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氣溫雖然不是特別的低,但濕度很大,滲入肌膚有種刺骨寒意。我在一家茶室等她。她是我男人的情人。在她之前,他在娛樂場所逢場作戲有過其他女人,我多少能察覺得到。但我知道,他和她的關(guān)系走得特別近,這對我的生活構(gòu)成了威脅。天色很陰沉,像我的心情。她遲到了十分鐘。她在茶室出現(xiàn),不屑的目光瞥了我一眼,脫下外套,里面穿件淡黃色緊身毛衣,勾勒出迷人的身材,雙手攏了一下短裙,優(yōu)雅地在我對面座位坐下。燈影里顯出一張年輕漂亮的臉龐。
這一刻,我心里感到不平衡。我三十四歲,自恃保養(yǎng)很好,而且又化了妝,還是顯出了年齡的差距。我要了一壺紅茶。
一個月前,我知道了她的存在。這像陰影一樣籠罩住我的生活。我不了解這個陌生女人,她最終目的究竟是什么?她模糊不清的影子一直在我頭腦縈繞,給我壓抑的生活增添了不確定因素。我變得忐忑不安。我清楚不能任由事情發(fā)展下去。我斟酌再三,決定想和她深聊一次,希望能尋找到解決的辦法。我給她打了幾次電話,她敷衍幾句掛斷電話。我給她發(fā)短信,她這樣回復我:見面真的有意義嗎?我記住她這句話。但我沒有領(lǐng)悟她這句話的意思。我急切地想見到她。我繼續(xù)發(fā)短信,她沒有再回復,我一直在等待。
今天中午,我終于接到她電話,于是有了這次見面。我心里蒙上莫測感覺。我刻意打扮,去茶館的車上,還在琢磨:她會是怎樣一個女人,怎樣能讓她知難而退,最終結(jié)果會是怎樣。此刻,她就坐在我面前,眉宇透出一種高傲,又有一種婉約神態(tài)。至少,她不是我想象中那種簡單風騷的女人。她的神情讓我心生怯意,身體里陡然升起嫉妒之火。
茶室里光線有點暗,用屏風恰到好處地隔離開,既不顯得壓抑又留有個人空間。
她臉上略顯尷尬。她眼睛很柔美,嘴唇涂了唇膏,但并不艷麗。她小心翼翼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像是掩飾內(nèi)心緊張。我覺察到了,也喝了口茶。我想盡可能放松,讓氣氛融洽一點。我說來點小吃,或來兩瓶啤酒。她婉拒了,臉上沒有太多表情。我禮節(jié)性地詢問:“你在這座城市生活得好嗎?”我看著她,更多是具有一種挑釁意味。
她嘴角細膩地翕動,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下意識地在尋找。我說我沒有帶煙。她鎮(zhèn)定下來,解釋說只在某些場合抽煙。我想象她喝得微醺抽煙的樣子一定很誘人。她目光盯著我。
短暫的沉默。我終于迫不及待問她:“你們認識多久了?” 我心里在詛咒:她不該和他認識。
她知道我會問這個問題,低著頭,還是從包里掏出了香煙。她點上煙,吸了一口,煙霧在她面前彌漫開來。她抽煙的樣子確實很優(yōu)美。她的手腕戴著一只玉的手鐲,纖細的手指嫻熟地夾著煙,手包括手腕像件藝術(shù)品。煙從她嘴唇間裊娜升騰起來。她神情松弛許多。她像在思考。她說:“其實,他是個很不錯的男人?!?/p>
我說:“這我知道?!?我反感她這樣評價我的男人,像遭到了明顯侮辱。
“從某種角度說——真的?!彼赡軟]有意識到,似乎在很快進入角色。
我很認真地看著她。
“他很有品味,而且很細膩。”她舉起杯子,貼近杯沿吹了一下,又放下杯子。茶室光線有點暗。她毫不顧忌我的感受,下意識地說道,“他在做完那種事后,會讓我在他胸前躺幾分鐘,這種感覺很舒服,然后把床上的毛發(fā)整理干凈。一次,我病了,住了兩天醫(yī)院,他抽空送來一大束鮮花,這種感受比自己男人在病床前守候兩天兩夜還要好。當然,他也有瘋狂時候,你應該了解男人?!?/p>
我眼前飄浮起他們倆無數(shù)個無眠之夜。我心里抽搐著,像被痛苦撕扯,吞噬著男人帶來的苦果。她莞爾一笑,意識到了什么,欲言而止。她說的沒錯,我想起生活中被忽略的細節(jié),眼睛里竟然被感動得有點濕潤。我說:“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的口吻變得有些生硬。
“這很重要嗎?”她吸口煙,吐出煙霧,揶揄地道,“我們這種地方,來消遣的人,都有可能認識。我并不喜歡那種飛揚跋扈的男人。他們幾個人在包房唱歌,我喝醉了,他把我送回住處安頓好。第二天凌晨,我醒來發(fā)現(xiàn),床頭柜上放著一杯水,杯底下壓著五百元錢。”
“是因為五百元錢還是因為那杯水?”我瞪大眼睛。
“兩者兼而有之?!?/p>
“之后……”
“我們開始經(jīng)常交往,他給我安置了住處。這你應該明白。我開始在娛樂場所收斂許多,除了陪唱喝酒,基本上不再做那種事情。”她臉上的笑很曖昧。
一股失落的情緒在瞬間包圍我。我閉上眼睛又睜開,思緒忽遠忽近,回味著生活中被冷漠,被忽略的細微東西,卻在她的神情中發(fā)現(xiàn)。我的心像被什么攫住,意識到來自她的危險。我壓制住內(nèi)心的不快,鄙夷一笑,調(diào)侃的口吻問道:“你今年幾歲?”
她明白我的潛臺詞。他快五十歲,談不上帥氣,甚至其貌不揚,除去身份擠在地鐵公交車上就像一個猥瑣男人。她扭過頭去凝視著窗外。我發(fā)現(xiàn)冰凍的玻璃窗有些朦朧。她像在回味自己生活,更像在思考躲避什么。她還過神來,轉(zhuǎn)過臉:“這很重要嗎?” 她又這樣問了一遍。她將煙灰彈落在煙灰缸里,語氣里有了一絲玩世不恭。
“至少,這對我很重要?!?我說,“我們已經(jīng)結(jié)婚,一起生活了六年?!?/p>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看出我臉上鄙夷神情,手指捏著杯沿輕輕轉(zhuǎn)動。她輕聲道:“其實,男人和女人潛意識里都有流氓意識。男人喜歡不斷偷走女人的心,同時自己的心被別人偷走?!?/p>
我想是的。
她喝口茶,露骨地道:“有錢男人都喜歡尋找刺激,幾乎變成一種體面的象征。什么倫理道德,撕破了都是假的。沒有條件的男人只能在地鐵公交車上猥褻地摸一下女人的大腿。男人都喜歡年輕漂亮女人?!?她笑了起來。
我感覺到了她挑逗的目光。燈影里,她臉上的妝化得恰到好處。我知道自己肚子已有贅肉,臉龐抹上一層白粉,臉頰依然有些松弛。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打擊。
“這只是一種買賣?!?她直白地告訴我。
“這只是一種買賣?”我揣摩著她這句話的意思。
“是的?!?她自嘲地說,卻直截了當。
“這是糟粕?!?我說。
“沒有糟粕,就沒有精華。特別是有權(quán)有錢的,一副道貌岸然樣子,他們憑什么擁有那些?榨取他們身上的血,這算不了什么,無傷大雅……” 她語氣依然溫婉,眼睛卻閃現(xiàn)憤然。煙從她嘴唇吐出來,給人不真切感覺。她情緒很快平穩(wěn)下來。
“你愛他嗎?”我試探性地問她。
“愛和性兩者之間很模糊。有時候,愛上一個人和遺忘一個人,幾乎時間與速度一樣快?!彼敛伙椀氐溃⒁曋矣謫枺骸澳銗鬯麊??”
我說:“我說已經(jīng)說過了,他是我男人,我們結(jié)婚了。”
“其實,他是愛你的?!彼nD一下,不像是矯情,“有時候,他喝過酒會喃喃自語?!?/p>
我撥開飄到眼前的煙霧。我不希望她告訴我這些,但心里還是得到些許安慰。我竭力保持鎮(zhèn)定,感覺自己像委曲求全,給她杯子里續(xù)水,又給自己續(xù)上水。經(jīng)常熬夜的女人,喜歡咖啡和濃茶。
她把煙蒂在煙灰缸里摁滅,眨巴著漂亮的眼睛,掏出煙盒遞給我。她表情完全松弛下來。我告訴她,我不抽煙。她說你做小姐的時候也不抽煙?我說我從來不干那種事情。她臉容變得生動起來。她又點上一支煙,手托著下頜,眼睛飄向窗外,像自言自語:“其實,男人拈花惹草,不僅僅是男人的錯。女人對待婚姻,像沖進商店,挑選自己的奢侈品,結(jié)婚以后并不一定珍惜;男人心理壓力很大,其實是很脆弱的,喜歡女人年輕漂亮,更想得到溫存與體貼……他累了會到我這里來,我會脫光衣服,為他輕輕按摩。我們并不一定做愛。他會在我的安撫下酣然入睡。我能讓他撿回想要的感覺——結(jié)過婚的男人需要這些?!?她轉(zhuǎn)過臉,唇彩閃著細碎的光亮。
窗外陰沉的天氣,像會要飄下雪來。南方城市很少下雪。她說的話,尖酸刻薄,沒心沒肺。我想她遇到許多男人,說的是真知灼見,是推心置腹的話。我心里被什么狠戳了—下。我記得剛和他認識,在一起吃飯的時候,會細致地把蝦殼剝?nèi)ィ瑢Ⅳ~刺剔除,放進他碟子或塞進他嘴里,會端水給他燙腳,為他輕輕捶背。結(jié)婚以后,我確實忽略了,這一切逐漸變得生疏……更多是翻看他東西,密切關(guān)注他的行跡。我為這一切激動起來。我愛他嗎?能說不愛嗎?這正是我害怕的地方。我盯著她眼睛,我很奇怪地一字一句道:“你需要多少錢?”
她看著我。
“我一次性給你十萬元?!蔽蚁聸Q心說道。
她眼睛盯著深褐色煙灰缸。
“給你十萬,你離開他?!?我重復了一遍我的訴求。我變得頤指氣使。錢不是太大的問題。我清楚娛樂場所的女人貪得無厭。
她明顯拒絕了,表情毋庸置疑。
“你想得到多少?”我皺起眉頭,眼神是鄙夷的。
她吸了口煙,灰藍色煙霧冉冉升騰,似一縷輕蔑。
氣氛有點緊張。她的居心正是我擔憂的。我對她倨傲神情很反感。我知道事情變得棘手,比預料得要復雜難堪,心里被憤怒填滿。我清楚自己不能失去他,不惜手段,不能將他拱手讓給別人?!澳阆牒退Y(jié)婚?” 我躊躇不決,謹慎地問道。
“我還沒有想到和他分手?!?她轉(zhuǎn)過臉去,瞧著窗外說。她沒有明確答復,這是她聰明的地方,誰知道以后會發(fā)生什么?她轉(zhuǎn)過臉來,目光盯著我。
“為什么?”
“因為,他目前能夠包養(yǎng)我,我很享受這種感覺。”她回答得言簡意賅。
“你想得到更多?” 我嫌惡地看著她。我下意識抬起手,又很快垂了下來。我很想在她臉上留下清晰的手印。我說:“你不感到自己很自私?”
“人都是自私的……”
“可是,你傷害到了我。”
“這未必一定是我傷害了你?!?/p>
“是嗎?”我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這種事不能僅僅用自私來解釋?!?/p>
她的聲音透過煙霧鉆進耳朵,我很想用“恬不知恥”這四個字。我加重語氣威脅道:“這樣對你會有好處嗎?”
煙從她嘴里慢慢噴吐出來。她臉上沒有懼色,似乎看出我色厲內(nèi)荏虛張聲勢,氣定神閑地道:“當然,他這個年齡,能混到今天,已經(jīng)很不容易。這種事情真要鬧起來,對他或者對你的傷害可能會更大?!?/p>
我心里充滿了憤懣。
她一針見血地道:“他身敗名裂,你還會愛他?死心塌地跟著他?”
我心里打了個冷顫。她的話擊中了我的要害。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心機。這一刻我對她恨之入骨。我眼睛里閃過一絲寒意。我很想殺了她,她能永遠消失。但我清楚不可能殺害她。第一,我沒有那么殘忍;第二,殺害她也毀了我自己?!八粫妥鲞^小姐——你這樣的女人,真正過日子的。”我惡毒地說。
她反唇相譏:“所以,他和你一起生活后,又在外面聲色犬馬?!?/p>
我說:“我跟你說過,我從來沒有干過那種事情?!?/p>
“我能讓男人陷入溫柔,他愿意為此花大把錢?!?她露骨地道,“我想這就夠了。”
空氣仿佛凝固了。
“其實,我和他分手,對你來說,未必是最好的解決辦法?!焙鋈唬@樣說。
我警覺的目光看著她。
她拿起水壺,在杯子里續(xù)水,又給我續(xù)滿水。她吸著煙。煙在彌漫。她漫不經(jīng)心地道:“男人有錢,女人是一種誘惑,對女人而言,同樣是一種誘惑。這不是我傷害你,或者你傷害別人,核心的問題是,你能改變這種現(xiàn)狀?我即便真的和他分手,他很快會有別的女人。你明白嗎?這樣對你更不安全。至少,我還不想和他結(jié)婚,我能拴住他的心,除我之外,他不會有別的女人。這對你來說,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彼粗已劬?,臉上飄浮起一種笑意。
我感到體內(nèi)一陣痙攣。從某種角度,她說的有一定道理。但我還是恨她。我從她抹著粉底的眼瞼,還是窺見了淺淺的黑暈。我心里有種歇斯底里的東西。
茶浸成深色,像紅葡萄酒。
她別過臉去,凝視著窗外。感覺窗外有第三個人存在。燈影里,她臉上有種光澤,有種凝神的神情。少頃,她像在對誰敘述:“在外面打工,年底捏著幾個辛苦錢,打扮得花枝招展回家,誰知道你在外面干什么或者沒干那種事情?我只有年輕這點資本。我在這座城市寄人籬下,我想掙錢,我需要錢,幾年后,回家結(jié)婚,開家超市,或者拿出一部分錢做點生意。錢能改變?nèi)说拿\!” 她眼睛里閃過一絲光亮。
我捕捉到了她眼睛里閃爍的東西。我驚詫于她有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成熟。我感覺對她是了解的,又有種莫測的陌生感。我相信她心里蘊藏著自己的故事。我不由自主也過轉(zhuǎn)過臉去,瞧著窗外,目光在穿透朦朧窗外越過漫漫暗夜。我腦海里浮現(xiàn)起貧瘠的家鄉(xiāng)。天是高遠的,縹緲而蒼茫。簡陋的屋子里,爺爺病在床上,母親整天唉聲嘆氣,父親一個勁抽著廉價旱煙。年輕人紛紛外出打工,懷揣一個個夢想,潮水般涌入城市,蔓延到每個角落。我不清楚,他是夫妻關(guān)系不和,還是因為我的緣故,與妻子協(xié)議離婚,女兒跟著前妻生活。我在法院門口偶爾遇到她,她眼睛里有種怨毒的仇恨。我比他小十幾歲。我知道按照政策,和他結(jié)婚十年,就能取得戶籍,擺脫貧瘠山區(qū),擁有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
她轉(zhuǎn)過臉來,將煙蒂掐滅,扔在煙灰缸里。
我也轉(zhuǎn)過臉。我不知為什么有些恍惚,還是想勸她離開他……腦海瞬間閃現(xiàn)一個臆想:是的。離開他!為什么不呢?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襯衣胸口上,有女人淡淡擦過的口紅,心顫抖得像風雨中飄落的樹葉。我和他爭吵,心里變得十分壓抑,這種情緒遍布整個身體;每次嗅到他身上不同女人的氣味,捕捉到他躲閃變得無恥的眼神,我憤怒得渾身哆嗦,躲在別人看不見的痛苦陰影里。這種狀態(tài),困擾著我的生活,壓迫著我的神經(jīng)。我閉上眼睛,心底里清楚,渴望得到的未必是最珍貴的,光鮮亮麗的背后未必是幸福。我腦海閃現(xiàn)他前妻怨毒仇恨的目光,飄浮起光著腳丫在青山綠水間奔跑。我陡地很想離開他,離開這座城市——我能獨立生存!然而,這個臆想在心里倏爾即逝。我有種想流淚的感覺。我想她攢夠錢,將來肯定幸福?紅茶、煙霧、女人,有種幻覺。我對她并沒有好感。我瞧著她,忽然,夢囈般道:“離開他吧……”我像在祈求。
她未置可否的目光瞧著我。
我知道,她不會理解“離開他”的全部含義。我想起她的短信回復:見面真的有意義嗎?我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對結(jié)果早已胸有成竹。風吹在背景黝黑的窗上,發(fā)出很輕微的聲響。茶室里很靜。我明白這種故事,一直在發(fā)生,會變得寡淡無味。她并不想和他結(jié)婚,還不是最糟的結(jié)局,至少目前為止,我沒有更好的解決辦法。我瞧著她,有點沮喪,心里五味雜陳。我不安的目光在她臉上逗留,想尋找恰當理由告誡她什么。我最終放棄了。我站起身,并不友好地和她握手,窺視到她臉上慵懶神情。我買了單。
走出茶室,寒氣襲人,城市的冬夜顯得空曠而孤獨,迷蒙的霓虹燈困乏地閃爍著,像妓女疲憊的眼神。風直接灌進脖子里,涼意在朝全身曼延。我們倆沉默未語。出租車駛來,她鉆進車里,很快被黑暗吞噬。又一輛出租車駛來,我拉開車門時……
一切浸透在夜色里。
責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