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
一、昆明筑城簡史
昆明這片群山圍住的壩子,漢時就建了城池,當時叫郭昌城,因為那座遙遠的古城,由西漢一個叫郭昌的將軍所建。
西漢是中國擴充疆土成就最大的朝代,今天廣闊的中國疆域,大致在漢將的東征西討中形成。據(jù)《史記·衛(wèi)將軍驃騎列傳》載,郭昌曾跟隨漢朝大將軍衛(wèi)青攻打匈奴,元封四年(前107年),他以太中大夫身份當了拔胡將軍,駐軍朔方。后領(lǐng)兵攻打昆明,無功而返,被漢武帝奪印罷官。
當時昆明是一片滇池邊河道縱橫的荒地,郭昌縱馬領(lǐng)兵,遠道而來,雖然疲憊,卻人多勢眾,武力強悍,掠地奪疆不在話下。正因為如此,他才率兵建起城池。不過那座傳說中的郭昌城,恐怕只是土圍院,大概比今天的大院稍寬,說它是一座臨時兵營,也許更合適。
郭昌在昆明壩子里圍院駐兵,為何無功而返?原因是當時的昆明壩子空無人煙,漢武帝并非要一塊荒地,而要郭昌率兵前進,攻打云南的繁華部族??稍颇先荷絽⑻?,煙瘴密布,完全無路可走,哪里有人群?郭昌將軍一無所知。他在北方一望無際的草原上戰(zhàn)無不勝,在云南卻一籌莫展。威嚴壯闊的云南原始高原,能留他一條命,讓他活著回去面見漢武帝,已夠?qū)捜荽蠖取?/p>
星轉(zhuǎn)斗移,在一千五百年前的晉代,昆明這塊地方又建過苴蘭城。所謂苴蘭城,估計是一個更大些的土圍院,因為那份歷史也只是傳聞,后代的昆明地方史專家,均無法考察其故址。
只有唐代時建成的拓東城,最為今人所知。
從拓東城起,才有了正式的昆明筑城歷史。
這份歷史說長比不上中原或西北,說不長已經(jīng)一千二百年,也算源遠流長。今天昆明人熟悉的拓東路這個街名,這個奇異的詞語,就與昆明的筑城史同期誕生,共同生長。
開創(chuàng)昆明筑城史的人,并不是昆明土著,而是大理洱海邊的白族先民。
那時中國處于李姓統(tǒng)治的唐朝,之前,崇山峻嶺中的云南,各大姓部族已經(jīng)興起,正在完成高原上的戰(zhàn)國爭雄歷史。大理六大部落中,南詔一枝獨秀,平定洱海地區(qū)稱王。此時的云南東北部,爨氏做大,眾多部族合并,虎視眈眈。
唐玄宗開元、天寶年間,唐朝軍隊向云南推進,在滇池地區(qū)建了安寧城,再挺進大理時,遇到了頑強抵抗。大理的南詔與土番聯(lián)手,在洱海邊大敗十萬唐朝士兵,并一路追擊到四川,殺得八百里蜀地為之一空,掠大批人財物返回。
大理南詔國為鞏固地盤,防止后患,在昆明的盤龍江邊擇地駐守。那時,云南滇池地區(qū)的盤龍江畔水草豐美,地廣人稀,河道縱橫,群獸出沒。零散的土著居民,在大理士兵騎馬而至時聞風驚逃,退入了山林。
于是,唐廣德二年,即公元764年,一座古代城池在滇池地區(qū)的盤龍江畔誕生。它是大理國向云南東部拓展的歷史見證,這座城早期也就叫做拓東城。元朝之后,昆明成為云南省會,明朝時大批漢人進入。后人為紀念歷史,把昆明城中的一條街,取名為拓東路。
今天昆明城里為人熟知的圓通寺、東西寺塔、西山華亭寺等香客云集的佛教勝址,均為當年全民信佛的大理人所建。
這歷史跟醬油有何關(guān)系呢?
羅養(yǎng)儒的記述,能做出大概回答。
羅養(yǎng)儒著的《紀我所知集》也許少有人知,但一本叫《云南掌故》的書,很多人都有耳聞,它是《紀我所知集》的現(xiàn)代書名。
羅養(yǎng)儒是廣西昭平縣人,其父羅實夫為云貴總督岑毓英有姻親。他少年時隨父舉家遷往昆明,是前清附生,也就是科舉歲試考取后的預備生,后畢業(yè)于法人設(shè)立的中法學校及云南省法政學堂講習班,并在云南警察廳考取中醫(yī)師。
他曾任滇越鐵路局局長巴杜的法文翻譯,1915—1917年出任《中華民報》、《中華新報》主編。后創(chuàng)辦《微言報》并自任主筆,又任法國駐滇總領(lǐng)事館文案,并在云南省財政廳編輯過《財政公報》。但他最為后人所知的成就,是其撰寫的《云南掌故》一書。
這部著作集羅養(yǎng)儒的十年之功,詳盡介紹了云南近代的社會歷史、民俗風情和軼聞奇事,其中一節(jié),分析過昆明人口的構(gòu)成。
羅養(yǎng)儒認為,昆明土著主要為彝族,這部分本地古代人口,早在兩三百年前就從城中絕跡,靠近城邊的土著彝族,已在幾百年的漢人遷入中被同化。只有更遠山村的彝族,比如大板橋一帶的撒梅人,西邊沙朗山區(qū)的村民,還保留著自己的彝族文化。
按理說,南詔建了昆明拓東城,大理居民應該成為昆明的主要人口,但事實不是這樣。大理人建昆明拓東城,只為設(shè)一個軍事城堡,并沒有大規(guī)模移民。洱海一帶土地廣闊,山河秀麗,百姓豐衣足食,移往異鄉(xiāng)只是受苦。
所以,昆明城的人口,都由四方八面而來。這些人分為幾種,一是莊蹻開滇時進入的楚人;二是隨郭昌而來的漢代西北人;三是諸葛亮南征帶來的陜西人和西涼人;四是唐代征伐云南,兵敗后被俘流轉(zhuǎn)的中原人;五是元朝攻打云南進來的蒙古人;六是隨明將沐英進入的江南人。
清朝時吳三桂任云南藩王,也帶入萬人之眾,那些人口出自中國八省,但漢族人口進入昆明最多的年代,還是明朝。
之后,川黔粵桂、湘鄂蘇贛等省,多有為生計所迫,幾十年上百年遷往云南的零散移民,這些人或在城里做生意,或開業(yè)經(jīng)營,代代傳承,生息繁衍,成了昆明人的一部分血脈來源。
昆明文化就是駁雜的外地文化。以米線為例,昆明的過橋米線傳自云南蒙自,小鍋米線傳自云南玉溪,脆哨腸旺米線傳自貴陽,吉慶祥的火腿月餅原名四兩坨,由隨京官入滇的清朝糕點師傅,根據(jù)大理的酥皮喜洲粑粑改造而來。昆明這座省會城市,既是云南經(jīng)濟與文化的薈萃之地,又是典型的多元文化交融之處,它的歷史由中國大部分地區(qū)和云南各地縣市的人口共同創(chuàng)造。
所以昆明的醬油技術(shù)來自外地,再傳遍全省。
清末民初,滇越鐵路通車,那件事在云南和中國很重要,在世界史上也是一個獨特事件。中國的滇越鐵路,與奧地利的塞默林鐵路和印度的大吉林喜馬拉雅鐵路齊名,并稱世界最古老的三大鐵路。其中奧地利和印度的兩條鐵路,已于1998和1999年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endprint
滇越鐵路1901年動工,1910年通車,它是法國人奪取云南資源的計劃,一個綁架云南政府并控制云南商務的殖民主義陰謀。但外族的強力介入,也將推進本地文化與經(jīng)濟的交流與融合。這一層意義,在云南尤其特殊。云南的崇山峻嶺,既是被群山分割的各地區(qū)人口的偉大保護神,也是經(jīng)濟與文化交流的重大障礙,巨大的交通困難,是云南各地自我封閉并發(fā)展遲緩的根本原因。
滇越鐵路分北段與南段兩部分,北段在越南境內(nèi),南段從云南河口縣起,途經(jīng)五個縣,到昆明德勝橋邊的塘子巷止。穿越崇山峻嶺的500公里全長中,建起425座橋梁,平均每公里里程建一座橋梁,堪稱奇觀,全程的62個車站,串連起了沿路周邊被高山深谷阻隔的云南交通。
云南各地的醬園產(chǎn)品,包括經(jīng)驗豐富的醬園師傅,借鐵路通行之便,進入省會昆明,促進了昆明地區(qū)的醬業(yè)繁榮。
二、益和齋醬園
昆明的老醬園,以“齋”“香”取名者至少十幾家。中國北方的“江北四大醬園”,幾乎沒有取名為“齋”,江浙、兩廣、湖北湖南,同樣少見以“齋”為名的老牌醬園,昆明為何出現(xiàn)這種風氣?
有人認為,昆明醬園名稱中的“齋”和“香”,出自佛門。早年的昆明婦女,信佛吃素者較多,齋為素食,吃齋念佛的女人在家中腌制咸菜,出家人在寺里以醬菜和咸菜佐餐,醬園取名為齋,順理成章。
佛教在云南,因大理人全民信教,隨著南詔勢力的拓展,一度傳之甚廣,并在昆明綿延興盛。個中原因,在于云南本地崇拜鬼神的原始宗教,不能讓人心安,而數(shù)百年間遷移云南并定居昆明的中國外省人,口音雜亂,文化相異,各自孤苦飄零,只有共同熟悉的佛教,能把他們相互聯(lián)系并給予精神慰藉。
從前的昆明中老年婦女,人人吃齋念佛。羅養(yǎng)儒在《云南掌故》中記述,民國時期的昆明,大年初一,各家老婦必手持珠串,坐在堂屋內(nèi)念佛,等待親戚來訪。家里的老頭,早就大清早出門,手捧香盒與黃錢,趕往寺廟進香去了。
此種風習,鄰近昆明的縣市區(qū)也有。
無論是何原因,昆明的醬園,確實以“香”、“齋”取名為多。比如著名的永香齋,不過,有一家名為益和齋的昆明醬園,卻與佛門無關(guān),其創(chuàng)辦人姓陳,名中有一個齋字,醬園就取名益和齋。
益和齋醬園的后人陳先生,曾著文追憶祖輩生活,我在2013年1月,拜訪了陳先生。
很難設(shè)想,草根文化的醬園,會創(chuàng)辦于昆明的書香之家。陳先生的幾個叔伯都熟讀詩書,事業(yè)有成,他自己一生教書,退休在家,仍著文為樂。
陳先生是昆明明德中學的語文老師,叫他陳老師更恰當。明德中學位于昆明順城街的沿河路,大名鼎鼎,在恢復原名之前,這所學校名叫昆明第十三中學,校址所在地是昆明城里的伊斯蘭文化區(qū)?;謴兔鞯轮袑W的老校名后,校門也改成伊斯蘭建筑特色的尖弧形??申愊壬皇腔刈?,明德中學的學生中回族較多,學校也不是單純的回族中學。
沿河路一帶格外繁華擁擠,商場的高大玻璃墻面,泛射出現(xiàn)代城市的冷峻之光,車馬不通,從前的街道面目全非,很難辨識。陳老師接到我們的電話,急忙從家里出來,在街邊的小店前等候。
他很健康,頭發(fā)黝黑,腰板挺直,不像七十歲出頭的樣子,長相與風度與想象中的昆明醬園生活搭不上關(guān)系。我從車上下來,跟著他走過一段路,拐進了一個路邊的岔口。這個岔口是兩幢樓房之間的空地,空地一邊是專賣牛肉的小店,另一邊是昆明有名的小金牛清真餐館,餐館隔壁,是明德中學的教師宿舍院。
陳老師住在學校的宿舍院內(nèi)。
這片街區(qū)我太熟悉,隔兩條窄街,昆華醫(yī)院對面一個叫做三益里的地方,是我的出生地。我在三益里一個四合院里長到上小學,并學會打醬油。記得父親有一天交給我一只空瓶子,要我出門,幫著做事。他囑咐我打兩提咸醬油,一提甜醬油,混合在瓶里帶回家。咸醬油三分錢一提,甜醬油五分錢一提,兩毛錢要找補加9分。如此復雜的安排,大傷腦筋,我一路念嘮,生怕出錯。
那時的咸菜鋪賣醬油,都用長把的木制提壺度量,有大提和小提,顧客遞上醬油瓶,售貨員找出一個漏斗,插進空瓶,從缸里打一提醬油倒進去,再倒一提,結(jié)賬了事。
學打醬油,是讓我見識人事,父母上班,我在四合院一戶玉溪鄰居家寄食,主要的事還是讀書。我的姑媽在順城街底的紅旗小學做校長,我每天出門,數(shù)著街上的電線桿,沿金碧路去紅旗小學讀書,上學放學都要經(jīng)過沿河路。當時有一個地名比沿河路更響亮,那就是雞鳴橋。如今,雞鳴橋這個充滿生活熱情的地名,已被時光覆蓋。
多年后我家搬到三市街,后來又住過金碧路,都與沿河路相距很近。九十年代初期,昆明城改擴建,三市街一帶的老城區(qū)居民全部搬走,新樓拔地而起,驚散了歷史舊夢。陌生的住宅高樓里,遷入的都是外地新人。沿河路、順城街、三市街、馬市口,已離我遠去。
只有陳老師仍住在沿河路,與供職一生的學校相伴,守護著昆明的歷史。
陳老師很健談,滔滔不絕地追憶昆明的醬園生活。
他說,從前的昆明醬園,林林總總很多,出名的有正義路的永香齋醬園、大綠水河的紹興大陸醬園、拓東路的大通醬園、南強街的味美齋醬園、品香齋醬園和得一號醬園等等。
陳老師家的益和齋醬園,位處金碧路88號,現(xiàn)在的錫安圣堂旁。今天的昆明,所有企業(yè)都已搬離城區(qū),倒退半個世紀或更長,昆明的手工業(yè)作坊,大多與城市居民區(qū)混雜。鐵器店、竹器店、棺材鋪、家具店,裁縫鋪和糕點鋪,都與現(xiàn)代意義的純粹商店不同,為前店后廠式,是制作與銷售合一的作坊式小工廠,老板加上雇工,小的三五人,大的十幾人,做大了才增加人手,在城外另建車間。
創(chuàng)辦益和齋醬園的陳老先生,1938年去世時,李根源曾來吊唁,并送挽辭:高令望終。
李根源是國民黨的創(chuàng)始元老,任過云南講武堂總辦,曾與蔡鍔共同響應辛亥革命,還為反對袁世凱稱帝而組織護國起義,大名傳遍云南和中國,后反對曹錕賄選總統(tǒng),退出政壇。endprint
醬園老板去世,竟然驚動了李根源,一個原因是益和齋的創(chuàng)始人陳老先生,經(jīng)營醬園,還做木材、大米和土特產(chǎn)生意。他借滇越鐵路之便,把生意做到外省,賺錢很多,名聲在外。另一個原因是,陳老先生的一個女婿,曾與在日本讀士官學校的蔣介石同窗,回國后做過國民革命軍96軍軍長,參加了北伐,并任山東濟南市長。
陳老師的祖父,賺錢后做過很多善事,捐資建了昆明的護國小學,那學校解放后與另外幾所學校合并,組成了盤龍一中。此外,陳老先生也在災荒年代散財賑災,積極施助于人。從前,有社會人士給陳家贈送過一塊匾,上書:熱心公益,那是對陳老先生的贊頌,也成了陳家的處世古訓。
熱心助人的陳老先生,六十余歲時為朋友慨然的作保,結(jié)果,那人攜200萬滇幣借款逃跑,陳先生背上了債務。200萬滇幣,在上世紀三十年代的昆明,是一筆巨款。
陳老先生變賣產(chǎn)業(yè)和房屋,代人還債,一病不起。家人緊急商議,安排后人接替家族惟一保留的益和齋醬園產(chǎn)業(yè)。于是,陳老先生二夫人的一個兒子被選中,這個人就是陳老師的父親。當時陳老師的父親18歲,新婚不久,正讀昆明東陸大學預科,家族面臨破產(chǎn),岌岌可危,只能棄學從商。
益和齋醬園在陳老師的父親手上,經(jīng)營到解放前,一直生意興隆,他的父親陳靜波,由此成為昆明的醬業(yè)領(lǐng)袖之一。
陳家的其他后人,均有出息。
陳老師的一個伯父,做的是建筑產(chǎn)業(yè),創(chuàng)辦過昆明民國時期的耕生營造廠,營造業(yè)就是建筑業(yè),早年的梁思成與林徽因創(chuàng)辦中國營造學社,研究的就是中西建筑比較??箲?zhàn)時祥云的云南驛機場、嵩明機場和蒙自機場,都為耕生營造廠承建。他的另一個叔父考取黃埔軍校,參加過抗戰(zhàn)時的長沙保衛(wèi)戰(zhàn),后在國民黨軍宋希廉部任作戰(zhàn)參謀,赴滇西抗日。
抗戰(zhàn)勝利,是陳老師記憶的開始。
三、記憶蘇醒
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宣布投降,時年陳老師4歲。
抗日戰(zhàn)爭期間,昆明沒有被日本人占領(lǐng),卻飽受從緬甸和越南飛來的日本飛機轟響之苦。自從1938年9月28日日本飛機第一次轟炸昆明起,昆明五華山上,就安裝起警報器,掛出了紅燈籠。五華山的瞭望臺上掛出一盞紅燈籠是預警,掛出兩盞紅燈籠,表明日本飛機臨近,掛出綠燈籠,表示警報解除。
空襲警報響起,昆明居民都棄家逃往郊外,有的躲進圓通山的潮音洞。
有錢的昆明商人和外國人,在居住的院子里挖了自家的防空洞。
據(jù)1947年的昆明《觀察報》統(tǒng)計,抗戰(zhàn)期間,昆明被日本飛機炸死4千余人,炸毀房屋2萬余間。所以,日本投降,中國舉國歡慶,昆明亦然。
昆明的抗戰(zhàn)勝利紀念游行,在1945年9月舉行。那天,陳家益和齋醬園的師徒,全部從金碧路的作坊里跑出去,上街慶祝和看熱鬧。金碧路上,一串串通紅的鞭炮,從兩層樓的房頂垂下,點燃后聲震全城,經(jīng)久不散。游行的隊伍從街上浩蕩通過,人們舉著標語和旗幟,高呼慶??谔?,興奮得滿臉通紅。金碧路的街邊站滿了人,梧桐樹上爬滿了人。4歲的陳老師從街邊的人腿中擠出去,看到的還是行走中的人腿,兩耳灌滿了鞭炮聲、鑼鼓聲、笑聲和喊叫聲。
陳老師個子太小,看不到街上的游行隊伍,只得跑回家。他的一個讀中學的堂哥,正在家里扎小旗,看到他回來,就扎了一把旗幟遞過去,那是中美英蘇4國的國旗。
出去跑,堂哥說,拿著國旗去街上跑,喊勝利了!
陳老師接過4面國旗,跑出門,在街上來回瘋跑,高喊:勝利啦!勝利啦!
陳老師說,我的記憶就從那個時候開始的,人年紀小,這個之前還什么也記不住,可是從那天起,我就開竅了,會記事了,就這樣。
國家的災難結(jié)束,年幼的陳老師,睜開了觀察人世的眼睛。
從那時起,家族的醬園生活,在陳老師的記憶中,留下了長久的印象。
陳家的益和齋醬園做得出名,原因是堅守誠信,進貨均選上等原料。黃豆從玉溪華寧縣購入自不必說,使用前還要精挑細選。陳先生小時候,看到醬園師傅把買來的黃豆放入大瓦缸,加水浸泡。不飽滿的豆粒浮上水面,要一一撿除,沉底的飽滿豆子才算合格。黃豆泡過,再放到大甑子里上火猛蒸。
鹽,自然用的是磨黑鹽。
制作甜醬油和醬菜的糖,必選用竹園紅糖和盤溪飴糖。
竹園鎮(zhèn),屬云南紅河州彌勒縣,沿縣城南部前行約40公里,珠江水系南盤江支流的甸溪河岸邊,一個陽光刺目的亞熱帶風光小鎮(zhèn),就是竹園。
盤溪,也是一個鎮(zhèn),屬云南玉溪市華寧縣,與產(chǎn)糖的云南彌勒縣毗鄰。竹園鎮(zhèn)和盤溪鎮(zhèn)均海拔較低,處于炎熱的河谷區(qū),年平均氣溫20度左右。
竹園鎮(zhèn)光資源充足,土壤肥沃,水利條件好,盛產(chǎn)甘蔗,當?shù)氐乃拇髠鹘y(tǒng)產(chǎn)業(yè)中,蔗糖為第一。遠在南宋時,竹園鎮(zhèn)就以蔗糖質(zhì)量的上乘,揚名云南全省。
華寧縣盤溪鎮(zhèn)的甘蔗種植,也有較長歷史,本地盛產(chǎn)柑桔和蔗糖,糖業(yè)同樣興盛,盤溪人用玉米制作的飴糖,尤其為人贊道。
云南的產(chǎn)糖區(qū)很多,品質(zhì)良莠不齊。竹園鎮(zhèn)的紅糖和盤溪鎮(zhèn)的飴糖,均質(zhì)好價高,用它們做醬菜,成本增加,卻能贏得顧客好評。
醬園位于昆明城里的居民區(qū),還能給鄰居帶來幫助。
街坊鄰居最喜歡益和齋醬園的豆湯。
泡過的黃豆蒸一夜,豆中的堿水分解流出,那叫豆湯。出豆湯時,益和齋醬園附近街坊鄰居,會聞訊而來,帶上小桶小盆,登門討要豆湯。那豆湯洗過的頭發(fā),又黑又亮,跟現(xiàn)在的化學洗發(fā)產(chǎn)品相比,便宜又環(huán)保,去除污漬,還能滋養(yǎng)頭發(fā)。
做醬園要有足夠的空地做曬場,還要能擺放大家什,一排排大醬缸半埋在土里,一個個大竹筐和大木缸整齊擺放,搬動吃力,工作辛苦。幾十年過去,醬園里的大鍋大灶、大甑子、大鐵鏟和大鐵火鉗,始終站立在陳先生的記憶中。
醬園的生產(chǎn),原料全是農(nóng)作物,種植和收購有季節(jié)性。蔬菜辣椒、大米麥子和黃豆、花生芝麻等,不到時令是買不到的。endprint
釀造發(fā)酵的醬菜,菌種要在自然環(huán)境中獲取,以冬天為佳,這個季節(jié)氣溫較低,雜菌寂滅,能保證醬菜制作的成功。
從前的鄉(xiāng)下普通人家,都會把豆子制作的醬粑粑,晾曬在房前屋后。冬天降臨,醬粑粑用雪水或霜水泡開,就可以制作家用醬菜。醬粑粑就是菌種的培養(yǎng)基,用雪水或霜水來泡,為的是不讓雜菌摻入。
大量糧食原料、蔬菜、包括鹽、紅糖和作為燃料的木柴及煤炭,通過車拉馬馱,進入冬天的昆明城,穿過梧桐樹葉落光的金碧路,送到陳先生記憶中的益和齋醬園門口。馬和牛拴在人行道邊的樹干上,渾身冒熱氣,口中也噴吐熱氣。車夫把草料在地上攤開,讓牛馬進食,接著開始卸貨。
牛車和馬車占據(jù)了人行道,妨礙路人的行走,并沒有遭來指責,也沒有警察干涉。牲口吃飽喝足,暢快地拉屎拉尿,今天看來是破壞衛(wèi)生,當時卻象征著這家醬園生意興盛,車馬往來不絕。
著名的玫瑰大頭菜,也在冬天進原料,牛車和馬車送來成堆的芥菜頭,堆得醬園院子里到處都是。芥菜頭新鮮時苦澀辛辣,腌成黑大頭則味道純美,早年,它的產(chǎn)品全稱是“云南玫瑰甜黑大頭菜”。
腌制大頭菜要使用玫瑰糖,醬園也收購玫瑰花,一車一車的玫瑰花,開放在陳先生的記憶深處,奇異的花香,歷經(jīng)時光銷蝕,依然在昆明城的夜空縈繞不散。
當時的云南玫瑰大頭菜,在廣東銷路最好。廣東人愛喝粥,大頭菜咸中微甜,耐嚼而滋味豐富,加之顏色紫黑,搭配白色的稀粥,視覺上也有享受。
每年,昆明益和齋醬園腌制完成的大頭菜,相當一部分銷往外省。外銷的貨物用大汽油桶裝好,每桶一百公斤,再用氧焊把汽油桶蓋焊嚴封死,雇馬車送往塘子巷的火車站。那些鐵桶封裝的大頭菜通過滇越鐵路,穿過云南南部的亞熱帶河谷區(qū),到達邊境的河口縣,出口運住越南海防,經(jīng)海防離港,送往香港、廣州和上海。
四、醬園趣事
南京作家蘇童,寫過一部名為《另一種婦女生活》的小說,借蘇州簡家醬園的女人生活,解釋落魄家族的孤寂與陰郁。昆明陳家的益和齋醬園,在陳老師的記憶中,卻充滿兒童的快樂喊叫。那醬園前門通向金碧路,后門開在崇善街,靠近現(xiàn)在的市人民醫(yī)院。醬園的院子很寬大,擺放著幾百只大瓦缸,曬晾著大堆咸菜。陳家兒孫眾多,堂哥表弟長大,一起相約上學,街坊鄰居的同學也多,大群同齡兒童,都愛竄進陳家的醬園瘋跑胡鬧。
陳老師幼時讀昆明僑光小學,那是華僑捐資助建的學校。抗戰(zhàn)時大批南洋華僑來到昆明,以南洋機工的身份參加滇西抗戰(zhàn),日本投降后,一部分在昆明娶妻生子的華僑留下,他們的孩子就成了昆明人。
僑光小學由兩個能干的女士管理,一個廣東人姓梁,一個廣西人姓何,她們帶來了外國的教育理念與生活觀念,講究衛(wèi)生,主張強身健體,要求學生儀表端莊,每天進校門,要照鏡子,檢查雙手和手帕。學校在昆明最早提倡講國語普通話,體育課教的是棒球和拳擊。
但是,孩子們最喜歡的地方,還是陳家的醬園。
蟋蟀在醬園的草叢里鳴叫,麻雀在屋檐下做窩,野貓追擊著老鼠,從墻角一閃而過。院里擺放的無數(shù)大醬缸和大木桶,最適合隱蔽躲藏。放學的孩子回來,不愛回家,都跑去醬園玩,在醬園的寬大院子里躲貓貓。躲得太成功,讓朋友找不到,反倒嚇慌了,自己從瓦缸后伸出頭,大喊我在這里。
陳老師的一個小學同學,父親是昆明的名醫(yī),長大后繼承父業(yè),做了醫(yī)院的心外科的主任。兩人中年相遇,首先提起的話題,還是醬園里的童年游戲。擅長開胸動刀的中年醫(yī)生,心里裝的還是陳家醬園的記憶。他說,你家醬園太好玩啦,那地方好大啊!
醬園的大瓦缸,一般一米四高,口徑七八十公分,大木桶并不是桶,是木片箍成的大缸,口徑兩米左右,也有一米四左右高,常用來泡豆子,這些大缸,全部高過男孩們的腦門。
醬園還用大片空地來堆放木柴,春天來臨,野貓在柴堆上打架,相互追逐交配,幾個月后,一群小貓竄出,越墻而過,不知蹤影。
堆放糧食的庫房里,老鼠探頭探腦。
有一位醬園師傅,專愛吃沒睜眼的幼鼠。
陳老師的父親,跟紹興大陸醬園的張老板關(guān)系很好,那位紹興師傅,就是張老板介紹給陳家的醬油師傅。
紹興師傅是光頭,有一個怪名,叫王六九。
陳家益和齋醬園的大師傅是昆明本地人,來自呈貢斗南附近的下莊子村,長得粗壯結(jié)實,皮膚黝黑而滿臉胡須,像《水滸傳》中的魯智深。這位大師傅姓李,李師傅手下的徒弟,是他從斗南村帶來的,大多沾親帶戚。這些人說呈貢話,愛吃咸臘肉和辣椒蘸水苦菜。王六九師傅說的紹興話他們聽不懂,他們吃的辣椒王六九受不了。另外兩個做咸菜的小師傅,一個來自曲靖,一個是沾益人,他們與說紹興話的王六九師傅也不太交往,所以王六九是單獨吃飯。
他端一個小方桌,在屋檐下坐好,煮一碗紹興口味的湯肉,倒了一杯酒,招手把陳老師叫過去。
我有好東西給你看,想看不?王六九師傅說。
陳老師急忙問,什么東西?
王六九咂咂嘴唇,從衣袋里摸出一只鐵盒子,慢慢打開,幾只沒長毛的白色幼鼠,在盒子里蠕動了幾下。
什么東西啊?
老鼠。
王六九的紹興話陳老師不懂,他伸手去摸,被王六九師傅攔住了。只見王六九師傅提著尾巴把幼鼠拎起來,摁到桌上的醬油碟里蘸一下,張口丟進自己的嘴里,咬得齒間擠出一陣吱吱叫喚的聲響。
陳老師大驚失色,扭頭朝家里逃,邊跑邊喊,六九師傅吃活老鼠啊!
身后傳來王六九師傅哈哈大笑的聲音。
有時候,陳老師也去醬園門口的鋪子里,看店伙計賣東西。
當時的醬園店鋪,并不只賣醬油和咸菜,鋪子里除了裝醬油的瓦缸和醬菜罐咸菜盆,還靠墻立著幾排高大的柜子,柜子有很多方格,里面分類存放著草果、八角、花椒、核桃、花生、白果和芝麻等,另有從越南海防進口的干魷魚、海參、鮑魚之類干海味和宣威火腿罐頭。柜臺上還出售蜜餞,昆明人愛吃的甜白酒,也由醬園生產(chǎn)并出售。endprint
店里還賣茅臺酒。
陳老師告訴我,那時的茅臺酒,小罐子包裝,土里土氣,價錢并不高。據(jù)說茅臺酒后來漲起的身價,跟一段中國革命史有關(guān)。當年紅軍進貴州,曾從茅臺鎮(zhèn)帶走大批小土罐包裝的酒,那酒在長征途中救了不少人的命,為中國革命做出過重大貢獻,后來就成為周恩來總理的最愛。所以,中國軍隊愛喝茅臺,是一份共產(chǎn)黨的革命傳統(tǒng)。
鋪子里有一個管賬的先生,一個青年伙計。管賬先生禿頂,沉默不言,業(yè)務嫻熟,五十歲仍然單身,對陳家相當忠實。店里的青年伙計姓許,家在昆明海口,他在鋪子里做伙計,又兼陳老師父親的貼身跟班。陳老板的很多私事,都交給他辦理,包括帶孩子買書包和上公園。
每天中午,醬菜鋪會忽然有生意,那些生意都很小,一些做苦力的窮人,會來鋪子里買咸菜,三分兩分,買勺豆瓣醬下飯吃。很長時間內(nèi),陳老師對鋪子里賣些三兩分錢的東西感到不解。他想,這樣做生意,能維持一家老小的生活?
后來,聽母親解釋,他才恍然大悟。賣三兩分錢的咸菜,有些做善事的意思,做生意不能只圖賺錢,也要給別人帶來幫助。
醬園最大的買賣還是醬油,醬油賣給街上的餐館,數(shù)量大,客戶多,生意穩(wěn)定。另一個賺錢的產(chǎn)品,是出口量很大的玫瑰大頭菜。
大頭菜購得多,銷得才多,冬天收購大頭菜時,都要為削芥菜頭的外皮,雇大量工人,那些人是昆明東莊村的婦女。她們是陳家醬園的熟人了,自己帶著工具,每年都來,是季節(jié)性雇工。削芥菜頭多少斤,每天稱了記下,最后憑紙條結(jié)賬,從不拖欠。
大頭菜削完,芥菜皮賣給人做咸菜酢,還能收回一些錢。
醬園里的所有活計,由李師傅帶著七八個同村的弟子完成。
李師傅的一個徒弟當過兵,眼睛瞎了一只。他負責炒焦糖熬色,喜歡把年幼的陳老師叫到鍋邊玩,講些男女之事逗樂。陳老師聽得紅了臉,他就笑起來說,哦喲像你妹子啰!小姑娘,雞屎攪面湯,打把東洋傘,嫁給李排長。
晚上無事,他會領(lǐng)陳老師出門玩,買東西給他吃。
陳老師有個奶媽叫楊嫂,直到大學畢業(yè),楊嫂還跟陳家有來往。陳老師大學畢業(yè)領(lǐng)到的第一個月工資,46塊錢,給爹媽和弟妹一些,再給年老的楊嫂5塊錢,全部感恩送完。后來,楊嫂的兒子參軍,陳老師跟他繼續(xù)保持聯(lián)系。
五、科學醬油
陳老師的父親愛琢磨,對新技術(shù)興趣很濃。為提高醬油品質(zhì),陳家醬園曾邀請當時昆明農(nóng)校(現(xiàn)在的云南農(nóng)業(yè)大學)的一位老師,來家里做研究實驗。
把鄉(xiāng)土經(jīng)驗型的手工技藝,提高到生物化學的分析高度,在當時的昆明醬業(yè),是一項突破性嘗試。陳老師的父親騰出醬園的一間房子,給農(nóng)校的老師做試驗室,搞黃豆發(fā)酵試驗,研究微生物的活動與控制規(guī)律。
試驗室的房間里,擺滿泡黃豆的小木盆和大大小小的試管瓶子,孩子們跑去看,對屋里的稀奇擺設(shè)很好奇,問父親,老師在干什么?父親的回答是,在做科學試驗。
于是,陳家人把那間屋叫做“科學房”。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反復研究,農(nóng)校的老師有了成果,研究出新配方,釀制出了一個新的醬油品種。那醬油味道很淳,色澤鮮亮,與原來的醬油有明顯區(qū)別,更與同行的其他昆明醬油有區(qū)別,質(zhì)量很高。
這是陳家益和齋醬園取得的歷史性進步,陳先生的父親很高興,把試驗成功的新品種醬油,命名為“科學醬油”。此種叫法,領(lǐng)了昆明醬業(yè)的風氣之先,埋下了新觀念的種子。
陳老師的父親興致勃勃,為“科學醬油”設(shè)計了商標,請人印刷成小紙片,購買了很多漂亮的玻璃瓶。早年的醬油,用玻璃瓶包裝的極少,取了名字并制作商標的更少。可這種新式的“科學醬油”,必須有閃閃發(fā)亮的科學外形。
陳老師的父親親自為“科學醬油”的空瓶子貼商標,一家老小,圍著大圓桌干活,喜氣洋洋。奶奶、父母和小孩,說說笑笑,一齊動手,商標貼在玻璃瓶長頸上,就像穿西裝打領(lǐng)帶,有一種全新面貌。
陳家的瓶裝“科學醬油”,在昆明算高檔貨,主要賣給富貴人家,賺取醬園的好名聲,也作為醬園的禮品,贈送給社會名流。產(chǎn)品出自試驗室,配方保密,多年來無人能敵。解放后公私合營時,陳家益和齋醬園的“科學醬油”配方,獻給了人民政府的醬菜廠。
時光流逝,約半個世紀后,1983年的某日,一個姓莊的客人敲門來訪,走進了陳老師父親的家,恭敬地向老先生請教,想了解早年的昆明“科學醬油”配方和制作方法。
此人是昆明有名的西班牙華僑老莊家的后人,父輩食用過陳家的“科學醬油”,無法忘懷。莊家早年就移居了西班牙,改革開放,國門敞開,后人從歐洲遠道而來,是為了處理昆明的家族事務。
姓莊的來客告訴陳老先生,此次返回西班牙,恐怕再沒有機會回昆明,他們莊家的后人,計劃在西班牙開中國餐館,瓷器餐具配齊了,卻找不到富有特色的中國醬油,于是想起了早年的昆明生活。他們計劃在遙遠的西班牙,制作陳家的益和齋“科學醬油”,希望陳老先生不吝賜教。
時代已經(jīng)改變,陳老先生不再是醬園老板,后輩也無人繼承醬園事業(yè)。想到有人遠在西班牙,仍然惦記著早年的昆明“科學醬油”,陳老先生大為感動。他與來訪的莊姓朋友相談甚歡,拿出紙筆,把記憶中的知識,一筆一劃,毫無保留地寫給了他。
1991年,陳老先生故世,駕鶴西去。如果西班牙真有華人在制作醬油,那醬油散發(fā)出的幽遠昆明味道,一定包含有對陳老先生的感激和追念。
六、繁華金碧路
陳家生意做大,日子就好過。
醬園有師傅帶著徒弟操持,鋪子有管賬的先生和青年伙計看守,陳老板閑著無事,就看書聽戲,四處走動,下館子吃飯。
益和齋醬園所在的金碧路,當年是昆明最繁華的街區(qū),電影院、商鋪小店、飯館、密密麻麻。一座城市的繁華跟交通有關(guān),金碧路盡頭的塘子巷,連結(jié)著云南的三大交通線,一是滇越鐵路,二是滇緬公路,三是滇黔公路。那里還有一條道路,通向巫家壩機場。endprint
火車、飛機和汽車,每天送來無數(shù)云南地縣市的人口,也送來中國外省人,外國人乘火車進入昆明,在金碧路開商店和喝咖啡。街上的南來盛咖啡館,為越南人所開,那家店炒咖啡時,滿街濃香,鄰居紛紛探頭驚叫。他家做冰激凌,小孩們跑去看,發(fā)現(xiàn)冰里加了香草,還要放鹽巴,奇怪地笑著說,冰激淋興放鹽巴?不對?。?/p>
南來盛的咖啡館女主人,長了越南人的纖細腰身,口音綿軟,抬頭說,你們不懂啊,你們小娃娃曉不得。
同仁街與金碧路相連,街上有一家俄羅斯人開的面包店,一個印度人開的飯館,專賣咖喱雞飯。寶善街有一個巴基斯坦人開的馬義林眼科診所,慶云街有一個瑞典女醫(yī)生,??囱揽?。家里人說,去找洋嬢嬢看牙齒。孩子們就害怕了。可他們的牙齒,確實已經(jīng)爛了,醬園的場子里,堆放著太多的花生和糖,孩子們經(jīng)常抓了吃,很容易患上齲齒,也就是蟲牙。
南來盛咖啡館對面,有廣東人開的冠生園,那是昆明最早喝早茶的地方,里面賣粵菜和粵式早茶。不遠處的南屏街附近,有祥云電影院(后來的星火劇院)、大光明電影院、南屏電影院。南屏電影院很講究,老板是一個時髦女人,電影院一樓的音響非常好,駐昆明的美國兵,都去南屏電影院玩。
抗戰(zhàn)前后的昆明,有美軍招待所60多個,好萊塢的最新電影,一星期就從越南來到昆明。陳家醬園對面的匯豐百貨店,專賣澳大利亞羊毛,叫澳毛,新式的毛線和毛衣,吸引了昆明富家女人的眼光。書林街有英國人開的兒童醫(yī)院,巡津街有法國醫(yī)院和美國領(lǐng)事館。
當年,昆明出了一件稀奇事,某大戶人家,根據(jù)金碧路一帶的歷史環(huán)境,出了一副怪異上聯(lián)招女婿:一品三坊,金馬、碧雞、忠愛。
陳老師說,套用現(xiàn)在的話,估計那家人也就是做秀啦,整個熱鬧事玩玩。
我問,那對子就沒人對上嗎?
陳老師說,沒有啊,你能對嗎?
我說,還不容易,二人姻緣,新婚,銀婚,金銀。
陳老師說,不夠好,還不夠工整。
我問,那家小姐就沒有出嫁啦?
陳老師說,曉不得,如果換到今天,大概也只有嫁給你。
我們大笑。
從金碧路拐到三市街,就能看到玉溪街的建昌園在賣小鍋米線,灶臺上散發(fā)出的熱氣和鮮香,引人駐足。那條街全是飯館,飯館里用的都是陳家益和齋醬油。陳老師跟著父親,晚上出門看戲,有些急不可耐。他小小年紀,并不能聽懂戲臺上的唱腔,也不理解演員的功夫,只想著吃東西,戲院散場,父親會帶他去吃宵夜。
終于,戲院臺子上的演員,慢騰騰比劃幾下,拖聲拖氣地收住了最后一句唱詞,謝幕下臺,陳老師歡天喜地地跟在父親身后,很快來到了玉溪街。
夜晚的玉溪街人聲嘈雜,油煙嗆人,餐館門口掛滿半明半暗的馬燈,里面坐滿了人。老板看到陳老師的父親出現(xiàn),爭著打招呼,把他們父子請進來。
餐館老板說,剛來的武定壯雞,三爺嘗個鮮吧。
陳老師的父親在家排行第三,人稱三爺。
一桌子好吃的東西端來,陳老師埋頭就吃。
吃飽喝足,父親抹抹嘴,帶著兒子走了。
兒子問,爹,怎么不給人家錢呢?
父親的貼身伙計笑了笑。
原來,那錢是記了賬的,陳家賣給餐館醬油,吃人家的東西,算照顧生意,醬油結(jié)賬時,在餐館里吃過的錢,也就統(tǒng)一結(jié)算。
醬園的老板們,也會帶著家眷,相約出行,去遠處玩耍。
昆明開通前往安寧溫泉的汽車,醬園老板們就去湊熱鬧了。那車叫木炭車,蒸汽動力,燒炭的爐子冒著煙,走得極慢,車子從昆明城里駛到安寧溫泉,差不多要一天時間,比走路還慢。早上十點鐘開車,下午五六點鐘才到。陳老師記得,去溫泉玩的那次,味美齋醬園老板的兒子,已經(jīng)7歲了,還扒在母親的胸前吃奶,同齡的孩子覺得好笑,敞著懷的老板夫人卻幸福地說,莫笑,他要吃么就吃。
醬園的老板們,還去玩石林。先坐火車到宜良,在縣城的小旅館住一夜,第二天包輛卡車,一路顛簸去石林。第一次看到石林,陳老師很震撼,那些石頭高大怪異,都長得像人,仿佛荒野里的戰(zhàn)士,瞬間被時光凝固。
中午肚子餓了,他們進村子找東西吃,撒尼族村民背著背籮,出來賣東西了,他們賣燒餌快,地上架起幾塊石頭,點了柴火,把餌快和咸臘肉烤熟,夾起來賣。
陳老師的回憶,引起了我的思索。餌快這個詞并不是漢語,也許它就出自石林撒尼族人的方言,后來流行于昆明的燒餌快,大概曾是石林撒尼族人的傳統(tǒng)食品。
他們還去海埂,坐船駛向滇池。當時的昆明城,有8條河通向城外,從德勝橋上船,一路漂搖,就能駛向?qū)掗煹牡岢亍5岢剡叺暮9∈羌澎o的鄉(xiāng)村,沒有旅館,晚上沒有電,他們就借住在曾市長家的小洋樓里。曾市長是一屆昆明市長,在滇池邊蓋了一幢空閑的別墅,里面設(shè)施齊備,回聲空曠。他們洗瀨完畢,還能在夜色中出門,坐船繼續(xù)漂蕩。夜晚的滇池蒼茫遼闊,天地一體,萬籟俱寂,白浪在水面的月光里穿行,層層疊疊。
城里的醬園,夜晚無事,師傅也帶著伙計,出門玩去了。
他們愛去金馬坊附近,那里有一家茶館,五分錢的茶水,盡管喝,聽花燈,讓他們想起鄉(xiāng)下生活。茶館只做幾分錢的茶水生意,賺不了錢,所以也賣吃的,有面條米線和甜食。他們喝夠茶水,花燈聽得滿足,要碗雜醬面,或者雜醬飯,吃下抹抹嘴,回醬園睡覺。
繁華街區(qū),車水馬龍,耍把戲和要飯的人也多。
要飯的人打著快板,來到館子和店鋪門口,說唱一通,作揖討錢。
不給錢不走人,用力打竹版,再說出幾句硬邦邦的順口溜:你不給來我不走,好比老鴰守死狗,當當當。
再不給錢,他那順口溜,就加進罵人的話了。
陳老師的母親是一個溫和的婦女,愛聽花子說唱。某日,一個多次上門乞討的花子,站在醬園的鋪子門口,說唱好半天,陳老師的母親還在專心地聽,并沒有給錢。endprint
她對花子順口胡編唱詞的才華有些迷惑,忘了給錢。
這個花子經(jīng)常在金碧路上乞討,對陳老師家已經(jīng)很熟悉,他曉得老板娘心軟,繼續(xù)說唱,老板娘也認真地聽。
最后,花子累得告饒說,算了嘛,我說不動了。
老板娘醒悟,笑了起來,遞出幾個銅板。
街上耍把戲的奇人,一下子飛刀,一下子氣功,鐵棍頂喉嚨什么,驚得小孩子們瞠目結(jié)舌。有一個大學生,不知患什么病,一只眼睛紅腫嚇人。這個人能說會道,英文好,邊講邊用英文解釋,口琴吹的是美國歌曲。一年一年,他都在金碧路出現(xiàn),直到頭發(fā)稀疏,紅腫的眼睛變瞎。
1948年,昆明驚降一夜大雪,那場雪為史上罕見,超過了40年后昆明的另一場大雪。小孩子們?nèi)f分驚喜,沖到街上打雪仗,也在醬園的空場子里堆雪人??赏唤档谋┭┖蜌鉁兀瑫蜇さ拿?。
同仁街是一條廣式街道,街兩邊建的騎樓能遮風避雨,那條街就成了花子們夜晚的留宿之處。大雪初霽的早晨,孩子們路過同仁街,吃驚地看到,從街頭到街尾,橫七豎八,躺著一條條蜷縮的黑影,走近看,才知道是死人。那個大雪之夜,同仁街上凍死的花子,足有二三十個,場面讓人震驚。
益和齋醬園隔壁的錫安圣堂里,經(jīng)常舉辦音樂會,神父的講壇上布道,每星期天做禮拜。禮拜在上午十一點開始,虔誠的信徒站得整齊,和著管風琴音樂,齊聲唱贊美詩。
但愿那純靜的贊美詩,能給同仁街上凍死的靈魂帶來些撫慰。
七、過年
春節(jié)過年,各家送禮祝福,醬園也要給街坊鄰居送醬油。醬油裝進瓶子里捆牢,一瓶咸醬油一瓶甜醬油。孩子們最喜歡做這件事,因為可以得到壓歲錢。但是,有些鄰居家,小孩子們你推我躲,不愿去見。比如金碧路街口的一個叫王二嫫的老太太,她常年賣雞蛋為生,賺不了幾個錢,日子過得緊巴,收到醬園送來的過年禮物,王二嫫只會作揖,大聲表示感謝,不會給送醬油的小孩子壓歲錢。
小孩們心想,謝謝有啥用啊,跑一趟劃不來了。
這兩瓶醬油,送給街口的王二嫫,哪個去?
老板娘問了幾聲,無人回答,堂哥表哥們,早就溜走了。
給王二嫫送醬油的活兒,落到了年紀最小的陳老師手上。
醬油之外,還會送些咸菜,大頭菜和太和豆豉,最受歡迎。重要的客人,會搭幾包咸菜一起送去,更重要的朋友,就送高級的“科學醬油”了。
醬園的同行,會在過年的時候互贈禮品,餐館與醬園常年打交道,也會收到過年的醬油禮品。孩子們最喜歡去永香齋徐老板家送禮,他們把徐老板叫徐三姑爹,把徐老板的夫人叫徐三姑媽,徐三姑爹財大氣粗,出手闊綽,他給了大把壓歲錢,夫人還會給,孩子們收獲最大,笑得要暈過去。
醬園的過年規(guī)矩,是老板要給醬園的師傅和徒弟,每人做一套新衣服,送一雙新鞋子,有時也送布匹,讓他們帶回去自己做衣服,還要發(fā)雙薪,讓他們有錢買東西,帶著回家過年。
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回家過年,有人父母雙亡,兄妹不和,回家只會找氣受。有人已把妻兒帶到昆明城里,租房子一家人過,手頭正緊,回鄉(xiāng)下過年,隆重的壓歲錢習俗應付不了。他們留在城里,繼續(xù)住醬園,老板很高興,當作過年的客人,讓他們跟家里人一起吃和玩。
醬園師傅和徒弟,歷來跟老板的家人一起吃飯,廚房做飯的工作,由老板夫人、嬸嬸和幾個妯娌,再請兩個女幫工,一起完成。吃飯分幾桌,飯菜做好,門口的鋪子里擺一桌,給管賬的先生和賣東西的伙計吃,堂屋里擺一桌,給家里的男人吃,廚房里擺一桌,圍的是家里的女人,醬園作坊里擺一桌,給師傅和徒弟吃。
老板跟雇工的飯菜,都在一個鍋里做出來。醬園的師傅和徒弟干活較累,吃得比老板家人更好。他們大部分來自離滇池較近的呈貢斗南村,愛吃魚,幾乎每頓飯,醬園老板的家人,都要安排人去魚課司街買魚。那里是昆明最有名的魚市,早年的昆明河道縱橫,水產(chǎn)豐盛,魚價并不高??舍u園的雇工們并非只吃魚,按照呈貢農(nóng)村的習慣,每月農(nóng)歷的初二和初十六,他們都要打牙祭,這兩天廚房里要做鄉(xiāng)民熱愛的豬八碗,紅燒肉、粉蒸肉、涼白肉、豬血旺等盡管吃。
過年吃得更好,雞魚鴨肉,每天不斷。老板家的親戚登門,醬園同行拜年,絡(luò)繹不絕。酒足飯飽,老板們坐在天井里,面對花臺上綻開的山茶花,喝茶抽煙,議論時局,夫人們找一間房子,擺開麻將玩起來。
鋪子關(guān)門了,要到正月十五才營業(yè)。街上都是鞭炮聲,醬園里蒸料的大鍋大灶卻熄了火。老板家房子寬大,堂屋里一張大紅圓桌空空蕩蕩,醬園的師傅和徒弟們圍到大紅圓桌邊,吵吵嚷嚷地打牌,他們愛玩最簡單的哈雞,比牌點的大小賭博。
哈雞的牌局輸贏最快,幾天下來,有人就把過年的雙薪輸光,氣得跳腳。老板的母親,吃素的老奶奶,在家里佛堂的銅觀音前敬過香,提一串佛珠,三寸金蓮裹得嚴實,吃力地扭動著身子,念念有詞地東游西逛。
老奶奶不會打麻將,也不會玩撲克,做老板的兒子跟醬園同行聚在一起,說的話她不懂,媳婦陪醬園老板的夫人打麻將,湊了去只會討人嫌,孫兒孫女跑得不見人影,只有圍著大紅圓桌的醬園師傅和徒弟,對老奶奶最客氣。
輸光了錢的年輕伙計,看到老奶奶摸到圓桌邊,趕緊送上笑臉打招呼。
玩什么呀?老奶奶問。
賭錢。
莫賭啦,這種事要不得。
說晚啦奶奶,錢已經(jīng)輸光了。
啊呀你咋個這么背時?來來來,我給你幾文,扳了本莫玩啦!聽好了莫玩啦?
老奶奶掀起寬大的新袍子,摸出一些錢,塞給叫苦的年輕伙計。
八、醬園公會
早年的昆明各手工業(yè),都成立過自己的行業(yè)公會,用今天通行的說法是協(xié)會,醬菜行業(yè)的公會全稱是,“昆明市京果海味醬園同業(yè)公會”。之所以叫京果海味,是因為醬園行業(yè)的發(fā)展中,有傳自北方的京城口味醬菜,也傳自江浙一帶的上??谖夺u菜。而且,醬園并非只出產(chǎn)醬菜,還做果脯,昆明人最熟悉的蜜餞和甜白酒,當年都由各醬園制作和出售。endprint
在陳老師的記憶中,“昆明市京果海味醬園同業(yè)公會”的招牌,為黑底金字長條木板,“公會”地點設(shè)在昆明城的崇善街崇善巷72號。那時陳先生還是少年,他家的后門是崇善巷68號,小孩子們經(jīng)常相約,去“公會”的院子里打乒乓球。
陳老師還收藏著父親留下的遺物,一沓方形的硬紙片,上書:昆明市京果海味醬園業(yè)同業(yè)公會理事長——陳靜波,這大概就是早年的名片。
陳老師的父親多次出任公開推選的“公會”理事長,行業(yè)公會推選理事長的場面,陳先生曾親眼見過,那次父親帶著他和表哥去“公會”開會,為的是讓他們沾點油水,參加會后的聚餐。
那次的理事長候選人,經(jīng)多輪推舉后,最后剩下他的父親和另外一位同仁。選舉很正式,老屋深宅中坐滿人,屋內(nèi)豎有一塊黑板,眾人鄭重投票,當場統(tǒng)計,唱票人在黑板的候選人名字下畫“正”字,結(jié)果,陳老師父親的得票數(shù)遙遙領(lǐng)先。
公會理事長是為業(yè)界同仁服務,當選者要有公益心,還要有能力和人緣。陳家的益和齋醬園在昆明并非最大,可陳老師的父親為人誠實和善、堅守傳統(tǒng)道德,又善于學習,所以最受推崇。
醬園公會為同行服務的內(nèi)容五花八門,涉及公會成員利益,個人無法調(diào)和時,就由“公會”出面解決。比如買地建房、租賃鋪面、政府稅收、公益活動等,特殊的婚喪喜事,“公會”也會組織同業(yè)人員張羅。
但是,“公會”最重要的工作,是統(tǒng)一市價和分配市場。
幾十家大大小小的昆明醬園,只要加入了行業(yè)公會,就可以共同商議,統(tǒng)一產(chǎn)品價格,按規(guī)模和名聲的大小劃分市場,以免壓價惡斗,一損俱損。
名聲最大的永香齋徐老板,分得近日樓忠愛坊以北的昆明城區(qū)市場,那邊的老牌豆蔻飯店、東來順等,包括長春路、馬市口、武成路等范圍內(nèi)的餐館,醬油需求量很大。忠愛坊以南,整條玉溪街的餐館,金碧路的冠生園等,屬于益和齋醬園的生意范圍,陳家有一個親戚時任官渡區(qū)區(qū)長,郊區(qū)農(nóng)村包括現(xiàn)在官渡古鎮(zhèn)一帶的醬油生意,也由益和齋統(tǒng)轄,其他地區(qū)的市場,劃分給另外的醬園。
云南解放了,解放軍列隊進城,從金碧路的金馬碧雞坊走過,一路高唱著《我們的隊伍向前進》和《三大紀律八項注意》》。那是個陰天,風嗖嗖地響,街上卻氣氛熱烈,居住在金碧路的市民站在家門口,舉著小旗子,歡迎解放軍進城,別條街的市民紛紛趕來,端個小凳,伸長了脖子看新鮮,熱烈議論。小男孩跑來跑去,美式卡車拉著大炮,騾馬拖著大鋼炮,有人扛步槍,有人扛機槍。小男孩爭著伸手摸炮車,解放軍士兵還以笑臉,摸了摸他們的腦袋。
列隊游行的解放軍隊伍,幾小時走不完,看得小孩子們眼睛發(fā)酸。他們從來沒有見過城里出現(xiàn)如此浩蕩的軍隊,不知道歷史已經(jīng)改變。
此后,駐守昆明城的解放軍,經(jīng)常趕著馬車,來醬園的鋪子里買醬油。新時代的革命干部,操北方口音,穿著中山裝,也來醬菜鋪里買東西,他們瘦削而堅定,明亮的笑容,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玻璃瓶的反光。
那是做生意最好的時代,新中國要發(fā)展經(jīng)濟和穩(wěn)定民心,就要推動市場繁榮,保障百姓生活。舊時代的市容也需要整理,從前昆明的街道,都是石條鑲嵌的路面,年代久遠,破損塌陷,路面凹凸不平,雨天積水,晴天扭腳。新成立的人民政府組織人力物力,把昆明城主街上的石條撬起,澆灌成了新式的水泥路。
解放軍和政府干部,還組織了清理城市垃圾的公益活動,市民積極響應,醬園公會的同業(yè)員工也紛紛參加。
城市煥然一新,人民當家作主,齊心協(xié)力。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全國人民同仇敵愾,捐錢捐物。小學生捐出了零花錢,商人認捐步槍、機槍和大炮。工人、農(nóng)民和機關(guān)干部上街游行,敲鑼打鼓,革命斗志高漲。游行的隊伍中,總有兩男一女三個化妝的丑角。一個男的是蔣介石,剃光頭,臉上貼一塊膏藥,一個男的是美國總統(tǒng),戴一頂紙扎的高帽子,上面裹了美國國旗。女的是宋美玲,穿一身難看的旗袍,屁股扭來扭去,三個人都被槍押著走。
游行的隊伍中,也有醬園公會的老板和工人。
醬園公會還負責收稅。
公會給政府的稅務工作帶來了方便,稅務干部不用一家一戶收稅,把納稅任務派給“公會”,由理事長挨家登門,說服醬園老板,把錢收齊了,交去就行。
“公會”還配合政府,宣傳人民幣。解放初期,為規(guī)范新中國的金融秩序,中央政府發(fā)行了人民幣,可云南人堅持使用銀元半開。半開是近代云南流通的銀元貨幣,于辛亥革命后由富滇銀行發(fā)行,每個五角,俗稱半開。
陳老師的父親一家一家上門解釋,勸同行的醬園老板們使用人民幣。
老板們搖頭說,整不成,整不成,像老蔣的那個金圓券,都把人整死了??!
金圓券事件是一個慘痛記憶,1948年,國民黨政府頒布法令,決定以金圓券取代舊貨幣,原規(guī)定新發(fā)行的金圓券限于二十億元,實際發(fā)行量卻高出一萬八千多倍,導致物價暴漲。更混亂的是,國民黨中央銀行總行印制的五十元鈔票,竟然使用了兩種圖樣,于是導致了1949年2月的昆明金融騷亂。200余昆明人沖入南屏街的中央銀行,被軍警抓捕,其中21人,草草審訊后,被當場槍斃于南屏街的安寧巷口。
所以,醬園老板對新貨幣持戒備之心,情有可原。
陳老師的父親說,人民政府是負責任的,以后用的都是人民幣了,你們不要害怕啊。
漸漸習慣了,也看清局勢,人民幣才廣為流通。
1952年,陳老師父親主持的醬園“公會”主動解散,結(jié)束了歷史使命。原來的“公會”所在地,昆明崇善巷68號院子,由醬園同仁出資改造,建成一所小學,命名為“育青小學”。
醬園“公會”為什么解散?
因為三五反運動開始了。
九、三五反
有一天,讀小學的陳老師,約著一個堂哥去醬園公會的院子里玩。跨進大門,看到院里的一間屋子人影幢幢,傳出異樣聲響。兩人有些疑惑,輕手輕腳地摸過去,躲在屋外的窗臺下,悄悄朝里面探視。只見屋里坐著一圈人,黑壓壓一片腦袋,把兩個高高站著的人圍在中間。endprint
一個坐在人圈中的人站起來說,坦白交代。
他們很吃驚,這個喊坦白交代的人,不就是我家益和齋醬園的工人嗎?
站在人圈中挨斗的兩個人中,一個人抬起頭,紅著臉,聲音綿軟地問,哪樣叫坦白?
那年代,坦白還是一個陌生詞語,少有人聽說。
年幼的陳老師腦袋發(fā)暈,差點驚叫,這個站在人圈中挨斗,抬頭問話的羞澀女人,正是自己的母親啊!圍住她斗爭的工人,在家里的醬園上班呢,上午還在一起吃飯,現(xiàn)在怎么這樣?
出了什么事?
再看,站在她身邊挨斗的男人,竟是自己的父親。
兩個少年感到不妙,轉(zhuǎn)身溜走。
他們不敢回家,在金碧路暈暈呼呼地瞎轉(zhuǎn),繞了好大一個圈子,來到德勝橋的盤龍江邊,看著緩緩流淌的江水發(fā)呆。
表哥說,那叫批斗,你爹你媽挨批斗啦。
陳老師不出聲,腦袋嗡嗡響,心里一片空虛。
他們繼續(xù)轉(zhuǎn),看到街上貼滿了漫畫,畫上那些穿長衫和旗袍的男女,被人圍住,低頭接受批斗。那些畫已經(jīng)貼出來好多天,從來沒有引起他們的注意,現(xiàn)在看到,讓他們心驚肉跳,于是趕緊回家。
進家門后,陳老師聽到父親的房間里有人聲,推門進去,吃驚地看到父親已經(jīng)回家,躺在床上了。剛才批斗他的工人坐在床頭,正給父親捏背。
父親說,跑哪里玩去啦,大半天不回家?
他看到父親表情輕松,臉上掛著笑容,大為不解。
身后有腳步聲,一個醬園的工人走近,輕輕扒開攔在門口的陳老師,朝父親的屋里伸進半個腦袋,歉疚地說,三爺對不起,剛才開會,我也是沒得法,是工作干部叫我去的。
父親笑著揮手說,曉得啦,沒得事沒得事。
這個人,剛才也在醬園公會大院的屋子里,現(xiàn)在他內(nèi)疚地趕來,向陳老板道歉。
陳老師轉(zhuǎn)過頭,看著他說,我剛才看見你了。
什么看見?
我在公會的院子里看見你了。
他抓住陳老師的手說,走,我給你東西吃。
陳老師說,不去。
晚上吃飯,醬園的師傅和工人有說有笑,早把開批斗會的事忘了。陳老師被那個道歉的工人收買,得到一個新彈弓,萬分高興,也把上午受到的驚嚇拋到腦后。全家人說說笑笑,仿佛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
其實,很多醬園作坊,老板與工人相處融洽,工人之間大多是同鄉(xiāng)同族的親戚,彼此也關(guān)系親近。老板與工人同吃同住,在一個大院里相依為命,三姑爹二姨媽地喊得親熱,類似于大家庭。老板給了一份工作,按時發(fā)工錢,雇工很感激。要接受被剝削和受壓迫的說法,建立起革命覺悟,非一日之功。
但時代確實變了。
三五反是嚴肅的運動。
建國初期,中國共產(chǎn)黨于1950年召開七屆三中全會,制定過較為寬松的政治和經(jīng)濟措施,以恢復歷經(jīng)戰(zhàn)亂的社會秩序,促進國民經(jīng)濟進步。當時的中國滿目瘡痍,基本處于農(nóng)業(yè)為主的低級經(jīng)濟階段,一些解放前的大型官僚資本企業(yè)被沒收,由國家提供資金,恢復生產(chǎn),其他私有工商業(yè)實體,也獲得政策支持,穩(wěn)定發(fā)展。
但是,階級剝削必須消滅,社會財富必須實行公有制,并得到平均分配,要實現(xiàn)這個政治理想,就要限制資本家的剩余價值利益。毫無疑問,剩余價值是一個貶義詞,可任何工商企業(yè),如果無錢可賺,就會垮臺倒閉,所以要發(fā)展與限制并舉。發(fā)展的辦法是鼓勵生產(chǎn),盡量滿足各行業(yè)的原材料供應,保障市場流通的順暢,限制的辦法,通過稅收來體現(xiàn)。
因為稅額高,工商業(yè)資本家中,出現(xiàn)了偷漏稅和行賄活動。
部分政府的管理干部犯了錯誤。
于是,中共中央開展了“三反”運動。
1951年12月1日和8日,中共中央分別發(fā)出《關(guān)于實行精兵簡政,增產(chǎn)節(jié)約,反對貪污,反對浪費和反對官僚主義的決定》及《關(guān)于反貪污斗爭必須大張旗鼓地去進行的指示》,明確宣布,要把對“三反”運動的認識,上升到解放初期的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高度,不容含糊。
“三反”,本來是在中國共產(chǎn)黨和國家機關(guān)內(nèi)部,開展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運動。1952年1月5日,周恩來在全國政協(xié)第三十四次常委會上,作了《“三反”運動與民族資產(chǎn)階級》的講話,號召全國工商界積極參加“三反”,標志著運動的范圍要擴大。
不久,“三反”運動的范圍從執(zhí)政黨和國家機關(guān)內(nèi)部,逐漸延展到工商業(yè)界,查出的大量不法資本家,被定義為有五毒行為的三害,必須鏟除。運動再深入,“三反”上升為“五反”,即反行賄、反偷稅漏稅、反盜騙國家財產(chǎn)、反偷工減料和反盜竊國家經(jīng)濟情報。
1952年的3月11日,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務院,批準公布了北京市人民政府《在“五反”運動中關(guān)于工商戶分類處理的標準和方法》,把私營工商戶分為守法戶、基本守法戶、半守法半違法戶、嚴重違法戶、完全違法戶5類,分別進行了定案處理。
定案處理的結(jié)果是:守法戶占私營工商總戶數(shù)的10—15%;基本守法戶占50—60%;半守法半違法戶占20—30%;嚴重違法戶約占4%;完全違法戶約占1%。
1952年4月,《關(guān)于結(jié)束“五反”運動中幾個問題指示》公布,10月,黨中央批準了安子文、廖魯言關(guān)于結(jié)束“三反”、“五反”運動的兩個報告,“三反”和“五反”運動結(jié)束。
相關(guān)資料統(tǒng)計,"三反”和“五反”運動中,占全國總?cè)藬?shù)4.5%的850萬到900萬人,經(jīng)最后核實定案,給予了不同的處分。大量資本家被嚴懲,部分國家機關(guān)工作人員被清查和處理,共產(chǎn)黨高官劉青山和張子善,被判死刑。
“三反”和“五反”運動,對于整頓建國初期的經(jīng)濟秩序和黨風政風,意義重大,但是,其擴大化傾向也造成了誤傷。1952年3月,中央發(fā)現(xiàn)擴大化帶來的傷害,發(fā)文做出相應調(diào)整,運動的迅速結(jié)束,包含有糾正其中錯誤的含義。
1953年,國家又推出新舉措,對民族資本主義工商企業(yè),進行社會主義初級改造,被稱為“四馬分肥”的工商業(yè)利潤分配形式出臺。所謂四馬,是指把工商企業(yè)的利潤分為四部分,即國家所得稅、企業(yè)公積金、工人福利費和資方紅利。資方紅利約為企業(yè)利潤的四分之一,其余四分之三歸國家和工人所有。endprint
資本家的剝削被進一步限制。
醬園公會的自動解散,勢所必然。三五反運動的一個要求是,資本家們各自交代所犯錯誤,不得訂立攻守同盟。類似協(xié)會的組織,經(jīng)常召集醬園老板聚會見面,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密謀商議的聯(lián)想。
解散為妙。
即使不解散,也沒有人再去醬園公會的大院了,接下來有新的政治活動展開,那就是公私合營。
十、公私合營
三五反運動中,昆明大同醬園的紹興人沈老板,投西壩河自殺。
他是做了錯事而惶恐,還是被誤解,感覺冤枉,無人所知。早年的昆明西壩河,若干年后已被填埋,歷史和人事的秘密,埋葬于時光之下。
經(jīng)歷過三五反運動,1956年的公私合營,進行得較為順利。
簡單地說,公私合營運動,就是把多家私營企業(yè)合并,注入政府資金,進行技術(shù)提升改造,由小變大,成為新的企業(yè)。
但這不是形式的改變,而是性質(zhì)的改變,不是生產(chǎn)機構(gòu)的單純技術(shù)改造,是與政治改造齊頭并進的企業(yè)與社會發(fā)展規(guī)劃,公私合營的目的是消滅私有制。合并改造后的新企業(yè),人才力量集中,資金增加,設(shè)備增加,廠房增加,卻與現(xiàn)在的合并重組完全不同。新企業(yè)實行統(tǒng)購統(tǒng)銷,生產(chǎn)資料由政府統(tǒng)一調(diào)配,產(chǎn)品銷售由政府統(tǒng)一安排。私方按股份獲取年息為5%的定息,不再以資本家身份在企業(yè)行使職權(quán),企業(yè)管理者由政府任命,私方資本家必須參與勞動,按職位領(lǐng)取合理報酬,逐步改造為自食其力的勞動者。
昆明拓東醬菜廠的老領(lǐng)導李榮,作為昆明市委的下派干部,具體參與了1956年的昆明醬業(yè)公私合營工作,因此調(diào)入醬園行業(yè)。
李榮是昆明西山區(qū)梁家河人,解放前在昆明護國路的一家服裝店做學徒,當時的護國路,整條街都是裁縫店,李榮師從上海人學西裝裁剪與縫紉。2012年我去采訪他,談起做西裝學徒的往事,他眉飛色舞地說,只要拿一塊布,我就可以做成服裝。很為此自豪。
解放后,人民政府反對壓迫剝削,主張勞動者當家作主,青年李榮為此興奮,積極參與新興的行業(yè)工會活動。當時的昆明服裝工會設(shè)在東寺街,組織領(lǐng)導者是一位姓馬的老革命。組建工會有鮮明的政治目的,就是動員和團結(jié)普通勞動者,與資本家展開斗爭,促進社會主義政權(quán)的發(fā)展與穩(wěn)固。
青年李榮在工會活動中的積極表現(xiàn),引起政府干部的注意。他1951年入團,次年加入共產(chǎn)黨,接下來的社會整頓工作中,他作為可以培養(yǎng)的對象,被派往工作組,從此脫離服裝店,參加了市委和政府的相關(guān)工作。
“五反”運動開始,李榮不足二十歲,就被吸收為“五反”工作隊成員?!拔宸础惫ぷ麝牭拇箨犻L是第一任中共昆明市委書記,兩三百名工作隊員來自昆明各行業(yè),所有人集中住宿在現(xiàn)在的云南話劇團院子里,統(tǒng)一思想,統(tǒng)一行動。
中共昆明市委成立了一個工業(yè)局,管理全市的所有工礦企業(yè),包括城里的舞廳。金馬坊附近的一個大都會舞廳,也歸市委工業(yè)局管。公私合營時,人民政府又成立蔬菜局,蔬菜局有個企業(yè)處,分管昆明的醬園。
公私合營運動迅速推進,李榮作為公方的國家代表,參與大陸醬菜廠的管理。從此,他由服裝店學徒變成了醬園行家。他告訴我,昆明的醬園分為兩類,一類是本地口味,一類是上??谖?,昆明本地醬園的口味是香辣甜,上??谖妒窍?。上海口味的醬園,大多為紹興人創(chuàng)辦。
上??谖兜囊徊糠轴u園,公私合營后組建成大陸醬園,昆明本地口味的一部分醬園,合并為永香齋醬園,永香齋醬園后來搬遷到南壩。其他較小的昆明醬園,合并為昆明五華醬菜社和盤龍醬菜社。
原大陸醬園的老板姓張,是民建副主任,民主黨派積極分子。他是公私合營的帶頭響應者,后來被任命為公私合營后的大陸醬菜廠私方廠長,年輕的李榮作為公方廠長,參與管理醬菜廠。
據(jù)李榮介紹,他在大陸醬廠做廠長時,廠里一個愛寫寫劃劃的文書,叫張福壽。張福壽是玉溪人,讀過幾年書,在早年的年輕人中,已經(jīng)算文化人了。
張福壽也做過醬菜廠領(lǐng)導。
我去拜望了老先生張福壽。
十一、殘缺歷史
張福壽老人80余歲,聽力減退,玉溪口音極重,早年愛寫寫劃劃的嗜好,依然保留。我在他家坐下,老人把掛在墻上的一個袋子取下來,從里面找出幾張寫滿潦草鋼筆字的紙,遞過來給我,用極濃的玉溪口音解釋說,他在整理醬菜歷史,寫了些資料。
那還不能算資料,只是簡單數(shù)據(jù)。兩張白紙上,寫滿了公私合營時早期的昆明醬園名,但這些文字有很高的價值,它是親歷者于寂靜的晚年中,自己整理的殘缺歷史。紙上的文字筆劃不清,我把復印件帶回家,反復研究,琢磨了好幾天,才看懂其中內(nèi)容。
現(xiàn)在,錄部分文字如下:
搞十三家本地的(醬園)公私合營,籌備組我參加了。
第一家永香齋,地點在好生巷,又叫綠水河。
第二家允香齋,店鋪地點在威遠街,廠房在五一電影院對門。
第三家味美齋,老板是四川人,廠房在大東門。
第五家益和齋,廠房在金碧路。
第六家聚美齋,老板是玉溪人,廠房在金碧路中段。
第七家文興齋,地點在螺峰街。
第八家鼎豐齋,地點在慶豐街。
第九家兩儀祥,地點在慶豐街。
第十家美羨齋,地點在東寺街。
第十一家得一號,地點在維新街。
第十二家品香齋。
第十三家永豐齋。
六家外地醬園,也公私合營合并。
第一家上海大陸醬園,地點在翠湖邊。
第二家老同興醬園,地點在威遠街及光華街沙朗巷。
第三家同豐醬園,在金碧路有1個廠,另有7個分店。
第四家大通醬園,地點在金碧路和西壩。
第五家裕大醬園,地點在維新街和后新街。
第六家同順興,地點在威遠街和象眼街的勸學巷。endprint
張福壽老人年歲已高,記憶模糊,書寫也困難,某些地名及其他內(nèi)容無法回憶,只能空缺。我不敢保證老先生的回憶完全正確,卻相信它差錯很少。他的這兩頁簡略潦草的文字,依稀勾劃出一條穿越紛擾世事的曲折小路,路的盡頭,是一份昆明城特殊的生活。文字資料奇缺的昆明醬園史,由此獲得了一部分事實。
我從老先生的文字中獲知,13家昆明的本地醬園,公私合營后,成立的新廠沿用了永香齋醬園的名稱。6家以紹興人為主的上??谖夺u園,公私合營后,成立的新廠沿用了大陸醬園的名稱。
整理線索,是為了記錄歷史,對親歷者而言,這份歷史就是自己的人生。故去的同行,人生已經(jīng)結(jié)束,但張福壽老人還在世。他的老伴中風了,經(jīng)常坐在客廳的窗前,長時間一動不動。他坐在沙發(fā)上,回憶昆明的醬園歷史,寫下簡略文字,還翻開相冊做記號。在相冊里做記號的興趣,也與他愛寫寫劃劃的喜好有關(guān)。
他家的幾本舊相冊不是收在柜子里,是裝在那個從墻上取下的袋子中,只為了經(jīng)常翻看方便。從袋子里取出兩頁手寫的資料后,他把幾本厚厚的相冊,也從袋子里拿出來。
他說,以前的老同事,都在相冊里呢,要不要看?
我翻開看,發(fā)現(xiàn)一些相片上的人物,臉部被圓珠筆劃了一道杠,奇怪地問,這是怎么回事?故意劃的?還是小孩子弄的?
他平靜地笑了笑說,那些人死啦,不劃一下記不得。
這是句號,他在默默統(tǒng)計逝去的故人。
他說,我1945年就在醬菜廠啦?,F(xiàn)在,跟我一樣老的人,只有我一個啦,其他人都死了我曉得。我的同事死完了,他們的兒子接班,有的也死了。
張福壽老人身體欠佳,很少出門,同事間的交往幾乎中斷,外界信息不靈。其實,故人舊事的現(xiàn)狀,不如他想象的那樣糟,有幾位與他同齡的老人仍然健在。他活在記憶中,對眼前的事已經(jīng)不太清楚了。
提起往事,張福壽老人愛用的一個詞是肉麻,這個詞在一般意義上,有太多和過分之義,可在云南玉溪地區(qū),這個當?shù)厝藧塾玫目陬^語,意義為可憐。
他是說自己身世可憐。
肉麻啊,他對我說,我1931年出生,14歲就幫人啦,在玉溪周城幫雜貨鋪的通海人,肉麻啊。
幫人這個說法,現(xiàn)在的年輕人無法聽懂,中國的外省人,要明白幫人的云南方言意義,大概也有困難。幫人就是做幫工,即出門打工之意。
他14歲外出打工,自謀生路,因讀過幾年書,不滿足只掙一碗飯吃的工作。在故鄉(xiāng)玉溪市周城的雜貨店做工不久,他就離開了,來到昆明城,應聘進了因抗戰(zhàn)爆發(fā)而遷往昆明的中央機器廠??墒呛镁巢婚L,兩年后,中央機器廠被日本飛機炸毀,工人遣散,張福壽失業(yè)了。
失業(yè)后的張福壽饑腸轆轆,四處找工作,某日轉(zhuǎn)到昆明城區(qū)的金碧路,看到金馬坊的柱子上,貼了一張二指寬的招工小紙條,上書:本店需招練習生,愿者面試。張福壽帶著僥幸心理,按照紙條上寫的門牌找去。
原來是一家醬園。
他問醬園老板,要招學徒嗎?
老板點點頭。
他再問,哪天可以來做工呢?
老板仔細打量他,問了幾個問題,接著說,想干的話,現(xiàn)在就留下。
他大喜過望。
那是紹興人開的同豐醬園,這家醬園也做得較大,在昆明金碧路42號的冠生園旁有3間鋪面,另有6個分園,并在大樹營和拓東路建了兩個廠房。
餐館飲食業(yè)發(fā)達,醬油的需求量就大。據(jù)羅養(yǎng)儒的《云南掌故》中所述,民國時期的昆明城,有餃面館20余間,餃面攤不計其數(shù),另有本省人開的眾多米線館、湖南人與北京人開的面館、山東人開的大餅鋪等。更有長美居、彩珍園、林春園、玉春園、共和春、海棠春、冠生園、江南居等幾十家遍布城內(nèi)的酒樓。
醬油作為高級的烹調(diào)用品,象征著生活的富足與喜慶,過年過節(jié),城外的農(nóng)民進城,也就把醬油作為置辦年貨的首選。這種時候,張福壽所在的醬油鋪,生意最好,他忙著賣醬油,還要抽空送貨,挑醬油送往餐館。白天忙碌,晚上在柜臺上睡覺,才能喘一口氣。一年365天,一天24小時,天天吃住在店里,每月的微薄報酬,只夠買幾碗米線。
店鋪外的街上熱鬧喧嘩,穿旗袍的女人和西裝革履的男士招搖而過。上學和放學的少年結(jié)伴而行,嘻嘻哈哈,乞丐東張西望。他必須老實本分地守在店里,外出送貨時,才可以趁機轉(zhuǎn)悠。
窮困的日子,在解放后結(jié)束。
他萬分高興,參加工作組干部組織的各種活動,很快入團,接著入黨,成為進步青年,接著調(diào)入了市委工業(yè)局,投身公私合營的社會主義改造運動。
公私合營使昆明的眾多醬園化零為整,社會主義改造運動,徹底消滅了階級剝削,所有人都變成勞動者。張福壽告訴我,他做醬菜廠書記時,盡管年輕,工資已56元,比變成工人的原醬園老板還高,為此充滿熱情,盡責盡職,全部身心都撲在了工作上。
永香齋醬菜廠,曾在南壩村批了幾十畝地,張福壽做南壩醬菜廠領(lǐng)導時,鋪設(shè)了廠區(qū)的水泥地,蓋起兩幢烤房。公私合營后的工廠人數(shù)增加,人員復雜,為提高生產(chǎn)效率,冬天做大頭菜時,他發(fā)明過計件辦法,把廢棄的紙煙盒剪成一個個小圓塊,上面蓋一個印章,工人削好一筐大頭菜,就發(fā)一個牌,幾十萬公斤大頭菜,很快削完。沒料到,計件工作的方法受到了批評。政治正確第一,是一貫要求。
十二、醬油史
中國人為什么吃醬油?
醬油何時誕生?
我們熟悉一句話:開門七件事,油鹽柴米醬醋茶。有人以為這句話流行于現(xiàn)代中國社會,其實是傳自中國的元代。
司馬遷的《史記》,已有關(guān)于醬園生產(chǎn)的記載:“通都大邑,酤一歲千釀,酰醬千瓨……糵麹鹽豉千荅”。距今兩千二百年前,中國的城市醬園經(jīng)濟,已經(jīng)十分活躍,元代時,華夏大地上的城市醬園文化,更加高度發(fā)展。
有案可查的線索是,中國醬油史發(fā)源于三千年前的周朝,據(jù)傳,中國古人發(fā)現(xiàn)腌肉滴出的汁水味道鮮美,可以作調(diào)料使用,于是演化出了后來用肉泥腌漬取汁的醬油制作法?!对娊?jīng)·大雅·行葺》中,有“醓醢以薦”一句,其中的“醓”為肉泥發(fā)酵生成的油,在這種肉醬油中加入動物的血,制成的醬稱為“醢”。endprint
醬油鮮味的秘密,出自動物蛋白,古代肉醬油的制作,今天還能找到類似樣式,那就是魚露。魚露出產(chǎn)自中國福建一帶,它由磨碎的小魚小蝦腌制發(fā)酵并晾曬而成,成品為琥珀色,味咸而鮮,在福建及東南亞廣受喜愛。
肉醬油產(chǎn)生的鮮味,也可以從植物蛋白中獲取,這就是醬油轉(zhuǎn)用大豆和面粉制作的原因。盡管中國古代糧食欠缺,鄉(xiāng)民經(jīng)受過長期的饑餓困擾,但糧食畢竟比肉便宜,制作成本低很多,所以,大豆制作的醬油迅速普及,四處流傳,古代的肉醬油漸漸滅跡。
醬油是用醬壓榨出的汁水調(diào)配而成,唐代的《四時纂要》一書,最早記錄了中國醬的制作史,其中記述的中國醬傳統(tǒng)工藝是先制醬曲,再下曲拌豆發(fā)酵?!端臅r纂要》中記錄的干制“醬黃”法,把制曲與拌豆發(fā)酵合而為一,與今天鄉(xiāng)村百姓的家庭制醬法,即豆餅醬坯入缸,加水加鹽制作成醬的操作,已經(jīng)很接近。
宋朝時,醬油這個詞出現(xiàn)在了《山家清供》和《吳氏中饋錄》兩本書中。宋朝人將加工醬和豉得到的各種醬汁稱為醬油,從那時起,醬油作為調(diào)味品,開始在中國飲食中流行。明朝李時珍也在《本草綱目》中記載了醬油制作法,其中的豆油法,是把豆煮爛,摻入面粉并制作生霉,加鹽加水,晾曬取汁完成。
醬本身已可食用,所以,相當長的時期內(nèi),醬油的制作并非必須。清代,隨著中國飲食文化的發(fā)展,醬油的使用量才遠超過醬。1790年,清代文人袁枚所著的《隨園食單》中,已透露出醬油在中國飲食中的重要地位。
在近代科技及工廠化運作介入醬業(yè)以前,中國醬油的生產(chǎn),基本上以兩種方式存在,一是傳統(tǒng)醬園制作,二是家庭自己制作并自我消費。第一種方式為醬園作坊,第二種方式多存在于鄉(xiāng)村農(nóng)戶家。不過,醬油制作程序多,復雜性遠超過醬,所以,醬油多由醬園專門生產(chǎn)并出售。
醬和醬油的出現(xiàn),給佛門弟子的佐餐帶來方便,經(jīng)佛教僧侶推廣,醬油流傳至日本、韓國和東南亞一帶。日本的《易林本節(jié)用集》文獻中,最早出現(xiàn)了醬油的記載。
十三、元傳奇與中西食道
醬油在亞洲的漢文化圈廣泛流行,歐洲人為什么不食醬油?
先講一個元代的故事。
元代時,有一個人出門,被店里掛出的烤鴨所吸引,于是趁店主人不備,在烤鴨上偷偷抓一把,細心保護著五指上的美味回家。這個人在家里用手指上留下的鴨味助餐,每咂一指,下飯一碗,異??鞓?。他留著一根指上的鴨味酣然入睡,只等下頓飯再咂。不料狗聞著香氣而來,把那根手指上的肉味舔光,氣得此人一病不起。
此人非普通百姓,是一個員外,員外又稱“員外郎”,指正員以外的官員,這類官職可以用錢購買,就有把富豪統(tǒng)稱員外之說,員外的狼狽傳聞也就很多。這則元代傳奇,嘲弄了一個吝嗇的員外,中國人讀了都會捧腹大笑。
可是,把這個中國笑話給外國人看,也許會令其茫然,百思不得其解。英語中原本沒有廚師、烹調(diào)、菜肴等詞匯,林語堂先生說,英國人用餐注重營養(yǎng),他們感興趣的是身體健康,對味道了無興趣,并認為談論食物有失紳士身份。同樣的情況在德國文化中也能找到類似表達,德國的康德和黑格爾,都認為沉溺味嗅的感官體會,是一種形而下的低級趣味。
法國人愛吃,飲食觀與英德相異,但發(fā)達的法國餐飲文化,被認為與中國有關(guān)。經(jīng)考證,法國烹飪術(shù)的興盛,始自一位古代意大利公主的出嫁事件,她給法國帶去了意大利飲食文化,而意大利人對飲食文化的重視,又牽涉到了馬可·波羅的中國之行。
但是,樂于談論食物美味的法國人,從沒有詩人和作家著書談吃,只有中國,才會流傳蘇東坡烹制肉食的故事。清代的中國詩人袁枚,少有才名,為官10年即退隱,在南京筑室閑居,寫詩著文,直到終老。他是清代文壇的性靈派三大家之一,又是著名的美食家。袁枚把菜譜視作自己的文學遺產(chǎn),所著《隨園食單》,系統(tǒng)介紹了中國的烹飪技術(shù)與南北菜點。袁枚的此種文人偏好,對歐洲作家而言,幾乎等同于癡癲。
在中國,豬八戒吃人參果,食而不知其味,是罵人的話,在歐洲,這句話會被視為贊美。按照歐洲人的觀點,人參果是營養(yǎng)豐富的食品,怎么食無所謂,重要的是把它吃進肚里,消化吸收,獲得較高的營養(yǎng)與熱量。
這就是中西食道之別。
中餐重味,西餐重料,中式烹飪的要素是色香味齊全。在中國,蘿卜做得好,肯定是一道美食,歐洲人認為蘿卜就是蘿卜,這種食料再做出什么味,熱量和營養(yǎng)都是不夠的。
中餐對味道的追求,演化出烹飪的無窮花樣,南北豆腐做法不下百余種,看得歐洲人眼花繚亂。西餐的重料,在食上就沒有足夠拓展空間,從歐洲到美國,漢堡還是漢堡,用料、外形和味道一樣。而且所謂漢堡,在中國不可能作為正餐,肯德雞店開遍中國大江南北,最初引起人好奇,門庭若市,現(xiàn)在則冷清了很多,大多演化為中國孩子的玩耍嘗鮮之地。
所以,西式大餐的講究,就轉(zhuǎn)向了餐具、服務與環(huán)境。法國一個廚師,常在電視上露面,有些名氣,此人開的豪華餐館收費極高,那費用成本出于何處呢?一是餐桌椅和環(huán)境非常優(yōu)雅,二是服務人員素質(zhì)極高,三是上一道菜換一塊漂亮桌布和一套餐具。吃一片鵝肝換一次桌布和餐具,吃一只生牡蠣再換一次桌布和餐具,在中國那叫小題大做,早把人煩死。
中西食道的另一個區(qū)別是,中餐有主副食之分,西餐沒有。鮑魚再名貴,中國人只認為是一道菜,肉質(zhì)厚實的廣州烤鵝也是一道菜。中國人把菜叫副食,吃盡山珍海味,服務員遞上一碗無味的米飯,那米飯才叫主食,送來兩個小饅頭,那饅頭也叫主食。西式用餐中,把盤里的烤肉、蔬菜、水果和土豆泥吃完,再吃兩勺濃湯,合起來統(tǒng)稱一頓飯。
這就繞回到了前面的元代故事,那個人咂手指上的肉味,為的是下飯。
下飯是中國食道中的重要概念。
西餐沒有下飯之說,中國的副食窮盡技巧,烹飪出美味肉菜,是為了助食客下飯,吃下主食。中國的副食花樣百出,還要滋味豐富,主食卻一定是無味的。不像西餐,盤中的那片面包,已加過奶油和糖。中國人如果吃有味的炒飯,肉菜就屬多余。endprint
下飯,當然要講究味道。
味道是中國飲食文化的本質(zhì)。
歐洲飲食重健康和營養(yǎng),與它的游牧史和小國間長期的戰(zhàn)爭威脅有關(guān),烤肉、烤餅、冷食,簡單方便,能吃飽并使身體強壯就好,科學興起后,重健康與營養(yǎng)的傳統(tǒng),推波助瀾地發(fā)展,西式飲食更簡化為食生菜和半生的肉食。
中國人重食重味文化的形成,原因復雜,早就形成的農(nóng)業(yè)定居生活、華夏文化的繁復精細,傳之久遠的濃重俗世生活趣味,都與此相關(guān)。據(jù)說,中式味文化形成并發(fā)展的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人口數(shù)量。清代時中國的總?cè)丝冢咏澜缛丝诳倲?shù)的四分之一,長期以來,太多吃飯的嘴巴,始終讓中國的任何家庭包括國家政權(quán)頭痛。中國關(guān)于人數(shù)統(tǒng)計的詞,后面總是跟著一個口字,即人口。數(shù)千年古代中國史中,解決糊口難題,一直是頭等大事。民以食為天,卻總是食不裹腹。
所以,中國人什么都吃,食料之豐富,令西方人驚嘆。
把雜七雜八的食料做成好吃的下飯菜,就有了醬油。
醬油的母本是醬。西式調(diào)料中沒有醬,外國的番茄醬并非中國人說的醬,中國醬的制作有漫長的釀造程序,外國的番茄醬只是磨碎的番茄。中國人把番茄醬譯為醬,只因它濃稠呈醬狀,還為了方便國人理解。因為番茄醬那種東西,在中國就找不出對應的詞語。
大約10年前,一位瑞士朋友來家里玩,我做了一份自己發(fā)明的鹵汁面給她吃。她把我的做法和配料用筆一一記下,吃得連聲稱贊,最后卻問我,為什么中國男人喜歡做飯?
我問,瑞士男人不做飯嗎?
她說,他們不會做。
我說,中國有些男人會做,四川男人多半比女人做得好,有一個著名的四川男人會做東坡肉,你知道是誰嗎?
她搖搖頭。
我告訴她,古代中國有個大詩人叫蘇東坡,他在杭州做太守時,帶領(lǐng)民眾疏浚西湖,百姓感激不盡,敲鑼打鼓、抬豬擔酒送他。他教廚師把肉切成方塊,綜合了家鄉(xiāng)四川眉山燉肘子的方法和杭州人的口味,用姜蔥紅糖料酒和醬油把肉燒開,再文火燜得肉香嫩酥爛,按疏浚西湖的民工花名冊,每戶一塊,將肉分送出去,民工們稱其為“東坡肉”?,F(xiàn)在,“東坡肉”是江浙地區(qū)的名菜。
昆明人做紅燒的肉菜,不必放糖,因為昆明有甜醬油。
查遍中國醬園的相關(guān)資料,也沒有發(fā)現(xiàn)外省有食用甜醬油的習慣。
甜醬油為昆明獨有,它是一個謎,象征著獨特的昆明生活。
我們應該感謝先祖,他們通過醬油,創(chuàng)作了味道豐富的中國日子。
有了醬油,這種用植物釀造出的質(zhì)樸汁液,昂貴的食材才變成美味食品。就像最平常的微笑,能把陋屋照亮,也能使冰冷的宮殿,恢復溫暖并令人眷念。
恍惚的追憶中,我看到幾十年或更遠的歲月里,昆明的老師傅系著長圍腰,頂著烈日,在密密麻麻,整齊排列的瓦罐間忙碌,孩子們在醬園寬大的院子里打鬧。醬缸里散發(fā)的香氣在暮色中飄搖,陽光從昆明近日樓灰暗的翹檐后滑落。月亮緩緩升起,掛在金馬坊的上空,人群如水洇開,淹沒了金碧路和三市街。街邊茶館的燈火中,幾個人影剪紙般晃動,尖聲尖氣地唱花燈:
老二哥,整哪樣?
羊市口來逛一逛。
玉溪街上吃米線,
打點醬油么過老年。
從前,昆明的醬園做醬油,多鑿井取水,城里的大戶人家,院里都有自家的水井,普通的街坊鄰居,去街上的公用水井里打水飲用。現(xiàn)在,自來水彎曲的管道,連接著全城的所有住戶,水井全部消失,昆明城里的8條入滇河流,只剩下盤龍江。那些見證過無數(shù)恩愛情仇的時間之水,深埋于昆明城的地下。早年在水井邊打水的少年和蹲在河邊洗衣的女人,紛紛作古,化作了泥塵,他們的兒孫背影匆匆,奔走在車水馬龍的現(xiàn)代城市里。
滿街的高樓,是另一個時代的紀念碑。
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