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仲豪
《中國學生導報》(簡稱《中導報》)創(chuàng)刊70年了,作為昔日中國學生導報社(簡稱“中導”社)社員,那段往事亦深深留存在我心底。思慮再三,愛好攝影的我特地選擇了一些頗有意義的老照片,附以文字的講述,以為紀念。黑白方寸間,一段段彌足珍貴的往事在記憶深處鮮活起來。
真情憶巴山
這里的兩張老照片,“中導”社的戰(zhàn)友們不難認出,一是嘉陵江,一是夏壩戰(zhàn)時復旦大學的學生宿舍。
1984年仲夏,我來到巴蜀故地,重見別后長久縈懷的重慶城區(qū)、北碚、夏壩。夏壩是抗日烽火時代自滬遷渝的復旦大學故址,也是《中導報》的誕生地。多少年來,她給了我滿是激情的深刻回憶。而如今,抗戰(zhàn)時期大后方學府里熙熙攘攘的青年大學生不見了,風風火火的政治氛圍也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空曠恬靜的田耕風光。漫步在破舊失修的校舍中間,我默默地尋覓那些失落在歷史背后的遺跡。嘉陵江沿岸的夏壩,東邊是黃桷鎮(zhèn),西邊是東陽鎮(zhèn),現(xiàn)在已筑起了排排廠店和住宅。面向嘉陵江,只見殘垣斷壁的“登輝堂”和“相伯圖書館”,還有后面那個大教室,都已經(jīng)殘舊不堪了。記憶中,這里不正是我們當年主辦“時事討論會”和多次舉行文藝晚會的地方嗎?回首昔時,一群不滿現(xiàn)實渴望變革的進步青年,敢于在國民黨統(tǒng)治的心臟地區(qū)、在特務猖狂活動的復旦大學里,發(fā)表“中國往何處去?”的言論,跳起解放區(qū)盛行的《朱大嫂送雞蛋》和《兄妹開荒》等秧歌舞劇,唱起革命歌曲《延安頌》和《茶館小調》、《半個月亮爬上來》等民歌——這是何等質樸的情感和勇敢的舉動!走著走著,繞過中心校區(qū),到了右后側,我竟然找到了那一幢幢熟悉的平房——曾經(jīng)的學生宿舍。在風華正茂的時光,我就住在這里。當時,睡床是雙層床鋪,分兩列擺放。與我同室同窗的有陳性忠(冀?jīng)P)、施旸、丁蘭惠和曾祥壽等幾個同學,他們都是《中導報》的骨干。
光陰荏苒,而今時過境遷,惟有不老的嘉陵江水奔流不息?!爸袑А鄙绲膽?zhàn)友們永遠不會忘記嘉陵江覆舟慘案、束衣人等復旦同學的罹難,以至控訴罪犯陳昺德罪行一連串的政治斗爭……我漫步夏壩,佇立江邊良久,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記得1944年冬,我從朝天門碼頭踏上了重慶的土地。那時,天空陰霾,雨雪霏霏,凄冷的天氣一如我的心情。5個月來,我在湘桂戰(zhàn)火中顛沛流離,沿黔桂鐵路一步步逃難而來,已是疲憊不堪,又身無分文。該走向何方?棲身何處?迷茫中,我住進了重慶市區(qū)郊外小龍坎一所收容戰(zhàn)區(qū)僑生的殘破樓房,獲得了數(shù)千里逃亡之后半溫半飽的喘息。
摯友蔣祖榆(陳敏葦)從廣西大學與我分別后,先我到達重慶,隨即又到了成都,轉學到中央大學畜牧獸醫(yī)系,一邊讀書,一邊參加革命活動。經(jīng)他介紹,我認識了新華日報社的朱語今和魯明兩位同志。那一天,我找到民生路三興里一棟命名“星廬”的平房,從后門跨進庭院,再轉入一個小小的房間。同志們親切地接待了我,在了解我的情況后勸我不要急于找工作,應該繼續(xù)讀書,一邊學習,一邊參加大學里面的革命活動。
我聽取了他們的建議。1個月后,我來到位于夏壩的復旦大學就讀。由于朱、魯兩位同志和中央大學倉孝和的介紹,一到夏壩,“中導”社創(chuàng)辦人杜南針(杜子才)和陳以文便熱情地接待了我,并交給我工作任務。于是,我一邊上課讀書,一邊負責“中導之友”的工作,后又擔任《中導報》的編輯。我深感所肩負的這份工作,既承載著宣揚革命壯大隊伍的重任,也滋潤著久久干枯迷茫的心靈,于是非常認真積極地學習著,工作著。
回想在“中導”社工作的日子,我感到無限欣慰和幸福。
號角與火種
這張《中導報》真實面貌的老照片,是我30年前用海鷗牌相機拍攝的,這可是經(jīng)多次拍攝才滿意獲得并悉心保存的“歷史文物”??!
為了追憶辦“中導”社的艱難歷程,我來到了重慶市博物館(2000年并入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編者注)、市圖書館、曾家?guī)r和紅巖村。在位于紅巖村里的紅巖革命紀念館,陳列有原版的《中國學生導報》,文字說明是“這是中共南方局青年組領導的一份報紙”,另一張圖表則說明當時南方局青年組領導人是蔣南翔、張黎群和朱語今。在重慶市圖書館,我借閱了復印的《中導報》。她從1944年12月22日創(chuàng)刊,到1947年6月被迫停刊,共出版了56期(據(jù)吳子見、侯遇福、鄧平多位同志回憶錄,公開出版的《中導報》被迫???,他們還在中共重慶市委領導下印刷了《中導報》的地下版,一直堅持到1947年11月——作者注)。坐在閱覽室里,捧讀著《中導報》合訂本的每一頁,我似乎又回到了夏壩,回到了昔日東陽莊甘家院的編輯室。作為曾經(jīng)擔任《中導報》新聞通訊版的編輯和抗戰(zhàn)勝利后的《中導報》主編,我像重逢久別的親人,滿眶熱淚,深情地注視著它、撫摸著它,默默自語:“我回來了……”
我翻到1945年6月1日出版的第18期,多么引人注目的“天窗”啊!4個版面中有3個都開了“天窗”,第四版尤其明顯,只留下標題,保留著《慶祝自己的節(jié)日,各地學生紀念五四》的正題和《昆明四大學組織學聯(lián)》、《夏壩在召喚,復旦同學高喊:不自由,毋寧死!》等幾條副題和子題——這是當時我們故意不改版、不補替,索性以空白版面向反動文化當局鉗制言論自由而作出的無聲抗議!同時,也向廣大讀者傳達彼此心照不宣的無字信息。這種不改版不補替的開“天窗”對策,我們叫作“迂回戰(zhàn)”、“伏擊戰(zhàn)”。數(shù)十年后的今天,我細讀這張小報,仍能感受到它在黑夜里閃爍的戰(zhàn)斗光輝……正如《中導報》老編輯戴文葆在他主編《號角與火種》一書的《編后記》中所寫:“《中導報》的出現(xiàn)、存在和發(fā)展,就是對于反動統(tǒng)治的抗議,就是要求社會進步的呼喊?!?/p>
1946年夏,國民政府還都南京。內(nèi)遷的許多大專院校也陸續(xù)復員了?!吨袑蟆芬不I備在重慶和上海兩地分別編印渝版和滬版。當時,我在第36、37期報上以編輯部名義發(fā)表了《編者和讀者》、《敬告讀者》,文中寫道:
從創(chuàng)刊號到這一期,也即從1944年12月22日到1946年5月10日,在這些日子里,最值得提起的并不是編輯和發(fā)行人員既辛苦又無限興奮的工作過程,而是廣大讀者給予我們的愛護、支持和援助。朋友們,反侵略戰(zhàn)爭的勝利結束,將快一年了,不幸我們又看到內(nèi)戰(zhàn),看到專制和獨裁,看到各地學生反內(nèi)戰(zhàn)、爭和平,反獨裁、爭民主而被暴力者毆打、逮捕、屠殺的一連串令人不敢置信的現(xiàn)實。
《中導報》將要改由渝滬兩分社刊行重慶版和上海版,今后辦報方針仍然依照創(chuàng)刊時提出的:我們熱望把《中導報》辦成一面反映學生生活的鏡子、一個共同切磋的課堂、一塊彼此傾訴衷曲的園地、一架社會人士與青年學生訂交結友的橋梁。我們愿望它是一座中國學生為建立獨立、民主、富強、幸福的新中國而盟誓的禮壇。
久別再相逢
在復旦大學辦《中國學生導報》,我與眾多同學在同一戰(zhàn)壕里戰(zhàn)斗,時日雖然不長,但結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誼。爾后,大家或在重慶夏壩或在上海江灣告別彼此,踏上新的革命征途,繼續(xù)與反動勢力作堅決斗爭。夏、江兩地一別數(shù)十載,真是“一別生死兩茫茫”!在我們“中導”社的戰(zhàn)友中,有重慶解放前夕在渣滓洞被槍殺的,有在臺灣白色恐怖中壯烈犧牲的,有在“文革”浩劫中被迫害致死的……這一幕幕的歷史悲劇,驚心動魄,也讓我們久久無法釋懷。
這里的3張老照片,前兩幅是1981年10月國慶32周年之際,我赴京辦理籌備汕頭大學相關事宜,“中導”社老友聞訊甚為欣喜,邀約再見于天安門和一旁的中山公園時拍攝的。而另一張照片則是1994年12月16日“中導”社成立50周年紀念活動,幾位老友在北海公園的留影。其中,1981年這次老戰(zhàn)友北京聚會,大家久別重逢,歡天喜地,握手擁抱。交談中,我向老戰(zhàn)友們講述了自己的坎坷經(jīng)歷:1950年代于臺灣白色恐怖中虎口余生,在國民黨情治部門檔案上被鎖定為“在逃要犯”;多少年后,在“文革”浩劫中被誣陷為“潛伏多年臺灣特務,現(xiàn)行反革命”?;叵朐谖业纳鼩v程中,曾兩次遭遇劫難,又都幸運地邁過劫波。在“中導”社的戰(zhàn)友中,大多也都如我一樣歷經(jīng)坎坷。這次聚會,大家都感慨萬千。
永遠的懷思
1997年夏,《紅巖魂》巡回展覽到了汕頭,我再次前往觀看?!都t巖魂》展覽以歷史圖文,揭露了解放前夕國民黨反動派垂死掙扎,在重慶白公館、渣滓洞制造血腥暴行的史實,展示了眾多烈士英勇斗爭、堅貞不屈的革命事跡。
30多年前,我與老戰(zhàn)友陳大杰到嘉陵江畔的歌樂山,參觀了“中美合作所”的遺址——美蔣罪行展覽館。曾與我在復旦大學并肩戰(zhàn)斗的陳以文、王樸、陳作儀、胡作霖等幾位烈士,都于1949年11月和江竹筠等一批革命同志英勇殉難。我找到囚禁陳以文同志的那間牢房,房里墻壁上展出一大幅“本室囚禁的烈土”的群像,我一眼就認出十位烈士像中的陳以文和王樸。此次在汕頭《紅巖魂》展廳中,我又一次看到了烈士的遺像。“換得神州永太平,愿以我血獻后土”兩行大大的紅字標題格外引人注目。烈士像的下面是介紹文字:
陳以文(1923-1949),湖北沙市人,1940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曾就讀于復旦大學化學系,與一批進步同學創(chuàng)辦《中國學生導報》,并任導報總社副社長、重慶分社社長。1947年秋下鄉(xiāng)在華鎣山各縣組織農(nóng)民武裝起義。任中共上川東第一工委委員。1948年12月在墊江被捕,關押渣滓洞。1949年11月14日殉難于電臺嵐埡。
王樸(1921-1949),四川江北縣人,在復旦大學新聞系求學時參加黨領導的《中國學生導報》的工作,承擔辦報經(jīng)費,成為活動骨干。1946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擔任中共北區(qū)工委委員,負責宣傳和統(tǒng)戰(zhàn)工作。1948年4月27日被捕,1949年10月28日犧牲于大坪刑場。
先后兩次參觀《紅巖魂》,我都心潮激蕩,哀思不已,不禁深切懷念共同戰(zhàn)斗的那些日子、那些戰(zhàn)友,尤其懷念在工作上與我聯(lián)系更為密切、在私人感情上也更為知心的陳以文同志。
以文同志與我相處的日子僅是1年又6個月,不算長,但他留給我的印象卻永生難忘。革命工作讓我們走到了一起,也把我們的心連在了一起。我時時記著他那樸實沉著、熱情剛毅、極富活動能力的個性,記著他那不高不矮的瘦削身材總是穿著一套學生裝,記著他那濃黑的雙眉和炯炯有神的眼睛,記著他天生微卷的頭發(fā)、微笑時臉頰兩邊時隱時現(xiàn)的酒窩……但凡接觸過他的人,無不對他感到親切,留下深刻印象。
以文同志的一生短暫而光輝,他為《中導報》所付出的心血是最多的。他和杜子才都是元老,是報社的創(chuàng)始人和主要領導人。以文大部分時間做的是“外勤”,走遍了重慶地區(qū)的大專院校和大部分中學,積極聯(lián)系和發(fā)展大中學生參加《中導報》,擔任通訊員、發(fā)行員,成為“中導”(中國學生社)的社員或“中導之友”。記得我開始參加工作,最先便是以文同志指導我接辦“中導之友”,交代我要發(fā)展壯大“中導”的朋友群體。我便在課余時間時常到東陽鎮(zhèn)甘家院子那間小小辦公室看信和寫信,跟外地“中導”社員和朋友們保持聯(lián)系。不久,我擔任新聞通訊版的編輯,并于抗戰(zhàn)勝利后負責整個編輯部的工作。其間,以文除了指導工作,還常借給我一些革命書報,讓我接受更廣泛的思想教育?!吨袊鴮W生導報》這6個刊頭字體,是從魯迅書簡中臨摹的,蒼勁有力,表達了廣大愛國青年學習魯迅、向著反動勢力沖鋒陷陣的信念和決心。以文同志熟讀過魯迅的作品,他曾經(jīng)跟我講述他在魯迅的作品中獲得的信念和勇氣。后來,經(jīng)大家推薦,我加入了“中導報核心小組”,并和子才、以文、施旸、曾島、朱天、宗孟多次到市區(qū)新華日報社或紅巖村秘密開會。在這里,我們先后見到南方局青年組劉光、朱語今、張黎群等幾位領導同志,與之研討工作,接受他們的工作指示。
1946年初夏的一個黃昏,嘉陵江夾著泥沙奔瀉南下。我和以文從東陽鎮(zhèn)開會回來,一起走到江邊,依依惜別。我即將隨校復員到滬,以文也肩負重任,要離開復旦了。我們邊走邊聊,談到上海之后的工作如何適應變化了的時局、怎樣和朱語今同志保持聯(lián)系、《中導報》上海版能否繼續(xù)堅持辦下去等等。臨別時,以文勉勵我要堅持革命信念,提高政治警覺性,踏踏實實地開展革命工作,我也將他的肺腑之言和這段特別往事銘記于心,成為永生的記憶。
(本文作者系原復旦大學學生、《中國學生導報》骨干。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責任編輯:吳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