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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鑄就的“文字之母”

2014-08-08 14:47蒙昌配龍宇曉
原生態(tài)民族文化學刊 2014年1期

蒙昌配+龍宇曉

作者簡介:蒙昌配(1980-),苗族,貴州雷山人,貴州民族學與人類學高等研究院副研究員,海外苗瑤群研究中心主任,貴州師范學院外國語學院教師,研究方向為苗族語言文字,外國語言學及應用語言學;龍宇曉(1966-),貴州天柱人,貴州師范學院教授、貴州民族學與人類學高等研究院常務副院長,研究方向為山地生物多樣性與文化多樣性保護、海外苗瑤族群研究。

摘 要: 從苗族作為山地民族所處歷史文化生境的特征入手,介紹了東南亞苗族文化英雄楊雄錄(Shong Lue Yang)創(chuàng)制救世苗文(Pahawh Hmong Writing, or Hmong Messianic Script)的背景,對救世苗文的創(chuàng)制過程展開論述,對其文字機理進行剖析,對這套文字的傳播及其影響作了總結。研究發(fā)現(xiàn),楊雄錄所創(chuàng)制的苗文具有較強的表音和表意功能,對海外苗族人有著重要的民族象征意義,對苗族發(fā)展具有極其深遠的影響,同時在文字發(fā)展史上也具有重要價值。

關鍵詞: 東南亞苗族;楊雄錄;救世苗文;民族象征

中圖分類號: H43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4-621X(2014)01-0077-08

一、文字與山地民族:文字失傳的神話與失而復得的千年夢想

苗族是一個山地民族,對其所處的山地生境特征,很多研究著作中都有專門的描述。翁家烈在《論苗文化特征、成因及其作用》一文中寫到:“苗族大部分棲居山區(qū),在高山闊地,向高山要糧,在崇山峻嶺中,開墾出層層梯地,擴大了耕地面積,增添了作物品種。并利用密林深篝的天然,發(fā)展狩獵經濟,作為經濟生活的重要補充”[1];美國人類學和語言學家威廉姆A?斯莫萊(William A.Smalley)在《文字之母》(Mother of Writing)一書中指出,苗族總是棲居于崎嶇不平的山地[2]3?,F(xiàn)今,苗族主要分布于我國境內以貴州為中心的中南和西南地區(qū),包括云南、湖南、廣西、四川、湖北、廣東等?。ㄗ灾螀^(qū))的山區(qū)里,此外,還有400萬苗族散居在越南、老撾、柬埔寨、泰國、緬甸、美國、加拿大、法國、德國、澳大利亞、法屬圭亞那等五大洲的十多個國家或地區(qū)。生活在山地的苗族,由于環(huán)境相對封閉,“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長期延續(xù),很少受到外界的干擾和沖擊,社會發(fā)展緩慢,文化變遷的速率很低。在這種環(huán)境下他們適應于刀耕火種、不用文字的生活方式。

然而,苗族人民卻一直渴望著擁有屬于本民族的文字。海內外苗族地區(qū)都流傳著許多關于苗文得而復失的神話,充分地折射出苗族人民渴望文字的夢想。王建光在《苗民的文字》中記錄到:“苗人原來曾有文字,惜所有文字均遭遺失。因蚩尤與軒轅于涿鹿沖突之役,苗人崩潰后,被逐南遷,當迫渡江河時,舟船均趕造不及,所攜書籍恐防渡江時被水濕透,欲免此患,唯有渡江時書本置于頭頂。眾如是行之。乃至長江時,爭先搶渡欲保余生,不幸渡至江中水勢兇猛,人均淹沒過多,書籍什九已失,至無法保存。繼后始有人設法將其字的樣式刺繡于衣服上以資紀念,故今苗人花衣花裙中之花紋,仍存有歷史遺跡之意味。”[3]這個傳說主要是講述苗文書籍失于江中,后來通過刺繡得以保存。不過,這樣的傳說在現(xiàn)實中得到了印證,苗族人對文字的千年夢想終于如愿以償。1904年,英國傳教士柏格理(Samuel Pollard)到貴州威寧石門坎苗族地區(qū)傳教,在當?shù)孛缱逯R分子楊雅各等人的協(xié)助下,以苗語滇東北次方言發(fā)音為基礎,用拉丁大寫字母及其參照苗族服飾花紋圖案形成的變體形式制定了苗語拼音文字。柏格里苗文創(chuàng)制初期,當?shù)孛缱迦嗣駥⑦@套文字視為數(shù)千年前曾經遺失江中的苗文,于是這套文字在滇東北和滇北地區(qū)的苗族信徒中推廣使用,并于1912年出版了苗文《圣經》[4]。

類似的傳說在海外苗族中也不乏流傳,反映的主題都是一樣,只是題材不同而已。海外苗族關于苗族文字的傳說一般多是與救世運動有關。正如法國人類學家李穆安所說:“苗族人不懂得文字的書寫,但是這并不代表他們不渴望文字的出現(xiàn)。反之,他們一直懷揣夢想,希望上天能授予真正屬于自身民族的文字。這樣的主題在不同的救世運動中一直反復重演……眾多關于救世神話的傳說都講述上帝將文字賜予苗王,差遣他下界臨凡,向其他苗族人傳授文字?!豹5]苗族人楊雄錄創(chuàng)制救世苗文的背景就是其中的一個典型范例。在楊雄錄傳播救世苗文之前,曾經有這樣的一個神話。傳說,因為苗族人沒有文字,于是上帝之子奉命來到人間,向楊雄錄傳授救世苗文,并且?guī)砹松裰I。斯莫萊(William A.Smalley)在《文字之母:救世苗文的起源與發(fā)展》一書中記錄了上帝之子帶來的神諭:“……受上帝的差遣,我們降臨人間,向你傳授救世文字,然后你再把文字傳給苗族人和克木族人。 ……接受救世文字的族人從現(xiàn)在起將得到神的庇佑,拒絕接受的族人將世世代代遭受壓迫、欺凌,淪為他國的奴仆?!^去的苗文已遭他國損毀,如今繼續(xù)損毀苗文,繼續(xù)迫害苗族人民的國家將遭到上帝的懲罰。保護救世苗文和克木文的國家將得到神的恩賜。上帝差你下界,轉世為人,現(xiàn)在又差我們將救世文字傳于你。今日起,你要記得上帝賦予你的一切權利。上帝賜予你法力,讓你拯救你的族人。你一定要遵照上帝的法旨去完成你的使命?!豹2]241959年,從未接受過正規(guī)學校教育,也未曾懂得讀書認字的楊雄錄為老撾的白苗語和青苗語以及克木語分別創(chuàng)制了兩套書寫系統(tǒng)。當他向世人宣讀神諭的時候,開始有人認為他已精神失常,對他置之不理,但多數(shù)人對他深信不疑,因為人們已經意識到救世苗文是多年來大家一直夢寐以求的文字,楊雄錄正是他們期盼已久的有救世精神的文化英雄(cultural hero)。楊雄錄的出現(xiàn)幫助他們實現(xiàn)期盼文字的千年夢想,于是人們慕名而來,向他學習救世苗文,尊稱他為“文字之母”。

二、“自理高地”的文化歷史生境與苗族文化復興:楊雄錄生平和救世苗文的創(chuàng)制背景

耶魯大學政治學和人類學教授斯科特(James C.Scott)的那部影響巨大的名著《不被統(tǒng)治的藝術:東南亞高地的無政府主義歷史》(The Art of Not Being Governed:An Anarchist History of Upland Southeast Asia)2009年出版,該書的問世為東南亞起了一個新的名字——Zomia,目前還沒有規(guī)范的譯名,我們暫譯為“自理高地”。斯科特及其同道所言的“Zomia”,大體是指由越南中部到印度東北部、橫跨東南亞5個國家(越南、柬埔寨、老撾、泰國、緬甸)及中國4省(云南、貴州、廣西及四川一部分)約300公尺以上的山地。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這些高山地帶成為許多人選擇逃離平原王國統(tǒng)治的去向。 在“逃離”的過程中,他們采取刀耕火種的生活方式來抗拒平原王國的武力征伐、稅收和征兵。斯科特認為Zomia的高地人不是被各種文明計劃所淘汰的人,也不是社會發(fā)展演化的邊緣人,而是選擇與低地文明中心及國家保持距離而逃往高地的人。他們的農業(yè)、社會結構、文化,甚至可能包括他們的無文字狀態(tài),都是這個選擇的結果[6]。也就是說,高地居民選擇居住在高地正是因為高地是國家權力難以到達的地方。在這里,他們可以遠離國家的統(tǒng)治、躲避戰(zhàn)爭的混亂、免去賦稅與勞役的負擔。高地社會的核心價值是自主,高地歷史進程的推動力是拒絕國家統(tǒng)治、阻止國家形成的行動,因此,高地社會作為一個具有政治意義的歷史行動者,他們創(chuàng)造了阻止國家發(fā)生的斯威頓農業(yè)、不利治理的散居形態(tài)、不易收編的平衡式社會結構、無文字的口語記憶機制。斯科特強調高地人選擇認同平等、自主與流動,也因此他們選擇沒有文字的歷史,只有口語的、容易操弄的記憶機制所敘說的過去[7]。

創(chuàng)制救世苗文的楊雄錄正是生活在斯科特所說的“Zomia”。然而楊雄錄及其創(chuàng)制救世苗文的歷史卻與斯科特的“Zomia”無文字圖式不相吻合,為我們反思斯氏理論留下空間。

1929年9月15日,楊雄錄出生于越南一個名為斐通(Fi Tong)的小苗寨,取名為楊豎(Shua Yang)。斐通苗寨與老撾川壙省農黑縣城(Nong Het)相毗鄰。父親楊忠志(Chong Chi Yang)是苗族,母親鞏(Kong)出生于克木族家庭。出世后不久,父母雙親相繼去世,楊雄錄由窮困潦倒的祖父母撫養(yǎng)。同當時多數(shù)的苗族聚居區(qū)一樣,斐通(Fi Tong)苗寨位于偏遠的山區(qū)。從村寨到城鎮(zhèn)依靠步行或騎馬前往,途中需要經懸崖峭壁上的小徑和茂密的叢林,因此,這里的苗族人沒有受到外來文化的影響。周邊沒有學校,也沒有教書先生到苗寨里來教人讀書認字。同其他苗族小孩一樣,楊雄錄從未上過學堂。在救世苗文創(chuàng)制之前,他僅僅懂得種植一般的農作物和編織苗民使用的背筐,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出售,而對讀書認字卻一竅不通[2]17,19,86,87。 

1959年,楊雄錄在越南苗寨Tham Ha創(chuàng)制了救世苗文。根據(jù)楊雄錄的弟子王家寇的述說,這套文字由上帝所賜。一日,楊雄錄的妻子熊盼(Pang Xiong)為田間干活的丈夫送午飯,在途中突遭大風刮倒在地,于是就懷孕了?;丶液蠓街@一切均為上帝的安排。此后每天夜里,便有雙胞胎男嬰鉆出母體,向楊雄錄傳授救世文字[2]19-25。創(chuàng)制救世苗文后,楊雄錄開始在Tham Ha苗寨向當?shù)孛缱迦藗魇谶@套苗文。學習苗文的地點設在家中和田間。知曉楊雄錄的事后,無數(shù)的苗族村民慕名而來,向他求教。漸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楊雄錄知識淵博、智慧過人,能知過去和未來,于是尊稱他為“文字之母”(Niam Ntawv),當?shù)亻_始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學習苗文的運動,追隨他的人也越來越多。消息傳開后不久,引起了越南政府的高度警惕。越南方面將救世苗文的學習視為美國政府的顛覆運動,對楊雄錄開始實施抓捕。楊雄錄攜長子楊格(Ge Yang)成功逃往Kiaw Boua,而妻子熊盼與其他人等卻未能幸免。他不顧失去親人之痛,在Kiaw Boua地區(qū)興辦學堂,廣收學徒,繼續(xù)教授苗文,并且對原版本苗文做了改進。1965年5月15日將其更改為第二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Pahawh Second Stage Reduced Version)。苗族人和克木族人再次接踵而至,學員數(shù)量倍增。附近的村民們每日步行數(shù)里,完成學習后又再返回家中,既兼顧了苗文的學習,也不耽誤農活。1966年初,他與第二任妻子馬褒(Bau Moua)來到龍城(Long Cheng),與戰(zhàn)爭中流離失所的苗族難民一起暫住在Nam Ngua村。當?shù)氐拿缱搴涂四咀迦撕芸煺J出楊雄錄就是受萬人敬仰的“文字之母”,于是拜他為師,虛心求教。此次,楊雄錄較為謹慎,既沒有開班收徒,也沒有像前2次親自教授文字,而是挑選優(yōu)秀的學員,日間在他的住所里秘密教人們學習苗文。 盡管如此,“文字之母”很快又聲名遠揚,周邊地區(qū)民眾對楊雄錄仰慕已久,得知他來到龍城,立即紛紛前往,甚至離龍城很遠的那卡(Na Kha)、孟莫(Muong Moc)等地苗族村民長途跋涉,前來學習救世文字。人們對苗文的學習熱情高漲,掀起了更為聲勢浩大的文化復興運動。然而,這樣的運動讓苗族軍事頭領感到局促不安,他們認為救世苗文仿造于俄文,這場運動就是蘇俄政府企圖顛覆老撾王國政府的陰謀。他們還認為楊雄錄利用宗教信仰蠱惑民心,致使眾多追隨者對他的超自然力和未卜先知的本領深信不疑。他們將他視為欲要顛覆政權的壞分子。1967年9月15日楊雄錄遭老撾皇家政府(Royal Lao Government)的苗族軍警逮捕,羈押于附近村寨的Pha Khao監(jiān)獄里。楊雄錄在監(jiān)獄的歲月中對第二階段的救世苗文做了進一步精簡。1970年8月將其更改為第三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The Third Stage Reduced Version),該版本的文字較第二階段更為簡練。1970年11月8日,王家寇將楊雄錄營救出獄,將他轉移到位于釜邊(Phou Bia)山麓的楠迦村(Nam Chia)。為逃避追捕,楊雄錄與家人藏匿于村莊外面的叢林里。此后的3個月中,他對第三階段版本的苗文再次提煉,將其發(fā)展成為第四階段版本的救世苗文(Final Version)。1971年2月中旬殺手偽裝成前來學習文字的村民,潛入楊雄錄的住所殘忍將其殺害。楊雄錄為海外的苗族人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他倡導的文化復興運動也沒有停息。在以王家寇為代表的一群有志青年的努力下,救世苗文猶如星星之火,從大山里穿越陸地,漂洋過海,一直蔓延到美洲中西大平原。 

三、從東南亞山地到美國中西大平原:救世苗文的創(chuàng)制、文字機理、傳播及其影響

(一)救世苗文的創(chuàng)制機理

救世苗文問世以來,楊雄錄對文字作了3次改進,使其發(fā)展成為4個不同版本的文字。

1.原版救世苗文(The Source Version)

1959年5月,楊雄錄開始教授原版救世苗文,他將該版本的苗文稱為Pahawh Pa,“Pa”表示即將

結出果實的“花朵”,暗指“起源”“源泉”。第一版本救世苗文共有91個元音-聲調符號,形狀怪異,有些雜亂,文字的元音和聲調組合為一個單獨的整體(見圖1)。除了“〖XC1501.EPS;P〗”和“〖XC1502.EPS;P〗”采用下劃線當作聲調外,其余所有的聲調符號均用點來表示,并且標記于每一個元音符號之上的點所處的位置缺乏規(guī)律性。聲調符號本身不表示任何語言意義,只具有區(qū)別不同元音符號調值的特征。

圖1 原版救世苗文元音—聲調符號(Smalley,1990:66頁)(篇幅有限,僅列出部分符號)

原版救世苗文的輔音符號共有60個。從圖1和圖2中我們可以看出這個階段的輔音符號同元音一樣,表格中的每一行符號形狀各不相同(見圖2)。但是在表音上,這些符號具有強大的功能,每一個單獨的輔音符號既可以表示拉丁字母苗文的單輔音、雙輔音,甚至可以書寫由3個以上的輔音組合而成的輔音叢。例如,“〖XC1503.EPS;P〗”可以表示“t”,“〖XC1504.EPS;P〗”可以表示“dh”,“〖XC1505.EPS;P〗”可以表示“nplh”。但與元音符號不同的是,有些救世苗文的輔音符號與聲調符號構成一個整體,而有的則可以單獨出現(xiàn)。此外,輔音符號之上的小符號沒有單獨的值,本身不具有區(qū)別意義的特征,功能與英語“i”字母頭上的那一個點別無兩樣(見圖2)。

圖2 原版救世苗文的輔音符號

圖3 第二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輔音符號

(詳見Smalley,1990:57頁)

2.第二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The Second Stage Reduced Version)

1965年4月,楊雄錄開始傳播第二階段精簡版苗文,將這套文字命名為Pahawh Njia Dua?!癗jia”表示“精華、事物的中心、核心”,“Dua”意為一次砍開一個刻痕,將大樹砍倒過程中的“步驟,階段”。在這個階段中,楊雄錄對原版苗文的基本元音符號數(shù)量進行了精簡,將表格里每一行中的元音-聲調符號數(shù)量從原有的7個降到兩個,總數(shù)也從原有的91個減少到26個,同時對聲調符號也作了調整,數(shù)量精簡到3個。該版本苗文不僅符號的數(shù)量有所變化,形狀也逐漸體現(xiàn)出規(guī)律性。聲調的位置也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所有符號均統(tǒng)一置于元音符號的正上方,而不再是雜亂無章地分散在不同的位置(見圖4)。但是從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原版本和第二階段版本的苗文本質相同,因為該版本的元音和聲調符號仍然作為一個單獨的整體,兩者沒有分開。在這個階段的苗文中,楊雄錄對輔音符號同樣作了改進,輔音表格中各行的符號數(shù)量從原有的3個精簡到1個,總數(shù)也從原有的60個減少到20個(見圖3)。并且輔音之上小符號的形狀和位置也更加具有規(guī)律性,均統(tǒng)一置于輔音符號的正上方。

圖4 第二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元音—聲調符號

(詳見Smalley,1990:69頁)

3.第三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The Third Stage Reduced Version)

前文我們看到,第二階段救世苗文的元音符號與第一階段的差別主要存在于符號在數(shù)量上的精簡和在形狀方面的規(guī)范化,第三階段的元音符號卻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楊雄錄根據(jù)發(fā)音的聲調將元音符號分為前元音和后元音兩大類,將8個發(fā)音的聲調也分為2類,分別與兩種不同類型的元音符號組合在一起(見圖5)。對元音符號類型的選取主要根據(jù)聲調來做決定。有時候同一個聲調符號可以同時與兩種類型的元音組合。例如聲調符號“”在元音符號“”中用于書寫“”(j-調),而在“”中用于書寫“(s-調)。該版本救世苗文的變革具有重要的文字學意義。因為楊雄錄成功地將聲調從元音符號中進行分離,從這一大創(chuàng)舉中可以看到當時他已經具有辨別比音節(jié)單位更小語義特征的能力。這個階段的輔音符號同第二階段版本幾乎保持一致,這里不再贅述。

4.第四版本救世苗文(The Final Version)

1971年,在楊雄錄遇害的前一個月,他在監(jiān)獄里對第三階段版本的救世苗文重新做出變革性的精簡,取消了對元音的分類。表格中的每一行元音均采用統(tǒng)一的符號,因此基本元音符號的總量從26個降到13個,同時增加了3個聲調符號(見圖6)。盡管這個版本的苗文得以最大化的精簡,然而沒有得到推廣。后來在救世苗文的傳播中主要以第三階段的文字作為標準版。

圖5 第三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元音—聲調符號

(詳見Smalley,1990:56頁)

圖6 第四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元音—聲調符號

(詳見Smalley,1990:72頁)

總體而言,救世苗文屬于字母文字系統(tǒng),每個單一的符號可以表示比音節(jié)更小的語音單位。在書寫順序中,救世苗文的符號和音節(jié)同英語一樣從左到右依次排列。不同的是,在所有的音節(jié)里,書寫的順序與發(fā)音的順序剛好相反。輔音在發(fā)音上先于元音,但是在書寫上,元音位于輔音之前。在整個書寫系統(tǒng)中,元音符號擔任音節(jié)的核心,即書寫音節(jié)的中心,聲調作為小符號標記在元音之上,輔音作為附加符號標記在元音之后。其中有兩點值得注意,輔音/k/不能書寫于元音符號的后面,而是以單一的元音符號來表示。另外,如果“〖XC1511.EPS;P〗”同輔音組合成音節(jié),該音節(jié)可以使用位于“〖XC1511.EPS;P〗”之前的輔音符號單獨表示(見圖7)。

圖7 救世苗文的音節(jié)結構

(Smalley,1990:60頁)

(二)救世苗文的傳播及其影響

“文字之母”楊雄錄先生創(chuàng)制救世苗文之后,在老撾當?shù)卦浵破鹨粓雎晞莺拼蟮膶W習苗文運動。然而他還未來得及向世界各地其他的苗族同胞分享這套文字就慘遭不幸了。此后,王家寇、楊格年(Gnia Yee Yang)、李才(Chai Lee)、侯巴高(Pa Kao Her)等一群有志青年肩負起了楊雄錄尚未完成的文化復興大業(yè),開始踏上了傳播民族文字,弘揚民族文化的征程。

楊雄錄遇害不久,印度支那戰(zhàn)爭使成千上萬的百姓淪為難民并涌入泰國。其中,僅苗族難民就達6萬多人,占難民總數(shù)的1半以上。王家寇等人也跟隨難民大軍的隊伍遷往泰國,他們分別居住在泰國南豐難民營(Nam Phone Refugee Camp)和班維乃難民營(Ban Vinai Refugee Camp)。在難民營里,由于人員集中時間充足,

為這套苗文的普及提供了便利條件。為了將來能夠保持聯(lián)系,學習和掌握這套苗文便成了許多苗族人的自覺行動。其中,李才(Chai Lee)和侯巴高(Pa Kao Her)在泰國難民營里開展教學活動。難民營中的不少苗族人很快就掌握了這套苗文。1978年7月,王家寇和楊格年為探索打印救世苗文的技術分別來到美國夏威夷州的檀香山和明尼蘇達州的圣保

羅。在美國,他們有幸結識同情楊雄錄的遭遇和

支持傳播救世苗文的熱心友好人士,并于1980年6月在圣保羅成立了“Motthem Family 59協(xié)會”。①Motthem 表示“合作、團結”之意;“1959”表示楊雄錄開始教授救世苗文的時間,標志著苗族人開始覺醒,意識到精誠團結的重要性。詳見William A.Smalley 1990,112頁。 該協(xié)會的成員為制造救世苗文的打印機籌措了資金,為推行救世苗文做了有益的貢獻。1987

年救世苗文打印機在美國問世,為印制這套苗文的教學材料和書籍提供了技術支撐,很快就出版了500本第三階段精簡版救世苗文的教學材料。同年,王家寇的學生楊賽龍(Sai Long Yang)、熊瓦章(Wa Cha Xiong)分別在圣保羅的苗族基督教堂和威諾納的一棟別墅里開設救世苗文的成人學習班,培養(yǎng)了一大批懂救世苗文的美國苗族人。如今,從美國中西部大平原都市的圣保羅到南明尼蘇達州鄉(xiāng)村300英里處的部分苗族人都能使用這套文字。此外,從洛杉磯到薩克拉曼多和弗雷斯諾的加利福尼亞州西海岸城市里的大量苗族人也能使用這套苗文進行交流。但救世苗文在美國苗族社區(qū)中的普及面遠不及老撾、泰國廣泛。根據(jù)斯莫萊等人20世紀80年代所做的一項調查,楊雄錄未死之前,在老撾學習過救世苗文的人數(shù)有2 000之多,他死后又有4 000到5 000人參與了學習,因此學員的總數(shù)應該有7 000之多。海外苗族人主要將救世苗文用于書信往來、議事記錄、祭祀禮儀等。

不過,同RPA苗文相比,救世苗文的普及面仍比較狹窄,甚至在中國國內,眾多從事苗文研究的專家學者對救世苗文知之甚少,或聞所未聞。據(jù)

斯莫萊(1990)的估算,盡管當時有7000多人學

習了救世苗文,但是真正能將其作為正常交流工具使用的人數(shù)只有2 000之多。這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眾多精通或較好掌握救世苗文的苗族人已

經喪生于戰(zhàn)爭之中,還有一部分死于逃難的

路途之中。此外,楊雄錄由于創(chuàng)制、傳播救世苗文遭到暗殺后,整個事件對越南、老撾的苗族人制造了巨大的威懾力,致使多數(shù)苗族人不敢再使用這套文字,唯恐引來殺身之禍。更為重要的是,當時沒有可供學習文字的正規(guī)教材,也沒有可供閱讀的出版物,并且這套文字的符號奇形怪狀,難于書寫、記憶,更不便于打印,因此當時絕大多數(shù)苗族人選擇了使用RPA苗文。盡管救世苗文沒有得以廣泛傳播,但是對苗族人有著重要的民族象征意義,在文字發(fā)展史上具有較為深遠的影響。救世苗文屬于真正苗族人所創(chuàng)制的文字,而并沒有受到任何其他民族和國家的文化所影響。因為在苗族人的文字史上,除了救世苗文之外,任何其他的苗族文字要么仿造于其他的文字,要么屬于外國傳教士所創(chuàng)。因此,救世苗文的問世無疑增強了苗族人的民族自豪感。

就文字創(chuàng)制機理而言,楊雄錄創(chuàng)制的文字系統(tǒng)具有獨特之處。首先,書寫系統(tǒng)由元音擔任音核,能夠精確、完備地書寫青苗語和白苗語兩套方言的元音、輔音和聲調。這一點甚至超過在國際上推行面比較廣泛的RPA苗文。此外,在世界上難以找出任何記錄的案例能夠表明不會讀寫任何語言的人有能力創(chuàng)制出如此完美的字母文字。在世界文字發(fā)展史上的確存在文盲人創(chuàng)制文字的記錄案例,例如美國本土切羅基族(Cherokee)有志青年塞霍亞(Sequoyah)1821年為本民族創(chuàng)制了切羅基音節(jié)文字。40歲的墨睦?圖瓦盧?巴克利(Momolu Duwalu Bukele)為西非凡伊民族(Vai)創(chuàng)制了凡伊音節(jié)文字[8]。然而這樣的案例總數(shù)不超過7例,并且難以同楊雄錄創(chuàng)制救世苗文相媲美。因為在這些創(chuàng)制文字的案例中,所有文字都屬于音節(jié)文字系統(tǒng)。相比較而言,字母文字的創(chuàng)制更為困難。心理學研究表明,沒有學習認讀字母文字的人難以區(qū)分比音節(jié)更小的語言音素,而從未上過學、從未學習讀書認字的楊雄錄在原版救世苗文中就已經將元音—聲調與輔音區(qū)分開來,這一點比音節(jié)劃分更為困難,他甚至進而在第三階段版本的苗文中再將聲調符號從元音符號中成功分離,在文字史上的確堪稱奇跡。

四、結語

綜上所述,聞名東南亞苗區(qū)的“文字之母”楊雄錄生于大山,一生窮困潦倒,沒有上過學堂,也沒有學習過讀書認字,但卻成功地創(chuàng)制了救世苗文,這一文化奇跡值得文字學和人類學者們高度關注。楊雄錄在首創(chuàng)這套書寫系統(tǒng)之后不斷改進,分階段將其發(fā)展成為3個精簡版的文字系統(tǒng),并且具有超強的表音和表意功能。然而,在此過程中,除了苗族傳統(tǒng)社會中的刺繡和刻道符號之外,卻沒有跡象表明楊雄錄救世苗文采借或仿造過其他民族的文字,這充分說明,苗族的“文字之母”是本民族的山地文化鑄就的,而非像伯格理苗文那樣是緣于外來文化的影響。

目前國內學者對國外苗文的關注較少,對救世苗文還幾乎無人問津,這無疑是民族文字學界和苗學界的憾事。因此,我們就自己所掌握的材料對這套文字系統(tǒng)的產生和發(fā)展略作介紹,以期引起學者們的重視。對這套文字的研究將具有重要的學術價值。首先,深入系統(tǒng)地研究救世苗文有助于充實世界文字發(fā)展史和苗學的研究,為民族學和人類學的研究提供寶貴的素材。其次,深入剖析救世苗文的文字學機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有助于批判和澄清在文字起源問題上的種種誤解,闡發(fā)文字發(fā)生和發(fā)展的一般規(guī)律。再者,對救世苗文的創(chuàng)制背景、傳播、發(fā)展的歷程進行深入的了解,對于我們研究海外苗族的語言心理、文化認同和國家認同,對于探索多民族國家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發(fā)展的走向和一般規(guī)律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論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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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曾祥慧]

On Pahawh Hmong Writing by Shong Lue Yang

MENG Changpei1,2,3,LONG Yuxiao1,3

(1. Guizhou Institute of Anthropology and Ethnology, Guizhou Normal College; 

2.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Guizhou Normal College; 3. Chinese Center 

for the Study of Mountain Peoples, Guizhou Normal College, Guiyang, Guizhou, 550018,China)

Abstract: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historical and social context of the Miao, the present study was to make an analysis of the background, creation process, mechanisms and impacts of Pahawh Hmong Writing by Shong Lue Yang, a famous cultural figure in Southeast Asia. It is concluded the written script system is characterized by its strong phonetic and ideographic functions. It is believed to be a critical symbol for overseas with its farreaching impacts and significant values on the Miao development and language development history.

Key words:

the Miao in Southeast Asia; Shong Lue Yang; Pahawh Hmong Writing; ethnic symbo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