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在張翎記憶中最快樂的時刻,是她接到復旦大學外文系錄取通知書的那一天。她說,那時她在溫州的一家小工廠已經(jīng)工作了五年,被逼到了生活的十字街頭,再不求變也許一生就永久定型了,記得那天她顫抖的手根本無法拆開那個印著復旦大學地址的牛皮信封,看完錄取通知書后的第一件事,就是騎著自行車滿城狂跑,通知一家又一家的親友——那時沒有電話也沒有電腦,騎在街上激動得怎么也握不穩(wěn)車把,差一點鉆到公共汽車的肚皮底下。
張翎,浙江溫州人。1983年畢業(yè)于復旦大學外文系,后就職于煤炭部某機關(guān)任英文翻譯。1986年赴加拿大留學,分別在加拿大的卡爾加利大學及美國的辛辛那提大學獲得英國文學碩士和聽力康復學碩士學位?,F(xiàn)定居于多倫多市,曾為加拿大注冊聽力康復師。
九十年代中后期開始在海外寫作發(fā)表,代表作有《余震》《雁過藻溪》《金山》等。2014年新作《陣痛》已面市。災難巨片《唐山大地震》根據(jù)其小說《余震》改編。電影《一個溫州的女人》根據(jù)其小說《空巢》改編。
家庭和親情之樂是每個人貫穿生命的一條基線,對張翎來說,在這條基線之上,會跳躍著許多大大小小的快樂斑點,最大的一個斑點就是由于自己的存在而使得別人的生活有意義。她享受自己被別人需要時的那種快樂,而寫一本小說而被某些人欣賞時的快感,其實也是被需要感得到滿足的一種表現(xiàn)。
她在作品中描述女人的疼痛與堅韌,她在生活中用自己的方式踐行著文學理想,通過一次采訪走近她,看到的是她認真的姿態(tài)與理想帶來的溫柔般堅定。
悠長等待
張翎在40歲時開始真正的文學創(chuàng)作。
在這之前,文字沒有落到她的生活表象上,但是文學卻帶給她特別的智慧。她說文學給了她跨越一切地理和文化疆界的翅膀,在生命最低沉最黑暗的時刻,讓她有能力超越現(xiàn)實帶來的各種阻隔和磨難,而不至于死在個人經(jīng)歷上,并活于對未來的永恒希望上——哪怕是渺茫的希望。
“40歲才開始寫作不是一種主動刻意的選擇,而是生活現(xiàn)狀的無奈結(jié)果。沒在更年輕的時候開始寫作,原因是多重的,有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有求學的艱辛,有謀生的壓力?!彼f。
等到最終可以定下心來寫作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面前又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險阻:“我不是文壇的人,在出國離鄉(xiāng)之前,并沒有和寫作圈子及發(fā)表渠道建立起任何關(guān)系。單純的自由投稿錄取率相當?shù)?,有時一部稿子可以在多家雜志和出版社手中輾轉(zhuǎn)多次,依舊無著無落,甚至遭遇過一部小說被某家編輯在越洋電話上批評得體無完膚的事。所幸我還是遇到了一些好雜志好編輯,最終慢慢的不再需要為發(fā)表渠道擔憂?!彼f這個堅持的過程長得猶如行走在一條狹窄漆黑的隧道,不知道前頭是不是有出口,也不知道離出口還有多長多遠,自己的體力是否能讓她堅持到見光亮的那一刻。若不是一種對文學單純而熾烈的愛,她想象不出有別的理由可以讓她繼續(xù)堅持。
她說只要她能夠創(chuàng)作,按著自己內(nèi)心向往的出口走去,也比過去在無法創(chuàng)作的無奈與焦慮中度過來得踏實。那時,她會害怕,害怕靈感的失去,害怕時光的流逝,害怕自己背負了一輩子的夢想其實只是一廂情愿的虛空,害怕自己其實并不真的具備寫作的天分,等等。
她至今還保持著學生時代那種強烈的好奇心,努力爭取多讀一本書,多走一里路。她說:“我始終感覺我這一輩子最大的敵人不是靈感,而是時間。靈感如源源不斷的江河,而時間是一個窄窄的針眼,水堵塞在針眼里,出口太小了。有時在寫作時,會感覺手的速度太慢,剛寫出一個句子,后邊就有很多個句子在不耐煩地排著隊等待著出場?!?/p>
審美距離
張翎說,把一個夢想放在行李里行走了萬水千山之后,積攢的能力遠超出了當初的重量,這個等待的過程給了張翎審視的距離,使一些泡沫一樣浮在表層的粗淺情緒得到了沉淀。她說隔著這個距離回望家國,是塵埃落定之后的淡定,就像當她站在盧浮宮看畫展,她發(fā)現(xiàn),當她站在一幅油畫的緊跟前時,她似乎失去了全景,只看見了斑駁的油漆痕跡,而當她退開幾步再看時,突然就有了整體的感覺。
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她會試圖把自己放在那個歷史背景里,感受那個時代的人所感受的情感和情緒。有時會把歷史照片擺滿她的四周,讓她視野所及都能看見書里描述的那些人的影子。他們的穿著打扮,他們生活的街區(qū)和建筑物等等,都會讓她產(chǎn)生一種恍惚的感覺,仿佛她也生活在那個年代,她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她在其中能略微體會一絲“面對面”的熟稔感。
而在描述一個事件一個人物時,克制內(nèi)斂是她的追求,她說從這個角度來看,等待是有益處的,它會使情緒有所沉淀,沉淀下去的是一些關(guān)于局部經(jīng)驗的虛浮感受。40歲之后才真正連貫性地寫作發(fā)表,在當初是一個無奈的決定,然而在今天看來,卻是一個“無心插柳”的意外美好,因為她不再受各樣激越情緒的左右了。
時尚北京:您描述了很多性格堅韌的女性,堅韌是最能打動您的性格特點嗎?談女人的堅韌本身是否就有女人可能應該是柔弱的這一預設(shè)立場?
張翎:女人的堅韌是相對于男人的剛烈而言的。剛烈雖然具有寧折不彎的特質(zhì),卻極易碎裂,堅韌卻可以使人改變自己的生存形態(tài)以適應任何生存環(huán)境,它具有剛烈所不具備的靈活性以及耐力。在天災人禍的年代里,堅韌如水可以穿越各樣的憋屈艱難地形,而剛烈卻容易在險阻面前折斷。如果說我對女人的特質(zhì)有預設(shè)立場的話,我感覺女人是柔而不弱的一群人——當然這是一個過于簡單的概括。女人的生命是一條長河,景致是曲折而多樣化的。
時尚北京:您怎么看當今時代特點?
張翎:這個時代最大的進步,莫過于人們對各種生活方式的理解和寬容。黑白地帶漸漸縮減,而灰色地帶漸漸寬泛。在這樣一個多元化的社會里,個人特色越來越具有顯著的意義——這是把一個人從一群人中區(qū)分開來的唯一途徑。但是個人特色并不等同于個人欲望,個人特色使得社會豐富多彩,而個人欲望是一個無法填滿的無底洞,到極端時它必定會傷及他人的生存權(quán)利。
時尚北京:欲望與克制這二者的不同?
張翎:“欲望”和“克制”其實是一條長線的兩個極點,把這條線繞成一個圓時,兩個點就會相撞,就會產(chǎn)生爭戰(zhàn)。但把它們保持在直線的兩端,這兩個極點中間的寬泛地帶里就存在著千姿百態(tài)的生活狀態(tài),值得作家深深挖掘。我小說里的每個女性,都在兩個極點中間游移。她們不總在一個點上,而且游移的姿勢也不一樣,有的隱忍,有的肆無忌憚。她們的個性以各種方式張顯,但她們很少讓兩個極點相撞。在這個多元化的時代里,伴隨表現(xiàn)方式的自由和多樣化,女性本身最本質(zhì)的一些特征,反而被忽略或邊緣化了。由于女性被上帝所賜予的特殊生育和繁衍使命,女性對疼痛的容忍能力和方式與男性相比有很大不同。相對于男性特有的剛烈爆發(fā)力,女性與生俱來的隱忍和耐力反而使得她們更能應對突襲而來的災難和疼痛。
時尚北京:您怎么看每個時代人的不同?每個時代中人的局限性?
張翎:每個時代有自己的烙印,比方說同是地震,1976年的孩子從廢墟里被挖掘出來時,居多會喊“解放軍萬歲”“毛主席萬歲”;而2008年的孩子被救時,可能會說“可樂,加冰的”——這就是時代的印記。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故事,在某個特定時代里,人所面臨的局限可能是不一樣的。但總還有一些東西,是具有跨越時代的普世意義的,比如人在面臨災難時的疼痛和無助感,比如絕境之下人性迸發(fā)出來的大善和大惡。對特定歷史時期的研究,可以幫助一個作家思考那個時代獨特的局限性;而人生的總體閱歷,則可以幫助一個作家更深地解讀貫穿每個時代的人性局限。
時尚北京:您的作品中有一些生命本身很難承受的東西,為什么會熱衷于去闡釋這方面?
張翎:除了我個人對生命意義的探求外,我想我曾經(jīng)的職業(yè)也給我的創(chuàng)作帶來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我在美國和加拿大當過十七年的職業(yè)聽力康復醫(yī)師(clinical audiologist),我的職業(yè)使得我對戰(zhàn)亂災荒疼痛這些話題,會有一些特殊的感受。我的病人中,有許多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的退役軍人(一戰(zhàn),二戰(zhàn),韓戰(zhàn),越戰(zhàn),伊拉克戰(zhàn)爭,阿富汗維和使命,等等),還有一些是從戰(zhàn)亂災荒地區(qū)逃到北美來的難民。他們所經(jīng)歷的災難,是我這種在和平年代里出生長大的人所無法想象的。戰(zhàn)爭災荒使他們失去了聽力,也使他們對世界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變。這些年我的一些作品(如《余震》,《陣痛》),似乎都和災難疼痛及心靈創(chuàng)傷相關(guān)。
時尚北京:您冷靜理性地觀望過那些逝去的人,您如何形容生命本身呢?
張翎:我感覺到了信仰的重要性。若沒有一種對永恒生命的好奇和信任,人窮其一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顯得何等無謂和空虛。生命的豐盛在于深度也在于長度,深度是我們或許可以依賴自身的能量追求和仰慕的,而長度卻是一個宗教和哲學命題。長度使得深度有可以附著的空間,長度使生命不是一朵瞬間即逝的曇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