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春

苦 楝

土街筒子不長，也只一百來米，兩邊蓋滿高低參差的房子，房子由土坯壘成，一家賣雜貨的店子，一家鐵匠鋪，加上逢集才有的豬肉案，時而發(fā)出轟鳴聲的糧食加工廠，和十來戶散散落落的人家，就是它的全部了。逢集時熱鬧些，方圓十華里地的人都向這趕，買點(diǎn)針頭線腦，稱上斤兒八兩肉，目標(biāo)明確，露水般的集市，太陽當(dāng)頂，自然而然散了。即便如此，吸引力還是大得無邊，起個絕早，匆匆的去，又匆匆的回。肉要肥肥的，針要一根根的挑，線要一條條的理， 遇上家有喜事的，還要扯上二尺紅頭繩，讓大姑娘小媳婦高興上一乘。閉集天，街筒子顯得寂靜，雜貨店、鐵匠鋪無精打彩，撂棍打不到人的土街，一群野狗圍著厚實(shí)的豬案板打轉(zhuǎn)，狗來自四鄉(xiāng)八野，相互熟悉的不多，狠狠的打上一架，再尋常不過了。偶有急需油鹽醬醋的，把雜貨店的門敲得山響，懶懶的才會傳出一聲應(yīng)答，閃出半張臉來，頭發(fā)像雞掏的一樣亂，也不知在干何營生。

實(shí)際上土街是有年景的，日本鬼子侵占時，就在這設(shè)過崗樓，老年人說，站崗的鬼子不過十七、八歲，嫩嫩的秧子，在鄉(xiāng)間還是不能負(fù)重的年紀(jì)，挺著明晃晃的刺刀，吆五喝六，全指望手中的快槍。鬼子人小鬼大心毒，曾有趕集的人多瞅了幾眼，付出的代價是肚子上戳出了小碗口大的窟窿，連腸子也冒了出來。土街上有家私塾館，先生姓黃，開館收學(xué)生，老先生胡須拂揚(yáng)，講起來頭頭是道，對著旗桿一樣戳著的小日本鬼子，斯斯文文的罵上幾句，刻骨刻肉。懂事的學(xué)生便多出了心思，有幾個年齡略大的干脆放棄了學(xué)業(yè)，乘著夜色，跑到了山里，人五人六的穿上了軍裝，讓土街多出了槍聲和硝煙的味道。黃老先生最終把自己吊在了土街的一棵大樹上，樹叫楝樹，一樹的果子正黃。秋風(fēng)掃過，楝果相互碰撞，發(fā)出沙沙的鈍叫，沁人而又明快。土街轟了一筒子的人，拿著鍬刮鋤頭、抬上黃老先生，在土街走了一個又一個來回，都說黃老先生的身子沉，沉得十幾條大漢抬得噓噓亂喘，一臉的汗一臉的淚。老先生怒目而張，雙拳緊握，眼抹平了又張開，手指理順了又握住。留下了核桃大的幾個字，布滿了身上穿著的府綢大褂：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莫忘告乃翁。字蒼勁有力，直逼他瘦骨如柴的身子，筆鋒似刀，刻得見血見肉。從此土街一段時日沒了集市，裝滿了凋落和蕭條。

記事時，土街最高挺的是吊過黃老先生身子的苦楝樹，由于它的存在，周邊的房子顯得矮小不堪，樹的陰涼四散的向周邊擴(kuò)張，大熱天，趕集的人席地而坐，抽上一支煙，任活躍的鳥兒在頭上飛來飛去，鳥糞“嗒”掉在頭上，忘不了罵上一句，還是舍不得離開，再續(xù)上一支煙，深深的吐納一氣。

吸引我們目光的除了雜貨店一分錢一粒的山芋糖，最多的還是鐵匠鋪，師徒二人，一個掌鉗、一個拿錘，“叮叮當(dāng)當(dāng)”的忙活不停。做徒弟的辛苦，忙中還得抽身拉動風(fēng)箱，鼓動得爐火張張狂狂，他們變魔術(shù)般的將一砣生鐵，打造成刀、鍬、鋤頭的形狀，然后細(xì)細(xì)的修磨出鋒來。師徒二人一概的理著“葫蘆頭”，一根發(fā)絲都不見，爐火映在他們的頭上，閃閃爍爍，亮得有分有寸。我們搶著去幫忙，大風(fēng)箱不是隨意拉得動的，三兩個玩伴一起上，也僅是拉出半箱風(fēng)來?；丶胰缜『泌s上“剃頭匠”來做活，大多吵著要剃個“葫蘆頭”，父母答應(yīng)的很少，如有剃成的，會令我們追著趕著，羨慕上好長一段時間。那時心中最想的是長大后做個鐵匠，像土街上的師徒二人一樣，把鐵當(dāng)作泥巴來玩。

家離土街不遠(yuǎn)，走上三華里土路就到了。逢集的日子，跟著母親趕集，再高興不過了，哼哼嘰嘰的，總能混上一兩顆糖粒，看到尋常郢子里沒有的熱鬧。碰上起油鍋炸點(diǎn)心，如果母親的口袋尚有余錢，還能吃上三分錢一個的獅子頭，脆脆的香，一點(diǎn)點(diǎn)掰著慢慢的吃，慢慢的品。到了六七歲時，就有了一人趕集的機(jī)會。記得七歲那年，爺爺去世，奶奶跌斷了腿，母親生下我的二妹妹，父親在外地工作，眼見家中斷糧了，母親讓我背上半袋稻子去糧食加工廠。平時輕松的三華里路程突然變得遙遠(yuǎn)，走到土街時露水集已早早散去了。排了長長的隊，上磅過稱，交了一毛錢的加工費(fèi)，終于把稻子加工成了米，糠也是丟不得的，于是將口袋一扎為二，一頭放米，一頭放糠，架在脖子上一步步向家“挨”去。那天不長的土街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百來米的街筒子，充滿了磕磕絆絆的障礙。在合抱粗的苦楝樹下我第一次像個男子漢，席地而坐，聽著風(fēng)聲過耳，將不長的土街深深的刻進(jìn)了心里。

土街邊有一條小河長年潺潺流動，水從遠(yuǎn)遠(yuǎn)的山頭流來，河上有橋，青石板光滑鑒人，河邊常年有人汰衣、淘米、洗菜，如同宿命般，土街的故事在河的兩岸時有發(fā)生。土街上的人似乎比別處的人鮮亮一些，我最好的玩伴在青春的歲月里，愛上了土街上的一個女孩，女孩一襲紅色連衣裙打中了他，他們愛得如癡如醉，可惜女孩的父母死活不同意，兩家人瘋吵瘋鬧，甚至大打出手，誰也想不到，烈性的女子，在一個月明星稀的夜晚，從石板橋上直直的栽了下去，將一襲紅色丟在了橋的護(hù)欄上。而我的玩伴在痛不欲生的癡迷里，竟懷抱紅色連衣裙，將自己吊在了若干年前黃老先生自盡的苦楝樹上，此時，卻是楝樹開花的季節(jié)，聽不見楝花低語，初夏的風(fēng)吹過，一片死寂。土街就這般在錐心的痛楚中老去。

土街偶爾的在記憶中活著。起先是苦楝樹訇然倒下，之后是街筒子的土房被歲月壓垮。當(dāng)我再次面對它時，土街的遺址邊，小河早成了穿堂的風(fēng)景，過去僅三五個壯漢穿行也要仄著肩的街道，寬闊得可涌過狂猛的心跳。想起過往，看看現(xiàn)今，只能說生和死都同樣的值得玩味，值得用心用手去一遍遍的撫摸。

醫(yī) 事

一條小河沿土街而去，風(fēng)生水起，嘩嘩的四季靜不下來。街卻不一樣，逢集天熱熱鬧鬧，閉集的日子就閑靜下來，和周邊的郢子差不多，幾戶人家的炊煙稀稀落落，人全散落在四野的土地里，細(xì)細(xì)的拾掇莊稼，一心一意的揣捏泥巴。三先生的門戶倒沒清靜下來，逢集天人來人往，閉集時人也三三兩兩的走動不停。三先生姓董，是省城下放的醫(yī)生。

鄉(xiāng)間稱為先生的人不多，除了若干年前以身報國“烈”到極處的私塾黃先生之外，董三先生是第二位，何況又是狂熱的革命年代，一律都以同志相稱，稱之謂先生自然有它的道理和鄉(xiāng)間人心中度出深刻。董三先生入住土街時年歲應(yīng)該已高了，花白的頭發(fā)，一把順順溜溜的胡須，清癯的身子到處顯現(xiàn)出老態(tài)。據(jù)說董三先生自小隨父親學(xué)醫(yī)，望、聞、診、切得了不少的真?zhèn)?，到了成年已是省城一家中醫(yī)院小有名氣的醫(yī)生了，下放時更是著作等身，背負(fù)著反動學(xué)術(shù)權(quán)威的包袱。董三先生是本地人，出生的郢子離土街也就六七華里，少小離家，郢子里已無他的片瓦寸土、立錐之地，“上頭”也可能是照顧他，就在土街找了間房子，土墻草頂，草草安頓了。

三先生的手段在一次逢集天展現(xiàn)了出來。那天趕集的人多，三先生閑來無事，和來來往往的人群打打招呼、開開玩笑。突然看到鄰村的二禿子倒在了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趕集的鄉(xiāng)親“轟”的一下就圍了上去，七嘴八舌，望著二禿子牙關(guān)咬緊，痛苦的抽搐都無處下手。三先生的老態(tài)在這一瞬間消失了，他急急撥開圍觀的人群，單膝跪下，一雙眼睛鷹隼樣直逼二禿子，一連串的動作麻利干脆，隨手找了根苦楝樹的枯枝，撬開嘴硬性地塞在了二禿子的牙關(guān)間，大拇指狠狠的向二禿子人中切去，誰也沒看明白什么時候，幾根銀針已扎進(jìn)了二禿子的多個穴位。三先生席地而坐，讓二禿子的頭靠在他的懷里。一聲“苦兒”的長嘆，二禿子醒了過來，咬破的舌尖鮮血直流，漠然的看著四周。三先生的目光柔和了起來，丟下一句話：你是“羊角瘋”，明天來找我吧。三先生的名氣在土街大振，也就從此以后，人們改變了稱謂，男女老幼一律稱他為董三先生。

找董三先生看病的人多了起來，鄉(xiāng)土人命賤，頭痛腦熱、傷風(fēng)感冒挺挺就過去了，不到萬不得已很少去醫(yī)院。找董三先生“麻煩”的大都是疾痛難忍的疑難雜癥，三先生人隨和，來者不拒，把望、聞、診、切反反復(fù)復(fù)的做了一遍又一遍，臨了送上一把草頭方子，或者囑咐逢單、逢雙再來，扎扎針、拔拔火罐?？床〉娜穗S手丟下幾個雞蛋、一把蔬菜，三先生執(zhí)意推推拉拉。拒絕不了，三先生只能收下，布滿老年斑的臉紅紅的，倒像他欠了別人許多。

春天過后，沿土街的小河兩邊長滿了形形色色的植物，略有閑暇的三先生會背著手慢慢的一路走去，眼不閑落、手不空著，不多會，手邊就多出了一堆半邊蓮、馬鞭草、車前子、小鵝腸、奶腥草、枸杞頭之類。帶回去的草們攤在篩子里曬干，一捆捆扎好，成了三先生別人碰不得的寶貝。可能就在那時，和我一樣的許多人對田間的植物感起了興趣，知道了磕磕絆絆伴我們生長的草根、草花、草籽，還有著眾多的作用。比如半邊蓮是治療蛇傷的良藥，有毒蛇出沒的地方，半邊蓮一定相伴著生長，是它的克星;比如車前子清熱、利尿;比如馬鞭草解毒、苦澀，是治療鉤端螺旋體病的最佳藥品……甚至在一段時間里，我還生出了拜三先生為師的念頭，尾隨著他采藥辨草，盯著他手中的動作，一遍遍按住自己的脈搏，感受心臟跳動的力量。最終沒能如愿，那已是后話了。

二禿子的羊角瘋治好了，多年不育的李家四嫂一下生了個雙胞胎，孫二順的老寒腿又能踢死牛了……董三先生的名氣越來越大，連縣城、省城也有人慕名前來診治。三先生還是平平淡淡的生活在一間四面來風(fēng)的土房里，偶爾也會端條細(xì)及及的長條板凳，坐在土街的苦楝樹下，聽?wèi){過街風(fēng)吹亂他花白的頭發(fā)、拂拂揚(yáng)揚(yáng)的胡須。他的心似乎很靜，遠(yuǎn)離塵世的喧囂，過往都已過去，落腳于土街，他把自己的根扎下了，盡管這根老得很難吸動地氣，但畢竟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泥土比別處養(yǎng)人、通透。

幾年后，三先生把自己的孫女接了過來，孫女十六、七歲的樣子，城里人長得好，白白凈凈、斯斯文文，一襲白裙子在土街扎眼。孫女成了他的助手，望、聞、診、切，三先生手把手的教她，沒多久，一些小來小去的毛病，她的孫女也能看個八九不離十了。我隨三先生學(xué)醫(yī)的念頭隨之也打消了。又過了幾年，三先生無病而終，苦楝樹下，土街人給他操辦了隆重的葬禮，墳就立在土街的小河邊，一場雨后，墳包上長滿了青青草，草急急地長、急急地拔節(jié)、急急地開花，一片濃濃的藥香味，繞著墳地四處彌漫。而在這之前，董三先生的孫女和土街的原住民朱家后生喜結(jié)連理，三先生的嘴笑得合不攏。

土街的醫(yī)事由之延續(xù)很久，很久……

責(zé)任編輯? 魯書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