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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土的聲音

2014-07-18 04:10鄧學品
滇池 2014年6期
關鍵詞:炊煙烏鴉母親

布谷聲聲

回鄉(xiāng)下老家。大清早起來,才知昨夜下了雨,雨不是很大,但卻在老家的水泥院心留下滋潤的濕痕。后院的石榴樹葉更加一片蔥綠,生命的那一縷活力向外凸顯??諝庵袕浡粚颖”〉那逑恪嗤梁捅『?、韭菜、枇杷等果菜混合的,以及一堆準備撒谷種用的豬糞的原味。嗡——嗡——嗡由遠而近,循聲望去,一群蜜蜂在晨曦中急急忙忙企圖追趕花事。太陽就在這時爬上樹梢。它簡單,明快,流動的線條構成春天質樸的色彩。在這樣的背景下,鄉(xiāng)村的布谷鳥開始叫了,一聲聲,從后山的幽谷來,激越過村后的小溪河流,滿山遍野,在整個村莊回蕩。

母親在此時說起它的名字:布谷。識字不多的母親并不懂得有關它的傳說及相關的愛情悲劇。但母親知道,作為農民的希望,報春鳥,布谷是季節(jié)的另一種名詞和語言。母親總愛屏住氣息,叫我掏好耳朵聽,母親說:“布谷——布谷,早播谷——早播谷……”母親接著說:“節(jié)令終于到了……”我總被母親莊重的神情和口吻所感染。

年少的我稍稍懂得,布谷與莊稼有關。單從它的名字,就容易讓人想起谷粒滿倉的豐饒意象。谷物的影子,粗糙的肌膚,總讓我想起眾多親切的詞匯。它跟谷物一樣,屬于大地上生長的萬物。而鄉(xiāng)下的母親同樣與莊稼有關。作為農婦,母親的一生,為莊稼而生,為莊稼而息。生息之間,便是四季。我敬重母親,當她說起布谷鳥時,她是歡喜的,也是憂郁的。布谷鳥的到來,如同鄉(xiāng)土上農事的開頭。

那些年月,莊稼的收成,系著母親的得失。母親常告訴我們,你哄它一時,它哄你一季。當?shù)谝宦暡脊忍澍Q時,母親總是從堂屋樓上取出頭年預留的稻種,篩選飽滿、光亮的谷粒。母親不斷用皸裂粗糙的手摩挲,用目光摩挲。我站在一旁,看母親仔細篩除其中的癟粒,并一絲不茍地挑出稗子、雜粒。那時年少的我并不懂得這些細節(jié)與布谷之間的關系,不懂得“季節(jié)到了”對母親的意義,但我猜想,布谷鳥作為一種候鳥,一種內心的時序,讓她在端詳一粒稻種中感動踏實和溫暖,她一定會感到在一生守候的鄉(xiāng)土上的幸福和憧憬。

母親有一句最直觀樸實的話:“該播種時就要播種,該收割時就要收割。”記得那時我們家同村里大多數(shù)人家一樣家境貧寒,到了每年的五黃六月家中樓上的谷籮快見底時,為了全家的口糧,堅強的母親挑著谷籮到五公里遠的外公家借谷子去了,苦等來年村里的秋糧收了分到戶才能還。這一窘境直到土地承包的春風吹拂下才得以釋懷。母親最不容許的,就是錯過不該錯過的季節(jié)。這當然是從布谷鳥延伸出來的。母親曾愛嘲笑我們村里的一戶人家,女人依仗男人在工廠上班,領著小孩子在家務農。但長期以來,因有著一份“旱澇保收”的工資,她對莊稼的好壞似乎并不在意。對于布谷鳥的鳴叫,也從不在心。他們家的農活,在村子里總要慢半拍,有時索性把田地放荒了。在母親看來,“那是造孽”,是對鄉(xiāng)土的不敬,甚或叛逆行為。所以母親總是嘲笑這種懶散和隨意,并以此作為反面教材不斷校正我們對鄉(xiāng)村農事的態(tài)度?,F(xiàn)在想來,這其實是我們對生命話題最初的啟蒙。應該說,經年累月后,我虔誠地懷著對大自然時節(jié)的敬畏,懷著對鄉(xiāng)土的無限尊崇,不知苦累地勞作,正緣于一生奔忙于大地上的母親潛移默化的影響。

直到很多年后,我徹底走出詩意棲息的鄉(xiāng)村,為了生計忙碌于鋼筋水泥的叢林里一次次錯過四季,我就會無比地懷念報春的布谷。耳畔就會再次響起那清幽、清亮的聲音——“早播谷——早播谷——”

像一種天籟之音,讓我冬眠的內心蘇醒過來。

鄉(xiāng)村花事

記得兒時,早春的一個傍晚,幾朵金色似的云斜斜地掛在家鄉(xiāng)馬鞍山的上空。剎那間,天空變得有些灰暗,閃電憤怒地撕開密布的烏云。春雷就是在此響起的——“轟——轟——隆——隆——隆”節(jié)奏緩慢,甚至略顯幾分拖沓,但聲音依然顯得突兀。在沉靜已久的天空里,人們依然為此震顫。人們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外,凝望著雷聲乍響的春天,口中喃喃地說:“春雷響了,春雷響了,春天到了……”

瞬間,貴如油的春雨迷迷漫漫地覆蓋在綠油油的田野上,聞聲而動的小草們探頭探腦的紛紛從地底下冒出來,剛剛伸出的纖細的葉上,還掛著幾顆晶瑩剔透的雨珠,雨珠在狹窄的葉上蹦跳,一顆,兩顆……眾多的雨珠匯聚在一起,像是一場盛大瘋狂的迪高舞會,略略透出春的熱鬧與繁華。

大地就在此時復蘇了。“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先前隱隱約約的桃花、李花、杏花、梨花,在幾陣春雨和雷聲后,都爭先恐后地綻放出繽紛的花朵來,那一圈圈的紅,一縷縷的白,競相綻放,耀眼振魂。而春陽往往及時蒞臨,蜜蜂們也為這追趕花事的赴約。過不了幾天,田野里的油菜花又為大地獻上它們帶有霸氣的金黃,一場盛大的“花祭”的儀式在春雷聲中漸次展開。而將這一儀式推向高潮的,則是那些堅守甜蜜的事業(yè)的養(yǎng)蜂人的到來。記得在我兒時的家鄉(xiāng),每年驚蟄之后,在一片花海中,都會迎來一些養(yǎng)蜂人。年年如此,他們的方言口音我們聽不懂,同我們鄉(xiāng)親交流都是講“北京普通話”,只知他們都是北方人,沒有誰知道他們究竟來自哪里,也沒有誰知道他們下一站又要飄到什么地方去。那時候,他們到我們的故鄉(xiāng)來,一來就在村外的空地上搭起隨身攜帶的帳篷,再沿地擺放出一長排木制的蜂箱,于是,那“嚶——嗡——嚶——嗡”的蜜蜂聲開始在整個鄉(xiāng)野回旋?;ǘ鋫円灿瓉砹俗约旱摹懊墼隆?,一只只蜜蜂,一朵朵花蕾,在陽光里織就它們的海誓山盟地老天荒。我就和兒時的小伴榮寶曾在一只蜜蜂與一朵花蕾的合歡里癡癡地想起生命的一些秘密,并無端地生出一些幻想來。那時候,在我的眼里,在我懵懵懂懂的情感世界里,在鄉(xiāng)村春天的泥土上,一些神秘的事物就這樣不斷刺激并催促我快速長大。

而讓我感到悵惘的是,每當花事還未結束,那些養(yǎng)蜂人又已做好搬家的準備。當時,我并不知道他們?yōu)槭裁纯偸侨绱舜掖?,也不知道自己的悵惘源于什么。直到多年后,我才明白,一花一世界。英國詩人丁居生有句名言:“當你從頭到根弄懂了一朵小花,你就懂得了上帝和人?!别B(yǎng)蜂人的一生,其實就是花朵的一生。他們的一生追趕花事。花朵盛開的地方,就是他們生命的棲息地。他們?yōu)榛ǘ涠?,為花朵而忙。在花朵的深處,他們是大地上永遠流淌的詩行。他們生命的秘密,只能在一朵盛開的花瓣里尋覓。endprint

不過讓我感到安慰的是,養(yǎng)蜂人的到來和離去,很快就在此起彼伏的蟲鳴鳥叫聲里搖曳得無影無蹤。我又重新快樂起來。因為此時,先前在深洞里冬眠的昆蟲們,都已紛紛鉆出了泥土,它們或是躲在草叢里,或是躲在巖石背后,有的甚至站到了樹梢上,借助一枚綠葉的遮掩,開始在溫暖如春的陽光里鳴叫。不用任何指揮,它們或者獨唱,或者合唱,音樂宛如天籟。于是,陽光更加明亮了,天空更加明朗了,春色更加明媚了……直到現(xiàn)在,我仍然偏執(zhí)地相信,這些聲音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美的韻律。它的真切,它的質樸,是一切人為的音樂無法比擬的。尤其是當我一天天生活在泥土之上,在都市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在那些紛繁、喧囂的聲音中一次次迷惑時,對這些鄉(xiāng)土上的聲音,更會生出無限的憶想和向往。

春燕回來了。那是某個清晨,當母親低著頭,仔細拾掇混在豆粒里的石砂子時,一陣熟悉的鳥鳴聲突然就撞進了家中正堂屋門下的屋檐,緊接著就看見那熟悉的身影——烏黑而晶亮的羽毛,似剪刀一樣煽動的尾巴,輕盈靈動的滑翔……母親抬起頭來,目光隨燕子移動,充溢著幸福與柔情。我知道母親的心思。燕子是一種吉祥鳥。鄉(xiāng)下的母親們都認為,燕子落在誰家,誰家來年就會有好運。村里很多人家一直都巴望會有一對燕子落在自家的屋檐下。而那些始終沒有燕子飛落的人家,一定就有幾分失落的憂郁,總覺得生活會缺少什么。有燕子飛落的人家,則滿臉的歡喜,總覺得好運已開始眷顧。

當所有的燕子都已飛落屋檐時,屬于驚蟄節(jié)氣時光已到了尾聲。“數(shù)九”的日子已最后結束。艷陽高照,楊柳花飄。閑置了一冬高掛墻頭的鋤頭,已被勤勞的人們抬出來,緩慢拖沓的雷聲依然,高一聲低一聲地響著,黃鶯聲聲,萬木蔥郁,那些白色的、黃色的、粉色的、黑色的彩蝶,成雙成對地飛過田野和山谷,鋤頭撞擊泥土的聲音,開始在鄉(xiāng)間回蕩……

谷雨時節(jié)

早在清明前后,谷雨就蓄勢待發(fā)了。

紛紛揚揚的清明雨,在鄉(xiāng)村的山谷里一天天彌漫、醞釀,最后又從山谷里漫溢向田野和村莊。陽光灑落下來時,氣候清明潔凈,家鄉(xiāng)門前的龍樹河岸上的柳條,在和煦的春風里搖曳生姿,一只、兩只燕子從柳葉間飛過,留下一串悅耳的唧啾,輕易地就讓人聯(lián)想起那些散落在唐詩宋詞的詩句。在鄉(xiāng)村,布谷鳥也開始啼鳴,聲音凄悵清幽,那聲音落在村莊的上空,落在人們心里,陡然間就有了些許莫名的憂郁。雨水逐漸多起來,除了明顯在感知冬麥和油菜的日漸成熟外,鄉(xiāng)村的農人們還隱隱約約地嗅到了稻谷秧苗生長的氣息。

這就是二十四節(jié)氣中的谷雨了。谷雨時節(jié)未到,鄉(xiāng)下的父親們早就著手泡經精心挑選、晾曬的稻谷種了?!坝晟俟取钡霓r諺,一直是父親在鄉(xiāng)土上行走的重要標志。像鄉(xiāng)土一樣樸實的父親篤信,只有趁著這雨水落地的大好時節(jié),播撒的谷種才會長得更壯實,更好地趕上季節(jié)的腳步。所以每年的谷雨前后,幾乎就成了鄉(xiāng)村的盛大節(jié)日。父親從谷籮里、屋梁上取出稻谷種,倒進瓦缸里,浸泡數(shù)日后再取出,晾曬,再用麻袋、樹葉等緊緊捂住,催出芽后,最后將其撒在平整好的秧床里,并搭好增溫保濕的小拱棚……當這些過程全部完成后,父親就像洗禮,內心也就踏實和舒坦了幾分。那些時候,這樣的場景幾乎成了鄉(xiāng)村春天的盛大儀式,綻開在鄉(xiāng)親們內心的秘密,讓泥土上的春天格外動人。

在谷雨前后的季節(jié)里,我們哥仨個總是按父親吩咐利用每天下午放學后的閑暇在鄉(xiāng)間的田野找一些紫云英等蒿草來漚肥秧田。在那些春天我們背著竹籃漫山遍野地找,我總是感到自己一次次力不從心。我總是進入不到泥土的深處,總感到自己跟一粒種子的距離。手中的鐮刀,總是死不聽話似的,游離于泥土表面,并讓我的手心不斷“開花”,冒起血水泡,疼不堪言。我因此謀劃著企圖逃離泥土。但剛毅的父親對我的想法總是不屑一顧。樸實的父親說:“作為農家的孩子,只有把生命貼近土地,才會結出果實。農家的孩子,要想逃離土地,只有靠發(fā)奮讀書,靠知識改變命運?!睂Υ?,我銘記在心,十多年后,我果然成功地逃離了倍感親切的鄉(xiāng)土。

谷雨到來的時候,除了父親們開始忙活外,泥土上的春天已悄然發(fā)生了變化,最后綻放的柳花已零落成零。剛才還在春風中飄逸的柳絮,紛紛揚揚地落在家鄉(xiāng)湖泉生態(tài)園湖畔踏春的游人的頭發(fā)上。夜里的杜鵑不停地叫喚,“不如歸去”的凄音讓山谷和鄉(xiāng)村罩上了一層離愁。一些美好的景致已到了“美人遲暮”的季節(jié),無奈中提前告別了春天。傍晚時分,在村里的龍樹河岸上,往往就會有一個個牧童,悠閑地騎著暮歸的水牛,在紛灑的細雨中遙望村里裊裊娜娜升起的炊煙。

在泥土上生生息息,一切再美的景色,在眼里,不過是鄉(xiāng)土上的一粒微塵,從他們眼里走過后,就注定悄然無聲。他們所知道的,僅僅是在農諺給出的時間里,春播、夏耕、秋收、冬藏,一個輪回就是四季,四季之下就是一生。所以,對于暮春發(fā)生的一切,是不可在意的。鄉(xiāng)親們在意的,是那些一天天長起來的莊稼。

極具生命力的小草在此時悄悄探頭探腦地完成了對大地的突圍??v目遠眺,鄉(xiāng)土上一片新綠,從眼底下一直鋪到天邊,大有鋪天蓋地的宏大氣勢。布谷鳥已開始悄悄地退場,最后的一聲啼鳴顯得那樣的柔弱,懶懶散散地在山谷深處飄蕩,稍后就蹤跡全無。催人晚歸的杜鵑也不知悄悄棲息到了哪個枝頭。貓頭鷹卻準時在夜深人靜時開始啼鳴,一條條的蛇開始出洞,田鼠漸漸多了起來,第一只蟬,似乎也做好一展歌喉的準備。黃牛水牛哞叫的聲音,一浪高過一浪,大地一片春和景明……盡管春天就要消失了,但大地卻更加豐富多彩起來,在鄉(xiāng)土深處,一場通向夏天的盛大農事已粉墨登場。

鄉(xiāng)親們顯然已忘記了“谷雨”這個詞。從谷雨出發(fā),走完暮春之后,他們又在叨念著另一個名叫“立夏”的詞了。在谷雨的不遠處,那個即將到來的“立夏”,那個萬物欣欣向榮的季節(jié)已呈現(xiàn)在他們眼前。而我,也在鄉(xiāng)親們“喜新厭舊”的生命里,真切地看見了那些匆匆行走在鄉(xiāng)土上的腳步……

鄉(xiāng)村的樹

兒時的我每天早晨上學時總是被家鄉(xiāng)村西南那棵大青香樹上“喳——喳——喳”一群沙啞的喜鵲聲叫醒的。

樹木扮靚了城市??墒窃卩l(xiāng)村,樹木卻是一個村莊的物質構成部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對它們有深厚的感情,可它們最近經常令我魂牽夢縈。我夢見自己在樹木中狂奔,突然,那些軀干挺直的家伙,張牙舞爪,搖曳起來,一會兒拉長,一會兒縮小,將我突圍在中間。我掙扎,我喊叫,我無語。先是一個人,后來是數(shù)十人,他們模樣模糊,面目猙獰,逐漸消失。天與地統(tǒng)一為灰暗的顏色,我聞見了腐朽的氣息,壓抑、恐怖。醒來,精神恍恍惚惚,好像有人在砍我的身體。夢與鄉(xiāng)村的樹有關。endprint

的確,好多物像使鄉(xiāng)村神話般的美麗。

在鄉(xiāng)村,山間、路頭、山坡、溝溝壑壑……最易看到的是柳樹,它們是廣袤的大地上最適宜栽種的樹種,當然還有桃樹、杏樹、柿樹、李樹、軟棗樹……多年來,鄉(xiāng)親們習慣于把桃樹、杏樹、柿樹、李樹、軟棗樹栽在自家的門前院后,這植樹的美德推動了村莊的綠化熱情。但以我的經歷,八十年代初,大概才是鄉(xiāng)親們植樹熱情最高漲的時期。那些年月,年少的我守在村里,和鄉(xiāng)親們一樣,經歷了仲春時節(jié)萬物復蘇的過程。節(jié)氣時令的變化,在兒時的鄉(xiāng)村是那么的明顯啊,春節(jié)一過,村前的龍樹河邊、村后的馬家坡山上的顏色就發(fā)生了悄然無息的變化,這些變化只有心細的鄉(xiāng)親們才能發(fā)覺。先前還光禿禿的山巒,似乎一夜間就穿上了一層灰蒙蒙的外衣,那山野田地間,透出了那種不經意的誘人的淺綠,樹木則有了少許的微紅。風不大,天空干凈明亮,氣候養(yǎng)人。春種還未開始,鄉(xiāng)村里就傳來了“梆——梆——梆”的聲音,在鄉(xiāng)村的上空發(fā)散,顯得悠長,渺遠。

這是剁樹的聲音,我所說的剁樹,是鄉(xiāng)村里的地地道道的本土話,和伐樹的區(qū)別是“剁樹”是修理枝條,使樹木長得更好。每年春天,人們都要給這些樹修理修理枝條,甚至剃個光頭。過上個把月,你打理過的地方就會長出嫩芽,仲春時節(jié),那些嫩芽似乎一夜間就躥著長成枝條,翠綠翠綠的,生機盎然,就像一個精神抖擻的人。黃鸝鳥最喜歡在新樹冠上“安營扎寨”,這一切就有了淡雅悠然的詩意。剁下來的枝條,對鄉(xiāng)村的農人來說都是有用之物,粗些的,可用作建房的椽子,稍細些的可用作鋤頭把、鐮刀把。端午節(jié)前后,鄉(xiāng)親們都喜歡到鄰里鄰村砍些粒大飽滿皮薄口感好的一年生石榴樹新枝條修理成一米左右的“插條”,趁著它水分還充足時,挖坑、施肥、澆水……盛夏還未過完,這些從成年石榴樹上取下的后代,盡悉數(shù)成活,那光禿禿的軀干上,發(fā)出幾許新芽。它們,過上幾年,又會成為鄉(xiāng)村的一道靚麗的風景。

記得兒時,我們村子中央比幾個籃球場大的打麥子、谷子的大曬場旁,有兩棵幾十米高的常年綠蔭如蓋的萬年青樹。夏天農閑時,人們最愛坐在萬年青樹下乘涼閑聊。有的人坐著坐著就在大樹碩大的軀干上一歪身睡著了。樹干被人們靠得光亮光亮的。樹梢上有鳥窩,四五個或七八個,像一只只蜂窩狀的粗陶土碗朝天舉著。在炎熱的夏天,有時鳥聒醒人,看見一條花白麻蛇爬到樹上企圖偷鳥蛋吃,鳥沒有辦法對付,只是嘰嘰喳喳地亂叫。叫也沒用,蛇還是往上爬,把三角形的頭伸進鳥窩里探視,我們幾個小伙伴親眼目睹鳥媽媽急中生智,一下飛到幾十米高的上空,把屁股對準蛇頭,下一個蛋下來,就把蛇打昏過去,只見蛇頭一軟,“嘩”、“唰”地從鳥窩里滑出來。

十多年后,苦讀使我逃離了鄉(xiāng)土。一年春天我回到村里探親,忽然不見兩棵大萬年青樹。問母親,她說一棵是被雷擊后慢慢死云,樹干就被附近的村民“肢解”了。一棵是被一些喪盡天良的村民擇時機將成材的枝頭偷偷地砍去做砧板用。村里早就規(guī)定這些樹不準砍。但沒有規(guī)定樹枝不許砍。也沒有規(guī)定死樹不許砍。人有許多整樹的辦法,砍光樹枝就是其中的一種。幾年后,村中的大萬年青樹被砍得光禿禿的,便沒臉活下去。目睹窘境,我的心一下顫痛不已。

前年回鄉(xiāng),佇立在村西的大青香樹也不見其昔日樹影婆娑的芳容。青香樹不見了,兒時上學“喳——喳——喳”沙啞的喜鵲聲也被鄉(xiāng)村鋼筋水泥叢林崛起的都市氣息所淹沒。

鄉(xiāng)村栽樹,有時會覺得沒有目的,好像你就得那樣做!鄉(xiāng)村里伐樹,卻是為了積累財富。近些年,村里不時傳出樹木被偷的消息,山野、溝壑旁的樹一棵棵地少下去。被偷的樹,要不就被變賣,要不成了房屋修建的材料。父親村后在山地邊栽下好多樹。開始被人砍伐。據(jù)我所知,砍伐先是從一棵柳樹開始的。柳樹栽在山洼里,起初只有一把粗細,數(shù)年后,見風長,雙手也合攏不過來。這些柳樹和村里房前屋后那些彎彎扭扭的桃樹、李樹、石榴樹相比,它筆直挺拔,讓人覺得它們不可能會是同一樹種。老家的堂弟說,他一天傍晚親眼看見它還好端端的長在那里,安靜得像一個人。第二天清早出門,就覺得地邊的小林子里少了樣東西,仔細察看,是少了棵樹。這棵父親親手栽下的樹,被人緊貼著地面鋸掉,做了他們家馬車的車轅。

現(xiàn)在鄉(xiāng)村的樹少了,好像一個人失去了好多的毛發(fā),村莊顯得蒼老、衰敗。我向住在村莊的父親說起過夢,說起過樹。他們都說不是好夢。或許,是樹在喊疼?;蛟S,是鄉(xiāng)村在喊疼。

泥土的聲音

鄉(xiāng)村的春天是悄悄蒞臨的。

鄉(xiāng)下的人們都知道“春打六九頭”的農諺,也能準確地掐算出“六九”的日子,但“六九”來了,并沒看到春的任何痕跡。此時的大地依然一片迷蒙、沉寂,春風依然在山谷里、樹枝上、村莊的柴堆上狂嘯。

田野上的油菜花沒有往年如油的流金溢彩,冬小麥似乎點火即燃,紅土地在焦渴中龜裂。

但春天還是來了。春天的信息已悄悄遍布了鄉(xiāng)村的每一個山崗,鄉(xiāng)村的每一寸土地。光禿禿的枝椏,一夜間像施展魔法般地露出了細細的、絨絨的芽蕾。緊接著,一縷暖色的微紅躍上山巒射了出來,一陣溫潤的陽光也從連續(xù)三年的旱霾中露出笑容,河面重新漾出清新的倩影。而最讓人措手不及的是,前幾天還緊縮在泥土深處的小草,掙脫了泥土的禁錮,此時也探頭探腦伸出一抹嫩綠,在春的氣息里綽約多姿。春天迅速占領了村野的每個角落。

水比油貴的云嶺高原。在人們虔誠的期盼眼神里迎來了難得的第一場喜雨。雨水紛紛灑灑的下來,打在龜裂的紅土地上,很細、很細。心細的人,仍然會尋到這場雨的一些不同來。從黑夜下到黎明,雨似乎一直下著,而且明顯比冬日里的多了些聲響。先前沉寂一切,都隱隱約約地萌動起來。在這樣的夜里聽雨,心不再蟄伏,遠處近處,村野的一切,好似都在緊鑼密鼓地醞釀著什么,只待某個時刻來臨,便紛紛探出頭來……

但這場春雨依然是太遲緩了。在快速占領云嶺高原村野的同時,春雨仿佛又故意拖延著她的腳步。

想起在我還沒有上小學的兒時,鄉(xiāng)下的母親總是微笑著說:“二月八,凍死老母鴨”、“三月三,披被單”等農諺。母親說的是春天的氣候。在我們這個云嶺高原腹地的滇南小村里,雖然春天之后,氣候依然寒冷,其中最寒冷的就是農歷二月初八。在母親的眼里,真正的春天,是在村后山上的山茶花綻放之后,這曾讓我深深地感到大地上物候的神秘。一株株山茶怒放,一株株小草舒展,一抹抹柳色的探頭,一滴滴春雨的滋潤,這一切都與季節(jié)唇齒相依。這神秘的對應,一度讓我感到個體生命的卑微,我不過是大地上的一粒芥子,海浪中的一個泡沫,山腳下的一粒沙子,讓我騰升對生命的敬畏。我甚至想,多年以后我始終懷著對一切生命的敬意行走在溢滿詩意的鄉(xiāng)土上,行走在精神或者物質的世界里,一切都源于最初對泥土的情愫。endprint

母親對于氣候的掌握總是了如指掌,即使陽光明媚的春天里。她仍然憑著多年在鄉(xiāng)土上勞作總結出來的“土經驗”判斷物候。母親顯然是對的。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沉沉的陰霾又卷土重來。只不同的是,老家后院中父親栽種的那些桃樹、李樹、柿樹、枇杷樹的枝上,已冒出了花骨朵。隱隱約約的桃紅李白,讓心扉不再蕭瑟,似有大片大片的花潮令人無端地向往。但我還是感到了春天姍姍來遲的腳步,對春暖花開的等待讓我覺得春日的無限漫長。這讓我后來讀《詩經·小雅·出車》時激越不已。那幾句“春日遲遲,卉木萋萋。倉庚喈喈,采蘩祁祁”不知被我吟誦了多少遍。不止一次想象著——在遲遲的春光里,失去生機盎然的草木,黃鶯在嘶啞的啼明聲中低飛,河岸上的春筍聽不到啪——嗒——啪——嗒的拔節(jié)聲……這些泥土上的喜悅和憂郁,不止一次讓我嘆息與釋然。

“兩粒種子躺在泥土里,春天到了,一粒種子破土而出。而另一粒種子說:‘我沒那么勇敢。我若向下扎根,也許會碰到巖石;我若向上長,也許會傷到我的莖。于是它甘心呆在泥土里。幾天后,它被一只母雞吃掉了”。我記得這個寓言,多年行走鄉(xiāng)土的生活讓我懂得,人和種子一樣,都不應該錯過春天。泥土滋生了大地村莊上的一切,人和莊稼一樣,在一方泥土上萌生。

炊煙繚繞

炊煙是鄉(xiāng)村的根。

秋風瑟縮,當時正刮北風,我家柿樹上的一片葉子,和鄰家周家軟棗樹上臉貼臉,背靠背,像一對戀人和兄弟,在風中歡舞著朝遠方飛走了。

我看見,家鄉(xiāng)的一棵棵炊煙,仿佛在攀比著什么似的長在房頂上,生怕誰比誰矮了一截似的。我一直在想,長在房頂上的炊煙,棵棵枝繁葉盛,分明掛著滿樹的花瓣,飄著滿樹的花香。我眨著滿眼的好奇,不住地把脖子東扭扭,西轉轉,使勁地將兩只耳朵豎起,把耳眼內的探孔放大再放大。聆聽花瓣親密的響動,那花香繚繞的音韻,都清晰無盡地融入我腦畔。那響動,那音韻,至今還是原版,原汁原味。

在我成長的鄉(xiāng)村,飄舞的炊煙是一道亮麗的風景線。

如果大清早刮東風,那時空氣潮濕,炊煙貼著屋頂向西飄移。清早的柴禾在夜露的浸漬下潮潮的,上空通常冒著五顏六色的炊煙:燒蒿子冒黃煙,燒麥草和苞谷稈冒黑煙、燒松柴冒青煙……如果刮一陣亂風,滿村的炊煙像一頭亂發(fā)絞纏在一起。麥桿的煙軟,松柴、栗柴的煙硬,辣椒桿的煙最嗆人。誰家的煙在風中能站直,誰家的煙一有風就趴倒,這與所燒的柴草有關系。

炊煙是鄉(xiāng)村的頭發(fā)。

夏天的清早,我們哥仨到村后的馬家坡山上拾蘑菇,我站在山頂上遠眺在縷縷炊煙之上,看我們梅花村冒出的炊煙,在小村的上空揮舞成一把巨大的鐮刀,這把鐮刀刀刃朝西,緩慢而有力地過去,秋天的莊稼齊刷刷就倒了。

在鄉(xiāng)村的炊煙里,我邁出了腳步的聲音。我知道像父母一樣,用一個一個堅實的腳印,去鋪亮腳下的路。我又知道,邁出腳步前用腦思考,用腦抉擇,不能輕易浪費腳印。在鄉(xiāng)村,用腳印鋪亮的道路,在繁星密布的夜空下都透亮。沉浸于鄉(xiāng)村的炊煙里,我學會了用掌聲去歡呼精彩,用掌聲去接納感恩。漫步在鄉(xiāng)村的炊煙里,我竟埋怨起母親來,埋怨母親為啥不早點把我領進炊煙的風景里。母親告訴,沒有牽我的小手前,家里還沒有我,母親神秘地告訴我,我是在家鄉(xiāng)后山的那棵柳樹下被母親發(fā)現(xiàn)的,是大風婆不知從哪把我卷來扔到了那里。母親上山時看見了我,費了好大的勁,用花竹籃才把我背回來,我才有了被母親領著的機會,才邁著小腳丫,走進了鄉(xiāng)村的炊煙里。聽了母親的話,我百感交集,很是感激我的母親,要不是母親把我背回來,我早就被狼吃了,就不會走進鄉(xiāng)村的炊煙里。

在孩提時的鄉(xiāng)村,炊煙一年四季都在茂盛長著,不像山野里的樹,秋天非得落葉,冬天非得休眠。冬天的時候,一棵一棵的炊煙婀婀娜娜地伸展著身姿,時不時被風刮倒,可隨時又一骨碌爬起來。不難看出,炊煙有“抱團作戰(zhàn)”的精神。不知是那一棵在悄悄地指揮,還是群體性的心有靈犀,疾風一來,鄉(xiāng)村的炊煙都是一個步調、一個姿勢地應對著。風的猛烈,可以把房前屋后的樹折斷,可炊煙巧妙玩著游刃有余的如臥倒等游戲,疾風過后,又裊裊娜娜地站起來,站成依舊的鄉(xiāng)村絢麗的風景。有時,我摔倒在院子里,手腳劃破了皮,只要望一望炊煙的身影,心里就有一骨碌爬起來的勇氣和力量,就會悄悄地撿回摔丟老遠的鞋帽,三兩下拍去身上的灰塵,然后繼續(xù)著自己的行走甚至瘋跑。

老周家的、老張家的、老楊家的……每棵炊煙都有各自的主人。在歲月的輪回里,老張家的、老楊家的,老趙家的那三棵,炊煙一直沒有栽出新的炊煙來,一直沒能把自身的遺傳基因傳出去,一直沒能給炊煙增添新的氣脈。多少年后,老周家的那棵炊煙還是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時節(jié),獨自老去了。那是我們梅花村老去的第一棵炊煙。它的老去,不是季節(jié)變換的原因,也不是自行衰老得不行了,它是看到房宅里最后一個主人閉上了眼睛,才傷心無奈地老去了。它老去的時候,村里所有的炊煙都凝固著肅穆為它送行。那時候,我才知道,炊煙比樹木更容易老去。

莊稼人沒有太大的奢望,吃飽穿暖就是過日子的目標。鄉(xiāng)村人講究節(jié)約利用資源。無論哪一家,都不會為了炊煙的旺盛,把好不容易挑來的山柴隨意添進灶坑里的。有煙鍋不走空,哪家的房頂炊煙最旺盛,說明哪家豐衣足食,生活殷實。鄉(xiāng)村里的人家,誰家也不怠慢,哪些家也不想自家房頂上的炊煙柔弱無力。于是,鄉(xiāng)村里到處是活動著忙碌的身影,到處呈現(xiàn)出勃勃生機。母親常拿著燒火棍跑到大門外,看看村子里的炊煙,看看自家房頂上那棵炊煙的大小和姿態(tài)。看炊煙的那一刻,興許是母親最開心、最愜意的一刻。

走進炊煙的那一刻,我總是仰望炊煙出神,似乎要看透炊煙的風景。我真想爬上我家的那棵炊煙,爬到最高最高的地方,在一個全新的視角看鄉(xiāng)村的炊煙。有一天,我突然靈感一現(xiàn),就在傍晚時分,獨自一人跑到了我們村后的山頂上,全村炊煙的全景一覽無余。我驚詫了,驚詫于鄉(xiāng)村的炊煙那片別致的風景。靜動有序,色調柔和,條塊分明,就像藝術大師精心打造的美輪美奐的鄉(xiāng)村水墨畫一般。我陶醉著眼前的斑斕畫卷,瞬間感到炊煙就像鄉(xiāng)村跳動的脈搏,是鄉(xiāng)村不息的氣脈。不可想象,沒有炊煙的鄉(xiāng)村,該是哪般景象。慢慢地炊煙就成了我回家的航標,成了我童年少不更事心依的港灣。endprint

遠去的碾房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末期,年幼的我去外婆家。路經洗馬河時,流到水碾房,從平緩的河谷跌下落差極大的河床切割成一層層的瀑布似的水柱,水勢湍急有力。在鄉(xiāng)村,水碾房大多建在這樣的河段。

曾經很長的年月,村里的每戶人家的稻谷都人挑馬馱到這里,碾出白生生的大米。那時村上安排看管碾房的是一姓方老人家,他好像天生就是一個“擺龍門陣”的好手。因為他善講故事,水碾房空閑時間就成了村里最熱鬧的地方。我每次去外婆家的路上,途經水碾房時都會進去歇一下腳,忙里偷閑的方大爺總會給我講一些離奇的故事。村里的許多人,正是在水碾房的故事中成長,然后衰老,最后死亡。當我長大成人再經過這段河流時,水碾房已經不見了。除了一截圓弧的石滾子、磨盤和殘垣破墻外,先前的熱鬧已湮沒為廢墟。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曾為水碾房的命運作過嘆息。但我在它從塵世的熱鬧轉為寂災的過程中,想過時移代易的幻滅和滄桑。我在后來所知的水碾房的故事里,卻尋到了一些仿佛寓言般的氣息,仿佛窺到了村野生命的某些本質。很多年以來,這種氣息曾一直安放在我的內心之上。

這種氣息來于鄉(xiāng)村,同時也止于鄉(xiāng)村。在村野之外,村野生命的一切,顯得那樣脆弱且荒誕。就像我們村前的龍樹河邊上的一棵棵蘆葦,隨時會在風中折斷,或者枯零。

在那年,我去鄰村路馬黑做客,在大人的攀談中我第一次親眼目送把肉身葬于水碾房的是一個叫張發(fā)財?shù)哪腥恕D菚r他大約三十多歲的樣子。聽說他原本不是村里人,只因家境貧寒,從山里的一個村來到村里當?shù)共彘T的女婿。那時我還剛剛看到他端坐在我的一表舅家一起喝著酒吃著飯。不曾想幾日后的某個深夜,突然傳來他暴病身亡的消息。后來我打聽得知他患的是急性闌尾炎。如果當時把他送去醫(yī)院,那他就不會早早地走進水碾房。但事實是,就在他激烈的疼痛中,他妻子卻認為是撞上了什么妖魔鬼怪,匆匆忙忙連夜請了民間懂法事的術士前來為他趕鬼驅邪。但趕鬼驅邪的寶劍還在舞動,他卻已閉上了雙眼。他的死亡,跟村里的很多人的死亡如出一轍,這一直讓我憂傷。在那些蒙昧無知的歲月里,多少條無辜的生命,就那樣匆匆的來,匆匆的去。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死因,就作別了塵世,成為水碾房上空的一縷孤魂野鬼。

我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叫她表嬸的三十歲上下的女人,在水碾房中,作了村莊蒙昧時光的祭奠。我一直不知道她究竟得了什么病,只打聽說她終日躺在床上,終日咳嗽不止,臉色寡白,到了最后骨瘦如柴。遠房親戚說,表嬸總是從春天一直躺到冬天,從冬天又躺到春天。后來,臨死前送進了水碾房,死在冬月的某個早晨。她死的時候,一場罕見的大雪覆蓋了整個村莊。人們對此說都是天意。只是我感到悲傷的是,在方大爺看來,遠房親戚一定是染上了某種不吉利的東西,并一直耿耿于懷。遠房親戚的表嬸過世后,方大爺就把她生前用過的一切衣物器具,包括娘家陪嫁的所有家具,一把火燒了,想躲避那不吉的邪氣。這很是傷了表嬸娘家的心。表嬸娘家也是同村人。因為此事,表嬸娘家差點搬離了村莊。好在時間之塵終于湮滅了一切,曾經的一切憂傷,最終都以水碾房的終結而終。一切的是非,已不再成為人們糾結的話題。

因為年代久遠,我已無法知道水碾房埋葬了多少人。只是每年清明前后,水碾房里的那些魂魄,他們都是那些愚昧落后年代故去的人。他們從村里走過,最終來到了水碾房,無一例外地都沒有墓碑,他們的生卒,他們在村里的一切過往,都已風流云散。他們像一粒塵,最終落在了塵埃之上。這讓我涌起深深的嘆息,讓我悵惘憂傷,它像某種寓言,讓我再次想起了人世代謝的荒蕪與蒼涼。

我想,這也許就是時間——我們靈魂的舊址。我們從哪里來,最終還要回到哪里去。一如遠去的寧靜的水碾房。

蜂陣

五月是鳥兒集群、歌唱和交配的月份,是大自然中勤勞的精靈——蜜蜂的季節(jié),是大地上紫丁花開的季節(jié)(也是我的出生月)。當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剛在日出的時候迎著朝陽,往兒時最愛去的鄉(xiāng)下龍樹河邊走去。陽光、馨香、旋律——藍色的知更鳥、草叢里藏匿的麻雀群和鄉(xiāng)下常見的布谷鳥在我的四面八方鳴啼不已,好一片喧嘩的天籟。你聽,近處啄木鳥篤篤的啄木聲和鄉(xiāng)村雄雞的啼鳴,正是這片天籟的背景,新鮮的泥土的氣息沁人心脾,遠處柔和的淺褐與湛藍,溫暖潮濕的天氣,給小草染上了一抹一抹的新綠。太陽又在遼闊晴朗的天空升起,又開始了一天的旅程,多么宏偉壯麗的景象!和煦的陽光,沐浴著萬物。

不久我便聽到河塘里的蛙鳴,看到河邊的桃樹上新綻的花朵泛著玫瑰色的紅暈,隨著繁茂的數(shù)不勝數(shù)的泛著金色的蒲公英,一大片一大片仿佛鋪滿了四野的地面,還有火紅火紅的桃花和雪白的梨花。我信步走過河邊,河堤上野生的紫羅蘭抬起它藍色的眼睛向我的腳點頭致敬。小麥田里閃著碧玉般晶瑩剔透的綠光。暗綠色的麥苗,空氣里彌漫溫潤的彈性。夏天已完全蘇醒。一大群烏鴉哇哇地吵鬧成一片,落滿枝頭。我坐在它們的附近,只聽得一片震耳的喧嘩。

大千世界給了我數(shù)不盡的東西,現(xiàn)在還在給予我。但是這兩天給我最多的還是那些大個兒的蜜蜂,人們叫“土蜂”(鄉(xiāng)下的孩子叫它們“土甲蜂”。我從家中往龍河樹邊走去,從圍稻田中間一片連一片的菜園埂上穿行時,在栽有玉米、搖紅淺綠似一團團燃燒飛舞的火焰的樹豆花上,成千上萬的蜜蜂上上下下四方飛舞碰撞。當我在小路上慢慢走過時,蜂群便結成了陣勢,陪伴著我。在清晨或傍晚日落時散步的活動中,它們都扮演最重要的角色,有時竟以我從來沒有想過的方式獨占了我身邊的風景。它們不是以幾百而是成千上萬地飛往龍河。大個兒的蜂,活躍、急速,帶著巨大的永遠時起時伏的嗡嗡聲(那聲音有時竟匯合成陣陣呼嘯)和一種奇妙的沖擊力量撞來撞去,迅速地閃動著,彼此追逐著。我駐足凝視,這小東西給了我一種鮮明的新的感受——力、美和運動。它們是否正在交配期呢?否則,這么大的蜂陣,這樣的緊張和猛烈,又是什么意思?我總以為跟著我的是某個固定的蜂群,但是仔細觀察之后,才發(fā)現(xiàn)蜂群是在不斷迅速地變換著。

我坐在家鄉(xiāng)龍樹河下的一棵柳樹下讀書——偶然的云翳和陣陣的清風,調劑著這溫暖的空氣,使它涼爽可人。我在柳樹下坐了許久,蜂群嗡嗡的音樂包圍著我。數(shù)以千計的土蜂在我身邊飛掠著、懸浮著、穿梭著——是這些身穿黃色外衣的大塊個兒,你看胖乎乎的身子閃著銀光,粗短的腦袋,輕綃一樣的翅膀——永遠發(fā)出它們那宏大渾厚的嗡嗡聲。(這能否給我們一點啟發(fā)?能否以這嗡嗡聲背景寫出一首叫做蜜蜂交響樂之類的作品來?)鄉(xiāng)野、麥田、河邊菜園,這一切都要以我十分渴望的方式滋養(yǎng)著我,令我陶醉。沉醉在鄉(xiāng)土上熟悉的一切:陽光、微風、氣溫都那么好,真是盡善盡美。那些天我感到十分舒暢,我覺得身體好多了,精神寧靜而安詳,然而,一個紀念日快要到了,它曾給我的生命帶來沉重的損失和深思。endprint

又一次匆匆寫了幾句話。又一個完美的日子。在一個盛夏的傍晚日落兩個小時前我被包圍在蜂陣和鳥群的音樂之中。在柳樹下面,有五六只背部褐色的畫眉,每一只都要在快板急腔地歡欣地歌唱。那聲音之美妙,真是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我聽了兩個多小時,忘掉了一切,只朦朧在感到沉醉。多年的守候在鄉(xiāng)村的我觀察到幾乎每一種鳥一年中都有自己特殊的時期。有時不過幾天——在那時期里,它們歌唱得特別歡特別動聽。現(xiàn)在正是蜜蜂聲音最動聽的時期。它們仿佛在舉行一場盛大鄉(xiāng)間音樂會,它們在鄉(xiāng)野的每個角落播放著嗡鳴聲。當我踅回家時,又是一大蜂群跟往常一樣前呼后擁地陪伴著我。

多少年過去了。在我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我正坐在龍樹河畔的一棵偉岸的柳樹下飛舞。這樹足有七八十尺高,正是成熟時期,挺拔蓬勃,一片片剪刀似的翠綠,都是那么盡善盡美。數(shù)以千計的野蜂在這樹的上上下下飛翔,在似雪花飄零的柳絮中尋覓甜蜜的花汁。蜂群宏大連綿的吟唱聲形成了整個世界的基調,也形成了我此時的心情的基調。最后允許我從H.A.比爾斯的小詩集中引用一首短詩來結束本文:

我躺在遠處的長草叢里

醉醺醺的蜂兒從我身邊飛去

蜜釀的美酒早已叫它癲狂

它喝飽了忍冬花美味的糖漿

喝成了一個滾圓的大肚

金色的腰帶再也捆束不住

玫瑰的蜜汁加甜豌豆的酒

溫暖的夜里它喝了個通宵

夜露沾濕了它細腿上的絨毛

世界在睡眠和陰影里交替

花朵的杯中有香甜的仙蜜

它撲過去用焦渴的嘴唇吮吸

光溜溜的花瓣卻叫它滑倒

亂紛紛的花瓣總叫它跌跤

一跟頭它跌進花粉的中心

爬出來滾了身燦爛的金黃

有一回那幾條沉重的毛腿

站不住了,只因為磕著個花蕾

它跌進野草叢里躺著嘟噥

柔和的男低音,可憐的蜂兒

鳥鳴

那是上小學時,一年夏季的一天后半夜,家鄉(xiāng)后院的軟棗樹上“呱——呱——呱”的鴉聲,劃破了鄉(xiāng)村寂靜的夜空。

那些年,在整個夏末秋初的悶熱夜晚,家中瓦房的木樓上,那是絕好的涼快處,從夜空中吹下來的夏風,絲絲縷縷,從屋頂瓦棱的罅隙溢進小樓。這個季節(jié)的風刮在高天,可以看到群星閃爍的天幕里,云堆飄移,卻不見樹葉在搖動。那些夜晚我很少睡在樓下的房間里。在床上鋪上一張涼爽的鄉(xiāng)下野生席草編制的席子,手捧一本保爾·柯察金的外國書籍,再炎夏的夜晚也可酣然入夢了。更多的時候,我躺在席子上,胡亂地想一些事情便睡著了。醒來不知是哪一天清早,家里發(fā)生了些事,一只雞不見了,兩片燦黃的柿樹葉飄落窗臺,堆在院子里的包谷棒子少了幾根,又好像一根也沒少,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一切都和往日一樣,一家人吃過早飯,收拾好院子,約小伙伴到村后的馬家坡山上拾菌子、找豬草、扛鋤頭下地薅草施肥……天黑后我依舊爬上小樓,胡亂地想些事情然后睡覺。

那個夜晚我不是被鳥叫醒的。我剛好那時被雨夜驚雷弄醒了。下半夜天有點涼,我扯了身邊的被頭蓋在肚臍上。

這時一只鳥叫了。

“呱——”

獨獨的一聲。停了片刻,又“呱——”的一聲。細聽是鴉聲,聲音嘶啞,卻很有穿透力。頭皮怵然,怪嚇人的。停了會兒,又“呱”—— “呱”兩聲。

整個村子靜靜的,潑墨似的漆黑,只有一只鴉在叫。

鴉聲從村西隔著十多戶人家的地方飄移過來,那兒有棵大青香樹,還有一排柏臘樹。

過了一陣,鴉聲又突然從西邊響起,離得較近,聽聲音好像就在鄰居張石寶家的房頂上。烏鴉叫的時候,整個鄉(xiāng)村回蕩著鴉聲,不叫時便什么聲音也沒有,宛如空氣也凝固了。

我在聽到第八聲鴉聲之后,悄悄地爬下床。我不敢再聽下一聲,好像每次一驚叫聲都刺進我的骨子里,渾身的每一塊肉每一塊骨頭都被它驚醒。我更擔心的是烏鴉飛上我家的房頂,掀開瓦片撞進來。如果它真飛進來,我怎么辦。我的整個身體顫抖起來。

我壯著膽走下樓來,順手抄起堆在墻角一根筆直的樹豆樁,輕手輕腳地繞到房后,在一棵軟棗樹旁站定。那瞬間,我突然看見我家的房頂,覺得那么遠,那么陌生,黑黑地擺在眼下,那截煙囪直聳云霄,旁邊模模糊糊的,像是夢里的一個場景。

這就是我的家嗎?是我必須銘記的——哪一天我像候鳥一樣飛回來,一眼就能認出的我們家朝天仰著的那個面容嗎?在這個屋頂下面谷物、麥子等溢滿泥土芳香的沁人肺腑的大地上的小木樓上。

我走過房屋后院的牛圈房前面的空地時,拴在木柱子上的牛望了我一眼,它應該聽到了烏鴉在叫。或許沒有。它只是睜著眼睡覺。我正好從它眼睛前面走過,看見它的眼珠亮一下,像很遠的一點星光。

這時烏鴉又叫了一聲。像從我們屋前的樹上叫的,聲音刺破窗戶,整個地撞進屋子里。我趕緊蒙住頭。

沒有一個人被驚醒。

以后烏鴉再也沒有叫,可能飛走了。過了好大一陣,屋子里突然亮了一些。這時,月亮爬上后院那棵高大的柿子樹樹梢,月光瀉了一地。

第二天中午,我說,昨晚上一只鳥叫的聲音很大,太嚇人了。家里人都望著我。一家人的嘴都忙著嚼東西,沒人應聲。只有母親說,你又做夢了吧。我說不是夢,我確實聽見了,鳥總共叫了八聲。最后飛走了。我沒有把內心想話的話說出來,只是端著碗發(fā)呆。

不知還有誰在那個晚上聽到鴉聲了。

那是一只烏鴉的叫聲。我想。那只烏鴉或許睡不著,獨自在黑暗的夜空中漫飛,后來飛到村西的大青香樹上,叫了幾聲。

它把孤獨和寂寞叫了出來。我一聲也沒吭。

那年秋天,烏鴉在鄉(xiāng)村的天空聚會,黑壓壓的一大片,不知有幾千幾萬只。鴉群的芳影遮擋住陽光,整個村子籠罩在陰暗中。鴉糞像雨點一樣灑落下來,打在人的臉上、身上,打在樹木和屋頂上。到處是斑斑駁駁的白點。人有些慌了,以為要出啥事。許多人聚到一起,胡亂地猜測著、議論著。后來,全村人聚到一起。烏鴉在天上亂叫,人在地下胡說。誰也聽不懂誰。幾乎所有的鳥都在叫,聽上去各叫各的,一片混亂,不像在商量什么,決定什么,倒像在吵群架,亂糟糟的,從沒有停住嘴,聽一只鳥獨叫。人正好相反,一個人說話時,其他人都住嘴聽著,大家都以為這個人知道鳥為何聚會。這個人站在村中的一截土墻上,把手一揮,像剛從天上飛下來似的,其他人愈加安靜了。這個人清清嗓子,開始說話。他的話語雜在鳥叫中,才聽還像人聲,過了片刻像是鳥叫了。其他人“轟”的一聲開始亂吵,像鳥一樣各叫各地起來。天地間混雜著鳥語人聲。endprint

這樣持續(xù)了大約二個多小時,鴉群散去,陽光重又普照村子。人抬頭看天,一只鳥也沒有了。鳥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天空一下騰空了。人們看了半天,看見一只烏鴉從西邊天空孤孤地飛過來,在剛才鴉群聚會的地方轉了幾圈,叫了幾聲,又朝西邊飛走了。

可能是只來遲沒趕上聚會的烏鴉。

一年寒冬,一群烏鴉聚到村西的大青香樹上開會,至少有幾千只,樹上落不下的,黑壓壓地站在附近村里祭祀的山神廟的房頂上、田埂上、路上。鄉(xiāng)村的人都知道烏鴉一開會或聽到烏鴉的叫聲,村里就會死人,但誰都不知道誰家會死人。

整個村莊的東邊一下空掉了,全村人都如潮似的涌向村西。人和烏鴉離得很近,最多有一條馬路寬的距離。那邊,烏鴉黑乎乎的站了一樹一地。這邊村人黑黑壓地站了一路。烏鴉“呱——呱——”地亂叫,人群一聲不吭,像極有教養(yǎng)的旁聽者,似乎要從烏鴉聚會中聽到有關自家的秘密。

惟有村中有點智障的李保財從人群中走了出來,抬著一根長長的樹枝,喊叫著朝鴉群攆去。大柳樹旁是他家的麥地。他怕烏鴉踩壞麥苗。他舞著枝條邊走邊“哦——哦——哦”地喊,聽上去像另一只烏鴉在喊叫,這時,一只烏鴉在他的上空盤旋,突然向他的頭頂俯沖下來,瞄準腦門就是一啄,瞬時,蚯蚓狀的血噴涌而出……李保財害怕了,枝條停在手里,懵懵地站了半天,轉身跑回人群里。

正在這時,“咔嚓”一聲,大青香樹的一根手腕粗的枝條壓斷了,幾百只烏鴉齊刷刷地掉了下來,機靈點的掉到半空飛起來,更多的掉在地上,或在半空烏鴉碰烏鴉,惹得人群一陣哄笑。還有一只摔斷了翅膀,鴉群飛走后那只烏鴉孤零零地站在樹下,凝眸地望望天空,又望望人群。

全村人朝那只烏鴉圍了過去。

那年村里沒有死人。那棵青香樹卻死掉了。烏鴉飛走后,樹上光禿禿的,所有樹葉都被烏鴉踏落了。第二年開春,也沒有長出葉子。

“你聽見了那天晚上有只鳥叫了。是只很大的烏鴉,一共叫了八聲。”

以后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找到一個在那天晚上聽到鳥叫的人。我問過住在村西的王石寶和李闖,還問了張招財。第八聲鳥叫就是從李闖家房頂上傳過來的,他應該聽見。如果整個梅花村真沒人聽見,那只鳥就是我一個人聽到的。我想。

我最終沒有找到另一個聽見鳥叫的人。以后許多年,我忙于希望靠書本改變命運,忙于長大自己,漸漸淡忘了那只鳥的事。它像童年經歷的許多事一樣被時間的巨輪推遠了??墒牵谖疫M入不惑之年的時候,不知怎的,又突然想起那幾聲鳥叫來。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張幾下嘴,想叫出那種聲音,又覺得那不是鳥叫。也許我記錯了。也許,只是一個長夢,根本沒有那個夜晚,沒有那幾聲鳥叫。

現(xiàn)在,這一切了無憑證。只有屋后院子里的那棵高大的柿子樹,曾經把一個人舉到高處的那些東西消失了。再沒有人從這個高度,經歷他所經歷的鄉(xiāng)土上的一切。

鄧學品簡歷 男,1972年生,酷愛文學、書法、攝影,多年來一直從事“三農”工作,作品散見于《云南日報》、《滇池》等報刊?,F(xiàn)居云南省彌勒縣。

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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