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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人啟事

2014-07-23 20:58:32黃樸
延河·綠色文學(xué) 2014年3期
關(guān)鍵詞:鰻鱺局長

黃樸

父親在進(jìn)城的一月后失蹤了。

楊小凡掏出鑰匙,發(fā)現(xiàn)父親沒有像往常一樣,聽到鑰匙轉(zhuǎn)動門鎖的聲響,就疾步過來開門,房子空蕩蕩的,電視機(jī)像啞巴一樣靜默著,爸,楊小凡叫了一聲,兩居室的房間寂寥地回蕩著他嘶啞的聲音。楊小凡換上拖鞋,把包掛在屏風(fēng)的掛鉤上,又叫了一聲,佬,無人應(yīng)聲。十八歲前楊小凡一直把父親叫佬,佬在老家就是父親的稱呼,為什么這么稱呼父親,直到他上大學(xué)都沒有搞清楚,三十多年來他一直這般稱呼父親,他在電話里試圖叫爸,但父親死活都不應(yīng)聲,直到他說佬啊,父親才他痛痛快快地說話。佬,楊小凡又叫了一聲。他聽到這個帶著驚恐和掙扎的怪聲在房間里四處飄蕩。衣柜的門開著,里面懸掛著妻子的各式衣物。光是那內(nèi)褲就夠炫目的。紅色的鏤空的印花的蕾絲的豹紋的。

記得有一次,父親拿著一個丁字褲問,小凡,這是啥子???父親在他參加工作后,就不叫他的乳名虎子,改叫他小凡。他很尷尬,這是妻子的內(nèi)褲,他不好對父親講,只好說,這是小榮的衣服,你不要在里面翻,小榮知道了不好。父親的臉霎時變灰了,說,我閑著無事,想給你們收拾收拾。他說,你不要動她東西,一次她媽翻她衣物,被她臭罵一頓。她媽幾年都不來。父親訕訕地,把地上的安全套掃進(jìn)簸箕,躬身撿地上的衛(wèi)生紙。妻子縮進(jìn)進(jìn)被子里,手揪他他的大腿。他惶惶地,夜里房事,隨手就把套子和衛(wèi)生紙拋在地上,他說,你不要掃了,我們一會兒就起床。父親說,你們睡吧。妻子又咬他,他踢了一腳。推開衛(wèi)生間的門,他恍惚看見父親坐在馬桶上。坐在馬桶上的父親用了很大的勁拉不出屎,他就抽煙,煙霧繞著他旋轉(zhuǎn),滿地的煙頭像是一張張嘴,咚地一聲,一個堅硬的污物沖破了身體,父親長喘一口氣,頓覺輕松。妻子在廁所里一遍一遍地沖水,有時就在衛(wèi)生間摔杯子。刷牙杯子摔爛了好幾個。父親就不在家上衛(wèi)生間了,像偷了東西無處隱匿的賊。他偷偷到小區(qū)的大樹后大便。這天天暗下來了,父親像老鼠一樣溜出家門,他背靠大樹,脫掉褲子剛露出屁股,就被一把笤帚劈頭蓋臉地砸下來。父親屁股都來不及擦,就被阿姨押解到了樓下。阿姨揮舞著笤帚,罵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罵農(nóng)民不要臉,還不如城里幼兒園的孩子,隨地拉屎,狗都不如。父親垂著頭,那個時候,父親恨不得把頭塞到褲襠里。楊小凡在眾人的教誨和嘲笑里解救回了父親。

父親幾日不吃飯,專心侍弄兩個廢木箱,在里面裝上土,種了一些豆角玉米白菜。他每天一個人坐在木箱前,看著看著,一些碧玉般的芽子就從泥土里伸出頭,顫巍巍地張開了眼。一眨眼,眼前是一莊稼地的禾苗,隨風(fēng)蕩漾著綠,呼啦啦的聲響。

“爸”,楊小凡嘴里叫著,人在房間里尋找,他找遍了房間的角角落落,父親像空氣一樣蒸發(fā)了。

父親去找泥土種菜么?楊小凡走到小區(qū)門口,門房只剩一個門牙的老張說,你上班走后你爸就下樓了,他在門口和一只流浪狗說了半天話,最后他抱著那只臟得沒有顏色的狗去了公交車站。

父親和狗會講什么呢?楊小凡找遍了附近的商場、公共汽車站、地下通道,父親真的杳無蹤跡,夜晚的街道上燈火璀璨,妻子打來了電話,楊小凡,你到哪里鬼混去了,還不回家啊。他突然哭著說,我爸不見了。妻子罵道,你神經(jīng)病,你爸一個大活人能丟了。他說,我都找了大半天了,我爸真的丟了。妻子說,他會不會是迷路了,找不到家了。楊小凡說,從早上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十多個小時了,我找遍了附近的公共廁所、地下通道、地鐵站、公交車站、商場、飯店,就是沒有找找到,他不識字,他會跑到哪里去?妻子說,你哭頂個屁用,打電話問問是不是回老家了。楊小凡抽泣著說,要是叫哥嫂知道我爸丟了,他們會吃了我。

妻子冷冷地說,你哥嫂巴不得你爸丟了,他們在心里感謝你還來不及呢。楊小凡說,你凈胡說,把誰都想成壞人了。妻子嘲諷地說,你再到麻將館發(fā)廊浴池路邊店找找吧,說不定你爸到那些地方放松去了。他掛了電話,罵道,扯雞巴蛋啊。

霧漫不經(jīng)心地綿延著,未央路擁堵成了一只鋼鐵巨獸,汽車煩躁地鳴著喇叭,車輛如凝滯的死水,各色的燈閃起來,明明滅滅間,一如逃遁到城市的怪物。空氣變得渾濁,高大的建筑物恍然一個粗硬的輪廓。聽到霧霾里獸的喘息。城市有什么好?似乎是父親說話。楊小凡在濃霧里尋覓。耳朵里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父親說,我要回老家,城市就像屠宰場。父親說,城市就不是人呆的地方。汽車像屎殼郎,摩托像野狗,公共汽車像大腸,空氣像臭屁,到處都是臭。耳朵里突然又安靜了。眼睛里涌現(xiàn)出層層疊疊明明滅滅的的光,霓虹燈閃閃爍爍,楊小凡盯著大樓液晶顯示屏上裙子短到腿根的美女,給大哥打電話。

他說,大哥,你在家啊。

電話里的大哥說,你一年都沒打過電話了,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你侄子在深圳打工談了一個女子,女子說在縣城買了房子才結(jié)婚,咱老家的土房子人家看不上,你能不能借我十萬,我從來給你沒有張過嘴,村上人說你在西安發(fā)了,買了好幾套房子,手上有幾百萬呢,叫佬在你那里好好享享福。他呆在家里,就知道罵人,罵我不種莊稼,地撂荒了;罵你嫂子不養(yǎng)豬就知道跟人出去打工;罵坡上的樹叫人偷了;罵村長吃屎的,光知道給自己撈;罵鎮(zhèn)上的書記不是好官,過年過節(jié)不慰問老百姓;罵鄰居的雞吃了他的秧苗;罵豬長的不肥;罵母雞不下蛋;罵公雞光知道搞母雞耍流氓打鳴從不準(zhǔn)時丟三落四;罵媽做飯像是喂豬越來越難吃;罵老天不下雨罵太陽太熱……他跟瘋子一樣,誰都咒罵呢。

給我準(zhǔn)備十萬,年底要。大哥給他下達(dá)完任務(wù)就掛掉了電話。他失魂落魄地靠著站牌,看著一輛輛的公交車進(jìn)站出站,看著一群群人上車下車,他企圖從人流里發(fā)現(xiàn)一個人是自己的父親。他整個夜晚都在尋找,沿著他所居住的鳳城路,向東是開元路,向西是光明路,向北是京開路。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個尋找家園的人。父親會這樣找路么?他不知道,他憑著自己的預(yù)感,在父親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像獵狗一樣嗅著。公共廁所旁蹲著一個衣衫襤褸的乞丐,他驚恐地看著眼前這個驚慌失措者失魂落魄者。蒼蠅在他的頭頂蠅營狗茍。忽而成群結(jié)隊地落在他的臉上手上。他的爛碗里落寞地躺著半邊干硬的饅頭,見楊小凡盯著自己,他惶惶地把饅頭塞進(jìn)嘴里。楊小凡的淚水咚咚地砸在干燥的地上,地上騰起一股煙。楊小凡的心在平常已經(jīng)堅硬的沒有了淚水。設(shè)若父親流浪街頭,也會和這個乞丐一樣,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么?楊小凡把手里那瓶還沒有喝的礦泉水遞給他。他滿是污垢的臉上燦爛一笑。嗅著臭,楊小凡踅摸進(jìn)了路邊的公共廁所,拉開一扇扇門,蹲坑里堆著奇形怪狀的糞便,在最后一個蹲坑里,有人在門上作畫,他先畫了女人的臉蛋,接著畫了男人的一只大鳥,最后畫了一個女性的性器。畫得真好,彩色的,很有肉感,栩栩如生呢。他用熒光筆在上面寫了電話號碼,寫了一個QQ號碼。你要女人么?他突然問。楊小凡看著那個肉肉的說,你見過一個穿著藍(lán)色上衣,背有些駝,說南山方言的老人么?畫女人的人道,見過啊,剛才一個老頭來上廁所,我問他要女人么,他竟然說他想要,能不能不要錢?我說你的家伙特殊啊,你射的是龍精還是虎精,母牛不要錢,你戳去。楊小凡說,你是拉皮條的。他說,拉皮條多難聽,你咋不說我是古代的老鴇呢。實話告訴你吧,我是廣告公司的,我負(fù)責(zé)把這沿線的廁所全部寫上各種各樣的信息。寫一條十塊錢,配一幅圖二十塊錢,每個格擋的門板上都寫。楊小凡說,你這畫畫得好。他說,我都畫了三年了,叫你天長日久地畫,你也會成為大畫家的。楊小凡說,畫得跟真的一樣,像是照相機(jī)拍的。他抹了抹嘴說,我就憑這吃飯呢,我好歹也是個畫家,非主流的知名人體畫家。

楊小凡靠著廁所的門,看著那墻壁上逼真的男女性器,說,你要是碰見了一個穿著藍(lán)色中山裝、背有些駝,說南山口音的老人,能不能問問他的名字,給我打電話。畫家的嘴上抹了紅紅綠綠的顏料,一開一合地像是某個器皿,他說,這是你什么人???楊小凡說,早上我上班走了,我父親一個人出了門,我找遍了附近的垃圾場車站廁所商場學(xué)校廣場,一直沒有沒有找見。你每晚在廁所畫畫,要是萬一碰見了,一定給我問問。

畫家說,沒問題。

楊小凡留了電話號碼,也知道畫家叫劉一手,美院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又當(dāng)不了畫家,碰到一個公司招藝術(shù)總監(jiān),他去應(yīng)聘,才知道是干廁所廣告的勾當(dāng),好在收入誘人,一個月能掙三五千的,除過房租電話費(fèi)上網(wǎng)費(fèi)生活費(fèi),還能余個千兒八百的。老板過年也會發(fā)紅包,有時也讓他手上的女人陪他,這樣便少些現(xiàn)金支出。今年生意有些清淡,各個部門打擊得厲害,老板手上的女人叫人抓過幾回。我主要是做營銷宣傳,等攢夠了錢,能按揭付房子的首付款了,我就不做了。每天在廁所里工作,看見飯一點(diǎn)都不想吃。不過,這個廣告效果特好啊,一次我正畫畫,旁邊隔檔的男人一邊拉屎一邊打電話,和老板討價還價。我準(zhǔn)備招收幾個學(xué)徒,當(dāng)師傅算了,讓年輕人去做。你算算,這城市的廁所有多少,有幾千幾萬吧,咱可以把廣告做到全覆蓋。你父親丟了,慢慢找,說不定他明早就回來了。老人家你要像狗一樣給他胸前綁一個牌子,上面寫上電話號碼家庭住址。人老了,就和畜生一樣,啥事都得小心,要是被人綁架了,你千萬不敢報警,小心綁匪撕票了。不過,你不像有錢人,綁匪綁你老爸,還嫌臟了手藝呢。說話間,劉一手畫好了女人的陰部,不過在那個隱蔽處,他沒有赤裸裸,而是畫了一朵嬌艷的花。你這才像個藝術(shù)家,還知道打個馬賽克。楊小凡嘲諷地說。呵呵,劉一手笑著說,我本身就是行為藝術(shù)家,只是為了生計,才偶爾墮落凡塵。

在這個近乎白晝的夜晚楊小凡孤零零地走在空曠的街頭,他嘶啞著嗓子近乎絕望地吼道,佬,佬,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啊?一輛輛車擦著他的身體,一口唾沫吧唧一聲射在他的臉上。一個煙頭朝他吐著兇惡的火焰。一個垃圾袋砸中了他的腦袋,垃圾袋里的東西在他身上紛紛散開。臉上黏糊糊的。他摸了摸,從頭上摸出一個尚有溫?zé)岬陌踩?。幾千萬個生命啊。他看著安全套里流出的液體嘆息道,小三,情人,車震。一連串不潔的詞語和不雅的視頻從他的嘴里嘰里咕嚕地冒著。一輛車帶著旋風(fēng)刮起了他的衣服。他把安全套吹成了女人屁股一樣的渾圓,一陣風(fēng)來,套子砰地一聲黏在一輛車的擋風(fēng)玻璃上,一個人的頭伸出窗外,罵道,瘋子,想死啊。

楊小凡出了一身的汗,打電話叫來劉一手,談好了價錢,印了五六千份尋人啟事,讓他把這貼到大街小巷。

怎么?你要請假?李處長從眼鏡后射來不解的光。

我爸失蹤了。楊小凡垂頭喪氣地說。

真的嗎?李處長摘下眼鏡,拿眼鏡布擦拭模糊的鏡面。

你難道不知道嗎,下周要開全系統(tǒng)工作會,你要是請假,楊局長的講話稿誰寫?李處長戴上眼鏡,說,關(guān)鍵時候你掉鏈子,這個缺誰來補(bǔ)?楊局長的講話稿寫不好這個會就沒法開,你這個影響太大了。

楊小凡還不知道自己在單位這么重要,寫了多年的領(lǐng)導(dǎo)講話,他都寫膩味了,他怯怯地說,我爸失蹤了,我爸在西安就我一個兒子,我要去找啊。

李處長想了想說,你不用每天來坐班,你可以一邊寫講話稿,一邊找你爸爸。必要的時候,我讓全處的人幫你找。

那太感謝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心了。楊小凡誠惶誠恐地說著謝謝,爾后就看見一絲不易察覺的笑爬上了李處長保養(yǎng)得像女人一般豐潤的臉。

你爸有啥特征?李處長抽著煙,煙霧中的他顯得和藹而慈祥。

這個貌似簡單的問題難倒了楊小凡,他在大腦中搜索父親的形象,粗矮的身材,滿頭的白發(fā),左邊耳大右邊耳小,更要命的是耳垂旁長著兩個肉柱,背呢有些駝,愛抽自制的旱煙,他描繪著父親的形象,突然覺得那個人很猥瑣,活脫脫自己就是那個人的模板,他悲哀地發(fā)現(xiàn),遺傳規(guī)律在他身上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他的頭發(fā)過早地花白了,他的腿很短,走路有些外八字,耳垂旁也長了一個大大的肉柱子,自己簡直就是父親青年時期的縮微版啊。李處長似乎窺探他的耳朵,還好他留了很長的頭發(fā),雪花般的長發(fā)掩藏了兩鬢。

你長得和你爸好像啊。李處長把玩著手里的筆說,一定要找到老人,現(xiàn)在社會很復(fù)雜,老人流浪在外,萬一發(fā)生什么不測,你就麻煩了。

楊小凡不停地點(diǎn)頭。

尋人啟事和許多治療性病辦理假證的野廣告一起貼在了電線桿上行道樹上以及人行道的地磚上。父親的目光悲哀地看著潮水一般紛至沓來的腳步。他布滿溝壑的臉上落滿了各種各樣的鞋印。怎么能把父親貼在地上遭受萬千人人的踐踏呢。那樣,父親不是會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嗎?

楊小凡給劉一手打電話,憤懣地說,你怎么能把我的尋人啟事貼在人行道上。你看看,那么多的人踏在我父親的臉上,我父親會被踏得生出病的。

劉一手似乎身處嘈雜的環(huán)境,說,你太迷信了,無非是一張紙,踏上幾腳有啥子大不了的,關(guān)鍵是能找回你的父親,不干膠貼在地磚上,容易保存,又不會被清潔工鏟掉,傳播效果好。你這么大的一張紙,登在報紙上,你要出多少錢???

楊小凡說,貼在地上,有屁效果,誰看啊,還以為是騙人的呢?

劉一手說,你莫急,說不定就會有消息的。你想想啊,東大街、鐘樓、地鐵站、火車站、民生百貨商場,大的人流機(jī)構(gòu),我們都有人員去貼,效果不會差地。

掛斷了電話,手機(jī)上不停地收到信息。學(xué)區(qū)房,本市最低價,每平米三千,可以包上西安的五大名校。富婆喪偶,五十萬求偶,見面先付一千元訂金。復(fù)制電話卡,可以監(jiān)聽情人老婆上司的通話及信息,掌控一切秘密。宏安醫(yī)院捐精,一次兩千,即捐即得。你好,我是房東,請把本月房租費(fèi)匯至下列卡號上。三百元加入尋親微信團(tuán),可免費(fèi)群發(fā)五百條信息。一人疑似你父,請到二府莊小旅館見面。傻逼,把你爸弄丟了,你還是個人么,咋不把你丟了。

手機(jī)不停地被無數(shù)信息狂轟爛炸。這就是尋人啟事的效果么?期間接到了無數(shù)電話。推銷保健品賣樓房賣商鋪賣土地賣發(fā)票,賣假鈔賣迷藥賣書賣講座,賣性用品賣迷藥賣土豆賣蘋果山寨手機(jī)……媽的,這就是地攤廣告的傳播效果么?他想關(guān)了手機(jī),又怕真的耽誤了重要的信息,他想再問問劉一手,到底把自己的信息賣到了哪些地方,這些垃圾信息,讓人恍若置身另外一個世界。

你是楊先生么?電話又響了,聲音很斯文,充滿著一種不可掩飾的急迫。

楊小凡突然間就煩躁了,斷然說道,我不買房子我不做假畢業(yè)證假軍官證。我還沒有孩子孩子也不參加任何課外輔導(dǎo)班,我不旅游尤其不去歐洲旅游。我不買商鋪就是日進(jìn)萬金也跟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不參加任何娛樂活動不要給我介紹夜總會浴場水療指壓足浴,因為我陽痿。我不出差不投資不要給我推薦四星級酒店的會員。我就是需找我失蹤的父親。

楊小凡如若決堤的洪水一口氣說完了。他感覺自己像電視節(jié)目上那個語速快得像泛濫的洪水的主持人。

電話那端有少頃沉默,一個聲音說,楊先生,感覺你很煩啊,不就是丟了父親么,有什么大不了的啊,全國每年有幾十萬人不是丟了兒子就是丟了父親妻子母親老婆丈夫職務(wù)生命金錢。我們是尋人公司的,現(xiàn)在我們找到了你父親,你過來確認(rèn)一下吧。

真的嗎?楊小凡頓覺驚喜異常,十幾天來第一次聽到了來自父親的好消息。他甚至來不及考究,就討好地甚至帶著巴結(jié)的口氣說,太謝謝你了,在哪里,我來接我父親。

電話里的人說,我們把這個人和你尋人啟事的那個人經(jīng)過詳細(xì)的對比,確認(rèn)是你的父親,但到底是不是,還需你本人確認(rèn)?

那好。在哪里見面?楊小凡簡直急不可耐了。

我們?yōu)榱苏夷惆挚上铝撕艽蟮墓Ψ颉T诶鴪?、廁所、車站、商場、橋洞、建筑工地、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城中村、環(huán)城公園,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找到了你爸。你說,我們?nèi)菀酌矗?/p>

謝謝,太謝謝你了。楊小凡幾乎想給這個人跪下叩頭。這十多天的日日夜夜,父親是怎樣度過的,他身上沒有錢,他不會打電話,他不認(rèn)識字,他一口的南山方言,他說話沒有人能夠聽得懂,他不知道我單位的名稱,他只知道我的小名,我把他給我取的大名早就改了。我原來叫楊財富,多俗氣啊,一聽就是沒文化的農(nóng)民取得名字,那個名字顯露了農(nóng)民骨子里對財富的渴望和對大富大貴無限的向往。入黨的時候,介紹人皺著眉說,小楊,你這個名字,與我黨一貫的作風(fēng)不符啊,你的這個追求,距離一個黨員的遠(yuǎn)大目標(biāo)也太庸俗了了吧。因為名字的原因,入黨被擱淺了。他就思謀著將來生孩子,就叫楊愛國楊愛黨或者楊社會楊主義吧,拼在一起,就是愛黨愛國愛社會主義啊,那樣入黨在名字上不存在障礙了。眼下,財富這個名字還是有問題的,顯示了自己的目光短淺和學(xué)識淺陋。思來想去,就叫楊小凡好了。卑微而平凡,符合共產(chǎn)黨人為人民服務(wù)的宗旨。從楊財富變?yōu)闂钚》?,運(yùn)氣果真出奇地好,他入了黨,成為一名光榮的共產(chǎn)黨員,還被善于識人的組織列為后備干部。

父親自然不知道兒子改名的故事。他只知道兒子的乳名叫虎子,大名叫楊財富。兒子當(dāng)了公務(wù)員,他不叫虎子了,改叫財富。妻子對此很有意見,說,你爸把你叫財富,聽著好別扭,就像叫一只狗。他笑笑說,兒子就是父親的狗哇。

想見你爸很容易,你看怎么見?電話里的人不知道楊小凡翻騰的思緒,追問道。

楊小凡不明白對方的意思,就說,我一個人看看就對了,也不用履行什么程序,我還能連我爸都不認(rèn)得啊。

不是這個意思。我們辛苦了這么久。你們父子能團(tuán)聚,我也感到很高興。要不是我及早找到你爸,你爸早被人販子賣了,你這一輩子就見不上爸了。賣到黑磚窯做苦工賣到私人煤礦挖煤弄去做乞丐給人討錢或者被人弄去種地,等干不動了,就跟垃圾一樣扔了,你看多危險。

哦,是這個道理。這種事情屢見不鮮啊。幸虧尋到了父親,不然,父親的境遇多么地不可測啊。楊小凡慶幸碰到了好人,說,你想要多少錢?

五千。

這么多啊。

多嘛?你爸養(yǎng)你這么大付出多少血汗,那是多少個五千都無法計算的。關(guān)鍵是,你爸在外面有個三長兩短,你會后悔死的。要你五千也不多啊。這幾天,我管他吃喝拉撒,費(fèi)了多少心思。

楊小凡尋思也對,五千塊錢,就可以很快見到父親,這實際上已經(jīng)非常合算了。

一手交錢,一手交貨。兩人在電話里約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diǎn),楊小凡沉重的心霎時輕松許多。

楊小凡尋思了見父親的種種景象,但沒有想到會是這個樣子。

他在二府莊下了車,在站牌前抽煙。那個叫春的男人說,到了二府莊給他打電話。他按著對方的號碼撥過去,卻是占線的盲音。二府莊的繁華恍若夢里,昨天還是一片麥地,幾乎一夜間,磊起了十幾棟高樓。這些樓群如是摩天的巨人,一只眼仰視頭頂?shù)男切且恢谎鄹┮暷_下如蟻的人群。腳手架上的工人如若攀附危崖的四足獸。他在人流中恍惚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推開車門,宛若一只俏麗的鳥飛出了鳥籠。她穿著白色的裙子,那曲線如水波般婀娜蕩漾。她吊在男人的胳膊上,間或張著嘴,一張長滿毛的臉就伏下來,貼在那誘人的紅唇上。她如影子貼著他。是他?是她?他像一只嗅覺靈敏的獵狗游弋在喧囂的人群里,尾隨她們走過了嘿人咖啡、花語茶吧、新寧百貨、龍子地產(chǎn),他們嘻嘻鬧鬧,如兩只歡愉的魚兒,一路嬉戲,最后進(jìn)了王府壹號。頭戴鋼盔身穿煙灰色制服的保安挺著身子,恭敬地給他們敬禮。他呆住了。進(jìn)出這個府邸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這個城市號稱貴族的人。每次路過這片神秘的住宅區(qū),他總是被那霸氣的廣告語折服。王府壹號,這個世界最后的精英。居住王府,你就是世界上最隱秘的精神貴族。這世界上還有貴族么?看著歡快地舞著曲線的噴泉,他每每這么質(zhì)問。他醒悟自己是那只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的狐貍,狐貍修成正果成了精,還要找人間的男子啊。一萬五千塊錢一平米,住進(jìn)這里的非富即貴,一套房子一百多萬,要自己奮斗幾十輩子,子子孫孫,無窮盡焉。還好,保安看他貌似器宇軒昂的樣子,誤以為他也是這里的貴族,敬了一個禮,他人模人樣地進(jìn)去了。做貴族就這般容易啊。王府壹號果真不同凡響。山水倒映綠樹成蔭,綠地有足球場那么大,會所閃著曖昧的光澤,倒是那永遠(yuǎn)開不敗的花呈現(xiàn)著寂寞的繁華。那兩個人說說笑笑,并沒有想到身后有一個跟蹤者。進(jìn)到十一號樓前,那門就砰地鎖上了。他繞到樓后,發(fā)現(xiàn)一個花園,遠(yuǎn)遠(yuǎn)地有個人正在除草,那人的身影似乎眼熟,莫非是本單位的職工?他立即排除了自己幼稚的想法。這個隱秘的居所,本單位誰能來給局長侍弄花草呢?你看那苗圃里白菜長得青蔥可人豆角爬上了樹枝西紅柿掛著紅艷艷的果實最是那黃瓜非常嬌媚,一長串地一長串地,在風(fēng)中驕傲地蕩漾,杜鵑花開得正艷,嫣紅的花朵嘴巴一樣張著,像是等待另一張嘴的寵愛。飄過了一陣陣襲人的香氣。這似曾相識的人是誰?哦,是鰻鱺,她和張局長進(jìn)了房間,拉上了隱秘的窗簾?;▓@里侍弄花草的是誰呢?是李處長嗎?李處長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處長了。眼下局里空缺了一個副局長的職務(wù),已經(jīng)空缺了半年了。他看著那個位子,像狗看見了主人手里的肉,做夢都流口水。那個給張局種菜的人又是誰呢?父親菜種得好,在當(dāng)?shù)厥怯忻牟宿r(nóng)。他種菜像是伺候自己的海娃,那菜碧綠的新鮮的鮮嫩的迷人的婀娜的嫵媚的,簡直就是狐仙到了人間。父親要沒有失蹤,讓父親給張局長種菜吧,這么大的園子,想種啥就種啥,不打農(nóng)藥,純天然無公害啊,張局長血壓高脂肪肝酒精肝血液粘稠,吃自己種的菜,會更健康呢?可惜父親丟了。那個人會不會是楊小凡呢?楊小凡被自己的念頭嚇得吃驚不小,他狠勁掐了掐自己的臉,發(fā)現(xiàn)自己還藏在別墅后的花園里。一支莫名的鳥在樹上憂傷地唱著歌。突然手機(jī)響了,他一看是那個叫做春的男人打來的。趕忙掛斷了,把手機(jī)調(diào)在震動上,像是壁虎樣平聲靜氣地貼在地面上。

叫春的男人是一個光頭,那赤裸的頭頂在白晝里泛著刺目的光,似乎頭上坐著一個大刺猬。他忽然從公共廁所里閃出來,一邊系著褲子一邊對電話說,錢帶來了嗎?廁所前面是一排排的小吃攤,涼皮、稀飯、包子、扯面、麻辣燙、冒菜,混雜著各種氣味的空氣在巷子里濁浪一樣涌動。你穿的是黃色襯衫么?春在電話里說,你站在垃圾桶后面不要動,對,別動,我馬上來了。

一個人像刺猬樣扎在了面前。

你是楊小凡?

你把你爸爸丟了。

錢帶了么?

春一口氣說了三句話。

楊小凡說,我只要見著了我爸,就會給你錢,一分都不會少。

春不屑于和他爭辯,睥睨著他說,操,為了你爸還討價還價啊,你還是人嗎?我這幾天管你爸吃管你爸喝,容易嗎?錢少一分,你連你爸的影子都不會見。想要你爸的人多得是,不愁沒有人給錢。

楊小凡別無選擇,他遞過一個信封說,這是五千塊,我爸呢?

春蘸著唾沫數(shù)錢,邊數(shù)邊說,我先把錢點(diǎn)好,萬一是假錢呢?春數(shù)了兩遍錢,才放心地裝進(jìn)口袋,沖垃圾桶后面說,老頭,出來吧,你兒子接你回家了。

幾天不見啊,垃圾桶后看蹣跚著走出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他提著一個碩大的垃圾袋,袋子里面裝著易拉罐飲料瓶廢報紙破舊的皮鞋。真的是父親嗎?他的胡子雜草一樣覆蓋著下巴,嘴像一個黑洞掩映在荒蕪里。他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顫顫地叫了聲,爸。那個人朝他冷冷一瞥,專注地盯著地面,那里躺著一個飲料瓶,似乎怕楊小凡來搶,他閃電般地?fù)炱饋恚瑩u了搖,瓶里鼓蕩著水聲,他笑了,把瓶嘴對著嘴,吱吱地喝瓶里剩余的飲料。爸,他用了很大很大的力氣。他驚恐地瞪了他一眼,極快地把瓶子塞進(jìn)左手提的黑塑料袋里。楊小凡走到了那個人的面前,這是父親么?似乎是,又似乎不是。父親的臉狹長,嘴角很光滑,從來不留胡子,他每日里總愛用那個一次性的剃須刀刮凈自己的下巴。父親離家的時候,應(yīng)該穿著一件藍(lán)色的中山裝,這是他一年四季最愛的裝束。這次進(jìn)城,他特意把楊小凡給他買的新衣服穿上了,為的是光鮮一些,不給兒子丟人??伤娴氖歉赣H嗎?楊小凡茫然地叫道,爸。他抬頭茫然地看著他,滿是污垢的臉上只有那眼珠晶亮地一閃。他的頭發(fā)披散到了肩上,頭上扎了一朵花,似乎是從別人婚宴上撿來的。玫瑰花上閃耀著露珠,花瓣怒放,似乎才見證了一場豪奢的愛情。你到底是誰?楊小凡絕望地問。他幻想著他能首先叫出他的名字,確認(rèn)他就是自己走失的父親??伤笫志o緊地握著那個垃圾袋,眼睛怒睜著,嘴里突然大聲罵道,胡一彪你個雜種你個斷子絕孫的東西你早晚會出車禍,你偷了我的蘋果,你搶走了我的自行車,你砸爛了我的玻璃,你拆了我的房子,你個王八蛋。胡一彪是誰?楊小凡問。你個雜種你還有臉問我你把我趕得無家可歸,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地上走的你們都吃,除過四條腿的凳子和兩條腿的人,你們是人嗎?簡直是狼蟲虎豹。胡一彪是誰?楊小凡向四周張望。他突然掄起袋子向楊小凡砸來。雜種,他嘴里罵道,你還想搶我撿的破爛你就不給我一點(diǎn)活路了嗎?楊小凡倉皇地向后退著,說,你不是我父親,你是個瘋子。你雜種才是瘋子,你這個沒爹沒娘的雜種。他揮舞著垃圾袋,嘴里罵罵咧咧地向他沖來。夠了!春突然站出來,堵在了他和楊小凡之間。春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又耍瘋嗎?再瘋,我把你送到精神病院。那個人突然安靜了,接過春遞給他的餅子,專心地吃起來。楊小凡說,他不是我父親,他是誰?春笑道,他長的和你尋人啟事上描述的一樣啊,怎么會不是你的父親呢。他不是你的父親誰是你的父親?楊小凡心中忐忑,說,你是騙我的。他根本就是個瘋子。春說,他的頭腦比你還清醒呢。是不是你父親,只有你心里最清楚。你要不認(rèn)這個人是你的父親,你就再去尋找吧。他不是你的父親,或許是其他人的父親。我手上這樣的尋人啟事多得很,我一個一個地尋找。楊小凡慶幸自己沒有錯認(rèn)一個假冒偽劣的父親,他罵道,你也是一個騙子。春無賴地笑笑,對那個人喝道,我們走,尋找下一個兒子。那個人拖著垃圾袋,跟在了春的身后,兩個影子搖晃著,突然就消失在了人流里。

楊小凡呆呆地占了許久,突然看見鰻鱺和張局長手挽著手進(jìn)入了喜來登大酒店。鰻鱺像是一只小羊,依偎著張局長偉岸的身軀。兩人說說笑笑,過了大堂,直接就步入了電梯。1808。楊小凡花了一百塊錢,就從大堂登記處獲取了鰻鱺登記的房間。他尾隨上了18樓,耳朵貼在門上,聽到嘩嘩啦啦的水聲。手機(jī)突然不懷好意地叫起來了。他一看,是李處長打來的。他不敢掛電話,幸虧樓道鋪著厚厚的地毯,他兔子一般矯捷地跑到了樓梯口,又順著樓梯下了六層臺階,悄悄地關(guān)了過道的門,才膽戰(zhàn)心驚地接了電話。

楊小凡,你在干啥,咋不接電話?李處長很為他的遲遲不接電話生氣。

我不是請假了嗎,我在尋找我爸。楊小凡雖然聲音很低,但樓道仍是傳來嗡嗡的回聲。

你爸去哪兒了?李處長冷冷地問。

不知道,也許他迷路了,也許他被人綁架了,我正在找。楊小凡嘴上說著,心里罵道你他媽地挺會裝蒜啊,我給你請了假,你還裝的高高在上高深莫測,你以為你真的當(dāng)了副局長,掌握了我的生殺大權(quán)啊。呸。

楊小凡真的唾了一口痰。

李處長說,張局長的講話稿寫的咋樣了?張局長剛才還打電話催呢。你爸丟了你報案了么?明早八點(diǎn)到辦公室開會。

開啥會?楊小凡問。

你來了就知道了。必須參加,否則后果自負(fù)。李處傲慢地掛掉了電話。

楊小凡晚上一直做夢。夢里忽而是鰻鱺忽而是父親。父親在花園里種菜。父親是種菜能手。綠油油的菠菜隨風(fēng)鼓蕩著清脆的葉子。西紅柿豐滿的身子掩映在綠葉間,黃瓜修長的身材嫵媚地?fù)u曳。父親在撿垃圾。父親手伸進(jìn)垃圾桶掏出一個空瓶子,喝里面剩余的水。父親和一堆垃圾睡在大橋下的涵洞里。

做了一夜夢,差點(diǎn)遲到了。到了辦公室,見對面的鰻鱺正照鏡子,便問道,早上開什么會啊?

鰻鱺往嘴唇上抹著口紅說,不開會啊。反正沒有人給我通知。不過,我聽說局紀(jì)委正在查舉報信,從上面轉(zhuǎn)下來一封舉報信,說咱們局上周民主投票有人賄選、拉選票。

楊小凡不以為然地說,這都是公開的秘密了,誰還把這個當(dāng)真。每次干部考察,都不是打電話發(fā)信息拉票,誰是考察對象,就有誰的匿名信。

鰻鱺抿了抿紅艷艷的嘴唇說,暗箱都不是問題,有人把這舉報出來,就是問題。

楊小凡不由得很佩服說,鰻鱺,你分析問題的水平越來越高了。

鰻鱺笑笑說,在機(jī)關(guān)工作的人誰不知道這個淺顯的道理啊。聽說你爸失蹤了,找到了么?

楊小凡懊惱地說,你咋知道我爸丟了?

鰻鱺說,你給李處請假,全局機(jī)關(guān)都知道了。有人說你品質(zhì)有問題,故意把有病的老父親給遺棄了。有人說你虐待老人,老人不堪忍受離家出走。有人說你變相謀殺呢。你要小心。

啥子烏七八糟啊。我會故意丟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我貼了幾千份尋人啟事,但是沒有一點(diǎn)線索。你說,這些人是不是幸災(zāi)樂禍。楊小凡想不到父親的丟失會成為機(jī)關(guān)的重大新聞。

你爸丟的不是時間。你報案了么?鰻鱺關(guān)切地問。

沒有。楊小凡看看辦公室的人,低聲說。

你不報案就是個問題。鰻鱺說,李處說你不報案是心虛,怕公安機(jī)關(guān)調(diào)查。

楊小凡憤怒了,說,簡直是胡說八道。這么栽贓我,對他有什么好處?

鰻鱺神秘地說,老李當(dāng)了八年的處長了,這回他謀算著想當(dāng)副局長呢。張局長說現(xiàn)在的蔬菜沒法子吃,吃的都是農(nóng)藥。老李就專門找了一個人給張局長種菜呢。

張局長確實在全局干部競聘大會上說過,他念了符合推薦條件的干部名單,綜合處的鰻鱺楊小凡都夠格,李處長符合副局長推薦條件,突然,他話題說到了食品安全,由食品安全縱論當(dāng)今蔬菜,張局長講話就像打開了網(wǎng)絡(luò),從一個頁面可以過渡到多個超級鏈接的網(wǎng)頁,張局長突然憤怒了,拍著桌子大罵現(xiàn)如今的菜農(nóng)都爛了心,自己種的菜不吃,專門害城里人。張局長談?wù)撚卸臼卟?,楊小凡并沒有往深里想,他在琢磨自己的升遷,好不容易局里有個公開競聘的機(jī)會,他倒是很愿意抓住啊,當(dāng)領(lǐng)導(dǎo),肯定好啊,有專車有獨(dú)立的辦公室有專門的服務(wù)人員有許多看不見的好處,想著想著,他不由笑了,似乎自己真的當(dāng)了領(lǐng)導(dǎo),坐在主席臺上。他看旁邊的鰻鱺,正在玩手機(jī),一幅與己無關(guān)的神態(tài)。倒是那個坐在前面的老李,正襟危坐,似乎已經(jīng)當(dāng)了局領(lǐng)導(dǎo)。我不是這個料。楊小凡苦笑笑,說,老李真的是有心人啊。這樣的人天生就是當(dāng)官。

鰻鱺神秘地說,不見得吧。我看老李都快成神經(jīng)病了。聽說他只有三票,你在副處級推薦人選里得票第一。

楊小凡驚訝地說,這是局里的高度機(jī)密,你咋知道這么詳細(xì)。

鰻鱺把頭伸過來,一股香氣直撲而來,你忙著尋找你爸,許多人在忙著找人,你也尋尋人吧?

尋人干嘛?他們莫非都丟了父親。楊小凡貪婪地呼吸著鰻鱺身上飄過的的香氣,鰻鱺迷人的香氣里陷落了男人幾多的冥想。尋人干嘛?我沒人可尋。楊小凡說。你真不懂???鰻鱺說,這可是難得的一次機(jī)會,你民主投票第一呢。你還第三呢,楊小凡愁眉苦臉地說,我爸都失蹤一周了。現(xiàn)在的騙子多啊,多得防不勝防。昨天有人打電話,說發(fā)現(xiàn)了一個疑似我爸的人。我掏了五千塊錢的信息費(fèi),才見上面,那人和我爸長得確實有點(diǎn)像,但那個人是個瘋子精神病,見了面就罵人,罵得天昏地暗的,好像天底下的人都對不起他。我每晚上都夢見我爸。你說,我爸不會出啥事吧?

不會的。說不定哪天你爸就會突然出現(xiàn)在你的面前。你把尋人啟事給我一份,我讓我的同學(xué)朋友多留留心。鰻鱺安慰他說。

楊小凡心里涌起一種久違的感動,他說,我昨晚又夢見了你。

真的嗎?鰻鱺露出少女般羞澀的笑,說,夢見我做什么?

楊小凡說,夢見我們在喜來登大酒店開房。

你真的是做夢吧。鰻鱺變了臉說,該不會你和別的女人去開房了?小心有人把你發(fā)到網(wǎng)上。到時候不但副處長做不成了,紀(jì)委還會查你呢。

楊小凡剛欲張嘴,李處長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桌前,顯得很憤懣的樣子,敲著他的桌子說,上班呢,聊得這么興奮。講話稿寫好了么?李局長叫你去他的辦公室。

你不是說開會么?楊小凡站起來說。

我不說開會你會來的這么準(zhǔn)時么?李處長說,其實不是開會,是組織談話。

談話?楊小凡心中狂喜,但凡組織找你談話,說明你提拔有望了,我畢竟民主推薦票數(shù)第一,組織會問我什么問題呢?對事業(yè)的忠誠,家庭情況,對領(lǐng)導(dǎo)的看法,合理化建議,其他被推薦干部的情況。

想著,顫顫驚驚地走到了六樓張局長辦公室的門口,敲門,頓了許久,門開了,李處長拿著筆記本站在他的面前。。

楊小凡落座在門旁邊的椅子上,與張局長正好形成一種面對面的對峙。

張局長說,小楊啊,上級組織收到了一封舉報信,局黨組每個成員也收到了同樣的舉報信。舉報信反映局里民主推薦干部,你發(fā)信息打電話為自己拉選票,并且還到各個處室活動,影響很壞。你把這情況給組織如實匯報一下。

誰出賣我了?楊小凡頭腦里霎時檢索出五六個人。發(fā)個信息就是拉票么?我發(fā)的信息根本和投票無關(guān)啊,再說了,開會的前幾分鐘,還有人打電話叫多多關(guān)照呢。其實,人家選你不選你,和你打電話沒有多少聯(lián)系,那些嘴上信誓旦旦說投你票的人,往往都是給你差評的人。

張局長盯著他說,我們經(jīng)過了大量的調(diào)查,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F(xiàn)在就看你的態(tài)度了。對組織要老老實實,不要存什么僥幸心理。

我沒有。楊小凡說,局領(lǐng)高瞻遠(yuǎn)矚明察秋毫,我確實沒有拉選票。

張局長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說,希望你對組織老老實實的,不要存著僥幸心理。你還知道誰拉票了,給組織匯報匯報,組織會秉公處理的。

李處長在筆記本上認(rèn)真地寫著,他在記錄什么呢。楊小凡盯著張局長的眼睛,窗外的陽光照進(jìn)來,張局長的頭上鑲了一圈神秘的光暈,他點(diǎn)了一支煙,迷離的煙霧在明明暗暗的光線里裊裊起舞。

你說的是真的么?張局長許久吐出一口煙霧。

我對組織發(fā)誓,我對馬克思主義發(fā)誓。楊小凡說的很誠懇,他幾乎被自己的誠懇所打動。

張局長突然說,你爸為什么失蹤了,找到了么?

為何突然問起了我爸,這和調(diào)查有關(guān)系么?想起了父親,楊小凡忽然悲從心來,他掩飾不住地流下了淚,我爸走失十多天了,現(xiàn)在是死活不知啊,昨天還被冒充我爸的人騙了五千塊錢。五千塊錢是藏私房錢藏來的,每月的工資上交給老婆后,偷偷地藏,有時候藏在內(nèi)褲里有時候藏在鞋里有時候藏在襪子里。一回好不容易在破皮鞋里藏了一千塊錢,我老婆卻把鞋子送給收破爛的了。我找了十幾個收破爛的,掏了一百多塊錢把那雙鞋買回來了,你們說我容易嗎?我爸現(xiàn)在不知是死是活。要不是我爸省吃儉用供我上大學(xué),我現(xiàn)在和別人一樣,不知道在那個工廠打工呢。

楊小凡說著說著嚎啕大哭。他哭得凄凄慘慘戚戚。

張局長被他悲戚的哭聲所感染,說,小凡,別哭了。有什么困難給組織上說,大家一起來尋找。講話稿寫好了么?

我頭腦一片空白,一個字都寫不出。楊小凡失魂落魄地說,也許,找到我爸就好了。

張局長說,那你報案了么?

楊小凡說,我發(fā)出了幾千份尋人啟事。我說提供線索的重謝。這段時間每天都有人冒充我爸,有的是說話像,有的是長的像,有的是走路像,但沒有一個是全部像的。我都搞不清我爸到底是啥模樣了。

聽說你和你爸長得很像?張局長問。

有些像,楊小凡說,我不知道我們到底有幾分像,但是見過我們的人都說我簡直是我爸的翻版。

你爸失蹤前一天有哪些反常嗎?張局長變得像一個查案的警察。

楊小凡回憶說,他在陽臺上種了一大片菜,有韭菜西紅柿土豆,還準(zhǔn)備種一些玉米,因為沒有適合的泥土,他常常跑很遠(yuǎn)去找找泥土。他對種地的泥土很挑剔。失蹤前一天晚上,他被小區(qū)打掃衛(wèi)生的清潔工臭罵了一頓,說他連狗都不如,他在綠化帶里大便。我也斥責(zé)他了。我妻子把他種的菜都扔到垃圾箱里了。沒有農(nóng)家肥,他就把大便和自己的尿給菜施肥,他說農(nóng)家肥好。我妻子幾天都不吃飯。

張局長看看李處長,兩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張局長說,你咋不報案呢?李處長也跟著說,是啊,你咋不報案呢?

楊小凡說,報案有用么?每年失蹤幾千幾萬人,報案有屁用。他看張局長哼了一聲,自知說話失了分寸,補(bǔ)充說,我不報案,主要是相信我爸沒有走遠(yuǎn),他就在某個地方等我呢,說不定他是和我開玩笑呢?

有這么開玩笑的么?張局長的臉色很凝重。他打了一個電話,進(jìn)來兩個人,穿著便衣,自稱是鳳城路派出所的警察。張局長說,警察接到了舉報,說懷疑你謀害了你的父親,到單位做例行調(diào)查。

警察點(diǎn)點(diǎn)頭。

楊小凡身子癱軟了,他辯解說,我沒有。我怎么會謀害我的父親呢?你們見到了尸體嗎?

警察說,我們接到了舉報,我們就要展開調(diào)查。據(jù)初步分析,你有作案的嫌疑,你有時間和動機(jī)。

我有什么動機(jī)?楊小凡聽見自己的聲音像蚊子垂死的掙扎,似乎他真的成了十惡不赦的兇手。

你爸爸也許發(fā)現(xiàn)了你的秘密,也許他身患絕癥,你想甩包袱,也許你覺得你爸給你丟了臉面,你想泄私憤。警察描述著理由,顯得冠冕堂皇。

李處長說,不會吧,小凡是個好同志,還是我們的后備干部人選呢。

警察說,在沒有找到楊白勞之前,楊小凡就是嫌疑人。

好厲害,都知道我爸叫楊白勞了。莫非他們還知道我跟蹤了張局長和鰻鱺。楊小凡想到了喜來登大酒店嘩嘩的水聲,覺得心里一陣陣驚恐。

張局長說,我們也接到了類似的反映信,我們也調(diào)查了,還沒有證據(jù)顯示楊小凡謀害了他的父親。你看,他們長得多么像?。?/p>

警察笑笑,拿出了一張照片,他們比對著,看著楊小凡說,是挺像啊,簡直就是楊白勞的青年版,你看,耳朵旁的拴馬樁都長得一摸一樣呢。

楊小凡摸了摸自己耳垂旁肉肉的兩個柱子,看他們手里的照片,心里黯然說道,那個人是我的父親嗎?

張局長說,警察同志辛苦了,先回吧,有什么線索,我們會及時通知你們的。

警察點(diǎn)點(diǎn)頭,對楊小凡說,這段時間你那里都不能去,我們會隨時傳喚你。

楊小凡說,我沒有作案,你們不要冤枉我。

警察不聽他的辯解,與張局長握握手,出門而去。

楊小凡對張局長說,我真的沒有殺害我爸爸,我怎么會干這種豬狗不如傷天害理的事情呢,我不是一直在尋找我爸么?

張局長拍拍楊小凡的肩膀,安慰他說,警察查案講究證據(jù)和程序,他們不會冤枉你的。有組織呢?你是局里公認(rèn)的才子,組織相信你。

相信我什么呢?楊小凡恍恍惚惚地走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一輛車停在了身邊,車門打開,李處長探出頭說,小凡,上車。

楊小凡鉆進(jìn)車?yán)?,李處長今天沒用司機(jī)。車子無聲地行駛在街道上,一輛輛車從身邊魚兒一樣游過,車外的燈火夢幻般地閃爍不定。李處長說,小凡,你是好樣的。有人想從你這里尋找突破口,他是妄想。楊小凡沮喪地說,我爸丟了,我要找到我爸。李處長說,有人給我寫匿名信,說我拉票,我拉票才得了三票啊。小凡,你的工作做得到位???楊小凡說,處長,我沒有拉票。李處長說,現(xiàn)在沒有局長,咱們是哥們,你說真話。你咋能得票那么高?楊小凡頭有些暈,聽李處長的意思,自己有辱他的使命,工作沒有做到位?但那能怪自己嗎?人家嘴上都答應(yīng)了,但實際上不投你你有啥辦法。你平時跟在領(lǐng)導(dǎo)身后像一只隨時舔領(lǐng)導(dǎo)屁眼等著吃屎的狗,但對局里比你級別低的干部卻翹著尾巴露出丑陋的屁股等著別人做狗給你舔,誰愿意當(dāng)走狗???我頭暈,我要尋找我爸,李處長你說,我爸會到哪里去呢?他會不會心煩,自殺了,或者坐火車離開西安去了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要么,他藏起來了,專門等我在某一天找到他。李處長說,你爸丟了,你都快成神經(jīng)病了。丟一個爸有啥了不起,你又不是沒長大的孩子,等著你爸給你喂奶啊。楊小凡說,再找不到,我準(zhǔn)備坐火車去新疆,我爸說他夢想著就是去新疆。他年輕時候有一個相好的在新疆,他會不會去新疆了?李處長看著車前的人流,憂心忡忡地說,你這樣會瘋了的。咱們處要產(chǎn)生一個副處長,我會力薦你的。楊小凡說,你會當(dāng)上副局長的。車子行駛到了北關(guān)市場,李處長下車買了一些韭菜玉米向日葵種子,另外買了一些種植用的肥料。李處長說,小凡,如果你有一個房子,房子后面是大片的空地,你愿意載些什么?楊小凡說,種菜啊,自己種,既環(huán)保又健康,還美化了環(huán)境,多好啊。如果空地足夠大,種上大片的向日葵,向日葵的花一開,金燦燦的,就像是無數(shù)的笑臉。我爸種向日葵種菜最拿手了,我家里至今還有他的向日葵籽。你爸是個專家啊,李處長說,抓緊把你爸找到,要是你爸真的杳無音訊了,你就麻煩了。

李處長叮囑幾句,把楊小凡扔到農(nóng)資市場,駕車揚(yáng)長而去。

他干什么去?。織钚》残睦镆粍?,他擋了一輛出租車,在車流里緊緊跟隨。李處長的帕薩特一路逶迤,突然停在了路邊一個廢舊的建筑旁。楊小凡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一個穿著灰色工裝的人上了車,那輛車噴了一屁股黑煙,突然加快了速度。跟嗎?出租車司機(jī)問。楊小凡點(diǎn)點(diǎn)頭。司機(jī)說,那是男的還是女的?也有女的喬扮成男的。你們有仇嗎?楊小凡說,你專心開車,不要跟丟了。司機(jī)壞壞地笑道,你是私家偵探么,那個人好像很有錢。楊小凡說,球,他能有幾個臭錢。帕薩特傲慢地駛進(jìn)了王府壹號別墅區(qū)。哥們,咱們進(jìn)不去了。出租車司機(jī)說,這是高檔社區(qū),出租車是不讓進(jìn)的。楊小凡說,不用進(jìn)了,我知道他去那里。司機(jī)滿臉的興奮,說,好刺激啊,你是查他的財產(chǎn)還是查他的收入。需要我?guī)兔γ?,我是見義勇為,不要你的錢。楊小凡沒有說話,把一百元的票子扔在了車?yán)铩?/p>

楊小凡潛進(jìn)了小區(qū),他像青蛙一樣匍匐在地,帕薩特停在了后花園,李處長帶著那個人進(jìn)了園子。院子里長了許多向日葵,李處長把一株向日葵拉到快里,嗅那花盤上的花蕾,那個人捉向日葵上嘰嘰喳喳飛舞的的蟲子。李處長手舞足蹈地指揮著,抽了一支煙走了。那個人背對著他澆水,那彎曲的脊背似乎在那里見過。手機(jī)震動著,鰻鱺發(fā)來了一個彩信,他打開,那個澆水的人的圖像越來越清晰。他抬起頭,水灑到臉上,父親已走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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