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賦韻作為自覺的批評，肇端于魏晉齊梁，完成于唐代科舉“詩賦取士”，其間包括“韻書”的編纂和運用?？疾椤百x韻”由寬松到嚴緊，與賦史變遷相關(guān)，即賦從“口誦”到“文本”，標志賦體由聽覺鑒賞向視覺鑒賞的轉(zhuǎn)移；賦的聲律從“方音”到“官韻”，標志了賦韻由區(qū)域漸趨統(tǒng)一；從“賦創(chuàng)作”到“賦批評”，顯示出“韻”學(xué)進入“賦”學(xué)的歷程，其中最突出的是由重“節(jié)奏”向重“韻腳”的轉(zhuǎn)移。這一過程所標明的賦韻批評的完成，又取決于科舉考賦中首重“押韻”與最忌“聲病”的制度與風尚。而賦作為語言的藝術(shù)，其押韻、設(shè)辭、聲勢、儷語等創(chuàng)作特征，必然進入賦學(xué)批評視域，其論“韻”，則首在聲病與賦禁，這是“韻”介入賦體的重要表現(xiàn)；次在賦韻與制度，這緣自賦的宮廷文學(xué)性質(zhì)，落實于賦韻批評，則是由漢至唐從雅、鄭樂教爭鋒到韻腳協(xié)律的轉(zhuǎn)變；三在賦韻與氣勢，從而體現(xiàn)其音節(jié)美，這又具有辭賦章句學(xué)的意義。

〔關(guān)鍵詞〕賦體；聲律；官韻；賦韻批評；辭賦創(chuàng)作規(guī)范；賦韻

〔中圖分類號〕I22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4769（2014）02-0188-10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中國辭賦理論通史”（09BZW073）

〔作者簡介〕許結(jié)，南京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中國賦學(xué)會會長，江蘇南京210023。有關(guān)賦韻的研究，無論是依附于詩、文韻例的探討，還是專門的論述，如宋人鄭起潛《聲律關(guān)鍵》之論八韻賦之“壓韻”法、清人王之績《鐵立文起》之“論賦韻”等，古人敘說已多，而現(xiàn)代學(xué)者對具體賦作與賦韻的關(guān)注，或見于語言學(xué)論著，如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中有關(guān)這一時段賦家用韻的討論；或見于專題論述，如王兆鵬《唐代科舉考試詩賦用韻研究》對唐代功令甲賦用韻的討論；或見于賦史撰述，如鈴木虎雄《賦史大要》對清代“時賦”用韻特色的討論。然諸家所論，皆以韻書衡賦文，而對賦體由聲律到音韻的變遷，賦韻對賦家創(chuàng)作的意義，則鮮少敘述。緣此，本文不擬限于賦作與賦韻的分析，而是將研究視域投放于賦體與賦韻，觀瞻賦韻批評之演進，闡發(fā)賦韻對賦作的規(guī)范及意義，并期對當前頗為熱鬧的辭賦創(chuàng)作提供一點歷史借鑒。

一、從聲律到音韻

賦之為體，歸其大類為韻文，所以在唐、宋以后的賦格、賦話類論著中，賦韻被奉為作賦第一要則。清人余丙照《論押韻》認為“作賦先貴煉韻”，其煉韻之法：

凡賦題所限之韻，字字不可率易押過，易押之字，須力避平熟，務(wù)出新意，庶不至千手雷同……押官韻最宜著意，務(wù)要押得四平八穩(wěn)。凡虛字、俗字、陳腐字、怪誕字，總以典切不浮者押之，要知試官注意全在此處。所限之字，大約依次押去，押在每段之末為正?；蛞庥兴?，亦不必過拘。押官韻外，所用散韻，須擇新麗流活之字押之，切不可押生澀字及陳腐字，尤不可湊韻硬押?！鲭U韻，正須善押，要有舒展自如之致?！庙嵰俗儞Q，如連押實字，連押虛字，或連押同音者，皆賦家大忌也，須相間而用之。〔1〕

緣此“押韻”諸端要求，所以他接著指出“押韻工穩(wěn)，足為通篇出色”。〔2〕至于押韻在賦作中的功用，前人言述亦多，如南宋時鄭起潛上《聲律關(guān)鍵》于禮部，其中論及“押（壓）韻”則聲稱：

何謂壓韻？前輩云：“如萬鈞之壓，言有力也?！庇麎喉嵱辛?，須有來處。能賦者，就韻生句；不能者，就句牽韻?！?〕

這里已將賦家壓韻與用典（來處）結(jié)合起來，內(nèi)涵經(jīng)典意識與創(chuàng)作技巧兩方面。尤其是鄭氏所言“就韻生句”，與古賦聲律之渾然天成相稱；而“就句牽韻”則“新賦”（律體）之“賦病”之癥候，這其中以“律”法“古”的思緒間，隱含了一段漫長的賦韻歷史，那就是由自然聲律到講求音韻的過程。

古賦創(chuàng)作，自然合律，而賦韻作為一種自覺的批評意識，則肇端于魏晉齊梁，完成于唐代科舉“詩賦取士”之法，其間包括“韻書”的編纂和運用。盡管明清時期復(fù)興古韻，對楚漢辭賦用韻法則多有考論，如顧炎武《音論》對古韻的稽考，王念孫《詩經(jīng)群經(jīng)楚辭合韻譜》定古韻二十二部及對兩漢賦韻的整理，陳第《屈宋古音考》、江有誥《楚辭韻讀》（附《宋賦韻讀》）對屈宋賦用韻的探討，陸繼輅對班婕妤賦“通篇四韻”而不同于《詩經(jīng)》用韻的論述，〔4〕特別是近人的研究，如前揭羅常培、周祖謨《漢魏晉南北朝韻部演變研究》第七章從方言探討司馬相如、王褒、揚雄、班固、傅毅、張衡、蔡邕等賦作的用韻特征，成績斐然，但終屬后世“以韻衡賦”的追溯性研究，因為在南北朝以前，幾乎沒有論及賦韻的。誠如沈括所言：“古人文章，自應(yīng)律度，未以音韻為主。自沈約增崇韻學(xué)，……自后浮巧之語，體制漸多，如傍犯、蹉對、假對、雙聲、疊韻之類?！薄?〕所以漢晉時代的賦學(xué)批評，多集中于“賦源”與“賦用”而兼及“賦體”的探討，至于音韻，其批評僅表現(xiàn)于猶如自然天籟的聲律，如劉勰《文心雕龍·聲律》：

夫音律所始，本于人聲者也。聲含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故知器寫人聲，聲非學(xué)器者也。故言語者，文章關(guān)鍵，神明樞機，吐納律呂，唇吻而已。古之教歌，先揆以法，使疾呼中宮，徐呼中徵。夫（商）徵羽響高，宮（羽）商聲下；抗喉矯舌之差，攢唇激齒之異，廉肉相準，皎然可分?！?〕

其說雖已受到齊梁聲律學(xué)之影響，然對文章的聲律是重本原而略技巧，仍與早期賦學(xué)批評相契合。即使到后世嚴律尊韻之批評興盛，學(xué)者對楚漢辭賦用韻仍取寬泛的態(tài)度，即“自由”與“同用”（合韻）。如王之績論“賦韻”引《文體明辨》評《子虛賦》：“有一句用韻者，有二句用韻者，有三句用韻者，有五句用韻者，有二、三句無韻與上下不相葉者。豈古體若此歟？”〔7〕此古賦用韻較自由例。又如今人簡宗梧以《廣韻》為證，考查司馬相如《美人賦》通押四十一處，十度換韻，由此“證明該賦不是齊梁人的作品”，〔8〕此西漢賦多通押換韻例。

如果從早期賦史探尋“賦韻”由寬松到嚴緊的批評歷程，則有以下三方面值得思考：

一是從“口誦”到“文本”，標志賦體由聽覺鑒賞向視覺鑒賞的轉(zhuǎn)移，“韻”在賦文中的呈現(xiàn)也標明了聽覺鑒賞對視覺鑒賞的聲律提示。漢人論賦不言“韻”，但多與詩樂之聲教相關(guān)，如揚雄《法言·吾子》所謂“詩人之賦麗以則，詞人之賦麗以淫”〔9〕與當時樂府“雅”、“鄭”聲樂有關(guān)系，《漢書·藝文志》引述“不歌而誦謂之賦”及班固《兩都賦序》引述“賦者，古詩之流”，皆內(nèi)涵詩（樂）教傳統(tǒng)意義。尤其是“不歌而誦”的口誦效果與聲律鑒賞，于西漢賦表現(xiàn)最為突出，如《漢書·王褒傳》記述漢元帝為太子時喜好王褒所撰《甘泉頌》、《洞簫賦》，“令后宮貴人左右皆誦讀之”，〔10〕以誦賦獲取聲樂鑒賞之需。對此，萬曼早在1947年發(fā)表的論文《辭賦起源：從語言時代到文字時代的橋》中，考察“用詩”與“口賦”的關(guān)聯(lián)，梳理辭賦文學(xué)的起源及演進，以“把握住辭賦的根源——語言的緣故”〔11〕，匠心獨運。正因為賦本語言，往往“形容之詞，在聲不在義”〔12〕，所以由語言的天然聲律轉(zhuǎn)向文字的拘守音韻，引起后世論韻學(xué)者產(chǎn)生了一代有一代之韻及對當世創(chuàng)作受制于韻書的困惑。清初徐乾學(xué)為毛奇齡《古今通韻》作序有“韻者，樂之節(jié)?！剿嚕惶毓彭嵅豢蓡?，即如律韻有誤并者，有誤移者”〔13〕對時韻的批評，雖重“古”而輕“時”，然于賦韻批評之形成與演進，是有借鑒意義的。

二是從“方音”到“官韻”，標志了賦韻由區(qū)域漸趨統(tǒng)一，這也是韻書編纂與賦韻批評興起的重要征象。古賦創(chuàng)作多用方言，有方言故有方音，故而用韻多具區(qū)域特征，并無統(tǒng)一之標準。盡管漢代由西而東，“合韻”現(xiàn)象普遍出現(xiàn)，“以北方話為基礎(chǔ)的民族共同語（普通話）已經(jīng)形成”，〔14〕但賦家運用方音仍極突出，這甚至影響到后世南北賦家用韻的差異。而語言學(xué)家研究上古、中古音韻，也多用方音印證文本，如顧炎武論《詩》《易》參用方音，究其本原，正如清人陳壽祺《與王伯申詹事論古韻書》所言：

①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年，485頁。按：《南史·王筠傳》“五激”作“五的”，“五雞”作“五兮”。近觀諸家論音韻書，私疑顧亭林、江慎修四聲通押及《詩》《易》參用方音之說，未可厚非。何者？魏晉以前，本無四聲之別，高下清濁，取其同類而已。至于閭巷謳謠，發(fā)于婦孺，往往矢口成歌，自協(xié)聲調(diào)，輶軒所采，未必更加潤色，糾以韻書。間不盡諧，至今猶然?！?5〕

因為“自協(xié)聲調(diào)”，故多方音，且較寬泛，落實賦作，陳氏文中繼而例舉揚雄《甘泉賦》中“芝、虬、綏、纚、開、旎、旗”為韻，以為“支、脂、之三部同用之證”?！?6〕這種“同用”或“合韻”，是漢賦寬韻的表現(xiàn)，也是由方音到附合官方語音的過程。特別是漢代賦家由藩國歸朝廷而成為宮廷言語侍從，其作品中方音的消解成為必然的創(chuàng)作走向。而當賦韻批評興起后的唐、宋時代，一個最耀眼的詞語就是“官韻”，試舉唐、宋論“官韻”文獻各一例：

近來官韻多勒八字，而賦體八段，宜乎一韻管一段，則轉(zhuǎn)韻必待發(fā)語，遞相牽綴，實得其便，若《木雞》是也。若韻有寬窄，詞有短長，則轉(zhuǎn)韻不必待發(fā)語，發(fā)語不必由轉(zhuǎn)韻，逐文理體制以綴屬耳。（佚名《賦譜》）〔17〕

少游言：“賦中工夫，不壓子細，先尋事以押官韻，及先作諸隔句。凡押官韻，須是穩(wěn)熟瀏亮，使人讀之不覺牽強，如和人詩不似和詩也?！保ɡ顝D《師友談紀》）〔18〕

“官韻”之設(shè)，雖緣科場功令，僅限于唐宋以后考試文體（賦），但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現(xiàn)象，顯然與韻書對賦創(chuàng)作的干預(yù)及賦韻官方化進程緊密相連。

三是從“創(chuàng)作”到“批評”，是“韻”學(xué)進入“賦”學(xué)的歷程，也顯示了賦重“節(jié)奏”向更重“韻腳”的轉(zhuǎn)移。古賦創(chuàng)作首在謀篇，有篇法而無句法、字法，明人王世貞論騷、漢辭賦時描繪其閱讀情狀云：

騷覽之，須令人裴回循咀，且感且疑；再反之，沉吟歔欷；又三復(fù)之，涕淚俱下，情事欲絕。賦覽之，初如張樂洞庭，褰帷錦官，耳目搖眩；已徐閱之，如文錦千尺，絲理秩然；歌亂甫畢，肅然斂容；掩卷之余，傍徨追賞?！?9〕

讀楚騷、漢賦雖有不同的情境，但卻猶如傾聽一曲宏整的樂章，表現(xiàn)出結(jié)構(gòu)美與節(jié)奏美，無論是讀枚乘《七發(fā)》七段構(gòu)篇，還是司馬相如《天子游獵賦》三段對話與描繪，均使人感受到宏衍博麗的氣象。在其中，是很難找到警句或字眼，更不易捕捉“韻”字的力量。只是隨著東漢宮廷言語文學(xué)侍從地位的失落，宮廷大賦的解體，在野文人詩賦創(chuàng)作的興起，“文人化”與“韻律化”成為魏晉賦風轉(zhuǎn)折的標志，由此也出現(xiàn)了有關(guān)賦文“韻”字的關(guān)注與批評。例如陸云作《九愍》，其中《悲郢》有云：“君在初之嘉惠，每成言而永日。怨谷風之悠嘆，彌九齡而未徹。愿白獻于承間，悲黨人之造膝。舒幽情其曷訴，卷永懷而淹恤。”〔20〕其中以“日”、“徹”、“膝”、“恤”四字為韻，因“徹”與另三字不同韻，特別于《與兄平原書》中提出“徹與察皆不與日韻，思惟不能得，愿賜此一字”，〔21〕商榷韻字，極為慎重。而更為典型的則是沈約請王筠鑒賞《郊居賦》的事例。據(jù)《梁書·王筠傳》載：

（沈）約制《郊居賦》，構(gòu)思積時，猶未都畢，乃要筠示其草，筠讀至“雌霓（五激反）連蜷”，約撫掌欣抃曰：“仆嘗恐人呼為霓（五雞反）?！贝沃痢皦嬍q星”，及“冰懸埳而帶坻”，筠皆擊節(jié)稱贊。約曰：“知音者希，真賞殆絕，所以相要，政在此數(shù)句耳。”①

這種斗一字之奇，爭一韻之巧，賞一音之妙，已與閱讀漢代京殿大賦“體國經(jīng)野，義尚光大”（劉勰語）的壯浪之美劃出疆界。而由強調(diào)“韻字”到賦家對“韻腳”的講求，唐宋進士體賦達到極致，這既為考功律令，更是規(guī)范賦作的要則。

二、賦韻與賦則

古人論賦體，說法亦多，究其大要，則在古體（以楚漢為代表）與今體（律賦），其區(qū)分起于唐代，即清初陸葇所言“古賦之名始乎唐，所以別乎律也，猶今人以八股制義為時文，以傳記辭賦為古文”。〔22〕所謂今體，或稱近體，在唐初謂“甲賦”，專指科場考試律賦，亦即令甲所頒的標準化賦體。①由于這類賦對押韻有嚴格的要求，形成了唐宋以后賦學(xué)批評區(qū)別古、律以賦韻之寬、嚴作為最基本甚至是最重要的一則標準。如果說沈約對賦韻字讀音的關(guān)注表現(xiàn)了齊梁聲律學(xué)對賦創(chuàng)作的影響，然僅偏重于審美的需求，那么，唐以后進士賦體對賦韻的關(guān)注，則不僅影響到新賦體創(chuàng)作，而且成為一種自覺的批評，干預(yù)了賦作的功用與效能（優(yōu)劣取舍）。試觀數(shù)則唐宋時期舉子考賦因落韻被黜例：

①周中孚《鄭堂札記》卷一：“唐人稱應(yīng)試之賦為甲賦，蓋因令甲所頒，故有此稱，以別于居恒所作古賦?！薄秴矔沙蹙帯罚虅?wù)印書館，1937年，5頁。宋濟老于場屋，猶誤失官韻。（李肇《國史補》）〔23〕

李飛賦內(nèi)三處犯韻，李榖一處犯韻，兼詩內(nèi)錯書青字為清字。……今后舉人，詞賦屬對并須要切，或有犯韻及諸雜違格，不得放及第。（后唐天成五年中書門下奏）〔24〕

歐陽文忠公年十七，隨州取解，以落官韻而不收。（魏泰《東軒筆錄》）〔25〕

李文定公在場屋有盛名，景德二年預(yù)省試……以賦落韻而黜也。（葉夢得《石林燕語》）〔26〕

上列宋濟、李飛、李榖、歐陽修、李迪考場“失韻”，皆史籍所載，而唐宣宗時人李玫撰《纂異記》中有關(guān)“二鬼”為賦犯“聲病”的傳奇，更能襯托當時賦韻對士子的影響之巨。其故事描寫兩鬼月夜“賦今之體調(diào)一章”，用《妾換馬》題，以“舍彼傾城，求其駿足”為韻，而其用作賦“以樂長夜”，在于兩鬼互摘其“聲病”，其中長須鬼賦有“紫臺稍遠，燕山無極；涼風忽起，白日西匿”，其中“遠”、“起”二字皆上聲，犯“鶴膝”之??；另一鬼賦有“洞庭始波，木葉微脫”，其中“庭”、“波”皆平聲，“葉”、“脫”皆入聲，又犯“蜂腰”之病〔27〕。

這些賦犯聲病失韻落第的記述，均源于唐代進士科試賦制度的形成，而其中的聲律規(guī)則，基本遵循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所言“五色相宣，八音協(xié)暢，由乎玄黃律呂，各適物宜。欲使宮羽相變，低昂互節(jié)，若前有浮聲，則后須切響。一簡之內(nèi)，音韻盡殊；兩句之中，輕重悉異”〔28〕的“齊梁體格”。只是功令所需，闈場新體更突出地表現(xiàn)于“限韻”與“官韻”，緣此因韻范文，重在韻腳，新體律賦改變了古人所謂的“有文字即有聲韻”的自然聲律，也在賦韻方面改變了“齊梁體格”，而出現(xiàn)一些押韻卻不合理的情形。如錢大昕例舉“沈約韻”與“今韻”差別一則云：

唐人韻以庚、耕、清同用，青獨用，相沿至今千有余年矣。然青之與清實無分別，世謂今韻權(quán)輿于周、沈，而休文《郊居賦》以星、平、形、經(jīng)、成、坰、縈、青為一韻，則休文初未析清、青為二也?！?9〕

這是制度規(guī)范的權(quán)力話語形成的準則，士子作賦只能遵循其規(guī)，而其改變與運用則取決于制定準則的權(quán)力機構(gòu)（如禮部），如顧炎武《音論》評述唐代被奉為官韻之書的《切韻》有云：“所謂一東二冬三鐘者，乃隋唐以前相傳之譜，本于沈氏之作。而小字注云獨用、同用，則唐人功令也?！薄?0〕這也牽涉到賦韻批評興起的一個關(guān)鍵問題，就是考賦與韻書的關(guān)系。

韻書的編纂始于北魏李登《聲類》，繼后陸法言《切韻》為唐人詩賦所取，或稱《唐韻》、“官韻”，成為韻書干預(yù)科舉文戰(zhàn)的開端。如李調(diào)元《童山文集》卷二《策五》所言：“至唐時以詩賦律取士，欲為拘限之法，始取《切韻》一書，為試韻?！允清已蔡拼儆嗄觊g，或稱《唐韻》，則孫愐之定本也?；蚍Q官韻，如宋濟老于場屋猶誤失官韻者是也?！薄?1〕以《切韻》為例，在某種意義上來講，韻書是合各地方音而成的具有統(tǒng)一聲律性質(zhì)的韻譜，故其為科舉取士所用，正標志了由方音到官韻的轉(zhuǎn)變。而一些《韻圖》、《韻鏡》的編繪，襄助科場詩賦之用，也被學(xué)者稱為從口語通向韻書的橋梁。由于韻書為考場所需，如《舊唐書·李揆傳》載，其時“試進士文章，日于庭中設(shè)五經(jīng)、諸史及《切韻》本于床”〔32〕，宋制“凡就試，禁挾書為奸，進士試詞賦，惟《切韻》《玉篇》不禁”〔33〕，熙寧三年殿試賦，場內(nèi)“有司猶給《禮部韻》”〔34〕，“賦韻”成了必要的創(chuàng)作指南，在諸多寫作規(guī)范中是首要的也是揀選最易把握的“賦則”。據(jù)王兆鵬的研究，考試賦韻的由寬松到嚴窄應(yīng)以“開元五年”為轉(zhuǎn)折，這之前賦作用韻與《廣韻》所注“獨用”、“同用”距離較大，之后則幾乎“完全一致”?！?5〕同樣的情形，唐人賦韻對韻腳的重視與規(guī)范，也由寬到嚴，逐漸形成科場“八韻賦”范式。洪邁《容齋續(xù)筆》卷第十三《試賦用韻》載：

唐以賦取士，而韻數(shù)多寡，平側(cè)次敘，元無定格。故有三韻者……有四韻者……有五韻者……有六韻者……有七韻者……八韻有二平六側(cè)者……有三平五側(cè)者……有五平三側(cè)者……有六平二側(cè)者……自大和以后，始以八韻為常?！f例，賦韻四平四側(cè)，（唐莊宗時盧）質(zhì)所出韻乃五平三側(cè)，大為識者所誚，豈非是時已有定格乎？洪邁《容齋隨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368-369頁。按：有關(guān)唐代律賦用韻例，另見洪邁《容齋四筆》卷六《乾寧覆試進士》與周必大、彭叔夏等《文苑英華》校文所列。

其說雖未周備且有可商榷者，然唐人“題下限韻”之官韻為考官設(shè)定，不僅決定賦韻的標準，也影響著賦體的結(jié)構(gòu)，包括場外創(chuàng)作律賦限韻之制亦稱“官韻”，漸成約定俗成的新體規(guī)則。有關(guān)唐人賦韻，鄺健行《唐代律賦用韻敘論》分析詳明，可參考。文收鄺健行《詩賦合論稿》，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178-196頁。正因韻書介入賦學(xué)，古、今體賦用韻發(fā)生了較大的變化，如林聯(lián)桂云：“古賦間有用過轉(zhuǎn)葉韻者，有重沓韻者，律賦則不然。凡賦題所限官韻，或數(shù)字之中，有一二韻相同者，挨次順押之中，上下雖同一韻，而前后不許重沓，此之不可不知也。”〔36〕當然，在對賦韻的要求由寬松到緊窄的進程中，為了舉子應(yīng)試之需，韻書本身則出現(xiàn)反向變化，即取同用通押之法“并窄為寬”，阮元《與學(xué)海堂吳學(xué)博書》謂“自陸法言等定四聲韻為二百六韻后，唐人作詩賦并窄為寬，沿至今只一百六韻矣。以今韻為今詩文則可，若作古賦詩辭而用今韻，不今不古，識者哂之”，〔37〕即由今、古韻之不同而對今、古賦創(chuàng)作規(guī)范的反思。當然，對嚴格的韻腳要求，唐代科場尚有“偷韻”法，即“唐律賦有偷一韻或兩韻，不可悉數(shù)。……偷韻之法，皆兩句換韻（上句同韻，下句官韻）?；蛉鋼Q韻，……或四句換韻，則第三句不用韻”，〔38〕這只能是賦學(xué)規(guī)范化過程中的權(quán)變之舉。

宋代科舉試賦，韻書或用《唐韻》、《廣韻》，但更倚重不斷修訂而成的《禮部韻略》。唐、宋賦韻已有差異，清人桂馥認為“六朝之音，存于《廣韻》，唐人猶不誤，宋人則漸有出入”，〔39〕尤其是宋代用韻較多“通押”，以致學(xué)者認為“宋韻異于唐韻，蓋自此始，后來平水韻特因其同用之部而合之，非有改作也”?！?0〕然論寫賦重韻的程度，宋人絕不遜色于唐人。明人王肯堂《郁岡齋筆麈》記述：

禮部《韻略》，宋人業(yè)舉習(xí)詩賦者無不人置一編，猶今之《四書》、《五經(jīng)》焉。其注援引該博，字句雋拔，當時宿儒楊誠齋輩往往時出之以見奇，如配鹽幽菽之類是也。而李文定《南宮》一賦，不免落韻之失；范蜀公“彩霓”二字亦誤，為主司所黜?！屎竺胃缸右浴俄嵚浴肺磦洌试鲋?，而聲韻離合之間，尚仍其舊?！?1〕

考禮部《韻略》，初編于唐代禮部，至宋多次修訂始定名《禮部韻略》，而有宋一朝對韻書的編修，始終伴隨科舉試賦的進程。其中如宋太宗太平興國七年因吳鉉定《切韻》“多吳音，增俗字數(shù)千，鄙陋尤甚……詔盡索而焚之”，〔42〕此明修韻譜為功令而對方音的排斥；而真宗景德四年龍圖閣侍制陳彭年上言“請令有司詳定《考校進士詩賦、雜文程序》”，〔43〕詔丘雍、戚綸定《韻略》以為式，仁宗景祐元年因韻書多混字，舉子誤用，命宋祁重修《廣韻》、《韻略》，四年詔“國子監(jiān)以翰林學(xué)士丁度所修《禮部韻略》頒行”，〔44〕南宋高宗紹興二十六年，令國子監(jiān)印造《禮部韻略》，孝宗淳熙五年知貢舉范成大等提議“怳”“恍”二字并通，修入《禮部韻略》，〔45〕皆修補韻書供舉子考賦之用。然宋人為賦極重義理，棘闈賦亦然，于是義理之用與修詞之文特別是其中的重視韻律帶來的“聲病”之拘，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突。宋承唐制，以八韻賦為范式，然變唐人隨文押韻，浦銑《復(fù)小齋賦話》卷上：“唐人以平、上、去、入限韻者，或直押本字……或不押本字，隨意四聲中各 用一字?！逼帚娭?，何新文、路成文校證《歷代賦話校證附復(fù)小齋賦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382頁。于太平興國三年定“進士試詞賦平仄依次用韻”，使之規(guī)整嚴飭。至仁宗朝，范仲淹、歐陽修等都反對貢舉專事辭藻、聲病，當問大義，明理道，慶歷四年仁宗有詔令曰：

舊制用詞賦，聲病偶切，立為考式，一字違忤，已在絀格，使博識之士，臨文拘忌，俯就規(guī)檢，美文善意，郁而不伸。如白居易《性習(xí)相近遠賦》、獨孤綬《放馴象賦》，皆當時試禮部，對偶之外，自有義意可觀，宜許仿唐體，使馳騁于其間?！?6〕

所謂“唐體”，是針對宋初進士按平仄押韻與僅以聲病黜落的糾正，要在調(diào)和聲韻與義理，主張以詞章寓經(jīng)義。雖然繼后又經(jīng)歷了“熙寧”、“紹圣”兩度罷賦，而一當恢復(fù)考賦，賦韻與聲病又成為抉擇標準，并在修訂韻書的同時日趨縝密。

①賦例詳見鈴木虎雄著，殷石臞譯《賦史大要》第七篇《八股文賦（清賦）時代》，正中書局，1942年，289-317頁?？婆e用賦與用韻，在元代出現(xiàn)了一段插曲，就是“變律為古”，故有祝堯《古賦辨體》與吳萊《楚漢正聲》之編；而明人則廢除科場考賦，文人賦亦轉(zhuǎn)向復(fù)古。究其原因，祝氏《古賦辨體》卷八《宋體》云：

愚考唐宋間文章，其弊有二：曰俳體，曰文體。為方語而切對者，此俳體也。自漢至隋，文人率用之，中間變而為雙關(guān)體，為四六體，為聲律體，至唐而變深，至宋而變極，進士賦體又其甚焉?！笊街^歐公以文體為四六。但四六對屬之文也，可以文體為之，至于賦，若以文體為之，則專尚于理而遂略于辭昧于情矣?！?7〕

這里包括雙重“證偽”與“糾正”，一是由俳而律乃至唐、宋進士賦的創(chuàng)作，一是宋人自由發(fā)揮的文體賦。而明人復(fù)古基本上是摹寫祝堯思想，一是對唐宋以來闈場律賦的排拒，如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言“至于律賦，其變愈下”〔48〕，即承祝堯?qū)x體“聲律大盛，句中拘對偶以趨時好，字中揣聲病以避時忌”〔49〕的批評；所不同者在明代超越了科場考文的實用意義，而表現(xiàn)出純粹的理論思考。二是對宋代文賦新體的排拒，如徐師曾在批評律賦時同樣批評“文賦尚理而失于辭，故讀之者無詠歌之遺音，不可以言麗矣”〔50〕。但是，元明人反對唐、宋、金進士體賦“聲病”之拘，卻不廢賦韻。如宋濂評解吳萊《楚漢正聲》云：

古之賦學(xué)，專尚音律，必使宮商相宣，徵羽迭變。自宋玉而下，唯司馬相如、揚雄、柳宗元能調(diào)協(xié)之。因集四家所著，名《楚漢正聲》。〔51〕

贊許古賦，所重亦在“音律”。即使宋人對本朝文賦創(chuàng)作的反省，所謂“一片之文押幾個韻者耳”〔52〕，也承認賦體是押韻之文。當然，元明時代在創(chuàng)作上復(fù)興古體賦，卻因緣于韻書的編纂與修訂，“一代有一代之韻”仍決定了賦韻的時代性。如明人王亻與《詩壇叢韻序》說：“音韻之學(xué)尚矣，而其書則始于魏晉，盛于齊梁隋唐之間。如《聲類》、《韻林》、《韻集》、《音譜》、《切韻》、《韻篇》、《韻詮》之類，其制不一……禮部因之取士，循常襲故，莫之或改。雖中更有宋載加詳定，而《韻略》之編，不免猶遵往轍。迨我圣祖皇帝始謂音韻之非，正倫類之失次，制詔儒臣隨音刊著，為《洪武正韻》。”〔53〕可知《洪武正韻》及王氏所序吳孟章編的《詩壇叢韻》等韻書，又為明人創(chuàng)作詩賦所本。清代翰林院館閣考試，也以賦韻為主要賦則，且奉唐律為典范。林聯(lián)桂《見星廬賦話》卷四論押閑字、虛字韻云：

館閣之賦，多限官韻，仿唐人八韻解題之例。然閑字韻限，助語虛字，最為棘手。而大家偏從此處因難見巧，意外出奇，令閱者幾忘其為虛字也?！?4〕

然則清賦用韻，不僅尊唐賢，更在尚時趨，館閣賦用韻之法又異于前人而表現(xiàn)出“因難見巧”。鈴木虎雄《賦史大要》臚述清賦之押韻有“三句連押”、“三句一押”、“隔句押韻”、“隔數(shù)句押韻”、“以長股押韻”諸法①，概括地說，一在復(fù)古，如“隔股韻”之押法，就有摹效《詩經(jīng)》用韻的特征；二在因時，即清賦用韻方法與八股文的關(guān)系。緣此，在賦韻嚴其體制方面，清代館閣賦一如唐宋，誠如前揭林聯(lián)桂言“賦題所限官韻”之押法和“不許重沓”以及“韻字非相同而一二字同出一韻者，挨次順押之處，前后亦不許復(fù)沓”〔55〕的要求。也正因為清賦用韻嚴其體制，因難見巧，且綰合復(fù)古與趨時兩端，時人自詡“試賦除擬古外，率以清醒流利、輕靈典切為宗，正合唐人律體。特唐律巧法未備，往往瑕瑜互見，宋、元亦然，今賦則斟酌益臻完善耳”〔56〕。這其中也內(nèi)涵了賦家用韻的規(guī)范化問題。

三、“韻”與賦學(xué)批評

賦是語言的藝術(shù)，崇尚修辭，所以從章句學(xué)的意義來看，賦的押韻、設(shè)辭、聲勢、儷語俳句、征材聚事、詼笑諧趣等基本的創(chuàng)作特征，自然受到賦學(xué)批評家的關(guān)注。不過自從唐宋以來科場考賦，各類韻書對賦作的干預(yù)，其“押韻”已成為賦的第一要素。余丙照在《論押韻》中繼“作賦先貴煉韻”后謂：“天下好賦，皆自韻出，而因韻一法，最為便學(xué)。蓋遇一典故，順押不得者，用倒押；總押不得者，用拆押；總要意靈筆活，就韻生情?！薄?7〕由于賦韻的重要性，以致有謂賦合韻等同于合賦體。張謙宜《絸齋論文》卷三：“古賦宜用《毛詩》古詩韻。排賦宜用沈韻、唐韻，文賦宜用宋韻。若用韻太雜，使人讀之不諧，失賦體矣?！薄?8〕所言各類賦作，皆宜合韻，方不失體。甚或視樂律為賦的本原，如楊泗孫謂：“音律為六藝之一，自樂亡而音律之不泯于文教者，流為詞賦，賦之宜合乎律也。”〔59〕當然，賦作也有不押韻者，如鈕琇《吳觚》所記“有賦全不用韻，別創(chuàng)一格，如南村先生《病賦》，皆極文心之奇變，不斤斤摹古求工”，〔60〕此屬個例，殊非正格。

雖然聲韻已是賦家寫作的要則，可是由于賦韻批評的自覺源自科場考賦，所以古人的批評皆圍繞示士子文戰(zhàn)以津筏這一主軸，故多見于“賦格”撰述，其皆為教學(xué)所需，具體卻零散，缺少理論的整合意義。盡管如此，今人還是從歷代韻律批評（韻書）中的賦論與歷代賦學(xué)批評（賦格）中的韻律，以及賦韻著述（如《屈宋古音考》、《宋賦韻讀》等）探尋賦韻的批評意義，其中最突出的成績是研究賦韻對音韻學(xué)史的貢獻，如古直的《漢賦韻箋》〔61〕；研究韻書之獨用、同用及聲律、押韻諸規(guī)則考查賦文的時代與真?zhèn)?，如簡宗梧的《運用音韻辨辭賦真?zhèn)沃倘丁贰?2〕。然則此類研究更多地體現(xiàn)于文獻與考據(jù)的價值，其方法同樣適用于他體（詩體之韻、詞體之用），所以從理論批評的角度看賦韻與賦評，則宜落實于賦體，以彰顯其批評特色與價值。臚述其要，茲列三端：

首先，聲病與賦禁，是“韻”介入賦體的重要表現(xiàn)，充分顯示出賦學(xué)批評的細密化、規(guī)范化。以唐宋考試律賦之“官韻”為例，賦家關(guān)注的是寫作規(guī)則，賦論家則關(guān)注規(guī)范賦學(xué)的程序特征。王芑孫《讀賦卮言》云：“官韻之設(shè)，所以注題目之解，示程序之意，杜剿襲之門，非以困人而束縛之也?！薄?3〕顧莼《論賦》言及“官韻”之法，尤為嚴密。其云：

唐人于官韻往往任意行之，后來取章節(jié)之諧，一平一仄間押。至宋人始依次遞用，然尚不能畫一。今則必須挨次押去，斷不可錯亂?！?4〕

按：此以唐、宋科場律賦與清代館閣賦為例，以明一代有一代用韻法則，以彰顯賦體的時代特征。又云：

所限官韻，有兩字同韻者，除押本字外，其余不得重押；凡遇以題為韻者，須押賦字?！?5〕

按：此言韻律規(guī)范，實內(nèi)涵“聲病”之禁，是賦禁論在賦韻方面的體現(xiàn)。當然，結(jié)合前言，賦韻亦因時而異，又因時而有所禁忌。所以顧氏復(fù)謂：

音節(jié)隨時各異。自漢至唐宋，隨取一兩句讀去，迥然不同。今則必須以諧和為主，如四六平（可平可仄）平（必須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平（可平可仄）平（必須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平平（此二字俱要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平（尚可仄，究以平聲為妙）平（必須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平（可平可仄）平（必須平）仄（可仄可平）仄（必須仄）。長短高下，以此類推?？傄x去響亮，不至棘口，則得矣。凡學(xué)古人文章，俱須變化。劉彥和云：“望古定法，參今制奇。”學(xué)者不可不知?！?6〕

按：此雖具體論述賦中“四六句”的韻式技法，但其所言“響亮”、“變化”，又于中可見規(guī)范與禁忌間的藝術(shù)內(nèi)涵。緣此，在古代諸多“賦格”、“賦話”類的批評，無不例舉賦家作品印證格法，作為學(xué)者的摹習(xí)范式。如宋人的律賦創(chuàng)作，秦觀的《郭子儀單騎見虜賦》（以“汾陽征虜，壓以至誠”為韻）曾被南宋孫奕奉為八韻示范，并加以引述評騭曰：

賀方回言學(xué)詩于前輩，得八句云：“平淡不流于淺俗，奇古不流于怪癖，題詠不窘于物象，敘事不病于聲律。比興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見于成篇，渾然不可雋；氣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北M心于此，守而不失，請借此以為八韻之法。茍妙達此旨，始可言賦。昔秦少游賦《郭子儀單騎見虜》，第四韻云：“茲蓋事方急則宜有異謀，軍既孤則難拘常法。遭彼虜之勁悍，屬我?guī)熤Х?。較之力則理必敗露，示以誠則意當親狎。我得不徹衛(wèi)四環(huán)，去兵兩夾，雖鋒無鏌铘之銳，而勢有泰山之壓。踞鞍以出，若無擒虎之威；失隊而驚，如棄華元之甲?！毖弘U韻而意全，若此乃為盡善。凡八韻皆即此，可反三隅矣?！艚庠嚒⑹≡?，尤貴得體，切宜知之?！?7〕

其中對秦賦“押險韻而意全”的稱贊，既是示范，也是禁忌，關(guān)鍵在“得體”。同樣秦觀律賦在宋代科場的典范性，同樣體現(xiàn)于他自己的論述中。李廌《師友談記》載錄秦氏論賦的句法與音韻云：“賦家句脈，自與雜文不同。雜文語句或長或短，一在于人。至于賦，則一言一字，必要聲律，凡所言語，須當用意屈折鑿磨，須令協(xié)于調(diào)格，然后用之。不協(xié)律，義理雖是，無益也?！薄?8〕而在清人賦論中，出現(xiàn)諸多“禁體”之說，如朱一飛《賦譜》論律賦之“六戒”（復(fù)、晦、重頭、軟腳、衰颯、拖沓）、王芑孫《讀賦卮言》論賦體之“三弊”等，〔69〕無不與賦韻批評中的“聲病”與禁忌相淵系，是王芑孫所言“欲審體，務(wù)先審弊”的以反彰正之法的賦體觀。

其次，賦韻與制度，由漢賦之于樂府獻賦到唐宋以后律賦之于禮部試士，充分顯示出賦的韻律與宮廷政治的關(guān)聯(lián)，這也決定了賦韻批評從思想性的雅、鄭樂教爭鋒到技術(shù)性的韻腳協(xié)律的轉(zhuǎn)變。關(guān)于楚、漢辭賦的聲韻，唐前很少具體論述，迨至元明偶有論及，如陳繹曾《文筌·漢賦式》有“散韻語”，〔70〕指漢賦散韻相間；前揭徐師曾《文體明辨》所列司馬相如《子虛賦》用韻法的較靈便自由，這些都是依后世韻書追摹漢賦文本的研究成果。至于漢賦如何按律設(shè)語，因聲成文，比如西漢賦作中的“三言式”與古代樂器的關(guān)聯(lián)，也因文獻不足征難以復(fù)原，但有一點非常清楚，就是依據(jù)歷史文獻，漢賦創(chuàng)作與樂府制度關(guān)系緊密。《漢書·禮樂志》載：“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有趙、代、秦、楚之謳，以李延年為協(xié)律都尉，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音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薄?1〕同樣的記述如班固《兩都賦序》有云“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72〕明人費經(jīng)虞《雅倫》卷四《賦》則直謂：“孝武升平日久，國家隆盛，天子留心樂府，而賦興焉?！薄?3〕由于漢代樂府制度的興廢、變遷，賦的聲樂譜及誦法已不可知，所以賦與樂府（制）的關(guān)聯(lián)，僅因樂府功能的雅樂、鄭聲之雜陳，留下了諷、頌的義理探討。盡管如此，漢賦造作與王朝樂制的關(guān)系，則是昭然史冊的。〔74〕隨著東漢宮廷文學(xué)侍從隊伍解體，賦體與樂制的關(guān)系也因文人化創(chuàng)作而漸行漸遠，然賦體在唐宋時代再次歸投王朝（王言）政治，成為歷時近千年禮部或館閣考試的文體，其聲律之本已轉(zhuǎn)向“押韻”，從而使賦體較其他文體的“韻腳”更具有人為的約制力與規(guī)范性。再舉孫奕品評宋代科場律賦一例：

秦少游《君臣相正國之肥賦》第五韻云：“因知正主而御邪臣者，難以成乎安強。正臣而事邪主者，不能浸乎明昌。美圣時之會聚，當直道以更相。蓋上下交孚兮，若從繩之糾畫。故民俗阜蕃也，常飽德以康強?！毕抵锌x。有訟其重疊用韻，遂殿舉朝旨，今后詩賦，如押安強，即不可押康強矣。蓋十陽韻中強字亦作強故也?！?5〕

這與其說是遵循聲律的需要，毋寧說是制度的規(guī)范。所以賦家評述“押韻”，首在“工穩(wěn)”，如朱一飛《賦譜》云：

葉韻之法不外平穩(wěn)而已。今人窗下著作，欲愜意，每以所限之韻，前后調(diào)用，場中直以順押為是，所限之字尤需葉得四平八穩(wěn)?！?6〕

在平穩(wěn)的基礎(chǔ)之上，再講求押賦韻的“精彩”。湯聘《律賦衡裁·余論》評唐賦用韻：

唐闕名《煉石補天賦》云：“卿云初觸，當碧落以麗乎；銀漢同流，激清霄而節(jié)彼?！毖骸氨恕弊钟眯笳Z，原本經(jīng)籍，便不涉纖。崔損《霜降賦》云：“笳聲乍拂，怨楊柳之衰兮；劍鍔可封，發(fā)芙蓉之厲乃?！币嘤么朔?。韋肇《瓢賦》云：“安貧所飲，顏生何愧于賢哉；不食而懸，孔父當嗟夫吾豈?！毖骸柏M”字更妙合自然。〔77〕

這又將賦韻批評的技術(shù)性提升到鑒賞性，使賦作用韻之法入于內(nèi)（規(guī)則）而出乎外（氣象），所謂寧樸毋纖、寧疏毋縟、寧輕毋滯、寧約毋繁，方能達到音聲亮遠的境界。

再者，賦韻與氣勢，是辭賦創(chuàng)作音節(jié)美的體現(xiàn)，具有類似古文“因聲求氣”的章句學(xué)的意義。桐城古文家姚鼐繼承其師劉大櫆“因聲求氣”之論文法，提出“所以為文者八”，即文之精有四：“神、理、氣、味”，文之粗復(fù)四：“格、律、聲、色”，〔78〕于是“因聲求氣”又體現(xiàn)了“由粗入精”的行文過程。無獨有偶，清嘉、道間居職翰苑且曾師事姚鼐習(xí)古文學(xué)的鮑桂星編纂《賦則》一書，即因古文之法論時賦：“文章奧妙，不外神氣音節(jié)四字，其實神止是氣，節(jié)止是音耳（此海峰先生之言），詩賦尤重音節(jié)。仆平生造詣，于沈氏四聲之外，微有心得?！薄?9〕而此借聲律明氣勢的文法，確實抓住了賦韻批評的一個關(guān)鍵。曾國藩《與張廉卿書》品評張裕釗古文寫作時謂“足下氣體近柔，望熟讀揚、韓各文而參以兩漢古賦，以救其短”，〔80〕明確用漢賦氣勢濟補文弱之病，而氣勢由音節(jié)表現(xiàn)，則是不應(yīng)忽略的。試觀明人屠隆評述“漢大賦”：

文章道巨，賦尤文家之最巨者。包舉元氣，提挾風雷，翕蕩千古，奔峭萬境，搜羅僻絕，綜引出遐，而當巧自鑄，師心獨運。豈惟樸遬小儒卻不敢前，亦大人鴻士所怯也?！?1〕

此論大賦體勢，非氣貫之而不達此境地。因為賦家既要“體國經(jīng)野”，又需“征材聚事”，內(nèi)涵文物制度、典章故事，非盛氣不能運轉(zhuǎn)，失韻律尤難暢達。再看清人陳壽祺論“唐律賦”：

唐人律賦……步趨必秩，接捩必遒，摶捖必圓，描繪必雅，音節(jié)必亮，肌骨必飛，氣清而韻遠，體法而采新。雖其間不無一二卑調(diào)陋習(xí)，然亦當時限字使然，學(xué)者擇其長而舍其短可也。〔82〕

其論“音節(jié)必亮”、“氣清韻遠”，正是基于唐代律賦押韻而又欲超越其限制的審美追求，而縱觀歷代賦家創(chuàng)作及批評中的章句學(xué)意義，因韻律而求氣勢，堪稱通貫有關(guān)字眼、句法、謀篇的藝術(shù)中軸。

清人吳錫麒《論律賦》云：“賦昉于周而盛于漢，所謂觸興致情，因變?nèi)?，不必拘之以律，而律自?yīng)焉?！蕴铺鞂毢?，用賦取士，始以聲律繩人，率限八韻，間有三韻至七韻者，于是乎有律賦之名。夫既曰律，則必響葉乎笙簧，度中乎齊夏，準其分刌，范我馳驅(qū)，乃能戛玉敲金，和聲鳴盛。”〔83〕故其論“律”與人相同，皆因“律”法“古”，于限制性韻律中追尋“而律自應(yīng)”的天然聲趣。同樣，賦論家言古賦，如劉熙載《藝概·賦概》謂“騷調(diào)以虛字為句腰，如之、于、以、其、而、乎、夫是也。腰上一字與句末一字平仄異為諧調(diào)，平仄同為拗調(diào)”〔84〕，又顯然用“近體”韻法衡“古體”，完成了賦韻批評的古、今回環(huán)與歷史構(gòu)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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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潘純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