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峰
摘要:文化翻譯不是專屬于任何一個學科領域和任何一個特定范疇的話語,我們至少可以在翻譯研究、民族志研究和后殖民研究中頻繁看到它的影子。文化翻譯一詞出現在翻譯研究、民族志研究和后殖民研究中,所表達的內容不盡相同,甚至相距甚遠。翻譯研究的文化翻譯與語言翻譯相對,強調翻譯過程中文化意義的傳達,認為翻譯在跨文化交流中具有文化塑型的力量。民族志文化翻譯基于民族志實踐,將考察、表現他族文化的過程視為文本化和翻譯的過程。后殖民研究的文化翻譯則取翻譯原本的“移動”之意,與“文化雜合”、“文化離散”同義,表現后殖民語境中的一種文化生存狀態(tài)。
關鍵詞:文化翻譯;語言翻譯;民族志研究;后殖民研究
中圖分類號:H059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85831(2014)03016706
1998年,英國學者巴斯內特(Susan Bassnett)和美國學者勒菲弗爾(Andre Lefevere)出版了他們的論文集《文化構建:文學翻譯論集》(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在該書中,巴斯內特和勒菲弗爾除了繼續(xù)闡述他們在1990年編輯出版的《翻譯、歷史和文化》(Translation, History and Culture) 一書中所提出的“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cultural turn in translation studies)外,還提出了“文化研究的翻譯轉向”(translation turn in cultural studies)。巴斯內特和勒菲弗爾認為,翻譯研究中的文化轉向即是翻譯作為文本向翻譯作為文化、翻譯作為政治的轉向,將文化研究中的相關問題集合在翻譯的隱喻之下,討論不同時代翻譯標準的變遷,特定的意識形態(tài)向出版產業(yè)施加的權力,女性寫作與翻譯,翻譯與殖民化,以及翻譯作為挪用,翻譯作為重寫等相關問題[1]。而文化研究中的翻譯轉向則表示文化研究和翻譯研究在社會和歷史的語境中有著許多共同的研究議題,翻譯的跨文化對話性質,文本轉換過程中所表現出來的文化操控和權力話語對文化研究從最初的英國主義走向國際化,從單一文化走向多元文化和跨文化研究具有重要借鑒意義[2-3]。至此,在翻譯研究和文化研究兩個學科領域的交叉中,翻譯與文化的問題成為拉動這兩個學科領域以及所旁涉的其他學科領域之間跨學科研究的重要議題。
翻譯與文化之間的關系問題可以簡單稱之為文化翻譯問題。但文化翻譯卻不是一個簡單的翻譯問題。如果說文化是21世紀人文社會科學的流行術語的話,文化翻譯則是文化中的一個關鍵詞匯。當今我們所討論的文化,是包含著各種異質文化的廣義的文化,復數的文化;討論的方式也是對話式和多元式。在不同文化的交流過程中,翻譯不可或缺。對他族文化的理解離不開本族文化的比較切入,對本族文化的了解同樣離不開他族文化的反照。翻譯在其中的作用至關重要。所以說,文化研究的過程也是翻譯研究的過程。文化翻譯是翻譯與文化關系的概括性術語,其外延廣闊,內涵豐富,很難從一個角度和從一個側面加以定義。我們認為,文化翻譯不是專屬于任何一個學科領域和任何一個特定的話語范疇,我們至少可以在翻譯研究、民族志研究和后殖民研究中頻繁看到它的影子。文化翻譯出現在許多重要的著作和論文中,但其所指和表述的內容經常大相徑庭。現代學術,尤其是新生或后發(fā)的學術領域,常常是術語紛繁,有不同的術語表達同一概念的,有同一術語表達不同的概念的,文化翻譯顯然屬于后者。對文化翻譯術語進行梳理和辨析,尋找文化翻譯之下各自話語的源泉和它們之間的關聯與契合,對于翻譯的跨學科研究尤其重要。文化翻譯“有多種意義,它們同樣含混不清,同時還具有意識形態(tài)含義。其使用范圍包括20世紀60年代英國的社會人類學,巴巴(Homi Bhabha)及其追隨者。該術語的基本觀點是:翻譯不僅僅是文本,而是整個文化的再現和認同。人種志學家描述一個部落,他們就把一種文化翻譯成人種志學的語言;博物館提供了整個文化的符號與語言的翻譯;移民翻譯他們自身,形成一種社會的雜合,等等。建議:如果要使用該術語,指明你要表達的意思。否則,避免使用。我們學科通常關注的是跨越不同的文化和語言,而不是指發(fā)生在一種語言或文化中”[4]。
文化翻譯可分為翻譯研究中的文化翻譯、文化人類學中的文化翻譯、后殖民研究中的文化翻譯。這幾種文化翻譯術語相同,但來源不同,目的取向也不同。它們彼此關聯,彼此又相區(qū)別,形成當今學術領域中的泛翻譯化現象。從翻譯研究的角度來看這種“泛翻譯化”是好還是壞,現在還很難說清。翻譯的概念亦如文化的概念一樣,自身也在不斷擴大,雅可布遜(Roman Jakobsen)提出三種翻譯類型:語內翻譯(intralingual translation)、語符翻譯(interlingual translation)和符際翻譯(intersemotic translation)。三種翻譯類型都已進入翻譯研究的視野,我們很難確定哪一種是“恰當”(proper)的翻譯形式,除非你確定哪一種是你的研究對象?!按朔g”非“彼翻譯”,研究對象的模糊是目前翻譯研究界中困惑和疑問產生的原因。所以對相關術語的清理和辨析是翻譯研究學科發(fā)展非常重要的基礎工作。
一、語言翻譯與文化翻譯:翻譯研究的視角
翻譯研究領域中對文化翻譯的定義最早出現在奈達(Eugene Nida)和泰伯(Charles Taber)合著的《翻譯理論與實踐》(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一書中。作為《圣經》翻譯的實踐者和研究者,奈達對翻譯中文化含義的傳達尤為關注,即將《圣經》里的西方文化如何以一種譯語文化所能接受,又保留原文的功能的方式傳達給譯語讀者。奈達提出的“功能對等”(functional equivalence)和“動態(tài)對等”(dynamic equivalence)的翻譯策略也是基于此而設定。他們認為,文化翻譯就是“改變信息內容以便在一定程度適應譯語文化的翻譯,和\或者將原文中清晰無誤的信息傳達給譯語文化的翻譯。文化翻譯與語言學翻譯相對”[5]。endprint
馬克·沙特爾沃思(Mark Shuttleworth)和莫伊拉·考伊(Moira Cowie)在《翻譯學詞典》(Dictiona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里將文化翻譯定義為翻譯的文化方法:“文化翻譯亦稱文化方法,指將翻譯作為跨文化和人類學研究工具的翻譯形式,或指任何除了語言因素,還關注文化因素的翻譯。這種文化敏感性包括以透明文本的形式向譯文讀者傳遞原文文化的信息,或者在譯語文化中發(fā)現與原文文化的‘文化對等詞。文化翻譯的譯者認為每一種語言都包含特定文化的因素,每一個文本都同一個特定的文化相關。文本的生產和接受都因不同的文化而異?!盵6]
沙特爾沃思和考伊提到了文化翻譯的兩個方面:一是作為人類學的研究工具;二是在翻譯中的文化意識的建立和文化意義的傳達。后者與奈達等的定義相同,而作為人類學研究工具的定義則和后面將要談到的文化人類學領域中的文化翻譯相關。
方夢之在《中國譯學大辭典》中關于文化翻譯的定義與奈達的文化翻譯定義并沒有太大差異,即在語符轉換的基礎上著力于語言內文化含義的傳達。只不過方所定義的文化翻譯從方向上與奈達的完全不同。奈達是以原文的角度,如何通過適當的語言調整,將原文的表達功能體現在譯語中。而方夢之的文化翻譯則是從譯語文化的角度,認為文化翻譯“著力于對文化內涵的準確傳達,甚至基于本土文化視角的重新解釋。即用一種語言表達的文化內容轉換成另一種語言的表達形式,其忠實與否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譯者對所涉及的兩種語言的掌握程度以及這兩種語言在內容表達上的細微差別。研究翻譯本身就是一個文化問題,尤其涉及兩種文化的比較研究”[7]。
翻譯研究中的文化翻譯相對應的是在句詞層面上的語言學翻譯或語法翻譯。這種傳統上以語言教學為目的的翻譯將翻譯活動與語境剝離,只關注語言作為符號的轉換行為。文化翻譯則主要是在文學翻譯實踐中協調文化差異,傳達廣闊的文化背景,或通過翻譯表現另一種文化。這方面有許多例子,也是從事文學翻譯實踐的譯者所注意并擅長的。比如如何將英語習語、神話、文化典故等翻譯成漢語,或者如何將漢語的成語翻譯成英語等,以及研究在具體的翻譯實踐背后原語文化圖式與譯語文化圖式之間的融合、錯位、沖突、協調。劉宓慶《文化翻譯論綱》,王秉欽《文化翻譯學:文化翻譯理論與實踐》,以及郭建中主編的論文集《文化與翻譯》等著作,都用大量的實例強調了文化與翻譯之間的相關性和重要性。
翻譯研究領域中的文化翻譯從關注封閉的語言結構內部到關注語言結構所蘊含的文化意義以及歷史社會文化因素在語言結構中的投射,對于翻譯理論與實踐而言,具有革命性的意義。文化翻譯無疑將譯者、譯語文化提升到了一個與原文和源語文化等同的地位,將單向的翻譯過程變成為雙向的過程,將單維的跨語言翻譯研究變成多維的跨語言和跨文化研究。如王寧所言:“我們今天提出來的翻譯概念,已經不僅僅是從一種語言轉變成另一種語言的純技術形式的翻譯,而且也是從一種形式轉化為另一種形式,從一種文化轉化為另外一種文化的‘轉化‘ 闡釋和‘再現,這種轉化和再現恰恰正是通過語言作為媒介而實現的?!盵8]
翻譯研究中的文化翻譯在語言的層面上展開,與語言保持著最緊密的聯系,語言形式、語義和文化含義這三者的互動最為活躍。
上述主要是在實踐層面上討論文化翻譯,在翻譯研究中文化翻譯的另一個重要作用是在翻譯的認識論層面上,尤其是“翻譯何為”的問題上。相對于從語言層面上討論文化翻譯,文化翻譯還可以視為從一個宏大的文化視野來理解和評估翻譯,即在重心上從關注原文到關注譯文,在方法上從規(guī)定走向描寫,在目的上從對等于原文到譯文如何被譯語文化所接受。這也是翻譯研究中的多元系統理論、文化學派等所倡導的主要內容。在這個層面上,文化翻譯可以被看著是一種方法、一個視野和一個角度,即從文化,尤其是譯語文化的角度來觀察翻譯行為,評價翻譯成果,并通過這樣的觀察和評價來考量翻譯在整個文化交流活動中的作用。
“文化翻譯常常被作為一個隱喻,從根本上來質疑譯語符轉換為中心的傳統翻譯觀念。文化翻譯常常通過歸化翻譯或異化翻譯來進行,與此相關的則是長期以來爭論不休的是歸化翻譯有效還是異化翻譯有效,以及這兩種翻譯策略所體現出來的倫理問題。如何處理翻譯中的文化差異問題從意識形態(tài)的層面上可表現為隨意挪用處置原語文化或將原語文化置于遙遠陌生的地位。在這個意義上,文化翻譯并不指任何特定的翻譯形式,而是指一種視角, 即關注在不同語言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旅行中翻譯的出現和影響”[9]67。
翻譯研究自身的研究范圍也在擴大,翻譯研究除了繼續(xù)關注以語言差異和文化差異為目的的翻譯外,同時也關注在這種差異中所反映出來的不平等,關注權力、霸權、意識形態(tài)等語言之外,但又深刻影響翻譯的因素。而這方面的研究,恰恰和當代民族志研究、文化研究和后殖民研究中的部分內容重疊。如果說,翻譯研究中的文化翻譯,民族志研究中的文化翻譯和后殖民研究中的文化翻譯各為三個既獨立又交叉的圓,那它們相交的地方就是在這一點上。
二、文化作為文本和他族文化的再現:民族志的視角
“把關于異地人群的所見所聞寫給和自己一樣的人閱讀,這種著述被歸于‘民族志”[10]。民族志是人類學的方法和基礎,由于民族志所記錄的是關于他族的文化和對他族文化的理解,所以它也是文化人類學的重要內容。 民族志實踐和文學翻譯實踐一樣,都具有將他族文化譯介給本族文化的跨文化特性,所面對的都是如何將他族文化介紹給本族文化的問題。所以,民族志實踐本身就是翻譯實踐,民族志研究的主要問題就是翻譯問題。文化翻譯一詞最早也出自于文化人類學的民族志實踐中。文化翻譯問題是文化人類學中一個十分重要的問題,英國社會人類學家埃文斯·普里查德(Evans-Prichard)早在1951年的一次報告中,就把民族志研究的中心任務描述為“文化翻譯”;利奇(Edmund Ronald Leach)則在1973年提出,他所從事的學科的根本問題是翻譯問題,并得出社會人類學家從事的是創(chuàng)立文化語言翻譯的方法學的結論[11]。埃文斯·普里查德認為:“向他人描述遙遠部落中的成員如何思考的問題,作為一個翻譯問題被提了出來并變得重要起來,同時也要求我們在翻譯的過程中,使原本就存在于異邦語言中的、具有一致性的原始思維可以用我們自己語言中的思維的一致性清楚地再現出來?!盵12]endprint
塔拉勒·阿薩德(Talal Asad)在專論民族志文化翻譯的論文中說道:“學著過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和了解另一種生活方式是不一樣的。當人類學家返回自己的祖國,他們必須詳細描寫‘他們的人們,而且他們必須按照他們的學科、體制化的生活和更廣義的社會限定的(已經‘寫定的,‘固定的)再現慣例來這樣做?!幕g必須使自己融入一種不同的語言,已經確立的強大的生活結構(有它自己的話語游戲和它自己‘強大的語言)的僵化,和其他的因素一道,最終決定了翻譯的有效性。翻譯是對一個特定的讀者群說話,這個讀者群正等著了解另一種生活方式,等著按照已經確立的規(guī)則來控制它所讀的文本,而不是學習過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盵13]202
民族志的文化翻譯與翻譯研究的文化翻譯既有很多相同之處,又有許多不同之處。民族志的翻譯實踐是將他族的文化文本化的過程,語符之間的轉換是其中的一個部分,主要包括口語材料的文本化翻譯,另外,更多的是將他族整個文化作為理解、翻譯的對象,所以,在民族志的文化翻譯中,我們經常找不到一個具體的、固定的原語文本的存在,我們所看到的是民族志學者基于自己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框架,理解、解讀、記錄他族文化的過程,即所謂翻譯的過程。民族志學者和翻譯者在以翻譯為媒介的跨文化交流中擔負著相同的任務,起著相同的作用,但他們的側重點有所不同。民族志學者具有面對當下和生動的跨文化語境,善于調和不同文化之間相處的獨特優(yōu)勢;而翻譯者則具有在分析語言差異中尋找文化差異,進行跨文化比較的特別能力。
“由于語言不通的原因,人類學家在從事人類學的實地考察中,會直接甚至痛苦地面對文化差異的存在。按克林福德(Clifford,James)的說法,人類學者在對特定民族文化的參與和觀察實踐中,他們不得不從身體和精神上體驗到翻譯的興衰。另外,當人類學者將他們多角度和口頭的觀察體驗以線性的文字記錄下來時,這就不僅僅涉及到跨語言,或者跨符號的翻譯,而且是不同文化語境之間的翻譯。人類學家認為語言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過濾著我們的世界觀,所以在不同的語言和文化語境之間來傳達不同的世界觀是非常困難的,不可理解性和不可翻譯性由此而生”[9]67。
在民族志的發(fā)展過程中,尤其是在后現代和后結構主義思潮占主導地位的當今,文化翻譯,作為主流文化了解、認識非主流文化的方式,其合法性和權威性受到質問。阿薩德認為,文化翻譯賦予主流文化權力,將他族思想與實踐所表現出來的內在連貫性以西方的學術話語表達出來,民族志翻譯者在他族文化面前表現出權威感,他們尋找他族文化實踐之下的意義,而不是實踐者來決定意義。這樣民族志翻譯者就具有了凌駕于“文化文本”之上的“作者”地位,而這種文化文本實際上是與那些不知名的本地文化持有者相聯系的。這種權力的不平衡來自于源語與譯語之間的政治不平等,這種不平衡又進入到了關于殖民地的知識當中。所以文化翻譯就不可避免地與權力的環(huán)境聯系在一起[13]203。阿薩德沒有從整體上否定文化翻譯的有效性,但認為必須考慮到控制性的話語與被控制的話語之間的權力的不均衡。
民族志文化翻譯在后殖民語境中受到質疑,根本原因是在我族文化對他族文化的介紹,或曰翻譯的過程中,我族文化是否傾聽過他族文化的聲音,尤其是不同于我族文化聲音的聲音。將他族文化翻譯的過程是一個將他族文化文本化的過程,也是一個將他族文化塑型的過程,這種塑型的模型往往是我族,即西方的文化心理和文化意識形態(tài)所構成的模型,翻譯實際上成為了一個將他族文化納入西方文化模型的一個改造過程。這樣一種單語的、單向的文化歸化過程受到詬病顯然是必然的,因為它違背了文化翻譯在當下語境中所賦予的交流的、對話的、互動的特性,沒有強調在翻譯中跨越差異的同時還要尊重差異的要求。從技術層面上講,民族志文化翻譯忽略了語言差異分析的重要性。語言差異是文化差異的最直接表現,是將一個大一統的文化概念細分即加以區(qū)別的最有效的方式,對他族文化的尊重常常表現為對他族語言的尊重,翻譯離開了語言對比分析這一基石和語符轉換這一基本方法,翻譯就僅僅成為一個隱喻,其自身的復雜性和豐富性就會大打折扣。一些民族志文化翻譯學者已經意識到此問題,提出民族志文化翻譯要借鑒文學翻譯的方法和經驗,將重心轉移到不同語言的差異分析中,從語言分析中尋找不同文化的同與異。
三、文化翻譯作為文化遷徙和文化離散:后殖民研究的視角
在后殖民研究中,文化翻譯是一個重要的術語,它與其他的后殖民研究術語一起,構成了后殖民研究和文化研究獨特的話語。后殖民研究視角的文化翻譯由霍米·巴巴提出[14]。但他所提出的文化翻譯概念與我們所熟知的翻譯研究中的文化翻譯概念,甚至民族志研究中的文化翻譯概念都有所不同。從詞源學來看,翻譯的最初意思表示“挪動,移動”, 即將物體從甲地移動到乙地的意思。巴巴的文化翻譯即取其此意。在他的話語中,文化翻譯與語符之間的轉換,文學文本之間的翻譯都沒有關系,沒有原語和譯語,原文本和譯文本、原語文化和譯語文化之分,翻譯不是一個過程,而是文化的構成,即翻譯本身就是文化?;裘住ぐ桶陀梦幕g一詞,來表現一種那些來自于非主流文化,生存在主流文化中學者的一種文化生存狀態(tài)。他們沒有了故土和家園,他們缺乏對自身身份的確定和對主流文化的認同,他們生活在一種既不屬于主流文化又不屬于故土文化的狀態(tài)中,“翻譯”在此處的意思就是將他們從一種確定的狀態(tài)挪置于這種“第三空間”或“第三種文化”的狀態(tài)。所以文化翻譯與后殖民研究中的文化混雜、文化遷徙和文化離散等同義,表現的是一種后殖民語境下的文化狀態(tài)。
后殖民研究作為一個研究領域,出現在20世紀的70年代初和80年代末,與翻譯研究作為一個研究領域出現的時期幾乎相當。20世紀80年代初,隨著巴斯內特《翻譯研究》(Translation Studies)一書的出版,在翻譯研究領域中出現了強調學科意識,尋找學科淵源的趨勢,翻譯研究者主動將視野從先前的文本之內的語言學投向了文本之外的多學科。后殖民研究的理論也當然地進入了翻譯研究領域,并在一定范圍內同翻譯研究產生互動。翻譯研究中的幾本著作,如尼蘭賈娜(Tejaswini Niranjana)的《為翻譯定位:歷史、后結構主義和殖民語境》(Siting Translation: History,Post-structureism, and The Colonial Context)、夏菲茲(Eric Cheyfitz)的《帝國主義的詩學:從“暴風雨”到“泰山”的翻譯和殖民化》(Poetics of Imperialism: Translation and Colonization from Tempest and Tarzen )、羅賓遜(Douglas Robinson)的《翻譯與王國:后殖民理論解讀》(Translation and Empire: Postcolonial Theories Explained)、《譯者登場》(The Translators Turn )、巴斯內特和垂文狄(Harish Trivedi)《后殖民翻譯:理論與實踐》(Post-colonial Translation: Theory and Practice ) 以及韋奴蒂(Lawrence Venuti)的《譯者的隱形》(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 A History of Translation )就是將翻譯研究和后殖民研究結合,產生了巨大的學術影響,并由此形成后殖民翻譯理論研究的一個理論流派。在后殖民的話語場中,翻譯無疑是一個強大的術語,前殖民與后殖民,主流與非主流,強權與弱小,這些從后殖民角度而言,需要質疑和否定的二元結構,翻譯在其中起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對于在這種傳統意義的二元價值觀逐漸消失的情況下,在一種無邊界、無中心的、無起源、無終點的離散文化狀態(tài)中,翻譯即是這種狀態(tài)的表現?;裘住ぐ桶退岬降摹翱鐕取保╰ransnational)和“被遷徙”(translational,此處取翻譯一詞的最初意思)指的就是這樣一種文化狀態(tài)。endprint
盡管后殖民和后現代話語中的文化翻譯以翻譯為名,給我們帶來一定程度上的視域擴展,但它給翻譯研究帶來的負面影響卻顯而易見。翻譯研究中對“文化轉向”的疑惑,對翻譯本體回歸的呼喚,某種程度上也受到了后殖民翻譯理論研究的影響,誤把個體當作了全部,把一種特定的、局部的翻譯理論當作了全部的翻譯理論,以致對翻譯研究的學科獨立性和學科的發(fā)展產生悲觀的認識,這顯然與后殖民研究和文化研究中的文化翻譯的“誤導”有關。應該說,后殖民研究中的文化翻譯與文學翻譯、民族志翻譯大相徑庭,表達的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后殖民研究的文化翻譯都未涉及到語言差異和文化差異的研究,他們所討論的文化狀態(tài)實際上是在一種單語種的文化狀態(tài), 如英語語言。這是一個與文學翻譯和民族志翻譯非常不一樣的特點。垂文狄就說到,如果殖民話語中的文化翻譯有一件事情不能做的話,那就是不能翻譯文化。他認為后殖民研究的文化翻譯顛覆了我們幾千年來關于翻譯的概念,即在翻譯中抽掉了語言差異分析和跨語言轉換這一基石,而可能使翻譯研究成為一個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的研究領域,最終被消隱在其他學科的視野里,這一點尤其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垂文狄甚至提到,后殖民研究的文化翻譯中的翻譯實際上與遷徙、離散這些業(yè)已存在且流行的術語同義,很難理解為什么后殖民學者要用“翻譯”這個詞?,F在是所有從事翻譯研究的學者,包括那些文學翻譯的讀者,一起團結起來,給翻譯這詞以專利,捍衛(wèi)這個詞的純潔性[15]的時候了。雙語性和雙文化性是翻譯的兩個基本屬性,正是因為這兩個屬性,翻譯才具有了發(fā)現和交流的功能,這在全球化的當今尤顯重要, 任何對翻譯的語言性的消解都是對翻譯的核心意義的削弱,最終會導致文化翻譯成為一個過度濫用,虛無意義的術語。
至此,我們對文化翻譯分別在翻譯研究、民族志研究和后殖民研究中的定義加以了厘清,文化翻譯在不同領域中的含義既有交叉、關聯,也有很大的不同,其原因在于各個領域所關注的翻譯對象不一樣。翻譯研究中的翻譯,主要是文學翻譯,關注的對象是文本之間的翻譯,盡管當代翻譯理論將研究的重心從以前的文本內移到文本外,但這只是為翻譯研究增加了一個角度和方法,并不是否定文本之間語言差異和文化差異分析和研究的絕對必要性和重要性,這一點從語言學翻譯理論中的語用學、話語分析、語料庫語言學、認知語言學等研究理論和方法成為目前翻譯理論研究新的增長領域這一事實得到證實。民族志的文化翻譯包括了語符之間的轉換,形式通常表現為將口頭語言翻譯后,用書面語記錄下來,這是民族志田野調查的基本方法,同時,民族志文化翻譯將他族文化作為翻譯的對象,這一點和文學翻譯有很大的不同,沒有原語文本,只有民族志工作者對他族文化的理解和闡釋,并以書寫的方式記錄下來,這樣的翻譯有些像游記(travel literature)。巴斯內特就提到,有一個和翻譯研究緊密相關的新領域,涉及語言學和人類學,這就是游記。游記和翻譯一樣,給讀者帶來關于他族文化的書籍,而這些書籍則是關于他族文化的建構[16]。這種缺乏原語的翻譯有一個致命的問題,作為原語文化表達的原因沒有了,原語區(qū)別于譯語的特征,經常表現為文化特征,在這種單向的闡釋和翻譯過程中就被扼殺泯滅掉了,這也是后來在民族志的發(fā)展過程中,文化人類學家不斷反思的一個主要問題,在后殖民和后現代語境中,由于意識形態(tài)、政治等話語的介入,對民族志文化翻譯的反思更張顯出后殖民話語對殖民地思想的批判。后殖民文化翻譯同前兩種文化翻譯都不同,前者基本是將文化翻譯作為一個隱喻的符號,用來指代現代文化人,尤其是在英美主流文化中生存的他族作家的文化生存狀態(tài),所以和前兩者以跨語言和跨文化為標志的文化翻譯基本無涉。對于翻譯研究者而言,厘清他們之間的關系,就能清楚自己的位置,也不會對翻譯研究學科產生一些莫名無謂的焦慮和悲觀。
參考文獻:
[1]MUNDAY J. Introducing translation studies: Theories and applications[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10:127.
[2]SUSAN BASSNETT. The translation turn in cultural studies[M]. Clevedon,UK: Multilingual Matters Ltd, 1998.
[3]SUSAN BASSNETT , ANDRE LEFEVERE. Constructing cultures: Essays on literary translation[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1.
[4]安東尼·皮姆. 易引起爭議的翻譯研究術語[J].黃德先,譯.東方翻譯,2012(1):78-83.
[5]EUGENE A N,CHARLES R T. 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201.
[6]SHUTTLEWORTH M, COWIE M. Dictiona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M].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35.
[7]方夢之.中國譯學大詞典[K].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305.
[8]王寧.文化翻譯與經典闡釋[M].北京:中華書局,2006:9.
[9]KATE STURGE. Cultural translation[M]// MONA BAKER , GABRELA S. Routledge encyclopeia of translation studies.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10:67.
[10]高丙中.“寫文化”與民族志發(fā)展的三個階段(代譯序)[M]//詹姆斯·克利福德,喬治.E.馬庫斯. 高丙中,吳曉黎,李霞,譯.寫文化·民族志的詩學與政治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6.
[11]西奧·赫爾曼.翻譯的再現[M]//謝天振,主編.翻譯的理論建構與文化透視.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17.
[12]GODFREY LIENHARDT. Modes of thought[M]//EVANS P . The institutions of primitive society. Oxford: Basil Blackwell,1954:95-107.
[13]塔拉勒·阿薩德.英國社會人類學中的文化翻譯概念[M]//詹姆斯·克利福德,喬治.E.馬庫斯,編.謝元媛,譯.寫文化:民族志的詩學與政治學.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202.
[14]BHABHA H K. The location of culture[M]. London: Routledge,1994:212.
[15]TRIVEDI H. Translating culture vs. Cultural translation, 91st Meridian, May 2005[OB/OL].(2012-07-17).http//www.uiowa.edu/91st/vol4_num/index.html.
[16]BASSNETT S. Culture and translation[M]// KUHIWCZAK P, LITTAU K. A companion to translation studies. Clevedon/Buffalo/Toronta: Multulingual Matters LTD, 2007:22.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