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海青
是這樣的一把大掃帚。又寬又長的掃帚把兒,端頭向著西北延伸,出去5公里就是出城口。另一端是掃帚頭,三條帶子向東北、東和西南方向各自扎撒開,五百米以外,恰被一條經北向南貫穿市區(qū)的鐵路線切齊。瞧,一把像模像樣的大掃帚,日日夜夜踞伏在這個城市的咽喉部位。現在,離掃帚根兒不遠的那條掃把兒上方,第四層樓的某扇窗,有個人站在里面向外張望,那就是我。
我站在那里最多的時候是早晨,看外面的天氣,根據陰晴風雨決定當天上班的衣著,以及是否準備一把雨傘。當然,陽光強烈的時候,這把雨傘理所當然該成為遮陽傘。也有的時候,我趿拉一雙拖鞋踱到窗前,是為了暫時疏離我的電腦,因為那個魔法師暗暗置換了我皮膚和眼睛里的一部分光澤。
我的視野非常短淺,因為馬路對面一排半新不舊的居民樓以及一座低矮的小山包割斷了我的視線。還有一根突兀的大煙囪(我對它不報有一絲好感,雖然它在冬季斷續(xù)給我送過一些溫吞吞的熱度),它身后的青灰色空缺也難以啟發(fā)我的一切想象。我只能默默注視眼下那些形色各異的大小車輛,它們蠕動在每一條大街小巷上,這根不斷鏈的鏈條,帶動這個城市時刻不停地轉動、行走。試想,如果哪一天這些鏈珠一齊停止不動,這部城市機器頃刻間就會淪為呆頭呆腦的“植物人”。對于窗外不絕于耳的浩瀚囂音,我一直欽佩著我的超強耐受力,而那些看不見摸不著、無隙不入的浮塵,卻將我打擊得一敗涂地。在每天早晚不得已的通風換氣時段之外,我必須仔細掩好每一扇窗口,努力抵御這些貌似微小實則強大的入侵者。
這是七月中旬的第一天。時令已進入汛期,但是一場像樣的雨也沒下。在我們這個年平均降雨量800~1200mm的城市,如果七天不下雨,我們就像即將擱淺在沙灘上的魚。現在別說是我,就連在這個城市上方浮動的空氣都似乎翕張著大嘴,等候一場酣痛淋漓的大雨。不過,根據我職業(yè)經驗里“七下八上”(七月下旬八月上旬)的說法,水文學意義上的主汛期尚未來臨。
這幾天我比較煩。主要原因是對某個人不滿意,我在心里反復數落其人不善不真不仁不義,但是最后我發(fā)現,最不令人滿意的那個人應該是我。我總是抱怨別人給我做得不夠,給我的幸福不多。這個結論使我更加沮喪和絕望。我沉悶的心緒在這悶熱的午后里被圍堵、壓縮,仿佛自己被憋在一只氣球里飄。后來,我在書架里找到一本余冠英、韋鳳娟主編的《詩經與楚辭精品》,這本書買了十幾年,一直沒好好讀,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一個喜歡附庸風雅的人。不過我認為這也沒什么不好。
“彼澤之陂,有蒲有荷。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山有扶蘇,隰與荷花……”我的眼睛先是在這樣的句子上漂浮、跳蕩,后來索性前前后后一頁一頁地翻,類似雞啄米的機械運動。心不凈,終是愧對了那些瑰麗的詩句。我想,也許此時我亂七八糟的心境的確不適合遇見那些柔美凄凄的薇葛蒹葭,如同一個人恰在蓬頭垢面的時刻遭遇自己心儀的佳人,是多么的不合時宜。我的心里長滿荒草,沒有養(yǎng)活一棵小小的萱草,干涸、龜裂的心地,不亞于2010年春季西南大旱。也罷。我合上書,在客廳轉了轉,毫無目的地踱到窗前。
沒有一絲水分,也不是剔透的凈,窗外的景象是干巴巴的。滿街都是流動的車、流動的人,卻不能感到一絲具有流動意味的濕潤。陽光也不十分強烈,也許它蒼老了,無力穿透密度濃厚的空氣。街面的車、人、商鋪,全都因這空氣的沉厚而變得笨拙、遲滯,毫無生氣。
我的眼神被什么灼了似的,落在一攤東西上——是一個人,他躺在路上。在快車道和慢車道之間,隔了一排稀稀拉拉高矮不一的綠化樹,樹叢不高,修剪得像蘑菇,也像雨傘,綠得不鮮亮,像一個人沒洗凈臉。那人就在那里,挨著慢車道的一棵矮樹,身下墊著一塊明黃色木板,半扇門板那么大小,也說不定它就是半塊門板。他側身躺著,右臂蜷起作枕,臉朝向快車道。身著一件襯衫,黃白底兒帶淺灰小圖案,長褲是黑黢黢的顏色,鞋子也黑乎乎,看不出是什么鞋。身材算不上高大,看起來也不孱弱。但發(fā)型是特別的,好像一條束起的馬尾。之所以我不能確定,是由于他的頭頂還有一只長方形水粉色塑料盆,里面的凌亂之物耷拉在外,和他的頭發(fā)模糊在一起??傊?,他大體看起來還算整潔,與那些衣衫襤褸,肢體殘破的街頭行乞者不太一樣。其實,他差不多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水平距離30米左右。
此刻,他看起來像一塊補丁,無可無不可地釘在這城市的肩頭上,然而這塊補丁與衣身色彩反差強烈,更顯得古怪、不可捉摸。這些年在網上見過不少奇奇特特的行為藝術,多數與裸體、血腥、暴力有關,show的多,藝術的少,令人匪夷所思。此人發(fā)式怪異,行為夸張,莫非今日讓我見識了傳說中的行為藝術?若非如此,我想還有一種可能,他是一個被家人驅逐在外,無處棲身的家伙。在網上見過一個實例,一八旬老太因子女不孝,互相推諉,竟活活餓死在兒子家房檐之下?;蛟S,他是個浪子式的丈夫、父親,大半生好吃懶做,惹是生非,妻子、兒女對他忍無可忍,一頓激烈的吵罵之后,他一賭氣走出家門,干脆在馬路上一橫。末了,家人怕丟人現眼,還得求他回家……但是,縱然是個行乞之人,累了困了,總該找個陰涼處僻靜處歇息吧?費解。
他忽然轉過頭來。難道他能知覺我的存在?我下意識閃躲,夏日居家,衣衫單薄,更多是長久以來對乞丐的莫名惶惑。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又轉過去了。稍許,又像不放心什么似地回頭看。這回我看清了,這人倒生就了一副明星臉,頗似在《激情燃燒的歲月》里飾演石光榮的孫海英,眉眼間頗有幾分硬朗倔強之氣。但他并非與我對視,大約聽見身后有什么聲音罷了。我知道樓下也就是他身后,有一家洗車房,一家銀行,還有一家便利店。
他安靜地躺著,大概閉了眼睛睡了。路過他的轎車、裝載車、摩托車皆匆匆忙忙,對他不屑一顧,一浪一浪的煙塵掠著他的鼻息揚長而去。行走的人舉著鮮艷的遮陽傘,騎自行車和三輪車的人屁股一扭一扭,從他身邊緩緩經過,漫不經心。他們有的看了他一眼,覺得是個障礙物,懶著看第二眼,目光又繞回去,繼續(xù)專注各自的心事。巨大的車輪碾過去了,形色各異的鞋只踏過去了,我覺得他一定能聽到身底下大地的顫動,不過他懶著理睬,他似乎被籠罩在一些散漫的物質之下,陽光,風,葉子,塵?!?,一寸一寸將他掩埋。他安于這靜,安于這動。
回到床上,繼續(xù)讀詩經。不知什么時候起風了,我的白色窗簾呼呼的鼓蕩起來,掠過半個房間,好涼啊,天色倏然變暗了。我跳起關紗窗,外面已經噼啪作響,大滴大滴的雨點濺落,頃刻間把小區(qū)的石子甬路潑成梅花鹿斑點圖形。天昏黑沉沉,這突然而至的雨,令我陡然驚詫不安。到底是七月,鬼天氣說變就變。不好!那個人呢?我趕緊跑到客廳窗前。雨,傾盆而下,路上冒水泡了,空氣里白煙升騰。他已經坐了起來,還好,身上披了一塊透明塑料布,好像是一只大大的包裝袋子,恰好套得下他——雨具可以是這樣的!這個怪人。我稍微安了心。
然而,我很快發(fā)現,事情其實很糟糕。首先,那是一種很薄的塑料布,雨一澆下來就容易縐在一起;其次,那只口袋似乎破開了一條長邊,因而可能只是一條圓錐形口袋。我想推開窗好好看看,可是剛開一條縫,雨水便妖婆一般飛濺著撲進來,雨點噗噗打濕臉和衣裳,風好厲害!只得趕緊關窗。
風雨合力圍剿那人,他低垂了頭,兩手抓扯袋子邊沿兒,它被風灌得滿滿,鼓得老高,欲掙扎離去。果然不一會兒,那袋子的一角就飛了,雨水霎時撲上去。塑料布里外一濕,便粘在一起了,他的衣服也在瞬間濕透,貼在身上,一綹一綹的。他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口袋邊重新捋好,用力扯住。大雨如注,他埋頭躬身,一動不動,右腿全都裸露在雨水里,左腿撇在右腿之下。這會兒看起來,的確是一尊造型完美、無可挑剔的雕像,很“行為藝術”。我募然想起,樓下那家銀行和便利店的廊檐下面都有寬寬的水泥臺,為什么不挪到那處避雨呢?他在選擇受虐。烈日下的炙烤、塵埃中的落寞、風雨里的吹打,他是用這些,與生命做一種特殊形式的交流——不會吧?文藝青年式的奇思妙想,估計只有我在這里寫得出來??伤€是奇怪的怪!
我?guī)状卧囍_窗,都被濺了一臉雨水。汽車一輛一輛飛馳而去,水花一浪一浪飛起又落下,喇叭聲嘶力竭,要穿透城市的耳膜。一朵,兩朵,三四朵傘花在雨里漂游,撐傘的人如蓮池里顫動的荷。披雨衣的人躬身推車,自行車、助力車、三輪車,沒有一個人騎著它們。有人看他一眼,有人沒看見,全都急急趕路,所有的人所有的車都變成了游動的魚,上行,或下行,穿梭在淋漓盡致的雨街里。
他一定很冷,也很餓。我想他不是什么行為藝術者,正是一個需要救助的人。我確實應該做點兒什么。可是,把他帶回家來暖暖嗎?不可,萬一他是農夫救起的蛇——暖了身子,活泛了心思,格外生出點什么想法……這年月,防人之心不可無。這時候最好先給他送一件管用的雨具,柜子里正好存一件單位發(fā)的勞保雨衣,多年沒用,嗯,再想想,如果他有精神障礙方面的問題,也許會對我瞪眼扒皮,弄不好,把我挾持了,與他一起櫛風沐雨。那樣的話——我就出名了,“昨風雨中八道街一女子被不明身份男子挾持”,這樣的大標題將出現在明天大小網站、早報晚報一處不偏不倚的位置。再說,他全身早已經濕透了,我也不情愿在這時候下去把自己弄得濕淋淋,然后發(fā)燒頭痛鼻塞流涕咳嗽,至少一周病病歪歪。那么,給他整點熱乎乎的飯菜也好,至少把昨天買的一袋豆沙小饅頭從窗口撇下去??墒沁@滿耳的風聲雨聲汽笛聲,他聽不見我。是不是該打個救助電話呢?可是警察難道愿意在這個時刻出警嗎?倘若千真萬確是真正的行為藝術,警察會更加埋怨我多管閑事……最后一條理由似乎是個借口,連我自己都覺得破綻百出。
雨太急,后山的泥水沖下來了,混黃色侵占了半個慢車道,漸漸向他漫過去,現在他幾乎是坐在水里了。他伸手摸了摸那個塑料盆,好像摸出一只小皮夾,估計是人造革皮面的。忽然,袋子里面亮了一下,一棵火苗,嚇我一跳,他開始吸煙了,冷,冷。我的心被那火苗舔了似的,抖了幾下。
還是等等再說吧,也許雨就快停了。我咕噥著坐到電腦前,開始瀏覽一位朋友的博客。沒成想,從他的博客里走出好遠好遠,我先后走訪了好幾家網站,點開好幾位知名作家、詩人的鏈接,還意外發(fā)現一位水利同行的博客,從她的蹤跡中又發(fā)現很多令我激動的人和事。我給這些人寫留言,寫評論,不知花費了多長時間,直到肚子咕咕作響。這才發(fā)現,雨停了,天黑了。我從椅子上彈跳起來,想起那個人了,頭嗡地一響,緊跑到窗前看,大吃一驚——那地方空空蕩蕩!人消失無影無蹤!
仿佛從來不在……神秘。簡直像個案子。
整個晚上,我心神不寧,一直試圖尋找、縫補一些漏洞。是的,有一些似有似無、大大小小的漏洞,使我隱隱地不安和羞恥。我既弄不清它們的破綻,也找不到一塊合適的補丁,更不知該使用什么樣的針法——是粗粗的絎縫?還是細密的織補?最后,我仿佛變成一條鉆進“地籠子”里的魚,找不到出口,慌亂,無所適從,羞辱,惱恨,無望。
隔一天,我去樓下便利店買牛奶,付錢之后,有一搭無一搭的跟女店主聊天,后來,假裝隨意地問她,前天下雨的時候,看見躺在那邊的人了嗎?
她愣了一陣子,才想起來了,噢,你說那個人呀,他在那邊過了一夜。她往店外一處樓角比劃一下子。
他是怎么回事?我趕緊接著問。
殘疾人。濃眉大眼的,長得可好了。
她顯然很樂意和我聊這個話題,一邊照顧生意一邊說,我還想給他送點吃的呢。后來,來了個瘸子,一看,倆人還認識。喲!伙計,好幾年不見你了!瘸子買了一瓶酒,倆人那邊喝酒去了……
我走出小店,在水泥臺階上站了片刻。外邊的風很怡人,用勁兒擴胸,深吸一口涼氣,再緩緩吐出來,這感覺很好。我瞅了瞅那人躺過的地方,那兒很干凈,路面平整光滑,像一件剛剛洗過并熨燙好的衣裳,算得上體面,至少看不出任何泥污與油漬,也沒有任何漏洞。誰都看不出那里曾貼過那么一塊怪異的補丁。
可我隱約覺得,那塊來歷不明的補丁將要釘在我身體的某個部位了。
這是一個涼爽的早晨,東風強勁,太陽升起很高。這個東部邊陲的城市已經梳洗一新,沐浴在清新的陽光和空氣里,泛著不可言說的光彩。我轉過身,看見繁華與寂寞交相疊映的街市,正一點點淹沒我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