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開
車開到胡仙嶺下,我就打怵了,一猶豫,帕薩特企鵝似的騎著車轍溝東一頭,西一頭地栽晃,緩慢往前拱。左后輪墊上一塊雪埋的臥石,車子愈發(fā)像風騷女人扭胯,橫豎不走正道。我忙著控制車,耳聽后備箱一聲悶響,豆油桶倒了。這也提醒我,今天務(wù)必翻越胡仙嶺。
這一趟不該我走,換言之,我想走也輪不上。我的意思是說,我沒資格。但部長脫不開身,慰問貧困戶的事就由我替他辦了。四年前,屈部長下派到縣里,任我們組織部的常委部長,他一直想調(diào)回市里,到哪個部委辦局擠個好位置。無奈事與愿違,一晃快五年光景,上上下下的干部走馬燈一般,偏沒屈部長什么事兒,屈部長嘴上不說,暗中憋了一肚子火,各種消炎藥堆滿辦公桌,急得頭發(fā)都白了。近期,市里傳出消息,年后準備動一批干部,這個節(jié)骨眼上,屈部長多跑幾趟市里,增加和領(lǐng)導接觸的機會,溝通感情,匯報工作,全方位展示自己,也是合情合理的。
屈部長負責慰問的貧困戶叫胡福修,家住平鄉(xiāng)鎮(zhèn)胡家溝村,七十二歲,左眼視力0.3,右眼視力0.5,相當于雙目失明。他老伴兒六十九歲,患心臟病。平鄉(xiāng)鎮(zhèn)是全縣最偏遠的鄉(xiāng)鎮(zhèn),胡家溝村是平鄉(xiāng)鎮(zhèn)最偏僻的村,位于距縣城一百七十多里的山夾縫里。
胡仙嶺通往胡家溝,六道胳膊肘彎,又陡又窄,再鋪幾層大雪,山里人出來進去一踩踏,明鏡似的锃亮照人。我第一次開車走這條路,越接近,心里越敲鼓。到了嶺下,我呼口氣,兩眼盯著前方,雙手轉(zhuǎn)動方向盤,帕薩特悶聲悶氣地吼著,駛上光滑的雪嶺。
第一道彎順利過去,第二道彎勉強,第三道彎,我快把油門踩到底,帕薩特也沒能耐往前挪幾步,哼哼叫著,原地打磨磨。我又給了一點油,想幫帕薩特往前沖。誰知,這一較勁,帕薩特不進反退,向后溜去!我心里一驚,減擋,點剎車,勒手閘,調(diào)整方向,防止帕薩特掉進路邊的深溝。手慌腳亂中,帕薩特竟然卡住了,自動熄火,順勢快速下滑。幸好退到緩坡,手閘和剎車使上勁,車慢慢停下來。
我急忙跳下車,尋著路邊一塊石頭,猛踹幾腳,抱著石頭塞住后輪。
我穩(wěn)一穩(wěn)跳得不成個兒的心,仔細觀察路況,發(fā)現(xiàn)所處的這道彎兩側(cè)都是溝,外側(cè)較內(nèi)側(cè)深,溝底下積雪很厚,一旦掉下去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不敢貿(mào)然啟動車子,怕再發(fā)生剛才的事,我想等一等,傍年備節(jié)的時候,出山購貨的村里人肯定比平常日子多,碰上誰都是我的救星。
天太冷了,雪地里站幾分鐘,寒氣就從四面八方包抄上來,穿透棉襖刺穿骨肉。我鉆進車里,打開暖風暖和身體。一個人無聊,我摁下音響,摸出一根煙,一邊吸著,一邊心不在焉地聽音樂,等待救援。一盤音樂聽完,也不見一個人影。我有點慌,眼看午后兩點了,山里太陽落得早,如果天黑前真遇不到人,恐
怕撂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胡仙嶺。我想,再等二十分鐘,不行打道回府,另擇時間來。
二十分鐘隨著《十面埋伏》曲過去了,仍沒有人出現(xiàn)。我決定把車退到嶺根底下,掉頭回城。就在這時,車窗玻璃咚咚響兩聲。我扭頭一看,隔窗立著一個人!
師傅,要過嶺?
我搖下車窗,一股寒氣沖進車里,嗆得我咳了兩嗓子。我說,是呀。扔這兒了。
要不要我?guī)湍悖?/p>
我正想有人幫忙呢。多謝兄弟!
我開門下車,表示態(tài)度的誠懇。再大刺刺地端坐車里說話,太不禮貌了。
哥們兒,哪個村的?
胡家溝的。
我脫口道,我也去胡家溝村。
他對我明顯的討好并不在乎,好像沒聽見一樣。
我一直面朝嶺上,沒見人下來,斷定他是后面來的,便問,出山買年貨去了?
去看個人。
哦。朋友?
我估計他是朋友聚會什么的。誰知他說和鎮(zhèn)民政助理在小酒館喝了一頓,剛從鎮(zhèn)里回來。在鄉(xiāng)下,和政府干部坐一塊兒喝酒的不是一般人,我估摸眼前這位屬于精明圓滑的那一類鄉(xiāng)下人,否則,誰一張紙畫個鼻子,那么大的臉面。何況一起喝酒的還是民政助理。民政助理,肥缺呀,掌管著全鄉(xiāng)鎮(zhèn)的低保、優(yōu)撫、殘疾補助保障等等,給個副鄉(xiāng)鎮(zhèn)長都不換。我們清水衙門的縣直機關(guān),看著耀武揚威的,跟人家比起來,光賺個空名,沾不到半點實惠。他勾起我的好奇心,我本想繼續(xù)追問他和鎮(zhèn)民政助理什么關(guān)系,話溜到嘴邊打個卷兒,改成咱們同路,你一會兒坐我車走吧,搭個伴。他說,我有車。我愣了,我沒看見他的車。
他揚手指著南邊的樹林子,說,我騎摩托車,放在木屋里了。
你是守林人吧?
算是。
自家的?怎么沒雇人呢?
他岔開我的話,說,師傅,道太滑,現(xiàn)在這樣上不去。你稍等,我回去取把鍬,揚點沙子,你才好走。
來人轉(zhuǎn)身朝南邊的樹林走去,鞋底與雪地摩擦,吱嘎吱嘎響。我打量著他的背影,看樣子,他年齡比我大,估計四十出頭,個子不高,微胖,眼白有點兒發(fā)紅,眼珠發(fā)黃,穿得挺利索,是個讓人放心的人。他離開一會兒,果然拎把鐵鍬返回來,徑直走到路旁的山坡,用力鏟除積雪,鏟到露出土皮,然后用鍬尖砍堅硬的沙土。他干得很賣力,頭頂熱氣蒸騰,鬢角淌下汗珠。他停下來,解開脖領(lǐng)下的一粒紐扣,棉襖敞條縫。我怕他受涼感冒,提醒說,哥們兒,嶺上風大,別著涼了。他繼續(xù)鏟土,頭也不抬地說,沒事,山里人皮實。黃色的沙土逐漸攢成小堆,他的動作慢下來。我知道他累了,過意不去,要替他干一陣。他說拉倒吧,你們城里人像楊木,瞅著溜光水滑,用著糠。我眨巴著眼睛。他笑道,楊木長得筆直,木質(zhì)稀松,做燒柴都不結(jié)火炭。他揶揄我。
差不多了。他拍拍褲腿上的雪。
哥們兒,上車點顆煙,歇一會兒。他鏟土的過程中,我干巴巴站雪地里陪著,凍得前心貼后背,整個人縮成一團。
他望了我一眼,放下鍬,隨我上車,坐在副駕駛位置。
我搓搓凍僵的手,摸起右手邊的煙,遞給他。他接過去,一臉驚奇,喲,軟中華!說完拽出一根,擱鼻子下聞了聞,才兩根手指夾住。我掰著打火機,遞上去。他也沒客氣,探身點燃,深吸一口,感嘆道,味道不一樣啊。我也點著一根,剩余的揣進他棉襖兜里,哥們兒,歸你了。他像蜂子蟄了似的,立馬掏出來,這煙一定是領(lǐng)導的,咱抽一顆嘗嘗已經(jīng)知足了,要是一盒都沒了,領(lǐng)導怪罪你,我心不
安。我說我就是領(lǐng)導,你盡管拿著。他往外撤了撤身子,歪頭盯著我,一副不相信的架勢,師傅,別逗了,哪有領(lǐng)導自己開車跑這山旮旯里的。他一下噎住我,他的眼光真毒,我這個辦公室主任只是副科級,領(lǐng)哪門子的導???話說回來,若不為下步著想,誰大老遠的扯這個蛋——屈部長答應(yīng)我,臨走前安排我下鄉(xiāng)鎮(zhèn)任職,解決我的職務(wù)和級別問題。大概他覺得話說沖了,歉意地對我笑笑。我也朝他笑笑。
他為了避開尷尬,邊抽煙邊說,你不熟悉胡仙嶺這條道吧?
我第一次來。
這架嶺總不消停。
什么意思,兄弟?
說來話長。這嶺本來叫長春嶺,多年前,俺村趕大車的張二爺拉腳回家,半路遇上三個女人,求張二爺捎一程。張二爺心善,讓她們上了車,問她們?nèi)ツ睦?。大姐模樣的女人含含糊糊說,到地方我告訴你。張二爺心里納悶,不過他也不是多事的人,想著人家既然出門,肯定知道目的地,咱只管行方便就是。走來走去,到了長春嶺,張二爺實在忍不住,跟仨女人說,小大姐,過了這架嶺,可鉆山溝啦,你們到哪下?還是去山后的哪個屯子走親戚,我繼續(xù)拉著你們?這時,大姐模樣的女人開口了,她說你把車趕到嶺半腰停,我姐仨下車。張二爺以為自己聽錯了,追問一遍,女人仍重復嶺半腰下車。張二爺越發(fā)不解,但他不是多事的人,心想,人家堅持在那里下車,必有人家的安排,興許是嫁到外地的姐妹,特意回山里給親人上墳的呢。仨女人下車后,道聲謝,轉(zhuǎn)身朝林子里走去,眨眼功夫消失了。張二爺揣著一肚子悶兒回村,跟村里的徐大神提起這事,徐大神一掐算,說百里之外修水庫,淹了狐仙家,她們相中長春嶺,搬到這兒來了。長春嶺沾了仙家的靈氣,得改叫狐仙嶺。狐仙嶺的名兒就叫開了,文革時,有位鎮(zhèn)領(lǐng)導嫌狐仙嶺帶有封建迷信色彩,按胡家溝的胡氏大姓,把狐改成胡,胡仙嶺。
我聽他講得神神叨叨,覺得好笑,便說,狐仙與張二爺有緣,久居寧靜之地,怎會不保佑往來行人呢。
誰說不是呢,可這架嶺就是麻煩不斷。春天翻漿起暄,三伏天洪水沖刷,冬天道滑,總而言之吧,馬車牛車大汽車小轎車的都誤過。
現(xiàn)在不是修了柏油路?
柏油路?呵呵,路線設(shè)計得也不合理,彎陡,又急,路面窄,這你都看到了。還有,柏油鋪得太薄,早破皮爛疤了,上邊只管鋪,不管修,我們又沒錢修,只好湊合著走。這么多的問題,不出麻煩就怪了。
村里集點錢補修不行嗎?
當初為修路,村里賣掉好幾塊林子,才湊足國家投資之外的短缺部分,補修又要花錢,村里實在拿不出來了。
身在江湖,我不想嘮這類深入的話題,哪怕他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不接茬,他也無所謂,自顧自說,湊合著走也行,辛苦點沒什么,關(guān)鍵是出橫事,就更讓人擔憂了。
我一驚,橫事?
是呀。他眼睛看著車窗外白茫茫的山脈,講了一個悲劇。他說幾年前下屯兒的梅主任在胡仙嶺翻車砸死了,梅主任是鎮(zhèn)糧庫主任,那天他回鎮(zhèn)里上班,搭乘一輛運木材的汽車,下嶺時木材車閘突然失靈,放野卯子了,栽進右邊的深溝。
這故事讓人脊背生寒,我按滅煙頭,語氣溫和地對他說,哥們兒,我還得趕路,咱抓緊時間,麻煩你。
師傅,別客套,我保證你順利上嶺。
他下了車,拎起鐵鍬,撮黃沙揚在后轱轆底下。接著,他又在車前揚了沙,增加車子和路面的摩擦力,看看差不多了,示意我給油開車。我倆就這么走一段,揚一段沙子,幾經(jīng)折騰,終于攀到嶺頂。
我停下車,長舒一口氣。再看幫忙的兄
弟,褲腿、棉鞋沾滿雪,人累得氣喘吁吁,滿腦袋熱汗。我實在過意不去,請他上車暖暖,歇一歇再走。他擺手不干,師傅道兒遠,別耽誤正事。我說再遠不差這一會兒。我態(tài)度誠懇,他再沒拒絕。
緊繃的弦一松,聊天的氣氛也比適才活躍,經(jīng)過這一路輾轉(zhuǎn),我倆的距離也不覺拉近許多。人一近,聊天就成了隨意扯閑篇。他問我,師傅,你去胡家溝村干什么?我隨口答,走親戚。他現(xiàn)出驚訝的表情,我從來沒聽說村里誰家有你這樣的硬實親戚呀?我說什么叫硬實親戚。他說,你的穿戴,你開的車,雖然不像領(lǐng)導,起碼也是領(lǐng)導身邊的人。有權(quán),有錢,就硬實唄。我笑了,我說那你和民政助理也是親戚唄,他有權(quán),比我還硬實。他把煙從嘴唇拿開,用手指捏了捏,晃晃頭,咱三輩子也修不來攤上一門子好親戚的福氣。我越發(fā)好奇,引導他往下說,他就講了他和民政助理間的事。
這是他第三次臨過年給莊助理送東西了,莊助理就是管民政工作的那個鎮(zhèn)政府干部。第一次,他給莊助理送一張票,那張票相當于城里的購物卡,印著鎮(zhèn)批發(fā)商店的紅戳,手寫的兩箱雪花啤,二箱飲料,價值二百元左右。第二次,他送了一條豬里脊肉、大黃米、松蘑什么的,價值超過二百元,不過都是自家產(chǎn)的,沒花現(xiàn)錢。第三次,他抓了一只活蹦亂跳的非洲雁、一只大蘆花公雞、再配上一條煙,五百塊錢,總價比第二次多。除此之外,他請莊助理下了館子。他連續(xù)三年給莊助理送禮,是想給他爹辦農(nóng)村低保戶,享受國家政策補貼。說到此處,我打斷他,據(jù)我所知,農(nóng)村低保戶有標準,比如孤寡老人啦,身體殘疾啦,或者優(yōu)撫老軍人之類,還要通過報名評選、村民代表簽字等等繁瑣的程序,然后逐級上報,一關(guān)一關(guān)審核才行。我問他,你父親屬于哪一類政府救濟對象。他說,我爹身體殘疾。我說,殘疾也有輕重程度吧,符合條件嗎?他搖頭。我說為什么。他說,按政策規(guī)定,我爹雖然殘疾,但他有子女,不能享受資金補助。我往靠背一倚,吐出一口煙,說,不合乎政策別費勁了,錢沒少花,事兒沒辦成,多受傷啊。他聽了,居然詭秘地笑笑,嗨,你們城里人自以為什么都懂,其實呢,鄉(xiāng)下的事情,你們永遠不明白。我無語。真的,鄉(xiāng)村看著是透明的,實際是混沌的,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如同刺不破的網(wǎng),絞纏著每一個網(wǎng)中人。他以為我不高興了,扭扭屁股,臉盡量對著我,露出率真的表情,接著往下說。
他一直想給爹辦個低保,但他不認識莊助理,就拐彎抹角打聽,設(shè)法接上這根線。他先備了一桌席,特邀二成子吃飯,跟二成子好一頓推杯換盞。二成子喝得眼珠子直勾勾地,啪啪拍著胸脯子,一口一個莊助理好哥們,擇日肯定帶他登門拜訪,及早讓老叔如愿以償。按街坊輩分,二成子管他爹叫老叔。他對二成子深信不疑,二成子是村里的“小能人”,好倒騰木材,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他正是看到這一點,才將家里的頭等大事托付二成子。那天,二成子喝得里倒歪斜,走時還不忘拎上一塑料桶山蜂蜜。他望著乳白的山蜂蜜消失在黑暗里,一陣陣心疼——那可是冒著挨蜂子蟄的危險摳出來的,足足五斤呢,值幾百塊。
二成子做事挺靠譜,不久,趁著趕集的功夫,領(lǐng)他去鎮(zhèn)政府,在一樓東側(cè)那間掛著“民政”牌牌的辦公室見到莊助理。二成子小心翼翼地笑著,把他介紹給莊助理,說這是我姑舅弟弟,姓官,我倆住一個村,嘿嘿。莊助理撩起眼皮,目光在他身上掃一遍,又轉(zhuǎn)向二成子,你三叔二大爺真不少。二成子嬉皮笑臉,村風民情唄,一個村住幾輩子,誰跟誰不都沾親帶故的。他急忙上前一步,把手里的東西放在莊助理面前,恭敬道,頭回見莊助理,拿點自家產(chǎn)的東西,別嫌棄。莊助理飛速瞥了一眼,表情木然。他瞧出莊助理的不屑,心里有點兒忐忑,一時不知說什么合適。二成子見狀,干笑一聲,屁股落在莊助理辦公桌對面
的椅子上,做出不拿自己當外人的架勢,莊助理咱們好哥們兒,在你面前我也不敢玩虛的,干脆直來直去吧,我表弟今天來,是有求于你。說完,推了他一把。于是,他將默背了無數(shù)遍的腹稿原原本本告知,起初太緊張,語不成句的磕磕巴巴,惹得莊助理緊繃繃的面孔擠出一絲笑意,這笑意鼓舞了他,越到后來,越順溜,末了一句“莊助理,請你多幫忙”作為結(jié)束語。
莊助理尋思半天,不輕不重地說道,低保不是想辦就辦的,很麻煩,等機會吧。說罷,收拾桌上的文件,拉開抽屜塞進去。二成子識趣地起身告辭。
兩人從鎮(zhèn)政府出來,他抓住二成子胳膊,莊助理沒表啥態(tài),什么意思呀?二成子說,什么意思?見一面就指望辦實事,哪那么容易!“等機會”仨字,是給你遞話呢,明白不?反正我給你牽上線了,往后看你會不會辦事了。他有些急,說二成子怎么著你也得再幫幫我。二成子責怪他,送禮這事兒有當燈泡的嗎?
再后來他又去找莊助理幾次,每次都不空手。莊助理的態(tài)度一次比一次好,但一提辦低保,他就面露難色,嘩啦嘩啦翻著桌上的報表、賬本,嘟囔著不好辦吶,現(xiàn)在低保戶的名額滿了。他心里焦急,問什么時候有名額。莊助理含含糊糊,年底前看情況吧。莊助理給他希望的空間,使他更殷勤地一次次往鎮(zhèn)里跑。入秋收完莊稼的時候,莊助理向他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上邊增加的低保戶名額下來了,胡家溝村分到一個。得知這個消息,他興奮得渾身滲出熱汗,忙請教莊助理,這事兒應(yīng)該怎么辦。莊助理說,其實這事村里的一關(guān)也很重要,你疏通疏通村長,他要同意,怎么辦會指點你。他一連串地謝過莊助理,馬不停蹄地回村找徐老大。徐老大是胡家溝的村長。
當他向徐老大說明來意,徐老大呲著一口大長牙樂了,你張羅晚啦,人選早確定完了。他吃驚,確定了,這么快?徐老大說,半個月前村代表就開會討論了,表都填完報鎮(zhèn)里了。半個月前?他心里直納悶,莊助理明明說名額剛下來呀。他想把話挑開,轉(zhuǎn)念一想,挑開了兩頭得罪,何苦活路堵成死路呢??伤植桓市?,哽兩下喉頭,問徐老大,村長,今年咱村報的誰?徐老大的臉立馬拉得老長,恨恨道,還有誰,孫國那敗家玩藝。孫國是徐老大小舅子,徐老大一向不待見,一提起就罵罵咧咧。果然,他捅著了徐老大疼處,恨得他呲著長牙一疊聲地罵,那個王八蛋,家里外頭拖累人,他要嘎巴一下死了,我頭頂?shù)囊粔K云彩就散了。徐老大咬牙切齒地詛咒,讓他很不忍心,反勸村長別跟小舅子計較,誰不知道孫國游手好閑,三四十歲還娶不上媳婦,一個人住村部打更混日子的事實。他更不能與孫國計較,本來給殘疾爹辦低保就是托人情走關(guān)系,相當于暗中操作,半路殺出誰來頂上去,他都跳不起腳。
他認真地說,我認真地聽,越聽越覺得他諷刺城里人不懂鄉(xiāng)下事是對的。這件事看上去簡單明了,幾乎毫無希望,但被他一深入,變得山環(huán)水繞,頗有意趣,比我們縣領(lǐng)導提拔干部的過程還深奧,越發(fā)吸引我知道結(jié)果。我給他換根煙,說,那你這事豈不沒戲了?
他伸手接過煙,煙頭對煙頭點燃,搖下車窗,扔掉抽完的煙蒂。然后說,是啊,我也這么想。可細一琢磨,不對味。
我說,哪里不對味呢?
他說,莊助理他是鎮(zhèn)干部,管這個工作的,他掌握的信息還沒村長準嗎?我核計,要不莊助理故意晚透露給我,賺空人情;要不村長蒙騙我,打馬虎眼;要不就是莊助理和村長串通好的,兩頭瞞,不給我辦,又讓我發(fā)不出火來。
我認為他分析得不無道理,問題的關(guān)鍵是,那一年村里的低保名額究竟給了誰。
他說,確實給孫國了。
我說,那你繼續(xù)給莊助理送禮,還有意義
嗎?
他說,有。
接下去,他給我講了為什么不放棄莊助理這條線的原因。
那年的低保名額由孫國頂了,他越想越憋悶,孫國身強體壯,一點活兒不干,靠看村部輕松拿工資,吃、住、燒柴禾分文不花。雖然打光棍,可他也沒閑著,搞上王柱子媳婦,兩人偷偷摸摸在村部鬼混,這秘密村里人人皆知。這樣的人能領(lǐng)低保,爹為什么不能?難道一個殘疾人還不如一個二溜子領(lǐng)低保的理由充分嗎?要說爹不該領(lǐng),孫國更不該領(lǐng)。除此之外,他心里還疙疙瘩瘩的,好像哪里不對勁,想來想去,他明白了,那就是花在莊助理身上的錢物。一旦悟透,他反倒有種松快的感覺,凡事怕半途而廢,如果現(xiàn)在作罷,先前的投資分文不剩全打了水漂。要想收回投資,必須堅定決心,給爹辦成低保。
悟透這一層,他臉上掛滿笑容,再次出現(xiàn)在莊助理面前,東南西北地扯閑嗑。扯了一陣,莊助理主動切入正題,起身關(guān)上門,壓低聲音告訴他,年底的臨時救助即將開始,今年標準提高,最高檔七百多塊,讓他趕緊寫申請,交到鎮(zhèn)里來,很快能領(lǐng)到錢。他喜出望外,心底大喊一聲,老子可他媽見著回頭錢了!嘴上不停地道謝,莊助理,感謝你,太感謝你啦!莊助理救世主似的擺動著架在桌子上的兩只腳。
受莊助理的點撥,他順順當當領(lǐng)到臨時救助款。這件事情,連村長徐老大都蒙在鼓里。他點數(shù)著紅彤彤的七張百元鈔票,飛快地盤算了一筆賬——這錢和花在莊助理身上的錢相比,雖有小虧,但贏了人脈,有莊助理撐著,爹辦低保的事一準成。他還總結(jié)了一下,莊助理手握實權(quán),徐老大得攀著人家下巴頦,跟莊助理處鐵了,往后莊助理替自己說句話,不怕徐老大不把低保名額給爹。至于村民代表討論簽字啥的,不過象征性走個形式,最終拍板定案的還是徐老大。他為自己的聰明得意,慶幸自己沒有眼皮子淺,犯糊涂。
講到領(lǐng)救助款的時候,他仍然興奮得兩眼放光。我暗暗敬佩他農(nóng)民式的狡黠,這是一種被生存逼迫的大智慧,巧妙地隱藏在厚道的表象之下。我甚至認為,如果把他換到我的位置,他會比我干得游刃有余,絕不可能在辦公室主任的椅子上一坐好幾年。我端詳著他,感覺他的微笑中有點戲謔成分,我問他,第二年辦成了嗎?
沒。第二年的名額給村婦女主任她舅了,婦女主任是徐老大的相好。
那你的錢不白花了?
哪能白花,到年底我領(lǐng)臨時救助,一下就回來了。
哦?
臨時救助每年都有,不顯山不露水的,不像低保那么張揚,一大幫人盯著。
那后來呢?成沒?
成啦。莊助理幫的忙。
祝賀你如愿以償。我由衷地說。
真的,我對他的耐力肅然起敬,甚至仰視他了,覺得他身上值得我學習的東西太多了。他看出我的細微變化,收斂笑容,感嘆道,做什么事也不易,為了我爹的低保,全村二十多個村民代表每一家我都拜到了,一份人情禮沒拉下。徐老大更不用說,該舍的還得舍,要不莊助理沒法兒替咱說話。莊助理那兒我也不僅送東西,他爹在下溝住著,春天種地,夏天薅草,秋天打場,我沒少費力氣……
我腦子里沉浮著他東家西家陪笑臉,扶犁拉車的景象,心中不勝感慨:一個人想昂起頭,必先俯下身。我他媽就是舍不下一張臉皮,眼瞅著同事一個個提拔重用,自己一天到晚灰溜溜。他的成功事例,一定程度上也樹立我的信心,我聯(lián)想到屈部長,越發(fā)覺得不能將前程押在一個去留未定的人身上,我必須廣辟道路,多給自己回旋余地。幸好之前我有預見,跟縣委王書記的秘書勤聯(lián)絡(luò)感情,通過他進入王書記視線,努力給他積極上進的
良好印象。我還預備了錢,等走訪工作完成,找時間去趟王書記家。原先還猶豫這錢該不該送,現(xiàn)在聽了他的經(jīng)驗,那是必須得送的。
抽了兩顆煙,嘮了這么久,時候也不早了,我的正事還等著辦。我說,哥們兒,今天多虧你。咱倆有緣,日后你到縣城去,一定打聲招呼,我請你。我沒告訴他工作單位,但留下了電話號碼。他小心地把寫著手機號的便簽揣兜里,手一擺,山里太陽落得早,你趕路吧。我也得回家了。我說好,那咱們再見。
下胡仙嶺,再加幾腳油,就到胡家溝村。我打聽到胡福修的住處,把車停到他家大門外,掀開車后箱蓋,取出豆油、面粉。胡福修的老伴聽到動靜,迎了出來。見了地上堆的東西,知道走訪的領(lǐng)導來了,連忙朝屋里喊,老頭子,快出來,領(lǐng)導來啦。
胡福修雙手摸索著,磕磕絆絆走出來,他老伴將他牽到我面前,他摸到我的胳膊,緊緊攥著,一疊聲地說謝謝。我拎著油和面,隨胡福修老兩口進了屋。屋子里涼嗖嗖的,灶膛里燒著火,鍋里燒著水,滿屋子煙氣加水汽,朦朦朧朧的看不清,我險些被一堆橫七豎八的秸稈絆倒。胡福修老伴急忙接過東西,請我進臥室,找把椅子給我坐。胡福修坐在炕沿,搓著手說,你看,我這家埋汰,你別見笑啊。我微笑,安慰他,日子總會好起來的,我鄉(xiāng)下的爹媽住的條件,比這也強不許多。果然,胡福修笑了,也因為我是農(nóng)民出身,對我的態(tài)度格外熱情。我適應(yīng)了屋里的混沌,邊和胡福修聊,邊打量室內(nèi)的陳設(shè)。不經(jīng)意間,我在墻上的鏡框里發(fā)現(xiàn)了他,幫我過胡仙嶺的那個人。
他是你兒子?我指著他的照片問。
不是。胡福修的老伴說。
他是你什么人?
你認識他嗎?胡福修老伴反問我。
我見過他。
那興許,他是老師,認識他的人肯定多。胡福修老伴說。
那你們……是朋友嗎?胡福修說。
怎么說呢,他幫助過我。
他就是一副熱心腸,誰有難都幫。嗨,要不是熱心腸,哪能出事喲。胡福修老伴嘆息道。
我一激靈,渾身汗毛刷地豎起來,大娘,你是說……
胡福修老伴撩起圍裙揩揩眼睛,說,他是前幾年從外面調(diào)來教課的村小學老師,見我和你大爺孤苦伶仃,常來幫我們干活。一來二去的時間長了,要認我倆干親。我說這不行,我們兩把老骨頭要啥沒啥,本來就給人家添了不少麻煩,再認干親豈不更連累人家??蛇@孩子好啊,心善,最后沒別過他,認下他當干兒子。后來,他花錢托莊助理給我們辦低保,連著二年也沒成,他挺著急,第三年,上邊調(diào)他去到鎮(zhèn)里教課。他就說,走之前一定把你二老的事情辦妥,不然人走了心不安靜。事兒辦成的那天,他請莊助理吃飯,他酒量小,為了陪莊助理,喝多了,騎摩托車回來路過胡仙嶺,連人帶車翻進溝里,磕壞了腦袋……
我截住胡福修老伴的話,大娘,他,你干兒子,出車禍了?
嗨,送了命啊。胡福修老伴掉下眼淚。
我成了一截木頭,看著照片上的他,覺得他的表情意味深長。我不知道該不該把胡仙嶺的事跟胡福修老兩口說,可是整個過程我好像記得支離破碎,說也說不清楚。我就這么猶豫著,恍惚著,漸漸西斜的落日提醒我,應(yīng)盡早回城。于是,我辭別胡福修老兩口,離開胡家溝村。
我再次抵達胡仙嶺下,天已經(jīng)黑下來,距上嶺還有一段距離時,我發(fā)現(xiàn)前方有一團亮光,我不知道那是不是胡福修的干兒子,一個鄉(xiāng)村學校的教師,如果是他,我要不要問問他的姓名?
責編:朱傳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