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留珠
——關于王充閭的《逍遙游——莊子傳》
黃留珠
中國作家協會組織創(chuàng)作出版的《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叢書,是一項重大的國家文化出版工程。由著名作家王充閭撰著的《逍遙游——莊子傳》(以下簡稱《逍遙》),即這套叢書首批推出的十種書之一。
在中國思想學術史上,莊子是與老子齊名的思想文化巨匠,世稱“老莊”?!妒酚洝冯m然沒有為莊子獨自立傳,但在《老子韓非列傳》中卻附以莊傳,且字數超過了老傳的二分之一,具有一定的規(guī)模。也許是由于這樣的原因,所以后人再作莊子傳,大體很難突破史遷的藩籬。改革開放后,隨著文化熱新推出了若干部確乎產生了一定影響的莊子傳,不過,這些莊傳或為傳記小說,或為編年紀事,似缺少紀實性的文學傳記類作品。《逍遙》一書的面世,應該說正好彌補了上述的不足。
拜讀《逍遙》全書之后,首先令人感動的是作者充滿激情、熱情、傾注全部心血乃至投入整個生命去寫作莊傳的態(tài)度和精神。作者自述,幼時即開始讀《莊子》,所謂“自束發(fā)受書,展卷初讀”是也,直到接受《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叢書編委會的安排,撰寫莊子文學傳記,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在漫長的數十年間,作者讀莊、識莊、解莊、愛莊、崇莊,向往以莊書為“善藥”療疾的名士,“充滿了感情,傾注了心血”,當受命作莊傳后,更是“重新把卷研習,心推手記”,對于莊書的章節(jié)字句、義理辭采,特別是關于莊子其人其事,進行了認真的“考究”。他“日夕寢饋其中”,“心無旁騖,亦未敢稍有懈怠”,終于完成了洋洋乎36萬言的《逍遙》一書,從而將濃濃的莊子情節(jié)與讀莊的心得面對世人作了“一次系統的總結和綜合性的匯報”。
當然,作者的寫作態(tài)度、撰著精神只是外在的東西,而該書實體內容的精彩,應為更重要的一類。依我之拙見,全書給人留下深刻印象者有兩個方面:一是視角新穎,視野開闊;二是文學性與學術性的統一、結合。
所謂的視角新穎,是同該書對莊子的重新定位密切相關的。全書的第一章講的就是這個問題。該章伊始,作者即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寫道:
我們的傳主莊周老先生,按照名人辭典的界定,應該是“戰(zhàn)國時期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文學家”。這種定位,無疑是很完整、很規(guī)范、很標準的。不過,如果再個性化一點兒,也可以說,他是一位名副其實的“詩人哲學家”。
將莊老夫子定位為“詩人哲學家”,是否乃《逍遙》一書的首創(chuàng)?筆者未遑詳細考證,不敢驟下結論;但這樣的提法的確很新,應該不容置疑。也許正因為提法太新,作者擔心讀者難以接受,所以緊接著便對“哲學與詩”的關系做進一步詮釋,并借用西方哲人的說法,指出“只有詩人或者藝術家,才能成為真正的哲人”。而在以后各章節(jié)的敘述中,作者又反復論證“哲思與詩性的完美融合”、“哲與詩聯姻”諸問題,反復強調《莊子》其書是“散文詩”或“詩性化的散文”之特性,反復指明莊子其人的“詩意語言”、“詩性智慧”、“詩性敘述”以及“詩性生命哲學”等等??傊?,在“詩人哲學家”的全新定位下,作者將傳主“莊周老先生”向世界進行了全新的宣講。
除了上述定位視角新穎之外,《逍遙》全書中不少章節(jié)論述的角度也別具一格,極富新意。
據目錄可知,該書由序言和二十章正文以及兩組附錄構成。其正文部分具體以一-三章、四-七章、八-十二章、十三-十六章、十七-二十章分作五組,從傳主的籍貫、身世、時代背景,到其精神追求、價值取向、胸襟視野、個性特征,再到其出訪、授徒、著書,再到其哲學文學成就及特點、思想文化淵源,一直到其死亡、身后哀榮以及文脈傳薪、后人詩詠。如此一種框架結構,雖然保留著諸多慣性邏輯思維特色,但也確有獨到之處。特別是有些章節(jié)剖析問題的切入點,不僅新穎而且生動形象。如第六章《善用減法》,以“加”“減”法設喻論人生之作為,說明莊子是自覺使用減法的人物,進而論列“何必要那么多王治禮制、何必要那么多改造征服、何必要那么多權謀機巧、何必要那么多利欲貪圖”的深刻道理,形象地描述了莊老夫子的苦樂觀、人生觀、價值觀、自然觀、政治觀、思想境界等。再如第十三章《“道”的五張面孔》,第十四章《十大謎團》,光看其標題,就已經有莫大的吸引力了。所謂的“五張面孔”,不僅新鮮,且用擬人手法使之更具文學神韻。而最后的第二十章《詩人詠莊》,更堪稱點睛之筆。作者以此不僅高品位結束全文,而且也回應了首章對傳主“詩人哲學家”的定位。如此新巧構思,著實令人回味無窮。
所謂視野開闊,是針對一部作品具有的高瞻遠矚、旁征博引、融匯貫通中外古今的特點而言。
大家知道,莊老夫子精神境界高遠,胸襟、視野開闊。為如此一位“詩人哲學家”作傳,如若不能站得高、看得遠,不能旁征博引、融匯貫通中外古今,顯然就無法勝任。在這方面,《逍遙》一書應該說做得極其出色。
南宋人宋喆撰著的《寓簡》,卷八記“眉山”(蘇軾)之“八面受敵”讀書法,云“每次作一義求之”,“勿生余念”?!跺羞b》作者深受此法影響,亦以“八面受敵”的巧妙方式撰著是書:
前人讀書倡導“八面受敵法”,我之讀《莊》、解《莊》,也是“每次作一意求之”,即讀前選定一個視角,有意識地探索、把握某一方面內容,依次推進。時日既久,所獲漸多,不僅初步連接起早已模糊不清的傳主身世、行跡、修為,而且從中讀出了他的心聲、意態(tài)、情懷,以至價值取向、精神追求,尋索到一些解紐開栓的鑰匙與登堂入室的門徑。經過幾度梳理、整合,像展開一把折扇那樣,在傳主這一軸心統領下,向外輻射式地伸出二十支扇骨。亦即圍繞著“逍遙游”這個主旨,按照這二十個大體上以傳主生命流程為序,相互聯結、彼此照應、互不重復、各有側重的專題,逐一充實、撰寫,一如勞蛛綴網,漸次成篇……
這里,請讀者特別注意上述引文中“逐一充實”“勞蛛綴網”八個字。本來作者使用“八面受敵法”展伸的“二十支扇骨”,就已經極盡全面、系統、精細之能事,現在又經“充實”“綴網”——實際也就是旁征博引、融匯貫通中外古今的過程,如此完成的莊傳,豈能不視野開闊!對此,只需看一看書末附錄的六十二種參考文獻(其中尚不包括論文),也就非常清楚了。
還必須指出的是,《逍遙》全書中的征引與貫通,做得極其自然,幾乎是信手拈來,而且恰到好處,反映了作者淵博的學識和高超的文字駕馭功力。其所引用文獻的作者,既有德高望重的中外名家,也有成果斐然、奮戰(zhàn)在第一線的中青年學者,還有初出茅廬、未露崢嶸的博士。只要相關文章有創(chuàng)新,可以說就難逃法眼,差不多悉數被網羅于書中。其融匯貫通的領域,舉凡政治、經濟、軍事、司法、科學、文化,無所不綜,甚至連好萊塢的明星也有涉及。如此的見識,這般的氣魄,非常難能可貴。從某種意義上說,這也將《逍遙》一書視野之開闊,推向了極致。
按照《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叢書創(chuàng)作的要求,叢書作者“必須在尊重史實基礎上進行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力求生動傳神,追求本質的真實,塑造出飽滿的人物形象,具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性和可讀性”。這里,“生動傳神”、“飽滿的人物形象”云云,說的是文學性問題;“尊重史實”、“追求本質的真實”云云,則是學術性問題。如何做到文學性與學術性的統一、結合,無疑是很難的事情。不過《逍遙》一書卻相當成功地邁入到了這一絕高的境地,并且使之成為全書的一大亮點。
一部作品是否“生動傳神”?是否能塑造出“飽滿的人物形象”?靠的是語言文字。凡讀過《逍遙》一書的人,可以說無不為其用語精確尤其文字之美而稱贊叫絕。這兒不妨舉兩例如下:
莊子接受感官的呼喚,放射出激情火花,又能隨時運用理性的抽象,營造出幽思玄想。如果說,他從詩那里找到了靈感的源頭;那么,哲學則使他獲得了悟解的梯航。在他身上,詩與哲學實現了有機統一,統一于對宇宙人生終極問題的思考與追問,統一于對龐大的外在的社會價值體系的棄置,而著眼于對生命、對命運、對人性的形上思索和詩性表達??梢哉f,莊子的不朽杰作,是在一個詩性最匱乏的時代,卻以其熠熠的詩性光輝,托載著思想洞見、人生感悟、生命體驗,而澤被生民,垂范后世。
莊老先生一生的足跡,絕大部分都是刻印在家鄉(xiāng)的黃土地上;然而奇異的是,他卻時時刻刻抱有一種窮愁羈旅、客中思家的孤獨感與漂泊感。作為一個辛苦的旅人,他在那晚鐘搖動的黃昏,此刻,料應正向著無盡的蒼茫,搜尋著僅僅屬于自己的一縷炊煙吧?
以上的實例,并非刻意選取,而只是隨手為之。實際上,《逍遙》全書的語言特點、文字風格,皆是如此。試想,似這般精準優(yōu)美的文字,這般富于哲理的話語,所塑造出來的人物形象,怎能不“飽滿”?又怎能不“生動傳神”呢?
作者為了增加語言的豐富性,還適量吸收了如“閑磕兒”之類的東北方言、如“拜拜”之類的外來語。其恰到好處的使用,自會平添光彩,獲得意想不到的效果。因篇幅關系,更多的例子就不再列舉了。
為使作品具有引人入勝的故事性和可讀性,必要的推理想象不可或缺;某些地方,甚至需要一定的合情合理的“大膽假設”。關于這一點,《逍遙》一書亦很成功。例如第十七章《哲人其萎》的描述就相當典型:
近來,體質大不如前,而他的經濟狀況卻依然十分拮據,虧得有幾個弟子時常接濟一些,才聊以度日。無奈,入秋以來一直是咳嗽不斷,只好纏綿病榻。幾個貼身弟子,明知師徒已經聚日無多了,更是時時守護在老師身邊。
……
莊子接連咳嗽幾聲,然后,喘著氣,用微弱的聲音說道:
我把天地當作棺槨,把日月當作雙璧,以星辰為珠寶,用萬物做殉葬,這樣的葬禮難道還不完備嗎?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
弟子說:
沒有棺槨厚葬,我們擔心先生會被烏鴉、老鷹吃掉了。
莊子談然一笑,說:
在天上被烏鴉、老鷹吃掉,在地下被螻蛄和螞蟻吃掉,二者有什么不同?從烏鴉、老鷹嘴里奪出來,送給螻蛄、螞蟻,何必這么偏心呢!
上引描述當中,莊子與弟子的對話見于《莊子·列御寇》,其他什么“入秋以來一直是咳嗽不斷”,什么“接連咳嗽幾聲”、“喘著氣”、“用微弱的聲音說”、“淡然一笑”等,都是想象描寫,用文學語言說便叫做虛構——當然,這絕非戲說,也非憑空捏造。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運用浪漫主義手法為作品增添靈性,提升意境。例如還是前舉的第17章,其第五節(jié)記述的那段作者在病房里同幾位文科教授、文化學者的“開懷縱談”,即很好的實例。在幾次論談中出場的G先生、H女士、眼睛S、D博士等,應該說實有其人,只不過這里以拉丁字母代替真實名姓罷了。而關于生死問題的談論、辯論,相信亦實有其事——也許就是作者所主持的若干次學術座談的藝術再現。不過當把這些植入《逍遙》書中特定的情景之后,明顯便具有濃濃的浪漫主義色彩了。尤其最后那段撫今憶昔的結束語,更顯絕妙:
于今,歲月的河川中,已是千帆過盡,昔夢追懷,只剩下雨絲風片,倒影屐痕,還在陪伴著漸近老境的文友們,在蒼茫的暮色里匆匆地行走。而最令人凄愴不盡的是,在我病后的第二年冬天,G兄竟以花甲之年死于車禍,提前“物化”,成了歷史人物。淡煙斜日,憑吊無綜矣!
此處對G兄的憑吊,實際也就是對傳主莊老夫子的憑吊。透過文句間散發(fā)的絲絲靈氣,我們似乎看到了那幽遠的極樂勝境!這一切的一切,仿佛讓人觀賞了一幕現代版莊周夢蝶、蝶夢莊周的夢幻??!
在一部傳記中,適當地插入一些詩作,會令行文顯得活潑生動,增加文學色彩?!跺羞b》的作者深諳此道,或在章節(jié)末以詩進行總結,或在關鍵處以詩做出概括等等。這當中,不少是引用前賢或詩家的作品,但也有本人的吟作——作者自謙稱曰“俚詩”“俚詞”。當然,書中最后一章《詩人詠莊》,集中展現詩作,自然屬于特例。其意義,前文已經論及,在此就不羅嗦了。
關于《逍遙》一書的學術性,集中顯見在該書一系列考證、梳理歷史事實的部分之中。特別是第二章《鄉(xiāng)關何處》對莊子故里的研究,可謂經典之作。眾所周知,《史記》記載的莊子籍貫,只是籠統的“蒙人也”三個字。而以“蒙”為名的地方,卻有多處;這樣就引起莊子究竟是何處“蒙人”的的爭議。其中,最主要的是“宋蒙”、“楚蒙”之爭;其他還有“梁蒙”、“齊蒙”、“魯蒙”等說法?!跺羞b》作者通過文獻比勘考證、實地調查研究等多種途徑,最后認定莊子為宋國蒙人。乍看起來,這一結論似乎把人們的目光重新帶回到唐之前以“宋蒙”說為定論的時代,但實際上卻是更高層次的一種回歸。前不久,看到《光明日報》“國學”版刊登的一篇文章,題目叫《〈莊子〉“之”證明莊子非楚人》。該文根據古漢語“之”字的用法,引《莊子·至樂》“莊子之楚”句,考證莊子確為宋人而非楚人。其揭示的內容,頗多新意。由此不免想到《逍遙》書中關于莊子出生地的考證,二者結論雖然相同,但路徑卻不同。新的研究成果無疑可以作為《逍遙》書的補充。
莊子畢竟是兩千多年前的人物,學者對他的研究,不少地方尚存爭議,不少已有的結論也需要重新再做探討。如何科學、客觀地對待這些問題,同樣是衡量學術性的尺度之一。《逍遙》一書的做法,應該說頗值得稱道。對于爭議問題,凡通過進一步研究可以得出明確結論者,《逍遙》作者在書中均詳陳自己的認識和見解,對問題做出應有的澄清,如前述莊子籍貫的探究即其適例;凡限于目前條件尚不能明確斷定孰是孰非者,則詳列諸家觀點,留待人們思考研究。對于那些有待商榷或被誤判的結論,《逍遙》作者在書中則明確表態(tài),給予批評糾正。如第九章批評某“前輩著名學者”關于《莊子·秋水·達生》所記孔子行跡屬于假托、捏造的結論“涉于武斷”,第十六章對清代某文藝評論家關于“《列子》實為《莊子》所宗本”論斷的辯駁等等,皆其實例。為了求真求實,作者考察辨析極其精細,關鍵地方甚至細致到版本的比對、勘校?!跺羞b》作者的上述舉措,反映了其嚴肅的治學態(tài)度,也顯示了其極高的學術素養(yǎng)。
總之,上述種種的文學性與學術性,在《逍遙》書中有機交織,相當準確亦相當藝術地向世人勾勒出了文化巨匠莊周的一生,展現了他的思想脈絡和巨大的文化魅力。
另外,作為一部古代文化名人的傳記,其必然涉及所引所用古文獻的通俗表述問題。應該說,《逍遙》一書對此做出的努力是建設性的。其所引古文,凡單獨列出者,均譯作現代漢語;凡隨文引用者,對那些難解字句則附以注釋或意譯。如此多種形式交錯,亦開創(chuàng)一種通俗化的新形式,對學術性通俗讀物的寫作有一定的借鑒價值。
按照通例,當說完了一部書的優(yōu)長處之后,還需要再談談它的缺點。然而對完滿如《逍遙》這樣的書來說,實在是件困難的事。如果搜索枯腸而言之,我覺得該書雖然做到了雅俗共賞,但圖文并茂卻非常不足。如今是一個讀圖的時代,一冊優(yōu)秀的書籍,倘若沒有足夠的配圖,顯然會令讀者感到失望?!跺羞b》一書除了開頭的一幅莊子側面肖像外,竟再無任何圖版和線圖,實是美中不足。當然,這并非作者之過,而屬出版社思慮不周。所以,這條意見是提給出版社的。
至于給作者提的問題,竊以為該書開始和結束的各章相當精彩,而中間部分相對單弱些。這自然與中間部分講述內容有關。那些理論性的東西,講起來難免枯燥。而這也恰恰給作家們提出了新任務:如何才能把枯燥的理論問題趣味化?
很有幸的是,在《逍遙》一書正式出版前有機會讀到作者的手稿,至今我還十分清楚地記得那初讀后深表贊嘆的心情。當時我自信滿滿地認為,這是一部大手筆的作品,其水平遠在其他已面世的莊傳之上。應《中國歷史文化名人傳》叢書編委會之邀,我曾為《逍遙》寫了一段簡短的評語,現雖然已被刊印在該書的封底,但在這里我愿把這段評語再抄出來以結束本文:
作者以全新的視角,生動優(yōu)美的語言,為世人展現出一個有血有肉、生活于兩千多年前的莊子,使我們有幸在今天還能如此拉近同這位文化巨人的距離,了解他的成長歷程、思想軌跡和性格特點,了解他的重大貢獻與巨大影響。這是一部極具個性特點的上乘之作。
二○一四年三月八日草訖于西北大學桃園區(qū)鏘音閣
(責任編輯 高海濤)
黃留珠,西北大學文博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秦漢史研究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