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淑風
幾級石頭臺階,看起來很尋常,我也就像尋常那樣邁上去,臉上掛著笑,悠悠然。一級,二級,三級——半點預兆也沒有,雙膝猝然并排在第四級階面,剛巧是五店市的街邊,腰彎下,頭低垂,兩掌觸地,掛在脖子上的相機懸空,遮陽傘跌落,打個滾兒,彎彎的傘把沖天,像個大問號。
遮陽傘?其實我沒打遮陽傘,那個問號,它卻像彎彎的傘把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心頭。這其中,必定有些緣由。
此時,六月最后一天的上午,太陽光實在烈,像燒滾了的開水里又灑了辣椒面,呼啦啦從毫無遮攔的天空潑下來,又燙又辣的湯汁糊滿一身,整個人頃刻間要融成一攤泥堆在地面。這太陽,他是打定了主意,要在此刻用自身的熱情闡述青陽這個城市名,青陽,青陽,年輕的太陽!他才不在乎此城因在青梅山之陽而得名的典故。
可是,青陽又叫五店市,那是他的別名,就像人在生之旅途,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原名之外,又另起了其他名號一樣。五店市,初聞帶了鄉(xiāng)土味兒,細品又有一股盎然向上飛揚的精神氣。我一下車,就看見他漆成綠色的別名,雕刻在紅磚墻的花崗巖石頭上,筆峰干凈利落,像絲毫沒有猶豫與停頓的時光。一匹裝備齊全的石馬,站在他的別名前小憩,它攜著五店市這個別名,經(jīng)風經(jīng)雨,跑了那么遠,從唐朝開元年間跑到現(xiàn)在,還將繼續(xù)奔跑下去,實在辛苦,此刻便微低了頭,喘著粗氣,靜養(yǎng)片刻。
成片的紅磚大厝,在陽光下紅艷艷的氣勢,逼得人睜不開眼。
陽光那么烈,我沒打傘。而柳青新宅就在眼前,即刻躲進去,站在門檐下的陰影里,便像入了清涼界,霎時周身舒朗,眼明心凈。
仰起臉,那些個來自民國的石雕與木雕,便蜂擁著入眼來。是什么樣冰雪聰明的能工巧匠啊,拿慧眼一打量,便知曉如何動用圓雕浮雕線雕鏤空雕,刨花盛開,石屑飛舞處,這塊石頭或那根木頭里藏著的奇人靈獸、花鳥蟲魚,山水流云,便都一一現(xiàn)出真面目,有翅的要飛,有腳的要跑,有口的要唱,有花的要飄出香味兒來……而那兩盞燈籠樣的垂花,是可以握在手里逛夜間的五店市的吧。
靜靜佇立,細細揣摩大門側(cè)墻上的描金格言:“凡有遠慮之人,不特顧目前之生活,并慮及將來,勤儉貯蓄,預為之計”;“富裕之后,益當謙遜,常存人賢于我之心,恭儉而不驕,自得天祐”;“人欲得一身之健康,當日日勤于職務,彼坐食游惰,決非攝養(yǎng)自愛之道也”;“讀偉人之傳記,研究古來大豪杰成業(yè)之原因,則有益于吾人之身心”。正因為深深理解勤儉貯蓄、謙遜為人、勤奮肯干、讀書修身這四樣處世境界,并傾心盡力而為,旅菲華僑莊銘岸,才能于一九三五年建得起這座大宅院吧!這民國時期典型的閩南紅磚大厝!
又忍不住跑到大太陽底下,頂著炙烤,瞇了眼,細賞墻上那些個紅磚拼字、竹葉字、香爐字——真正花了巧心思啊!我眼見過一幅照片,兩三個經(jīng)了風霜的匠人,站在半截墻前,捏了比拇指大不了多少的雕花磚,沾了水泥,端端正正往墻上貼,專注的神情勝過閨閣少女描花繡朵。
進得宅院,四下里徘徊,耳聽得一些個專業(yè)古建名詞:坐北朝南,五開間二進三川脊頂磚石木建筑……雙面帶護厝……頂落平面為兩廳八房布局……倘若身處建筑界,又特別鐘愛尋古探幽的話,會為這些紛繁復雜的結(jié)構,眼花繚亂的雕飾迷醉癡狂的吧?就連我這個門外人,待看到亂紛紛繚繞著的藤蘿,染碧一面木質(zhì)古典雕花窗,琤琤淙淙的古琴曲般,觸動了心頭那根浪漫心弦,一霎時神魂顛倒,不知今兮何兮。
而這樣的一座大宅子,就要當作一家茶莊,供人閑來會客品茶,參悟生活之道了。嗨,小二,我要那當窗的位置,就著一壺好茶,獨賞一窗靜綠。
茶店還不曾開張,茶自是沒得喝,就此一別,來日方長。
不走回頭路,前門入,自然從側(cè)門出,要出門,先得上臺階。兩株芭蕉站在臺階旁,在大太陽底下,若無其事兀自青碧。我就那樣悠悠然上臺階,才上得階頂,便是猝然一跌。
啊,我上輩子欠他一跪。我這樣自嘲,旋即起身,在旁人驚呼著的關心中,拍拍手上的塵,查看碰皴變蒼白了的膝蓋。一陣隱痛,抵消了年輕的太陽帶來的迷糊,也帶來一絲絲疑惑。
一顆心快速怦怦跳,帶著隱痛與疑惑,去“天官第”。這明代官員的府邸,自是與清朝和民國時期的建筑風格不同,沒有隨處可見的繁復雕花,茶褐色的木頭本質(zhì)透著低調(diào)奢華。又聽得一個建筑名詞:出磚入石。出磚入石說的是墻壁,大小和形狀不一的石與磚,石隨磚形,磚隨石勢,此進彼退,混雜疊砌,似乎砌墻的匠人分了心思去想別的事,隨手抓到什么就砌什么,竟然無心插柳般,出了意外的效果,特別熨帖人心的自然古樸。
長長的廊檐下,排列了數(shù)座真人大小的青銅雕像,他們在做萬應茶,從頭一道程序到最后一道程序,姿勢與表情專注集中,似乎能聽得見各種操作發(fā)出的不同聲響,看的人也直想?yún)⑴c其中勞動一番了。
抬頭看見得月亭,低頭看見亭旁的靈泉井。石砌的圓井口映入水中,即便天上無月,水中亦有月,且是滿月。燒一壺靈泉井水,泡一壺萬應茶,坐在得月亭,看月光弄花影兒,那滋味兒與意境,只想一想,就已然讓人如在夢中了。
這明代的龍源萬應茶,待在明代的建筑里,以文化園的姿態(tài)呈現(xiàn)展示,是最珠聯(lián)璧合貼切不過的呀!那站在當院中的萬應茶創(chuàng)始人沐講禪師張定邊,心里自是萬分欣慰的吧。
我那臨街一跪,跪的可是沐講禪師張定邊?莫非生于明代那一世的我,曾在彼時這樣的大太陽光下中了嚴重的暑氣,在靈源寺喝了他的中草藥制成的萬應茶,因此得以治愈?我站在“天官第”大門外,搖搖頭,暗自發(fā)笑這樣的胡思亂想,依依而去。
心里是亂著的,跟著人群走進或是路過一些古建筑,又曉得了一個古建名:皇宮起紅磚大厝。又聽得一些個大宅院名:朝北大厝,莊氏家廟,蔡氏家廟,番仔樓,鄭煥彩樓……各有各的建筑年代與脾性特色。
而建于一九五七年的涴然別墅,竟然又稱草園。果真是草園呀,院內(nèi)碧草青青,花木扶疏,濃陰遮避,環(huán)繞其中的,是兩層高的洋樓。古典的石柱并圍欄,紅磚花墻,紅燈籠高懸,溢出一股子英武浪漫氣。長期在香港經(jīng)營僑批服務及進出口生意,又不忘愛國愛鄉(xiāng),捐資助教的蘇孫江與夫人柯美英,在回到?jīng)鹑粍e墅小住時,這樣清幽自得的環(huán)境,必是萬分安然閑適,身心得到徹底放松。似乎聽見他們朗朗的笑聲了,在樓宇花木間縹緲。
涴然別墅前,有幾座在拆中的老厝,各種野草野花于殘垣斷壁間繁華喧鬧,替房主和房屋做最隆重的訣別。那些住戶,不知搬到哪里去了,他們?yōu)榱宋宓晔泄沤值恼w規(guī)劃,離開熟悉的環(huán)境去到陌生的地方,再回來已是游客身份,而這里早滿是古建筑群。他們會站在某座古宅前,在心里默念或自言自語或?qū)ε匀苏f:當初,我家就在這里。臉上的表情混雜著懷念悵然與得意。是啊,他們的老家,與更古老的建筑合二為一了,是復古五店市靈魂的一部分。
云煙滾滾,歲月更迭,歷史從來離不開變化,這世的建筑覆在那世的建筑廢墟之上,我眼前的這些建筑碎片里,可有當初五店市的一磚半瓦?
眨眼間,便是千余年。唐開元年間那一世的我,在某個如今日般的烈烈陽光下,是以什么樣的身份路過青陽山前的官道?是肩挑扁擔的小貨郎?投親靠友的落難者?亦或是孤苦伶仃的乞兒?……烈日茫茫,路茫茫,正又熱又餓又累昏昏欲倒時,卻看見蔡姓七世孫五人新開設的五間飲食店。店主不計較有無能力付賬,我因此領受屋檐之蔭,茶飯之恩,當世不及報,輾轉(zhuǎn)有今日一跪?
我在記憶里搜索復搜索,倘若不喝孟婆的那碗湯,我是會找得見彼世的真切細節(jié)的,然而此刻,唯有這樣的胡亂想象。不論如何,蔡氏五人眼光獨特,官道邊開店,于己有收入,又方便了來往的客。人是喜歡熱鬧的,就像蟲兒趨光,青陽蔡五店市像一粒種子,剎那間生根發(fā)芽兒,噌噌噌,便長成煙火旺盛的大城市。青陽日漸廣為人知,五店市這個名兒,倒慢慢隱到幕后。
時已近午,陽光更烈起來,返回時,又站到古建構件儲藏室大門前。儲藏室那么空曠高大,里面堆疊著的灰瓦,紅磚,雕花磚,石頭,石雕,木雕,老家具……按建筑順序編好數(shù)字。幾個匠人在里面忙碌,分類清理,修整復原。我看見其中一堆構件旁的牌子,上有照片,題名莊杰烈宅。不久,它,還有其它更多的老宅,都會像從別處搬遷來的番仔樓、鄭煥彩樓一樣,重新在五店市的某處站立起來。
各年代的古老宅院,長了腳,邁著顫悠悠的步子,從這里那里走過來,像是無涯時光里相互仰慕神交數(shù)年的筆友,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竟然可以同街而居,同年交也好,忘年交也好,從此不再分離,真是不可思議的一件事。
面對這一切,我不知怎么辦才好,一時為這樣浩大的工程驚異,一時為匠人們精巧絕倫的手藝嘆服,一時為遷出者離開故居難過,一時為那些古建得到呵護歡欣,一時為匆匆光陰里發(fā)生的機緣巧合迷?!睦镆粫r冷一時熱,在年輕的太陽發(fā)出的光里,傻了一樣發(fā)呆。
每一座有時代特征的建筑都是寶,都是一篇充滿當下人類智慧與哲思的日記,日記越老,價值越高。然而創(chuàng)業(yè)容易守業(yè)難,多少這樣的寶,消失在滾滾向前的歷史的車輪底下呀?如今,有人能夠想出這樣集中搬遷,集中保護的措施并執(zhí)行,將一些個歷史片段整理聚合,穿連成街巷,并賦予其活色生香的新氣象,這實在是值得頂禮膜拜的大智慧!
還有什么可疑惑糾結(jié)的呢?我那當街一跪,便是對這樣大智慧的敬畏、致意與感恩?。?/p>
責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