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 張慧
編 輯:張玲玲 sdzll0803@163.com
詩言志,小說中的人物寫詩,必須表現(xiàn)出他們在書中所處語境下的心態(tài)。這對于有詩才而不以詩聞名的曹雪芹來說,實在是個不小的挑戰(zhàn),然而他的處理真令人拍案叫絕。正如脂評所言:“一人是一人口氣”,絕非他“最恨”的“一百美人詩詞語氣,只得一個艷稿”(本文所引脂評,都出自己卯本)?,F(xiàn)在就以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來說明。
寶玉得了賈蕓的兩盆白海棠花,探春、黛玉、寶釵等便以此為題,徑自作起詩來。因為他們都認為詩“不過寄興寫情耳”,所以反對迎春先賞花后作詩的提議。花只是作詩的由頭,要緊的是由花寄自己之興,寫自己之情。于是六首令人眼花繚亂的海棠詩便問世了。
先看探春的:
斜陽寒草帶重門,苔翠盈鋪雨后盆。玉是精神難比潔,雪為肌骨易銷魂。
芳心一點嬌無力,倩影三更月有痕。莫謂縞仙能羽化,多情伴我詠黃昏。
這首詩表現(xiàn)的是她渴望與花為友的情感。首聯(lián)寫花所處的環(huán)境有些寂寞(斜陽、寒草、重門、雨后)卻不失雅靜(苔翠盈鋪),因此頷聯(lián)寫出的花如玉似雪的精神、肌骨就顯得高貴、可愛。頸聯(lián)所寫花嬌無力的神態(tài),值得憐惜,月下有痕的倩影更使人流連,暗示了這花有多情、引人的一面。于是尾聯(lián)希望她能“伴我詠黃昏”,可謂順理成章。探春作為賈府中庶出的女兒,無時無刻不想著能取得與嫡系子女平等的地位,稱兄喚妹,成朋為友,甚至希望以我為中心,讓他們來伴我。她借花來表現(xiàn)這種心境,極為本色。
再看寶釵的:
珍重芳姿晝掩門,自攜手甕灌苔盆。胭脂洗出秋階影,冰雪招來露砌魂。
淡極始知花更艷,愁多焉得玉無痕?欲償白帝宜清潔,不語婷婷日又昏。
首聯(lián)是寫花的入手處,也是考察寶釵所寄情感的著眼點。表面看,寫的是寶釵對這花的愛惜至極,不但自己親手澆灌,還大白天就關門閉戶,不許任何人接近;實際上脂評已一語道破:“全是自寫身份!”哪怕把自己幽閉起來,寶釵也要維護住已取得的高貴的社會地位,這就是她最為珍重的芳姿。頷聯(lián)細寫花的品質、修養(yǎng):既無紅胭膩脂而極淡雅,又多冰晶雪瑩而愈素潔。其實這就是寶釵的自我畫像,一個干凈極了也高雅極了的形象。頸、尾兩聯(lián)則是在此基礎上的充分自我肯定?!暗瓨O”句用襯托手法,說明越是干凈就越高貴;“愁多”句,脂評認為是“諷刺林、寶二人”,我覺得較為牽強。這里表現(xiàn)的應該是寶釵的一種矛盾心理:因自我幽閉必多愁,就不十全十美,而非無痕之玉了,有點遺憾。然而寶釵處理這矛盾,卻有著極強的原則性,寧可無人可語而不語,寧可不十全十美也要保持清潔,絕不紆尊降貴!所以她在這首詩中寄寓的感情就是珍重自己的華貴芳姿,將清潔進行到底。
該怎樣評價這種清潔觀呢?不錯,維護自己的清潔,是每個女兒都應有的追求。黛玉在《葬花吟》中不也高吟“質本潔來還潔去”嗎?可她倆對“潔”的理解卻大相徑庭。黛玉的潔是質,是天然的純真。面對社會的風刀霜劍,她寧愿死,寧愿“一抔凈土掩風流”,也要維護住這質的潔。可以說,保潔就是她的目的。寶釵則不然,她要保的潔是無人非議的品德。所以對她而言,保潔只是手段,是維護自己的芳姿即尊貴的社會地位的手段,她的一舉一動都是如此,恪守封建道德,絕不越雷池半步。李紈同樣恪守封建道德的立場,讀懂了寶釵,深覺得這首詩“含蘊渾厚”,評為第一。從我們今天的認識角度,當然不會認同李紈的排名,不過也必須承認此詩所含蘊的寶釵之情意,的確相當渾厚。只是越渾厚就越為我們所不屑,因為說穿了,這無非是一種死心塌地為封建僵尸居孀乃至殉葬的情緒。曹雪芹代寶釵寫的這首詩,不但寄寓了她如此渾厚的感情,而且暗示出了她的結局,真正顯現(xiàn)了自己深邃、博大的詩才。
接觸了深寄寶釵情意之作后,再讀寶玉的詩就覺得乏味多了:
秋容淺淡映重門,七節(jié)攢成雪滿盆。
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為魂。
曉風不散愁千點,宿雨還添淚一痕。
獨倚畫欄如有意,清砧怨笛送黃昏。
首聯(lián)頷聯(lián)只是贊花之美,雖用楊貴妃、西施作比,也乏善可陳。頸聯(lián)“曉風”句,脂評道,“這句直是自己一生心事”;“宿雨”句,脂評道,“妙在終不忘黛玉”。沾了點寶玉心態(tài)的邊,卻都很含糊。尾聯(lián)又把花比作獨守空閨、思念情人的女子,是想說寶玉對黛玉的思念,還是想說黛玉思念自己?頗難理清,若二者都有,就不免空泛。他的這首詩女兒腔很重,雖也符合他一貫的為人,然而含義模糊,李紈定他為壓尾,他也只好承認“評的最公”。
黛玉之作則使人眼前一亮了 :
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
此句所寫這花的位置,既有與探春、寶釵相同處,冰玉為伴,高貴,又有與她們大不同處:簾半卷,門半掩,不是全然封閉的空間,所以就顯出了更多活力。接下來一句:
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
這句使得書中眾人“都不禁叫好”。為什么會這樣?這是借梨、梅而美白海棠。梨蕊是實在的,這里明寫了她的色,還暗寫了她的香。梅魂則是想象中的,耐人細思。按我國傳統(tǒng)的文化理念,梅盛開于冬季,無蜂蝶簇擁的熱鬧,依然不懈怒放、遠送幽香,象征她敢于抗爭嚴酷的環(huán)境;而且這抗爭又如陸游所詠“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是抗爭到底的:梅的魂就是這樣的堅硬、頑強。這也正是黛玉其人。她的抗爭意識一再現(xiàn)于詩作,以前的《葬花吟》(第二十七回),尤其是以后的《五美吟》(第六十四回),都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就連與湘云聯(lián)句詠月時,也不禁喊出了“冷月葬花魂”(第七十六回)!她這樣寫花,其實就是寫自己,點出“梅魂”不是她一時興之所至,而是一以貫之的黛玉情節(jié)。還值得注意的是“偷”“借”二字,這花是動態(tài)的,就比探春、寶玉單純的形容、比喻生動了起來,比寶釵簡單的“洗”“招”則多了幾分俏皮與活潑。海棠集梨、梅之美,是有意為之,卻了無痕跡,令人不覺,手法之高明世罕其匹。一個靈動鮮活的形象就躍然紙上了。到此,應該說把花就寫盡了,下邊怎么辦?
月窟仙人縫縞袂,秋閨怨女拭啼痕。
筆鋒蕩開,由花到了仙與人?;ǖ纳窍少x予的,花的態(tài)則使人見其活力而增怨。然而仙在冷清月窟中,人是不斷拭淚的愁閨怨女,面對著她們,白海棠也只能默默無訴了。這就是尾聯(lián):
嬌羞默默同誰訴,倦倚西風夜已昏。
聯(lián)系首聯(lián)所說的開放空間,這么活力充沛的花,在昏夜瑟瑟秋風里無奈地倦了。這無奈該是加倍沉重,只有黛玉自己知道它的分量,所以才會有后來“不知風雨幾時休”(《秋窗風雨夕》,第四十五回)的慨嘆,“淚干春盡花憔悴”(《柳絮詞》,第七十回)的“太作悲”之調,等等??傊?,從藝術技巧言,這首詩不像探春的花是花、人是人,與寶釵一樣,花中有人,人花一體無間;從含蘊的思想價值說,梅魂則遠非獨自珍重的芳姿能望其項背,因此應把它置于寶釵之上。
《紅樓夢》中主要的女孩兒,都有一種花與之相對應,對應湘云的就是海棠(詳見第六十三回)。她的海棠詩雖為補交,卻是兩首,且分外與眾不同。我認為第一首最能表現(xiàn)出其性情。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首聯(lián)便氣勢攝人:花是神仙送來的精品,最佳的精品(玉)道出了她的豪爽之情。本來賈、王、薛、史四大家族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但此時史家已不能與其他三家相提并論了,湘云卻絲毫不因此低看自己,反而自視甚高,實非常情所能忖度,這就表明她不是一般的女兒。這里還想就“都門”一詞多談幾句。這幾首詩都是限韻的,詩中詞語必因要與韻字相關而受到極大限制。以“門”字為例,前四首中兩首的“重門”“掩門”都是一家一院的小門,不禁使人質疑曹雪芹選詞還有多少余地。此處“都門”一現(xiàn),既表現(xiàn)了湘云眼界之開闊,非其他人可比,又折射出曹雪芹詩思之豐厚,實在讓人不能不佩服其詩才之巨。接下來一句: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欲離魂。
借神話和傳說,明白表示出不但不是一般女兒,簡直就是男兒:花色雖也如素凈的女兒——霜娥,卻非但不怕冷,反是偏愛冷,這不是男兒嗎?花姿雖也賞心悅目到令人魂不守舍,卻與典型的女兒——倩女完全無關,必是另一種挺拔的男兒英姿。頸聯(lián)則又進了一層: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這男兒陽剛的生氣十足:在濃厚秋云的背景下,白海棠似一團豐滿、耀眼的白雪,盡管無情的秋雨淋灑過,也無妨其奕奕神采。于是尾聯(lián)高唱:
卻喜詩人吟不倦,肯令寂寞度朝昏?
花璨人吟,從朝到昏,花欣欣人不倦,哪里有前面幾首詩中孤獨、沉寂的半點影子?這首詩洋溢著湘云男兒生氣的豪情,既層次分明,又酣暢淋漓,難怪書中道:“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币搽y怪脂評道:“真可壓卷?!?/p>
第二首情緒較為復雜: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墻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悲秋易斷魂。
玉燭滴干風里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那虛廊月色昏。
首聯(lián)可以說是湘云對生活的態(tài)度,任何環(huán)境都能適應。下面一貫到底,似乎暗伏了她的命運。白海棠也有苦惱與感傷,難尋偶(友)的苦惱是因潔,斷魂的傷感則是感時(秋)。她的前途就像風中搖曳的白燭,不定何時就淚干而滅。又如將花置于月下(恐怕也不是晴朗的滿月吧),隔簾望去,就模糊不真切,喪失生命力了。于是她渴望找潔凈非凡的嫦娥這個偶像來訴問,卻由于時間(昏夜)、地點(虛廊)都不對,找不到,問不成,她也無奈了。這無奈大不同于黛玉,黛玉的無奈沉重至極,湘云感到的無奈卻是在“香夢沉酣”之中,所以她不全像黛玉那樣寧玉碎不瓦全,而是“也宜墻角也宜盆”。這也就再次印證了她不是一般的多愁善感的女兒,而具有某種程度的男兒豁達。
這種情緒出現(xiàn)在雖有豪氣卻畢竟是女孩兒的湘云身上,也完全可以理解。然而終究與第一首不甚諧調。我想這恐怕是曹雪芹自己心情的流露。寫《紅樓夢》時,他已淪落到了社會的底層,卻仍執(zhí)著于寫作,所以他的朋友敦誠說他“奇” “狂”,敦敏說他有“磈礧”。既然如此,就該有詩佐證,可他又不輕易下筆。我們今天看到的署名曹雪芹的詩,只有他題敦誠《琵琶行傳奇》中的兩句:“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边@也不能說明什么。此外就是《紅樓夢》中署黛、釵、湘等人名字的詩了,這些詩固然要道出黛、釵、湘各自的心態(tài),可也不能完全排除有曹雪芹的“磈礧”。如《葬花吟》署名是黛玉,而“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污淖陷渠溝”難道不是曹雪芹的愿望嗎?這兩首海棠詩主題當然是湘云的情思,而曹雪芹借以抒發(fā)一點自己的不平與失落,也不足為怪。這絕不是捕風捉影的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