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余同友
泰坦尼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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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實話,成克輝注意這對夫婦,最初是緣于那男人的妻子。
那女人打扮得很時尚,長發(fā)卷曲,低胸緊身無袖短衫,下身是一件較長的牛仔裙,女人的腿修長,臉蛋也還周正,眼睛大而黑,總之,一切美女具備的元素她基本都具備了,美麗而又新潮,讓她在這一個旅行團隊里顯得光芒四射。但怎么說呢,成克輝覺得,依她的年齡,這種裝扮似乎有扮嫩之嫌,所以,一開始,成克輝心里就把她歸為花瓶之列。他猜測,她身邊的男人可能是個有錢的主兒,也很可能不是她的丈夫,過去中國人認為理想的男女配對是郎才女貌,現(xiàn)在則是男財女貌了,但隨即成克輝就否定了自己的判斷,因為女人的年齡在那兒,和懷孕女人的肚子怎么都掩飾不了一樣,一個四十歲左右的女人的年齡也是怎么樣都掩飾不了的,現(xiàn)在有錢的人搞點情況是太普遍了,但一個有錢的男人與一個和自己年齡相當?shù)呐烁闱闆r可是太少有了,作為老牛的男人牙口再不濟也要吃吃嫩草的,從這一點判斷,他們又可能就是正式的合法的夫妻了。
這個旅行團是自由拼團形成的,目的地是鄰市一個叫百丈崖的地方,相對于名山大川它并不是一個非常知名的景點,景區(qū)里有一條峽谷,沿著峽谷設置了眾多運動項目,如攀巖、溯溪、過獨木橋、飛越峽谷,等等,把戶外探險與天然山水結(jié)合在一起,倒也還有幾分特色,而最有名的一個景觀是,在峽谷的盡頭,天然生長著一個高大的石塊,危巖高聳,兩旁瘦削,其上又平坦如砥,其形狀像極了那艘世界著名的大輪船——“泰坦尼克號”,景區(qū)由此在這艘天然石船上大做文章,四處宣傳。也許正因為泰坦尼克號與愛情有關,來這里的游客多是成雙成對的,有年輕的正在戀愛中的情侶,也有三四十歲的中年男女,他們面孔可疑,有的可能是夫婦,有的可能是情人,雖然成分復雜,不過大家的目的一致,似乎在這里玩樂一番,經(jīng)過了泰坦尼克號的考驗,他們的愛情就從此永不沉沒了。
成克輝本來也是與林紅約了一起過來的,但林紅臨時突然有事來不了,林紅一個勁兒地打電話給他,再三抱歉,成克輝心里是有點不舒服的,但想想林紅帶點撒嬌的語氣,他就生不起來氣了,林紅說,你就一個人去嘛,我的心和你一起去的。林紅真是會說話,說得成克輝一點脾氣也沒有了,他就越發(fā)覺得林紅的好了。這趟旅游的費用早就交給了旅行社,這樣的旅游又不好找別的人和自己一道,于是,成克輝打點行裝,干脆一個人參加了這個所謂的“泰坦尼克號之旅”。
看著別人成雙結(jié)對,成克輝心里難免有些嫉妒,他一邊發(fā)短信給林紅,報告自己的見聞,一邊無聊地觀察團隊中的人。這個打扮入時的女人自然就率先闖入了成克輝的眼睛。
成克輝一個人坐在大巴車的后排,因為他是單身一人,所以他很自覺地往后坐,而他落座后,他看見這對夫婦也放棄了前排的位置,徑直往后走來,女人還對他點點頭,很職業(yè)化地笑了笑,然后在他前面的一排坐了下來。這樣,成克輝得以更近距離地觀察這一對了。
女人的頭發(fā)明顯是才新鮮“出籠”的,一定是在美發(fā)店里精心做過的,卷曲,光亮,又帶著一點兒濕潤的感覺,并且有一股暗香。成克輝聳聳鼻子,暗暗笑自己的無聊。但眼前有這么一叢茂密的秀發(fā),他想躲也躲不開啊,他這樣為自己解脫。
車子開動了,女人很溫柔地將身體傾倒在男的肩膀上,可是,對于女人這樣的示愛,男人卻沒有什么表示,他一上車就面孔木木的,然后就臉朝向車窗外,仿佛在對著車窗玻璃照鏡子。女人并沒有在意自己男人略有些冷淡的態(tài)度,她往男人身邊再擠了擠,用手搭在男人的大腿上,或者放在了男人的敏感部位?因為高靠背椅的阻隔,成克輝看不見前排的情況,他僅憑著自己的經(jīng)驗想象著。
女人也把臉轉(zhuǎn)向了車窗外,她用手指著窗外,說,哎呀,你看,水塘,那里有個大水塘。
男人點點頭,嗯,大水塘。
女人又咋呼著,哎呀,看,看,牛呀,一頭老牛,現(xiàn)在竟然還有牛。
男人這次總算說了句較長的也較有意思的話,竟然還有牛,看你說的,這年頭,牛多得是,牛郎更多得是。
成克輝在后座聽了不禁想笑。這對男女真好玩兒。
女人聽了男人這句話,愣了愣,她往男人身上傾斜的度數(shù)還保持著,但可以看得出來,她的身體似乎要比先前堅硬了一些,不再那么柔軟了。
一時無話。車里開始播放電影,這也是旅行社特意安排的,《泰坦尼克號》。這部電影大概大家都看過很多遍了。成克輝自己就看過不下三遍,一次是影片剛出來時看的,還看過一次碟片,而最近一次看的,是卡梅隆弄的3D ,他陪林紅一起看的。
成克輝還記得那天看電影時的場景。那天恰好是林紅的生日,早在兩個星期之前,他們就說好了,晚上他們在一起度過林紅第三個本命年的生日。他們倆先是在銀河公園臨水的茶座里喝茶,吃飯,切蛋糕,然后,相擁在一起,說著話。
成克輝和林紅的相識緣于一次偶然。
有天,成克輝的手機接到電信公司提示消息,預存了話費兩百元。成克輝有些奇怪,自己正準備存話費呢,是誰這么好心給自己存了呢?家人是不太可能的,自己和妻子已形同陌路,她不會去關心他的話費的,那么,是哪位病人家屬?這也不大可能的,以前,有些病人家屬送他購物卡啊土特產(chǎn)啊,甚至直接就送紅包,他總是不動聲色地在病人出院前如數(shù)退還,后來有一次,有位病人聰明地往他手機上打了五百元話費,說這下你總退不回來了吧。這以后,成克輝就換了個手機卡號,只有不多的幾個人知道。他妻子知道后,說成克輝啊,你真是廉潔奉公的人民好醫(yī)生,黨怎么還沒發(fā)展你進組織呢?成克輝知道妻子這是在嘲笑他,他也不回答,他在心里說,我只是怕麻煩。就在成克輝費力猜想到底是誰給他打話費時,到了第二天,這個謎底就揭開了。
第二天,他接到一個短信,短信說,對不起,我交話費時,交到您的手機上了,您若有空,請也交兩百元到我手機上來,謝謝!成克輝看看手機號碼,原來這號碼和自己的只差了一個數(shù)字,這個人可真夠粗心的。過了一天,成克輝特意請了假,一早就去電信公司營業(yè)部把這個話費交到了那個號碼上,前臺的收銀員報了一遍號碼后說,是林紅嗎?
成克輝愣了一下說,哦,是的。
不一會兒,那個叫林紅的人就發(fā)來了一個短信,還真交了啊,謝謝!
成克輝幽默了一下回復說,該我謝謝你,利息我就不付給你了。
再后來,他們就認識了。男女間的事情是很奇怪的,不知怎么的,他們就短信來往,聊得非常投機,一年多的時間里,雖然沒見過一面,卻彼此非常熟悉似的。
他們的短信聊天并沒有多少男情女愛的內(nèi)容,但分明卻有一種情愫在兩人心里潛滋暗長。林紅喜歡讓成克輝猜謎語,常常在成克輝坐診時,沒來由地發(fā)來一條:什么東西一說出來就消逝了?成克輝在這方面非常敏感但又可說是非常遲鈍,他想,一說出來就消逝,莫非是愛情?他不敢猜。林紅過后發(fā)來答案:大笨蛋,是“沉默” 啊。對這答案成克輝若有所失,原來林紅并不是指的愛情。他覺得自己有些多情了。
半年前的一天夜里,成克輝值夜班,忽然接到林紅的短信:“什么東西越多越看不清楚?”林紅一般不在夜里給他短信,他理解,可能是夜晚,她不太方便吧,雖然她從沒有透露過她的家庭情況,但成克輝隱約猜測得到,林紅是有一個還算穩(wěn)固的家庭的,他也就很少在夜晚給她信息。他看著這句謎語,想了半天依然沒有頭緒。林紅卻沒有照往常一樣發(fā)來標準答案,她忽然說,你能來看看我嗎?
成克輝調(diào)了班,趕到與林紅約定的一家名叫“天方”的茶館時,已經(jīng)是夜里十點多了,茶館里燈影幢幢,放著輕柔的音樂,成克輝一眼在茶館拐角處找到了從沒有見過面的林紅,他走上前去說,我敢肯定,你就是林紅。
林紅帶著笑說,我敢肯定,你答對了這次。
雖然林紅笑了,但成克輝還是發(fā)現(xiàn)她有些不對勁,她的悲傷并沒有成功地從她臉上逃離,反而因了她的刻意偽裝而顯得格外醒目。
也許是兩人之前那么多的短信聯(lián)系,這樣第一次坐在一起,倒也不覺得唐突,自自然然地,聽著音樂,喝著茶,后來,林紅說,我們來點紅酒吧。
到了午夜時分,雙方都有了些醉意,林紅嘆息一聲說,我們走吧。
成克輝開著車將林紅送到了她指定的小區(qū)門,下了車,要告別時,林紅說,那個謎語猜出來了沒有?
成克輝搖搖頭說,沒有。
林紅忽然一下握了他的手,低了頭說,是黑暗啊,是黑暗啊。她的嗓音里似有哽咽。
成克輝心里一怔,他覺得她的手好涼,便慢慢握緊了,慢慢將她拉近,再拉近,最后,他們靠在了一起。
有了這樣的靠近,后來,他們就有了越來越多的約會。成克輝慢慢知道林紅的家庭情況,她的丈夫竟然是本市某個區(qū)的區(qū)長,成克輝雖然只是一個醫(yī)院的大夫,對官場政治并不關心,但他還是多多少少聽說了,這位年輕的不到四十歲的區(qū)長是本市的一位明星官員,還有很大的向上發(fā)展空間。當然,這些情況,是成克輝在別的渠道得到的,林紅并沒有向他明說,也沒有刻意隱瞞。關于雙方的家庭,他們總是視而不見或者是裝著視而不見。
那天,林紅的第三個本命年的生日,他們倆在銀河公園臨水的茶座里喝茶,吃飯,切蛋糕,然后,相擁在一起,說著話。以往,林紅和成克輝在一起的時候,林紅總有著驅(qū)不去的淡淡的哀愁的樣子,成克輝也不刻意去問她,他覺得,像林紅這樣的女人,一定有她哀愁的理由。這天,林紅的興致卻很高,臉上笑意盈盈。成克輝逗她說,今天沒有謎語難為我了?林紅偏過頭,淺淺笑著說,今天,我就不為難你了。
吃過飯后,時間還早,他們倆決定去看電影,恰好是卡梅隆弄的那個3D版《泰坦尼克號》。成克輝把注意力放在那個3D效果上,劇情他沒有太關心,他覺得這個片子照他這個四十多歲的老男人看來,是太過于煽情了,太過于青春了。他側(cè)過頭去看林紅,林紅先開始還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但看著看著,就把手收了回去,正襟危坐起來,因為戴著觀影的3D眼鏡,成克輝沒法看清林紅的表情,只是林紅的呼吸好像急促起來,看了一會兒,她忽然起身往外走,也不和成克輝招呼一聲。成克輝以為她是到洗手間去了,可是等了一會兒還不來,便打她電話。林紅在電話里說,對不起,我先走了。
成克輝問,為什么?
林紅不說話。
成克輝說,你等等我,你在哪兒?
林紅說,不。
電話便掛斷了。
成克輝再打電話過去,林紅不接,只是發(fā)了短信來,她說,杰克不是個好男人,他對羅西說,你跳我就跳,他就是吃準了羅西不敢跳,要是羅西敢跳,他會跳嗎?我估計他也不會跳,他只是嘴上說說。這就是愛情的殘酷。
成克輝回復說,前提是羅西就是不敢跳啊。這一信息剛發(fā)出去,他就后悔了,他覺得自己好笨。
林紅回復過來: 我們是女人,我們的選擇從來不易。
這是電影里的另一句臺詞,成克輝無法回復,他只好說了句: 生日快樂!
大巴車上的電影又放到那個“你跳我就跳”的橋段了,成克輝注意看看前排兩位的反應,遺憾的是,前排的男人似乎已經(jīng)睡著了,他斜倚在車窗邊,女人呢,接到了一個電話。成克輝發(fā)現(xiàn),女人一接到電話,身板立即就挺了起來,她的聲音雖然不大,但語氣里卻透著一股子不怒自威:“就讓王局處理,按會上定的調(diào)子,不能走樣,行了,我正有事呢?!彼f著,掛了電話,看看睡在一旁的似乎沒心沒肺的男人,她立即又換了一副眉眼似的,溫柔地、輕輕地靠在男人的肩膀上,男人沒有任何親昵的表示,女人只好轉(zhuǎn)頭去看車載電視上的電影,這時,電影里,龐大的泰坦尼克號燈火輝煌,那個叫羅西的女人正大聲地訴說自己的愛情宣言: 我寧愿當他的婊子,也不愿做你的妻子!
電影快結(jié)束時,也就是在龐大的豪華的泰坦尼克號正在緩緩下沉時,導游一聲喊,到了,到了,百丈崖到了!
經(jīng)過一番短暫休整,大家再次在導游和景區(qū)安全員的帶領下,開始往峽谷前行,根據(jù)景區(qū)的要求,每位游客都戴上了橘紅色的安全帽。沿路都有運動項目,比如攀巖、溯溪等,都由安全員帶領著,先做一遍示范,然后交由游客去當一回“叢林野人”,隊伍中年輕的夫婦玩得十分開心,都達到了景區(qū)廣告中宣傳的“濕身”“尖叫”的效果。成克輝因為是一個人,懶得去透支體力了,便在一旁看看水,看看樹,看看山上一個個的大石頭,倒也悠閑自在。
把山水看了,成克輝的目光不由得又看那對中年夫婦。那男人目光帶點陰郁,魂不守舍似的,他只顧自地往前走,女人呢,一路在撒著與她的年齡并不十分相稱的嬌,可以看得出來,女人并不十分受男人待見,但她似乎并沒有受到挫折,或許,他們是多年的夫妻,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樣的看似不平衡的狀態(tài)?男人雖然似乎心緒不寧,但動作卻十分敏捷,從行走的步伐以及體形上看,似乎是個運動員。為了試試自己的猜測準不準(自從和林紅認識以來,他不知不覺也喜歡給自己出題、答題了),成克輝跟在他倆后面,找準一個機會,問那個男人,先生,你是體育教師?
男人略有點驚訝地看成克輝一眼說,是啊,你怎么知道?
成克輝說,看你的身手敏捷啊,那么高的懸崖,你三兩下就上去了。
男人臉上露出一點不易察覺的笑意,隨即又沉默了。
接下來,是過“情人橋”,在一條溪流上,架了兩根長長細細的圓木,兩根圓木之間的距離大約是兩個手臂的長度,游戲規(guī)則是男女情侶牽著手,保持身體平衡,各自從一根圓木上走到溪流的另一邊去,如果雙方動作不協(xié)調(diào),則會落水,更要命的是,情侶們的手牽在一起還不算,還得用一根紅絲線緊緊纏在一起,這樣,一方落水,另一方也勢必被拉入水中。導游在那里鼓動著說,這才是真正的同舟共濟啊,這才是真正的患難與共啊,我們這根紅絲線就是愛情的象征,哪一對平安到達對岸,我們景區(qū)會給予大獎,獎品是免費游覽券兩張!
大家很快自覺地讓安全員給自己纏上紅絲帶,輪到成克輝前面的那對男女了,女人伸出手去拉著男人的手,也要纏上那樣一條幸福的紅絲帶。男人臉色木然,他一把扯脫了紅絲帶,徑直一個人,伸展開手臂,像炫技一樣,繃直了腳尖,跳起了圓木上的芭蕾舞,三兩下就走到了對岸,扔下背后的女人以及一大群大呼小叫的男男女女。成克輝偷偷地去看那女人。女人臉上倒不見有多少憤怒,她怔怔地看著對岸的男人,低頭看溪流里的水。這峽谷里的水倒是十分清澈,日光照在水里,像是給水填充了一種有質(zhì)感的東西,是可以用手將水里的如玉樣的日光撈起來似的,有小小的麻石斑紋的魚,來去穿行的動作奇快,像飛翔一樣。女人再抬起頭,又換了一副溫柔的臉,她默默地一個人繞過“情人橋”,從前面的石橋上走到對岸,像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又挽起了男人的胳膊,男人無可無不可似的,仍由女人挽著,遠遠看去,倒像是被女人綁架一般。
一路行行停停,終于到了景區(qū)最后的大結(jié)局——泰坦尼克號石船前面。這是高潮部分。玩法也比較刺激,就是在崖上也就是泰坦尼克號的船頭,圍起一圈欄桿,然后沿著欄桿懸下一塊鋼板,像蕩秋千一樣,男女情侶緊貼著站在鋼板上,頭頂上有一根鋼線,鋼線上吊著安全帶,綁在人背后,這邊一推,一跳,人就按照事先設計好的鋼絲軌道,先下落,然后升到對面的一塊石頭上。導游又在闡釋著愛情的偉大和這個游戲的意義。杰克不是對羅西說嘛,你跳,我就跳。能不能和自己愛的人一起跳,那可是對愛情的考驗啊。來吧,來吧,放心,我們的鋼絲繩都是從德國進口的,這一根繩子可是花一萬多元錢買的喲,每人一根繩子,扣在你們后背的安全扣上,這一套設備都是專業(yè)的進口戶外運動設備。
年輕人照例涌上前去,毫不猶豫地接受這偉大的愛情的考驗,成克輝一個人還是笑著擺擺手,決定自己就站在船甲板上看看風景算了。他這樣想著,又去看那對他一直關注的男女。他以為受到男人先前的拒絕或者說故意的冷落,女人這一下應該不會再邀請男人一起玩這個游戲了。
但女人似乎越挫越勇,她甚至扮演了電影中羅西的腔調(diào)說,跳,我跳下去,你跳不跳?
這個男人真是奇怪,他的眉眼忽然生動起來,他竟然也用電影里杰克的腔調(diào)說,好啊,你跳,我就跳!
女人高興地走上鋼板,男人隨后也走上去,女人伸開了雙臂,男人緊貼在女人的身后,緊緊抱著女人的腰,這時,有山風刮過來,風吹起了女人的長發(fā)和裙子,這情景還真像那部煽情的電影中那幅煽情的畫面,女人想必是感受到了,她迎風長嘯了一聲,從成克輝這個角度看出去,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似乎在流淚。
游戲按照安全員的指導,在按程序進行,安全員分別在他們的腰間系上安全帶,扣好安全繩,檢查了一遍后,又仔細叮囑注意事項。千萬不要動身后的這個安全扣,這是保命的,上次有個人帶個小孩子,小孩子把這個扣扣拉開了,摔到山下,在床上躺了兩個月才醒過來。
男人女人都點點頭。放心吧,我們又不是小孩子,我們知道什么是安全的,是吧。女人對男人說。
成克輝看見男人別過臉去,這讓他看不到男人臉上的表情。
好了,開始,預備,一,二,放!
安全員一聲令下,操作員松開繩索,將那對男女推向深谷。
風起,云涌,陽光從山岡上反射過來,刺得成克輝兩眼生痛,眼前一片赤橙黃綠青藍紫,像一道彩虹。他努力睜開眼,看著那一對往下跳的人,朦朧中,他看見那女人仰著臉,伸張開兩臂,七彩陽光布滿了她的全身。
成克輝眼睛被陽光刺花了,他仿佛看見銀幕上《泰坦尼克號》的場景在眼前再現(xiàn),此時,這艘巨大的不沉之船,正載著杰克和羅西往幸福的彼岸駛?cè)?,船下,是大海蔚藍色的波濤,海鷗在鳴叫,海風在盡情地吹拂幸福的人。
這陽光太強烈了,成克輝終于忍不住,淚水猛然流了下來。他忽然想,該給眼前的景象拍個照片,到時發(fā)給林紅看。他掏出手機——
就在我剛剛拍了第一張照片時,我接了一個電話,要不,我可能會拍得更清楚一些,就是你們看到的這張,雖然比較模糊,但還是可以看出,他們滑到中間時還是沒有出事的,你看,這時他們還是緊緊地貼在一起的。成克輝打開自己的手機,指著自己拍的照片給面前兩個調(diào)查的警察看。
這兩個警察,一胖一瘦,像是兩個說對口相聲的演員,他們在調(diào)查時,也似乎一個逗哏一個捧哏,那個胖子老是發(fā)問,話特別多,而瘦子總是在后面哼哼兩聲?,F(xiàn)在,胖子反復地看成克輝拍的那張照片,他說,對不起,你能把這張卡借給我們暫用一下么?
成克輝有些為難,儲存卡里有林紅發(fā)給他的其他照片,但畢竟人命關天,他想了想說,好,我通過微信發(fā)給你好么?他拿過手機,將照片發(fā)送給了胖警察。
警察再看了看照片,記下了成克輝的手機號,急匆匆地走了。媽的,麻煩事,麻煩事一樁接一樁。胖子不停地抱怨著。
折騰到晚上七點,成克輝這個團隊才返回市里。成克輝還是坐在后排,他前面的一排,空著。就在他去拍他們美麗的愛情的身影時,一聲驚叫劃破了山谷。那個不聲不響身手敏捷的男人竟然掉下了山谷,當場就沒有了呼吸,而他的美麗的女人,隨后跌倒在男人身邊,哭昏了過去。為什么男人會掉下去?他可是受過專業(yè)戶外運動訓練的體育老師??!旅游團的人紛紛議論著。
司機不識相地又開始播放那個煽情的電影《泰坦尼克號》,剛放了個開頭,前排有個年輕的女孩叫了起來,放什么呀,快關了,快關了!
成克輝也一下子激動起來,他大聲叫喊著,是啊,吵死了,關了,關了,關了!
司機啪地關掉了視頻。
整車的人沉默起來。山里的黑夜比城里的濃,很快,一大團一大團的黑暗涌進了車里,只有儀表盤上的指示燈亮著綠瑩瑩的光?!笆裁礀|西越多越看不清楚?”成克輝想起林紅的謎語。黑暗真的是越多越看不清楚么?他覺得好像這也不對,有時候,黑暗越多越看得清楚,就像此刻,他覺得在這大團的黑暗中,他似乎看清楚了一些東西。
成克輝還沒回到城里的時候,林紅就打電話過來,她說,微博上有好多你們這個團的消息。
成克輝上了自己的微博,果真,不斷有人發(fā)消息、轉(zhuǎn)消息,微博上說,那個遇難的男人是市五中的體育教師,而那個女人是她妻子,原來也是五中的語文教師,四年前認識了市里的某個領導,按微博里的說法,是成了那個領導的“干女兒”,從此,她步入了政界,眼下正在市轄某縣里任副縣長呢。還說,女人的丈夫是自殺,是自己解開了扣在身后的安全扣,而他本來是準備和女人一起跳下去的,后來,到底還是只解開了自己的,留了女人一命。
成克輝看著那些鋪天蓋地的消息,心里一下子堵塞起來,他調(diào)出他拍的那張照片,貼到了微博上,沒有寫一個字。
手機振動起來,成克輝看了一眼,是林紅的,他沒有接。手機振動著,手機頑強地振動著,屏幕在大團的黑暗中閃出一陣陣藍光。
成克輝一直沒接。最后,手機終于停止了振動。黑暗又聚攏來,成克輝長舒了一口氣。
(原載于《山東文學》2013年11期上半月刊)
鏈接
王 雄:《八寶印泥》,《中國鐵路文藝》2013年第3期。
聶鑫森:《典當奇聞》,《長城》(雙月刊)2013年第4期。
黃詠梅:《八段錦》,《長城》2013年第6期。
范小青:《誰在說話》,《中國作家》2013年第11期。
劉榮書:《流水場景》,《海燕》2013年第11期。
作 者: 余同友,青年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說《老魏要來》《鼻子》《女工宿舍里的潘安》《像大象一樣消失》,長篇小說《科學筆記》《野鴨湯》《本報通訊員吳愛國》等。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