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川
二十歲,四年文字生涯,剩下十六年,恰好文齡的四倍,感謝生命,雖然尚未達到功德圓滿的地步,但在這短短的四年里從中受益匪淺,如同在刀刃上行走日子,遠比那平庸寡味的十六年來的突兀、空靈,讓人切實感到措手不及。
什么都在變,萬事萬物,唯一不變的就是文字。三國魏時的小楷,現(xiàn)在我仍舊喜歡拿出來慢慢拼湊,在一個春風和煦的農(nóng)家小院,或者淫雨霏霏的陜南一隅,看著手中的歷史慢慢融化,緩緩流進心田,那種感覺像是寒冬臘月溫著一壺濁酒,門外朔風凜冽,我一個人的江山,有了炊煙從此便算是有了一重人間。
走了很遠,遠到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該停泊在哪條河、哪面江。而這條路到底通向哪里,沒有人知道答案,我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會去哪里,如一株被風打散的蒲公英,腳下的土地不真實,只有四面八方的風才是自己的,卻往往要面臨著冷暖自知的境遇。
有一天父親對我說,我被江湖術(shù)士給騙了,白白流了一個月的汗。
有一天父親對我說,我欺騙了你,這個虛偽的家庭以及偽裝的恩愛,遲早會紙里包不住火,二十余載的相濡以沫,現(xiàn)在卻找不到一個可以哭訴的人。這個空間過于局促。
直到突然有一天,父親不再給我說他的狀況,他口中的江南成為一個人的秘密,就好像天生聾啞,從未開口說過話,從未對痛做到靜心來,只是那么慢慢地恐懼愛和被愛,幾乎快要萎縮成深秋一根蓬松的稻草。
窗外的陰雨持續(xù)了一個月,這是小學五年級時的場景。
天黑的時候父親去割紅薯藤,高大的椿芽樹被風追的抱頭痛哭。沿著泥濘的小道,我趕著最后一股瑟風悄悄躲到木頭床上,鉆進潮濕的被窩,一生最為溫暖的地方。甚至沒有一盞吱吱燃燒的煤油燈相伴,沒有一個可以反復咀嚼的故事,就像沒有一個可供懷念的人。
去檢查眼睛時,指數(shù)又上漲了,雙眼合起來一千、百度,默默無聞。似乎只有專業(yè)數(shù)據(jù)才能窺見它的變遷,無常,反復,套用一層禁錮之后反而變得越發(fā)明亮。
中途換過三次眼鏡,第一次是塑料結(jié)構(gòu),第二次是鋼架結(jié)構(gòu),現(xiàn)在是鋼架加塑料,不管戴怎樣的眼鏡都改變不了近視這個事實。更加漫長的歲月里我不得不帶著這種符號穿梭于校園、鄉(xiāng)村、鬧市,再從農(nóng)村到城市,從夜晚到白晝。從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長成半包圍的少年,它見證了我的一切,包括隱私、疼痛、喜悅,給予適當?shù)拿銊?、打擊、漠視,成為我一生也揮之不去的財富!
當我發(fā)現(xiàn)好多失去聯(lián)系的人突然有一天再次出現(xiàn),我會打著手電仔細核對他們的面貌、生平、籍貫,確信他們就是再一次確信我們自己,正如遲子建在一篇散文中描述的“我今后必須還要走我們曾走過的街道,還要去我們曾去過的商場,還要到我們曾舉杯共飲的餐館,我不能把這曾十分熟悉的日常生活統(tǒng)統(tǒng)排斥在我的未來生活之外,這不現(xiàn)實,也不人道”。
過年回家的時候一位老婦人用掉光牙齒的嘴巴喊我乳名,漏風、消瘦,似乎印證了我這一生原本該有的面貌,我不知道怎樣回應她,離家太久就沒有家了。自此我對我的身份感到懷疑,一個簡簡單單的乳名將我打回原形,什么都不是,如同一茬結(jié)穗的莊稼錯過了短暫的秋收期,我羞愧自己的滄桑,怎么也抵不過一個農(nóng)家婦人索然無味的三言兩語。
好友為畢業(yè)工作的事煩憂,而不是文字,為生活添油加醋是我們的強項,但為了融入生活,我們卻時常不得不鉆進墳墓中掏出皚皚白骨,為這一把熊熊大火釜底抽薪,掏出自己的信仰,出賣,并學會去討價還價。
人這一輩子注定匱乏好多東西,喜怒哀樂,注定只懂影子的悲傷。我可以用年輕來形容我的現(xiàn)在,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還會不會這樣認為?如影隨形!我相信自己的影子,天明的時候消失,我們也可以視而不見,只有周遭暗下來,它才會陪伴我們,一起衰老,佝僂,枯萎,直到我們漸漸也被這個陌生的世界視而不見。
人生中的很多個階段我都喜歡獨處,喜歡一個不發(fā)音的字母,喜歡一條河、一塊石頭,喜歡被一群人擱在陰暗的角落,那里有人們忽視的縫隙,壁虎常常游寄在那塊疆域,那里還有一道扭曲的影子,投射在墻角的三維空間里,我將它命名為另一個自己,模糊,木訥,但絕不同暗夜混為一談。
感謝活在文字里的這么多新朋老友,感謝陜南,感謝源源流淌的玉帶河,感謝不加渲染的痛,感謝身邊我愛的以及愛我的人,感謝我出生于上世紀變革的夢境中,這種命錯過了這個時代,我們將再也找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