帶我在一個人煙稀少的古鎮(zhèn)上,穿過一條條空曠和荒蕪的街道。我抱著他的腰,他襯衫上充滿了陽光的味道。古鎮(zhèn)涼亭兩側刻有詩句,我們在這里喝酒聊天。醒來時,卻發(fā)現(xiàn)枕邊早已浸濕。
在送阿杰去寵物醫(yī)院的路上擁堵,顛簸讓它十分痛苦。醫(yī)生給它做了細致的檢查,需要立刻手術。把它送往手術室的路上,它發(fā)出微弱的叫聲,眼睛一直盯著我,直到手術室的大門關閉。阿杰已年邁,不知道還會陪我多少年。我在門外躊躇著。幾小時過后,醫(yī)生從它的腎里取出了像栗子般大小的硬石。麻醉劑似乎還未徹底失效,它昏昏沉沉地在車里睡著了。如果沒了你我該怎么辦。
把阿杰安頓好后,中午提著媽媽做好的飯去A醫(yī)院,看望已經(jīng)肝癌晚期的舅舅。舅舅對我訴說著對世間還有著種種不舍。我絞盡腦汁盡量安慰。他面色慘白,虛弱無力,看來已時日不多。我討厭這樣的場面,好想逃離此地。
生離死別,我還從未經(jīng)歷過。本以為會淡然面對,可如今卻無比感慨。
回家路上,我買了些僅供今晚的食物。明早啟程,準備回老家哭喪。哭喪時不知要不要去送錢,就像結婚時那樣隨些份子錢。
媽媽說,那個阿蘭她也不認識,是姥姥同父異母的哥哥家領養(yǎng)的女兒。姥姥可能也都沒見過幾面,不知是怎么聯(lián)系上我們的。但我們還是親自去一趟,畢竟也算是個遠方親戚。他們在農(nóng)村也不容易。我們過去送些錢就可以了。阿蘭活著的時候一面也沒見過,到死了總算是能見一面了。
她絮叨地自語不停,長嘆一口氣便獨自走回了房間。
阿杰已經(jīng)恢復了食欲。它昂首挺胸蹲坐在陽臺旁,英姿不減當年,仍像個嚴肅的英國紳士。
晚上十一點半,白慕云給我傳了條簡訊,問我今日如何。夜晚的簡訊,無限的曖昧。
我閉上眼睛幻想著窗外滿是花香,寂靜的街道。白慕云與我漫步于金雞湖,平江路。書店里小二樓還是老樣子,野貓在綠蘿旁慵懶地午睡。我們游玩古鎮(zhèn),刻有詩詞的墻壁,哼唱江南小調(diào)的漁夫,炊煙裊裊的小戶人家,一切如此安逸,與世隔絕。
潮濕的記憶滋養(yǎng)著干枯的明天。
我緩慢呼吸,漸漸入睡。白慕云再次出現(xiàn)在夢里,我們坐在亭下,涼風撲面。
第二天一早,我接到了酷玩公司的復試通知,這一通知像是根救命稻草,把我從這個千瘡百孔的現(xiàn)實世界中拯救出來。下午我便拖著行李箱,和小猴子再次私奔??蓱z的阿杰,我是多么想陪在你身邊。臨行前,它咬住行李箱,試圖挽留。
到了蘇州火車站,遠遠地我便看見了白慕云。他還是老樣子,還是一樣的陽光,一樣的干瘦。畢竟我們才分隔幾天而已,這短暫的幾天像是幾年。我好想撲進他的懷里。
“哭喪回來了?”他說。
“沒哭成,接到面試通知就連滾帶爬地趕回來了。那個遠方親戚我沒見過,媽媽說他們應該就是想要點錢而已。”我拖著疲憊的軀體再次逃回到這個城市。
夜晚,收到白慕云的信息:你能回來真好。
6
清晨,飄起細雨??諝馇逍拢G植香氣撲鼻。潮濕。不像北京暴雨前的悶熱,讓人難以呼吸。我到不遠的街道旁隨意進了一家早餐店。店面小而樸實。墻上掛了一排用竹子制成的菜單。我點了一碗桂花粥和三個糯米圓子。餐具陳舊,食物卻是精致無比。桂花香氣縈繞于心中。
北京是一座可以讓我睡到下午時分的城市,睡覺是我可以逃避一切的辦法??稍谶@里不同,清晨醒來漫步于城市街道,是一件愜意并令人愉悅的事情。
下午面試,經(jīng)過三個面試官的輪番轟炸后,我筋疲力盡地走出來。白慕云已經(jīng)在門口抽了三支煙。
“怎么樣?”他問。
“不知道,只是說讓我繼續(xù)等消息。面對那三個面試官我完全沒了信心。如果失敗了我就該回北京了?!?/p>
失去了這份工作,我還有什么理由可以繼續(xù)留在這里?白慕云看出了我的忐忑,便拉住了我懷中小猴子的一只手,說:“走吧,帶你去看個話劇?!稇賽鄣南!贰!?/p>
這部戲我早在北京看過,我沒有告訴他。
小劇場在地下二層,長長的過道墻壁兩側掛著幾幅舊時光的海報。場內(nèi)溫度很低,我緊緊地摟著懷中的小猴子。
我與他坐在中間偏后的位置,心中又冒出這部戲中我最愛的兩句臺詞:
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復一日的夢想。
燈光逐漸熄滅,演出開始。
白慕云在一片黑暗中拉住我的手。我猜測著他的表情,猜測著他呼吸的頻率。這時他的臉一定緊張得像個扭曲的海綿。在一片黑暗中,我看到他的身體有節(jié)奏地在前后搖擺,我想跟他一起搖擺。這一刻,他像個孩子。我嘴角上揚,跟他一起搖擺了起來。
燈光點亮,他的手沒有松開。我們繼續(xù)一起前后搖擺。演員們亢奮地站在臺上,朗讀臺詞。
白慕云趁著這一片響亮的朗讀聲,面朝前方。他突然小聲說:“我喜歡你!”他的手握得更緊了一些。
燈光再次熄滅,他的臉消失在茫茫黑暗中。我的眼前卻開出了一片耀眼的艷麗的花叢,十分刺眼。
我輕輕閉上雙眼,聆聽著,低聲和演員一起念出我深愛的臺詞:
你是我溫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
帶著陽光味道的襯衫,日復一日的夢想。
你是純潔的,天真的,玻璃一樣的,
你是純潔的,天真的,什么也污染不了,
陽光穿過你,卻改變了自己的方向。
我的愛人,我的愛人,
我的愛人,我的愛人……
“你怎么會背這段的?”白慕云問。
“我不知道,這只是我心里想對你說的話而已。”
我們十指緊緊相扣,演員們似乎口吐鮮花,我們都笑了。
演出結束后,我們漫步在街邊。夕陽滿天,這春光太好,讓人恍若重生。
7
家中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幽幽檀香。家具古典淡雅。從客廳穿過便是一個小小庭院,一棵棗樹立于院中央,微風瑟瑟,樹葉沙沙作響。庭院的左側是一個幾乎垂直于地面,通往閣樓的木質(zhì)樓梯。是木頭原有的顏色,沒有任何修飾。陡峭的樓梯把我的目光漸漸帶向閣樓??蛇@閣樓里卻散出一股陰森哀怨的氣息,里面像是藏著一個孤魂。
“是誰呀?”一個女人低沉無力的聲音從里面飄出。
白慕云仰頭說:“媽,我一個朋友來家里坐坐?!?/p>
閣樓內(nèi)再無他聲。
白慕云慌張地開口解釋:“她是我媽,身體不好?!?/p>
簡單的兩句便透露出了他的難言之隱,他家中的事情我不愿多問,只想讓我們保持著一種純粹的關系。
他帶我回到了家中客廳,一位體態(tài)瘦小的老婦人為我們沏茶。她的微笑一直掛在這張被歲月腐蝕的臉上。隨后,她蹣跚著走到后院,又為我們端出一碟碟的精致糕點。
我對她說:“糕點真好吃,是您做的么?”
老太太依然滿臉微笑地看著我,拍拍我的腿。
“我姥姥聽不見的?!?/p>
家中這時,只有一口口呷茶聲和庭院中隱約傳來風吹樹葉聲。
我想逃跑,想離開這里,白慕云的家中瞬間沒了氧氣。我的一舉一動都變得僵硬。可這次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姥姥坐在客廳的另一角落擺弄著盆景,世界對于她來說如此安靜。
他說:“忘記是什么時候了,我爸很少出現(xiàn)在家里,直到有一天,他徹底走了。從那時開始,媽就一直在閣樓里。是自閉癥吧,我覺得她好不了了,這輩子都好不了了。姥姥聽不見,但我想她應該知道事情的經(jīng)過。姥姥從沒向我提起過?!?/p>
他,極像另一個我。也許,人所選擇的愛人,其實是另一個自己。這一刻,我好想大聲哭出來。
隔天,玩酷公司遺憾地通知到我面試失敗,我很慶幸。
沒有了再繼續(xù)逗留于這座城市的理由,我悄悄離開了蘇州,沒有告訴他。似乎逃跑永遠是我處理問題的唯一方式。
之后我們沒有再見過。
白慕云給我打了二十余通電話,發(fā)了無數(shù)條信息。最后一條信息是:你愛過我么?
我回答:沒有。
三個月后我收一封來自貓城的明信片,沒有署名,沒有日期:
我留得住時間
卻留不住你
選自《十月》2014年第2期
原刊責編 季亞婭
本刊責編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