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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我的語言是面包

2014-07-30 20:31:37張莉
江南 2014年4期
關鍵詞:畢飛宇作家小說

對話時間:2014年4月

對話人及對話整理:張莉

一、好作家必須承擔難度寫作

張 莉:你曾經(jīng)被陳曉明老師命名為“晚生代”或者新生代,也有一些批評家認為你屬于先鋒文學。晚生代、先鋒文學一度是你的標簽。施戰(zhàn)軍老師在你的印象記里說,當年有人說你是樂團演奏中的首席小提琴,但在他看來,你越來越像個獨奏者。沒有樂隊指揮,也沒有轟鳴作響的協(xié)奏襯托,一個人就是一個樂隊。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畢飛宇:這個跟先天的個性也有關,我天生不喜歡合唱,我不可能成為合唱團的一員。我不認為我是一個適合于流派的作家,當我一旦意識到我有可能成為流派中的一員的時候,我一定會另辟蹊徑,這是我的本能。

張 莉:一開始的時候,你很“形而上”。你迷戀過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后來又都放棄了,你說過這個改變中經(jīng)歷了“千山萬水”,讓你找到轉(zhuǎn)變的小說是什么?

畢飛宇:我要說,就思維的品質(zhì)而言,我總體上是形象大于邏輯的,這是我的神經(jīng)類型,我想我并不具備哲學家們的那種抽象本能,那種純思辨的、形而上的能力。當然,因為喜愛哲學的緣故,基本的閱讀能力是有的,基本的邏輯能力也具備。對我來說,這些都是我小說能力的一些補充,當然了,在我還年輕的時候,我放大理性的部分,你一定讀過《是誰在深夜說話》,還有《敘事》《雨天的棉花糖》,這些作品都有我早期閱讀的痕跡。

張 莉:你后來的小說中,那些分析,那些思辨的東西,比如《推拿》里小馬對“時鐘”的想象,沙復明對“美”的渴望,看起來已經(jīng)不脫節(jié),與小說本身很貼了。

畢飛宇:二十年前,李敬澤在一篇文章里評價過我,他說我是一個“能力均衡的作家”,我讀到這句話的時候真是感動。我很珍惜他的這個評價,雖然我不敢當。敬澤認可我的“另一種”能力,我有一種釋放的感覺。但是我也在妥協(xié),比較極端的是《平原》,我總共刪了八萬多字。

張 莉:大概08年吧,我寫過一個隨筆,《為什么要讀畢飛宇》,里面提到我的閱讀感受,“如果你把對畢飛宇的閱讀當作一次有趣的猜謎,他無疑是一個充滿智慧與‘狡猾的高手。你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句會說什么,也不可能猜中他的小說走向。這是一個高智商的閱讀對象?!蹦阌肋h不想讓讀者猜到你的小說走向,你要去哪里。

畢飛宇:我給你講一件事,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我一直在玩一個游戲,叫“躲貓貓”,很簡單,我藏起來,你找我,找到了,你藏起來,我找你,就這樣。把別人找到了,我就很開心;相反,被別人捉住了,我就很沮喪。這件事有些無聊,和文學的本體也沒有什么關系,但是,我還是有一些基本的愿望的,不要小說還沒開始寫呢,人家都知道你要說什么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害怕被“命名”,一旦被“命名”了,我就覺得被別人“捉住”了,我的本能就是立即跑掉。你也不能說這是一個健康的心理,同時你也不好說這樣的心理就不健康,我只是實話實說。

張 莉:較勁吧,總是有意給自己設置一個難度,總想不一樣。

畢飛宇:這個話題和難度有沒有關系呢?先不管他吧。你這么一說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來了,我是一個體育迷,每天要看體育新聞的,我給你講一件事,無論是足球還是籃球,只要在賽季范圍內(nèi),每一周都要有一個五佳球。五佳球有意思么?沒有意思,從利益原則來看,所有的進球都是一樣的,甚至可以說,以最小的代價進球才是最好的??墒?,五佳球恰恰不是因為容易,而是因為難度。是難度夠成了一種特殊的審美,或勢大力沉,這是肌體上的付出,或四兩撥千斤,這是智慧上的付出。因為難度,我們蕩氣回腸。喬丹說過一句話:“扣籃也是兩分,可是,我們都認為它是六分?!边@句話是很有意思的。在NBA的賽場上,有一個體育倫理問題,如果一個運動員在可以扣籃的情況下選擇投籃,尤其是年輕的球員,那是要被球迷噓的,為什么?你放棄了難度。我們不能把藝術的問題和體育的問題等同起來,可是,在審美這個層面上,對難度的選擇卻又是一樣的。我們可以把難度上的選擇上升到藝術上的倫理問題,這句話也可以這樣說,好作家必須承擔難度寫作。

張 莉:沒錯,優(yōu)秀藝術家永遠都要知難而上。

畢飛宇:就我個人的閱讀來說,難度選擇幾乎就是標準。有時候,我們怕讀有難度的作品,有時候,我們偏偏喜愛有難度的作品。創(chuàng)作也一樣。就說語詞的搭配,有時候,為了一個詞,我們可以花上好幾個小時,“推敲”嘛。

張 莉:如果沒有對難度的渴望,藝術創(chuàng)造就沒有了吸引力?,F(xiàn)在很多作品,一讀就是沒有寫作難度的,對讀者沒有任何挑戰(zhàn)力的東西,索然無味。我相信,成熟的批評家都在意有難度的作品,有難度的作品意味著作家有品質(zhì)追求。難度是力量,也是創(chuàng)造性的一種體現(xiàn)。

畢飛宇:是啊,我又要說到二律背反了。就說小說的對話,一方面,我們離不開生活的常態(tài),不能把人物的對話弄得不說人話,另一方面,我們又要回避這種常態(tài),不能總是說人話,也要說鬼話,否則讀者會覺得你太“水”了。這里頭有一個極端的例子,海明威。他的短篇,像《乞力馬扎羅山的雪》,像《雨中的貓》《白象似的群山》《一個干凈明亮的地方》,那些對話真是“水”,還重復,顛三倒四。我嘗試過那樣的對話寫作,很難看。但是,當你把海明威的短篇讀完了,你真是覺得那樣的寫作很難,作者是花心思的,用力氣的。所謂的“冰山理論”就是這么回事。如何“構(gòu)成”冰山,這就是一個難度,需要極大的智慧,寫的人是這樣,讀的人也是這樣。

張 莉:從接受美學的角度出發(fā),讀者對自己也有智慧期待,經(jīng)歷了難度,他發(fā)現(xiàn)了,他體驗了,最后他也滿足了,或得了精神上的愉悅。

畢飛宇:我覺得是這樣。你還記得《十個印第安人》吧,這個小說真的很容易,細一想,挺難的。這是一個湯圓式的小說,核心的部分,最關鍵的部分幾乎沒有寫,那個餡,是空的,也就是尼可的單戀女友和別人的廝混。在尼可知道真相之后,小說的結(jié)尾,尼可“好長時間才知道自己的心碎了”。我不知道你怎么樣,反正讀到這里的時候我的心立即就碎了。在此之前,海明威有一段交代,風大了,水漲上來了。在我看來,這幾句就是難度,它是精心的。太準確了知道嗎,像射擊手那樣,瞄了又瞄,最后,摳,每一個字都像子彈那樣穿心而過。

張 莉:這里頭有天分,更有長期的語言訓練。

畢飛宇:我年輕的時候,有一度,我覺得海明威是個水貨,我覺得他的小說我都能寫,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很愉快。后來慢慢地知道了,人家把難度留給了自己。附帶告訴你,就四十歲之前,我還覺得我可以寫《安娜·卡列尼娜》,牛啊。事非經(jīng)過不知難,真是這樣。

張 莉:大師不是白混的,難度的要求,解決,接下來又是難度的要求,再解決,大師就是這樣一點一點上去的。

畢飛宇:你說得真是對,大師不是白混的,你怎么炒作,怎么熱,天天上報紙,你都成不了大師,那是需要你自身的實力的。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難度還只局限于小說的修辭問題,其實,哪里只是這些。全世界這么多的作家,經(jīng)典就那么幾部,讓時光和全世界的讀者都認可,沒那么容易的。對自己要有要求的。對任何人來說都是這樣,能量都是從對自己的要求那里分泌出來的。

二、我對人物的名字是很講究的

張 莉:都說你是寫女性最好的作家,這是不是從白燁那個評論開始的?

畢飛宇:應該是。這句話開始還只是小范圍的一個說法,后來,媒體知道了,媒體知道了之后,這就成了標簽了。

張 莉:人總是會被貼上各種標簽,關鍵是我們怎么看這些標簽。

畢飛宇:關于標簽我想說幾句,從不接受,到處之泰然,這里頭也有一個過程。我怎么就處之泰然的呢?因為作品會覆蓋作品的,所以,問題的關鍵就變得簡單,你后面的作品有沒有能力覆蓋前面的作品。

張 莉:只要一個人越來越強大,他身上的標簽很快就會被新的覆蓋,過眼云煙了。

畢飛宇:我也沒多大的野心,就是想再多塑造幾個人物。

張 莉:這個理想也不小。人物是閱讀行為中最切實的憑借物,借助于他們,讀者和作者的情感產(chǎn)生交匯。人物對小說世界而言,太重要了。人物可以使一位死去的小說家不斷地重生,不朽。當我們討論賈寶玉、林黛玉就像講鄰家男女時,我們就能體會一位小說家何等偉大了。

畢飛宇:寫人物還有一個額外的好處,那就是你不孤獨,你每天都要和“那個人”或“那一撥人”在一起,這讓創(chuàng)作的心態(tài)變得很松弛。當年,我信了汪曾祺,小說就是寫語言嘛,所以,那時候?qū)懫饋硖貏e地枯,每天都是孤家寡人?!靶≌f就是寫語言”,這句話用于短篇也許不錯,到了中篇就勉強了,寫長篇絕對不能相信,要不然會把人弄死的。

張 莉:你說這個,我想起莫言的一個演說,他說,最初他是追著小說走,等他意識到建造高密東北鄉(xiāng)后,小說開始追著他走,他發(fā)現(xiàn)原來有那么多的東西可以寫,發(fā)現(xiàn)自己的文學地盤活了。對你來說,可能就是發(fā)現(xiàn)人物之后,小說天地一下子活起來了,有很多可寫的東西了。

畢飛宇:是這樣的。

張 莉:你大概是什么時候就有一個“王家莊”的概念?

畢飛宇:沒有,我從來沒有產(chǎn)生過概念性的“王家莊”。

張 莉:你沒有像莫言那樣,渴望建立高密東北鄉(xiāng)的愿望,一個文學共和國的愿望?

畢飛宇:我真的沒有,文學沒那么簡單,你想弄什么就是什么。我還想說《平原》比《紅樓夢》好呢,哪一個批評家會同意?老實說,我估計莫言也沒有。這些都是有眼力的批評家發(fā)現(xiàn)的。

張 莉:你說得不對啊,我得糾正一下。莫言有,他很早就有渴望建立高密東北鄉(xiāng)的雄心了,在無數(shù)場合自己闡發(fā)過自己建立一個文學王國的宏偉愿望。當然他似乎也有得天獨厚的條件,畢竟他大部分作品也沒有離開過“高密東北鄉(xiāng)”。之所以問你這個問題,是因為你的好幾篇小說都出現(xiàn)了王家莊,同時這個王家莊是有現(xiàn)實原型的,就是你以前生活的地方,所以你的評論里有這些分析很正常,當然,我也分析過。

畢飛宇:中國這么大,王家莊又是一個很普通的名字,現(xiàn)實原型一定有,但是,我寫“王家莊”的時候內(nèi)心是樸素的,即使不夠樸素,我的愿望也不是建立一個“王家莊”。寫小說和生孩子是一樣的,你指望他彈鋼琴,你也努力了,可最后他踢足球去了。

張 莉:《玉米》《平原》《地球上的王家莊》,還有別的一些中短篇,都在“王家莊”。

畢飛宇:這個你就不知道了,我只是為了省事。它們是一個時間段里的,都叫“王家莊”方便嘛。你可不知道,每一次寫新小說,我都要為人名和地名操心。我不喜歡干這個事情。對我來說,在小說的起始階段為小說的人物和地點起名字簡直能要我的命。我對人物的名字是很講究的,話又說回來了,誰不講究呢。

張 莉:這個解釋有說服力。前幾天看新聞,在興化還是泰州,有個會議,討論“里下河文學流派”,說這個區(qū)域出了很多人,包括汪曾祺、曹文軒、丁帆、吳義勤,他們老家都是那個地方嗎?

畢飛宇:都是這個地方的。里下河地區(qū)出了許多作家,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事情,我為此自豪?!袄锵潞幼骷胰骸钡拇_存在,但是,“里下河文學流派”這個說法到底成立不成立呢?

張 莉:這個問題我也很感興趣。

畢飛宇:老實說,我存疑。在這個問題上我們不能感情用事,“文學”一旦“流派”,一定有它硬性的指標,舉個例子,我們都知道京劇里頭有個“梅派”,“梅派”之所以是“梅派”,它在行腔、吐字、規(guī)韻上一定有它的嚴格要求,在訓練的時候就要求了,老師會不停地糾正,否則成不了“派”。“派”其實就是風格,或者說,類似的風格。缺少了這樣一個基本前提,你怎么論證,你怎么能說會道,最后都很難自圓其說。

張 莉:看到那些來自里下河的人名時,我著實很吃驚,居然在這個流域有這么多優(yōu)秀的作家和批評家。但是另一方面,我也覺得,如果說這是一個地理意義上的現(xiàn)象,這是很有意思、很值得討論的。但是要說文學流派這件事情……因為文學流派一定是這一批人有共同的文學審美追求、文本有諸多相似性,才可以放在一起說。

畢飛宇:有沒有“里下河文學流派”,這是一個很簡單的事,只要粗略地做一下文本分析就可以。我沒有通讀過里下河地區(qū)的所有作品,但是,就我的閱讀范圍來說,我至今沒有形成這樣的文學記憶。就說汪曾祺,汪老的小說最大的特點是什么?或者說,他的主體風格是什么?是沖淡,這是司空圖的一個概念吧?沖淡是極其險峻的一種美學風格,太危險了。我是學院出身的小說家,有基本的常識,反正我是不會去學汪曾祺的,沒有特殊的稟賦,沒有特殊的人生歷練,你去學沖淡,那不是找死么?小說也不只是沖淡這一條小路。我敢負責任地告訴你,你可以不聽:所有學習汪曾祺的人都是傻瓜。他哪里是可以學的?學汪曾祺?開什么玩笑。汪曾琪是用來愛的,不是用來學的,他是一個孤本,汪老的價值就在于他后繼無人。

三、眼睛一眨巴我就50歲了

張 莉:從你發(fā)表作品的頻率和修改上,讀者會很容易得出結(jié)論,畢飛宇對文字有敬畏之心。

畢飛宇:敬畏之心是一個偏于理性的說法,說得感性一點,語言或文字有它的魅力,它是蠱惑人心的。就說我們這個網(wǎng)絡時代吧,你可以從許多角度去闡述它,可你無法否認,它在本質(zhì)上還是一個語言的狂歡。每年都有大量的新語匯出現(xiàn),每年都有不拘一格的表達方式。人們在轉(zhuǎn)述,其實是奔走相告,在我看來,如果網(wǎng)絡時代不是和語言的狂歡并轡而行的話,網(wǎng)絡時代又有什么樂趣?就表象而言,所謂的時代說白了就是語言的另一種形式,語言是我們的思維方式,是我們最基礎、最直接的表達方式,語言也是一種建筑材料,許多意想不到的建筑物都是靠語言一磚一瓦地搭建起來的。時代一變,語言就變,語言一變,時代就變。

張 莉:我特別欣賞你去年寫的《大雨如注》。相對于《睡覺》,或者《一九七五年的春節(jié)》,《大雨如注》可能更能體現(xiàn)一個作家對社會、對文化的認識。

畢飛宇:眼睛一眨巴我就50歲了,一棵老樹,你別指望這棵老樹給你什么驚喜。但是話又說回來,對一個作家來說,50歲還真不是德高望重的事。文學史就擺在我們的面前,50歲之后迎來高峰的作家比例很高,納博科夫過了50才開始呢。

張 莉:你是不是很渴望通過自己的看法影響他人?

畢飛宇:也不能這么說,黑塞,在中國是不怎么流行的作家,我特別喜歡。加繆,其實他也是一個思辨性非常強的小說家,在我心中的地位非常高。在抒情性的作家與力量型的作家之間,我個人更偏好力量型的。力量從哪里來呢?當然是思想。其實我不太相信情感,至少有保留。這個說起來又有點糾結(jié)了,因為很矛盾,我的理性不相信感情,可我又是一個情感豐富的人,我其實是一個糟糕的人,挺可憐,一輩子都要在這些東西里頭糾結(jié),許多時候都很痛苦。

張 莉:那陀思妥耶夫斯基呢?

畢飛宇:有區(qū)別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這個作家其實不好說,你知道么,他就是一大堆的能量。這個作家其實是很不好面對的。他在思想上當然有巨大的力量,但是,他情感的力量同樣巨大,可是,你卻不能把他歸類到抒情性的作家里去。他是一個特例。比較起來,我不太喜歡的是昆德拉,他的細節(jié)是有問題的,尤其是早期的東西,西方的讀者,我說的是西歐的讀者,更多的還是看重他來自專制國家的作家身份。昆德拉比較生硬,他的體內(nèi)液汁不夠,我喜愛的作家一定有一個前提,體內(nèi)的液汁一定是飽滿的,會兀自流淌。

張 莉:王彬彬在《誰在深夜說話》的跋里說,你對歷史特別感興趣。你早期寫作時對歷史的那種興趣到了癡迷的程度。后來許多人覺得沒了,我感覺其實也是有的,你小說里有一種強烈的歷史感,到現(xiàn)在也是有的。

畢飛宇:我小說里面歷史感剝離比較厲害的是《推拿》,《推拿》的歷史感沒有那么強。這個是我的一個嘗試。對,一個嘗試,這個我要對你慢慢說?!锻颇谩返膶懽魇怯芯癖尘暗?。你知道嗎,我跟陳曉明有一段很重要的對話,他在會議上重點強調(diào)了福山的“歷史終結(jié)論”。他為什么要說這個呢?曉明教授有一個看法,他覺得中國的小說家其實是有先天缺陷的,離開了歷史這個腳手架以后,中國的小說家?guī)缀醪粫懽?。就在這次會議上,我和曉明爭論起來了。我的理由也很簡單,1989年,隨著蘇聯(lián)的解體,“歷史終結(jié)論”似乎得到了證明,但是,對中國作家這樣一個特殊的群體而言,歷史并沒有終結(jié),最起碼,“冷凍的歷史”并沒有終結(jié)。爭論歸爭論,其實曉明的一句話還是說到了我的心坎里了,那就是中國作家在離開“歷史這個腳手架”之后到底還能不能寫作。我是第一次對外界披露這個事情,為什么我以前對媒體沒說呢,因為這個話題過于專業(yè)了。我不會說《推拿》是寫給曉明看的,也不會說寫《推拿》是為了向曉明證明什么,但是,客觀上,曉明刺激了我的思考。在此,我向曉明教授致謝,我還愿意向所有和我辯論的批評家朋友致謝。

張 莉:在寫小說之前就有這個想法嗎?

畢飛宇:有這個念頭。所以你注意到,在《推拿》這個作品當中,我也尋求一個極端,即便是有可能跟歷史有關的,我把它剝離了,我既然要嘗試一下,我就嘗試到底?!队衩住肥菢藴实臍v史寫作,面對的是文革,《敘事》面對的是家族史,《雨天的棉花糖》面對的是越戰(zhàn),《平原》復雜一些,面對的是反右和文革?!锻颇谩肥且粋€沒有腳手架的作品。它是否成功,不在我的考量范圍里面,我只是嘗試一下這么做。

張 莉:你和他討論是在什么會議上,哪一年?

畢飛宇:2005年,在遼寧的錦州,一個長篇小說研討會上,他一上來就毫不客氣地批評了我,我那時候《平原》剛剛寫出來。

張 莉:他是不是覺得,你《玉米》已經(jīng)寫完了,怎么又寫了一個和文革有關的東西。

畢飛宇:是。他是善意的,他認為我應該嘗試一下非歷史敘事了,我知道的,他對我有期待。應當說那次會議并不愉快,當然,主要不是集中在我和曉明之間,但是,對我有啟發(fā)。今年的三月,我們在威尼斯巧遇,喝酒的時候我們再一次提起了這個話題,歷史是不是“終結(jié)”了,我至今保留我的看法,但是,一個小說家嘗試的愿望和勇氣不該泯滅。也許我還想說一點別的,我很不喜歡中國文壇現(xiàn)在的風氣,那就是規(guī)避爭論。大家都怕一件事,那就是“得罪人”,無論遇上什么事,都是微笑,然后呢?“挺好”“蠻好的”,大家都在比試誰更有親和力,這是很糟糕的。爭論是一件多好的事情哪,有趣,充滿了知識和智力的美,我和那么多人爭論過,從來都沒有影響友誼。

張 莉:在小說這里,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是個行家了?

畢飛宇:是,當然是。能寫到哪一步我不知道,不敢吹牛,但是,對小說,基本的判斷是有的。寫作的過程說白了就是一個判斷的過程,一個關于小說審美判斷的過程,我每天在里頭,小說幾乎就是我的肌膚了。道行有多深我不敢說,但是,我是小說的內(nèi)行,這個沒有問題。

四、我希望我的語言是面包

張 莉:日常生活是你小說世界的關鍵詞。今年獲諾貝爾獎的門羅,也是非常講究日常生活邏輯的小說家。我總覺得,寫日常對一位作家是個考驗,以大開大闔的劇烈命運吸引讀者不難,如何寫出平凡生活中的不平凡,從日常生活中發(fā)現(xiàn)“戲劇性”是一個挑戰(zhàn)。

畢飛宇:如果把時光倒退到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有人告訴我,我將來的小說會描繪日常生活,弄不好我會抽他,為什么?我覺得他在侮辱我。我他媽的怎么可能對日常生活感興趣?那是多么低級、多么庸俗的事情。我的小說必須面對哲學、面對歷史你知道嗎?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東西你打死我我也不會往小說里寫。我得寫“高級”的東西,我得寫“高級”的小說。

張 莉:歷史的某一個層面,就是日常的柴米油鹽醬醋茶。歷史有它普泛性的一面,或者說是肌理。以前批評界喜歡史詩作品,以為只有寫大事件才是寫歷史,其實不是,日常本身也是歷史,另一種恒常的歷史。

畢飛宇:1976年發(fā)生了那樣的巨變,我想說,真正決定歷史走向的,不是政治,還是日常的倫理。我不懂政治,但是,有一句話我覺得比所有的政治理想和政治理論都有力:“生活就應該這樣,生活就是不應該那樣。”這里頭有常識性的、鐵一樣的價值觀。

張 莉:寫得越多越久的作家,越有可能慣性寫作,這似乎是每個成名作家面對的難題,而且,往往還自以為是,并不自知,你怎樣看待這種現(xiàn)象?

畢飛宇:所以啊,我還是堅持一點,無論我的小說語言多么及物,我想,它還是有不及物的企圖的,所以它有兩面性,有實的一面,也有空的一面。無論我的語言多么地及物,我也希望我的語言是面包,不是面疙瘩,它必須是煊的。還有一點我也要補充一下,我在那個時候已經(jīng)把《紅樓夢》讀出意思來了,我承認過,我讀大學的時候沒有讀過《紅樓夢》,不是我懶,是真的讀不進去,一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子,讀不進去是正常的,讀幾頁就放下了。《紅樓夢》對我最大的幫助就是處理日常,也就是及物,但是,《紅樓夢》最迷人的地方恰恰又不在這里,它的語言是可以從及物當中脫離開來的。我反復告訴徐則臣,小兄弟,你一定要好好研究《紅樓夢》。我很幸運,你想想,三十多歲,他的閱讀能力哪里是一個大學生可以比的,我一頭就進去了。讀完了《紅樓夢》,我得到了最好的寫作指導。

張 莉:你對人的尊嚴的關注,不是從現(xiàn)在開始的,只不過在盲人身上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即使是《玉米》,或者是《哺乳期的女人》里面也有這樣的理念,但是到《推拿》的時候,這種對人的尊嚴的認識讀者理解起來更容易。你對人的尊嚴的關注,似乎比較早了?

畢飛宇:是的,尊嚴是我一直關注的一個話題,不過,很少有人和我談論?!锻颇谩分?,這個問題浮出水面了,和我探討尊嚴的朋友慢慢多了起來。

張 莉:《推拿》剛發(fā)表之后,尊嚴成了評論你的關鍵詞。

畢飛宇:尊嚴問題看似復雜,似乎是一個理論問題,其實一點也不復雜。在我的腦海里頭,尊嚴問題其實就是一個平等的問題。平等的問題則更加簡單,簡單到不需要討論的地步,那就是“天賦人權(quán),人人生而平等”。你注意到了嗎,在西方重要的文獻里,這個問題不討論,不搞邏輯論證。你不覺得奇怪嗎?西方人那么在意邏輯,那么在意論證,但是,在平等這個問題上,他們很“粗暴”,就是不論證,就是不講邏輯,直接就是“天賦人權(quán)”,人是“生而”平等。當然,這個與他們的基督文化背景有關。

張 莉:尊嚴應該是人與生俱來的。

畢飛宇:在這個問題上,東西方文化的差異是很大的,中國進入現(xiàn)代社會很困難,與這種文化差異有很大的關系。在中國,尊嚴不是一個“天賦”的問題,而是一個權(quán)力的問題。人們很容易把尊嚴問題和權(quán)力的力量對比聯(lián)系起來,那么好吧,我們來看一看。在專制制度底下,太監(jiān)沒有尊嚴,這個是一定的,皇帝的權(quán)力最大,他就有尊嚴了?也沒有?;实垡栏接谒幕蕶?quán),這是最高權(quán)力,在這個權(quán)力之下,作為皇帝的個人,也沒有一個有效的法律來保護他。一旦皇權(quán)喪失,你可以在皇帝的腦袋上拉屎,一刀捅死了算是便宜的,鞭尸都是常事。所以,尊嚴的前提是“拿人當人”,得有“拿人當人”的制度和“拿人當人”的法律做保證,太監(jiān)連人的玩意兒都沒了,他低于人,皇帝高于人,他們不能算作主體意義上的人。不是人就沒有人的尊嚴。

張 莉:評論《推拿》時,我起了個名字叫《日常的尊嚴》。因為我認為尊嚴就應該是日常性的,時時處處人都應該有尊嚴。當然,尊嚴不是人想得到就能得到的,得靠爭取,也得有文化環(huán)境以及社會制度做保障。

畢飛宇:所以,尊嚴的問題一定牽扯到制度的問題,說到這里話題就得大處走,那就是,一個作家如果你關心尊嚴問題,你就得有制度關懷。簡·愛對羅切斯特說:“在上帝的面前,我們是平等的?!边@句話簡·愛說得一點都不錯,她和羅切斯特的腦袋上方的確有一個上帝,上帝是神,不是人。我們的腦袋上方是誰呢?是人,是權(quán)力更大的人。這一來問題就復雜得多。某種程度上說,我們的文化是更容易產(chǎn)生權(quán)力的文化,也是更加依附于權(quán)力的文化。對我們來說,文化與權(quán)力是二位一體的,麻煩就在這里。

張 莉:你分析過《紅樓夢》里的劉姥姥帶著板兒去“打秋風”的那段。進入大觀園之前,她不停地關照板兒,不停地扯板兒上衣的下擺。當然,從程度上說,劉姥姥的尊嚴似乎還達不到我們剛才所討論的那個高度,她只是自尊,愛體面,但是,她的自主意識問題又是那樣地醒目。

畢飛宇:我對劉姥姥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完全是因為我的母親。我的母親是一個鄉(xiāng)村教師,特別地愛體面。因為特殊的家境,在走親戚的時候,我的母親一定會替我整理衣服,讓我呈現(xiàn)出“有家教”的樣子。某種程度上說,我的母親就是劉姥姥,我就是那個板兒。我讀《紅樓夢》的時候,劉姥姥的那幾下一直扯在我的背脊上,我甚至可以知道劉姥姥關照板兒的話是什么。我為什么那么喜愛曹雪芹?是這樣,我有一個判斷,你一個做作家的,你也不認識我,可你都寫到我們家里來了,都寫到我的身上來了,那我就一定會喜歡你。魯迅也是這樣,他也能把他的筆一直寫到我的家里來。什么是偉大的作家,可以把他的筆寫到千家萬戶的作家就是大作家。說到底,我的母親為什么要對我那樣,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我的父親,我的父親是賤民,在我母親的那一頭,她就必須保證賤民的兒子不能再像賤民,你得“有個人樣”,對吧?

張 莉:這真是小說家的表達,可以把他的筆寫到千家萬戶。

畢飛宇:曹雪芹描寫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那些文字一點也不抒情,甚至相反,有游戲的成分,很鬧,還“搞笑”,但是,每次讀到那里我的心里都非常難受,想哭也哭不出來。曹雪芹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作家,只有洞穿了人生的人才有那樣的筆力,對著你的心臟,在很深的地方扎進去。

張 莉:有人把《推拿》定義為“關于尊嚴的書”,我想你大概不會反對吧?

畢飛宇:我不會反對。2006年,我打算寫《推拿》的時候,中國社會最流行的一個詞是什么你知道么?是厚黑。也許這個詞并不是在那一年流行起來的,可是,那一年我開始關注它了。厚黑。我在盲人的世界里看到的完全不是這一路的東西。厚黑已經(jīng)文化化了,成了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一個時代的特征。我一直在說,《推拿》也許不是我最好的作品,但是我珍惜它,它的小體量里有我關注的大問題。我想這樣說,在當下的中國,尊嚴不再是一個人的感受問題,它實在是一個重大的社會問題。

張 莉:謝謝你敞開心扉,向我們說了這么多。最后,咱們聊個當下的熱門話題。最近這段時間,惡性社會案件和意外災難接二連三,普通民眾的安全感有所降低,對此你怎么看?

畢飛宇:安全的問題是自由的問題,如果不把安全問題放到自由的問題上來談,談來談去都是扯淡。這也不是我的說法,羅斯福在談論自由的時候特地提到了一條,“免于恐懼的自由”,所以,沒有自由,是不可能有真正的安全的。

張莉:文學博士,批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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