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同
連著幾個周末都在外地工作,晃眼就到月底27號,想著之前對外婆承諾的“我一定每個月都回來看你一次”即將失效,心里滿是愧疚感。
給外婆撥了一通電話,照例很快接起來,仍是大嗓門在話筒里問:“哪位?!”
我見過很多人的爺爺奶奶,無一不是因為聽力下降所以大嗓門,但唯獨外婆是例外,她的大嗓門由來已久,隔著電話聽起來顯得中氣十足非常健康。
我十分抱歉地對外婆說:“外婆,最近周末都比較忙,這個月不能去看你了?!?/p>
外婆說:“沒關系,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來呢?”
“下個月,一定回去看你。”
“今天幾號?。俊?/p>
“27號了?!?/p>
“那你是下個月1號還是2號回來???”外婆問得特別自然。
我突然那么一愣,說實話,對于外婆即時的反應,我常常分不清楚是她幽默感太強,還是因為心里確實是那么想的。因為想我,所以希望我能盡快回去?還是覺得這個笑話說出來,我仍然會像當年一樣哈哈大笑,然后對外婆說:“你不要逗我啦。”
這樣的外婆并不大大咧咧,反而很心靈手巧。媽媽說:“小時候,我和其他四位舅舅姨姨的衣服鞋子都是你外婆一個人縫制的。對,還包括你的?!?/p>
“我的?”
“你小時候不是穿過你小姨的衣服嗎?那些也都是你外婆一手縫制的。”我媽一臉自豪,絲毫沒有察覺我受重創(chuàng)的內心——我小時候穿過的帶蕾絲花邊的衣裳果然是我小姨的童年服裝!難怪我一度那么那么娘!
那時,外婆帶著全家生活在全國有名的大吉山鎢礦,在電話接線員的崗位上。由于父母是醫(yī)務人員,常常夜里加班,而我夜間醒來找不到他倆,就會哭著跑到醫(yī)院,在病房走廊上一頓大哭,誰都攔不住。那時的我4歲,父母沒辦法,便又把我扔回了江西外婆那兒。
因為知道我怕孤單,所以外婆上班也會帶著我,任我在電話接線間里胡來——比如把各種線拔出來,插到不同的孔里,她總是樂呵呵地看我,然后再十分有耐心地把它們一一恢復原位。后來我就不讓她看著,而是讓她轉過身數二十下亂弄一氣,然后再看外婆把正確的線插回正確的位置——現在想起來,這簡直就連連看的最早版本的最高境界嘛。我想如今外婆以80好幾的高齡仍然如此靈動且冰雪聰明,一定與我當年對她連連看的培訓密不可分。
因為這樣每天都和她粘在一起,所以誰都不能取代外婆在我心里的地位,當然我也絕對不允許別人取代。后來表弟出生了,我很愛表弟,所以當外婆帶他的時候,我也會一直在旁邊跟著,外婆每次哄好表弟之后,就會回過頭來和我對視一眼,我便迅速扭頭,我不想讓她知道我那么在意她對我的關心,我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在妒忌表弟所受到的關心。
其實每次她回過頭看我的時候,我都特別開心,雖然我裝作滿不在乎,但是如果有一次她沒有按時看我一眼,我就會非常難受,情緒跌到谷底。
有一次全家吃飯,我和表弟和其他的鄰居在院子里玩,外婆跑出來叫了一聲表弟的名字,讓他趕緊洗手吃飯。但因為沒有叫我,我故意不進屋,故意不吃飯。后來小舅出來喊我,我也是極不情愿地跟著進了屋,一整晚都處于極度的難受之中,我覺得外婆已經不在意我了,表弟已經完全成為她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了。長輩們都問我怎么了,我只搖頭,什么都不說。外婆走過來也問我怎么了,我把頭扭過去,仍然什么都不說,唰,兩行眼淚就流了出來,憋著不哭,鼻涕也流出來了。
外婆看我什么都不說,默默地嘆了一口氣,準備轉身去收拾餐桌。我突然從后面跑上去一把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腰間,大哭了起來,然后反反復復一句話:“為什么表弟叫你奶奶,而我要叫你外婆,為什么我要叫你外婆?!比胰硕笺蹲×?,不明白我的意思。
小舅跟我解釋:“因為舅舅的孩子叫舅舅的媽媽就是奶奶啊,阿姨的孩子叫阿姨的媽媽就是外婆?!?/p>
“我不要叫外婆,我也要叫奶奶。因為外婆,有個外字,我不要這個外字,我不是外面的!”我咽著鼻涕眼淚上氣不接下氣說出這么一長串,哭得天花亂墜,卻‘轟的一下把所有人的笑穴給點了。我一看他們笑得那么厲害,我哭的聲音就更大了。外婆蹲下來,抱著我,又好笑又心疼我,眼里也全是眼淚,她說:“好好好,我不是外婆,以后你不要叫我外婆了,你叫婆婆奶奶都行?!?/p>
這件事情是后來外婆告訴我的,我都不敢追問任何細節(jié),因為任何追問都是對自己的諷刺啊。外婆回憶起來的時候眼里帶著向往的閃爍,她說:“小時候你一直跟著外婆,后來你去讀大學了,又去北京工作了,現在我們一年都見不到兩面,幸好那個時候我們一直在一起?!?/p>
我聽得懂外婆的意思,我長大了,回到她身邊的機會就更少了。我向她保證,一定會爭取更多的時間來陪她的。
直到三個月前。媽媽給我打了一個電話,話還沒說兩句,就在電話里哭了起來,她說:“你外婆腦血栓住院了。我給外婆家打電話打了幾次都沒有接,我覺得不對就去外婆家找她,打開門才發(fā)現外婆腦血栓倒在客廳里幾個小時,動也動不了……”說著泣不成聲。
我的頭“嗡”的一聲就炸了,外婆住院了?
我語無倫次,不知道該問什么問題,最后憋出一句:“那現在呢?”
“現在已經度過危險期了,清醒了,認得出我們,但是說不了話了。”
不知怎的,我那一刻并沒有因外婆不能說話而難過,反而我突然覺得好幸運,起碼外婆還認得我。
連夜,我趕回了湖南,心急如焚。
從公司去機場的路上,從機場去高鐵的路上,從高鐵回家鄉(xiāng)的路上,往事一幕又一幕在眼眶里打著轉,滴滴答答滑落在焦急的歸途中。
從長沙回郴州的路上,媽媽給我電話,語氣里有掩飾不住的興奮:“你外婆簡直神了,不僅神智清醒,而且說話也恢復了,你等一下,外婆要跟你說幾句?!?/p>
然后外婆的聲音就在電話里出現了,依舊是大嗓門,只是語速變慢了很多,像隨身聽沒電的感覺。她在那頭匯報她的病情讓我不要擔心,我在這邊接著電話無聲地落淚。
“不要擔心”四個字是我從外婆口中聽到的最多的詞。小時候帶我,她對我的父母說不要擔心我。等我讀完大學開始北漂之后,她總對我說不要擔心她。
有時候,不要擔心確實是一種安慰。有時候,不要擔心只是不想添麻煩。
我知道外婆不想給我添麻煩。
她喜歡每天打開電視,到處找有沒有我負責制作的節(jié)目。
她從不主動給我打電話,但每次我一打電話,鈴聲響一下她就能接起來。
每次我給她打完電話,我媽就會打電話過來表揚我,說外婆特別開心,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能給我媽打電話分享其喜悅。
外婆的病情恢復神速,我便承諾之后每個月都一定要回湖南看她一次。因為這樣的近距離接觸,我才更了解了外婆。一次回去的時候,我問照顧她的阿姨她在哪兒,阿姨說外婆在衛(wèi)生間洗澡,我看衛(wèi)生間是黑的,正在納悶。阿姨說外婆洗澡的時候從來不開燈,怕浪費電。
我的火躥上來了。立刻在外面把衛(wèi)生間的燈打開,然后用命令式的口吻對里面說:“外婆,如果以后你洗澡再不開燈,我就不來看你了?!?/p>
里面沉默了大概一秒之后,立刻回答:“好的好的,我開就是了?!?/p>
后來,以及現在的我,已經學會了如何威脅她。
如果不穿我買的新衣服,我就不去看她了。
如果夏天不開空調,我就不去看她了。
如果再吃上一頓的剩菜剩飯,我就不去看她了。
其實,大概從她80歲開始,我又變成了那個心里滿是心思,只能自說自話的小男孩了。
比如打電話時,我不敢說自己想她了,我怕她會更想我。
比如她每一年過年給我的壓歲錢我都留著,不敢拆。
我怕拆了,她給我的最后一份壓歲錢就沒了。
(轉載自《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