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高云,中國傳媒大學在讀研究生,藝術學專業(yè)。
摘要:“藝術作品究竟是被發(fā)現(xiàn)的還是被創(chuàng)造的”是藝術哲學的重要命題之一,本文從“原型說”入手結合作家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歷程及其代表作品《邊城》探討這一話題。苗族人的“集體無意識”固然給了沈從文無窮的創(chuàng)作靈感,這在他的眾多優(yōu)秀作品中均有體現(xiàn)。但集體性的歷史積淀并不是無意識地作用于藝術品,而是通過藝術家有意識地創(chuàng)造體現(xiàn)在藝術品中的。
關鍵詞:原型說;集體無意識;沈從文;邊城一、藝術品是被發(fā)現(xiàn)的還是被創(chuàng)造的
“《邊城》創(chuàng)造了沈從文”這一假設成立的前提是“《邊城》”這部作品自身是自在而為的,也就是說《邊城》是先于沈從文而在的,是被沈從文發(fā)現(xiàn)而不是創(chuàng)造出來的。這也就涉及到了“藝術作品究竟是何以產(chǎn)生”這一問題。關于這一問題,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藝術作品是由藝術家創(chuàng)造的;第二種觀點認為,藝術作品是先在的,藝術家“發(fā)現(xiàn)”而非“創(chuàng)造”藝術品,這種觀點即是藝術品的“先在說”。
(一)“先在說”的理論基礎
“先在說”的基礎是柏拉圖的哲學理論“回憶說”,后人將其稱為“原型說”。人們最早大都是從心理學家榮格的理論中認識“原型”的。事實上,“原型”一詞并不是榮格的創(chuàng)造的,榮格曾指出,“‘原型這一術語早在斐洛?猶大烏斯時代便出現(xiàn)了”①。而斐洛的“原型”思想則可以追溯到柏拉圖哲學。在柏拉圖《裴洞篇》中,就有一段關于人類知識來源的論說,也就是“回憶說”。按照他的看法,人們看到一件事物時必然會想起與它類似或相等的事物,而這相等物就是回憶,這種聯(lián)想和回憶是人們獲得知識的唯一方式。假設這個說法是對的,既然知識是先于人而存在的,那么《邊城》這個文本也是先于沈從文而存在的,沈從文便是因為“回憶”或者說“發(fā)現(xiàn)”了《邊城》而得以名聲大噪,如此一來,《邊城》創(chuàng)造了“沈從文”這一說法就得以成立了。
(二)“先在說”的缺陷
“原型說”是“先在說”的基礎,倘若我們能夠成功的指出“原型說”的缺陷,也就推翻了“先在說”的理論基礎,便能證明藝術品不是“先在”的,而是需要“被創(chuàng)造”的。
正如蘇格拉底所說,“只要一件事物的視覺給你帶來另一件事物的知覺,不管它們類不類似,就必定是回憶?!雹谶@句話本身并沒有錯,人面對一件事物,必然或多或少會有一定的想法。而這些想法必然都是回憶,因為就一個人而言,他只能想起他已經(jīng)知道的東西。但這并不能說明我們的知識來源于這種聯(lián)想和“回憶”。這種“回憶”并不是先在的,而是人們通過后天經(jīng)驗和學習經(jīng)歷而得知的。一個對沈從文略有了解的人看到《邊城》時會“回憶”起沈從文,可若是他沒有讀過《邊城》,難道能夠可以通過柏拉圖所說的“回憶”知道《邊城》講述了怎樣的故事么?
另一方面,從“回憶說”本身來說,這個說法的提出就是有問題的。在《裴洞篇》中,蘇格拉底提出“回憶說”是為了論證靈魂是先于人的身體而存在的。然而,這段論證卻是以“人是在出生之前就獲得這種回憶中知識”而結尾的。也就是說,“回憶說”的目的是為了證明“靈魂先于身體存在”,而它又不得不以此為“前提”,如此一來,它們是在“互為前提”的基礎上才能成立的,這只是一個循環(huán)論證,它們誰也證明不了誰。
二、“集體無意識”的“原型”
前面我們否認了“先在說”,但這似乎只能說明“《邊城》”不是先在的,而是“被創(chuàng)造”的,卻并不能證明是被沈從文而非前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在20世紀初的西方思想史上還有這樣一種看法,認為藝術品并非人們所知的作者創(chuàng)造出來的,而是歷史積淀的結果,這種觀點的代表是榮格。榮格把“無意識”分為“個人無意識”和“集體無意識”,并且認為“個人無意識”有賴于“集體無意識”,而后者是非個人的、非后天的,而是與生俱來的。
(一)集體
榮格認為“集體無意識”存在于所有社會人的意識之中,具有“普世性”,“它在所有人身上別無二致”③。然而,在分析歌德與《浮士德》時,榮格說,“《浮士德》觸及了每個德國人靈魂中的某種東西”。④這也就是說,這里所指的“集體”是德國,而不是世界,這與“在所有人身上別無二致”的說法顯然不符。由此可見,對于“集體”的定義,榮格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晰,甚至是自相矛盾的。
以沈從文為例,沈從文《邊城》中流露出的湘西風俗和苗族特質而言,的確應該是適用于每一個湘西人的“集體特質”。然而湘西苗族的民族積淀并不是沈從文文學創(chuàng)作的唯一源泉。從內容上講,僅有苗族的歷史積淀是遠遠不夠的。20世紀20年代,沈從文有很多軍旅題材的作品,該題材的出現(xiàn)與他個人的生活經(jīng)歷有關,而這些個人經(jīng)歷并不是苗族人共有的。如果非要用“集體無意識”來分析這些作品,怕是要把這個“集體”換成“從軍者”而非“苗族”了。那么“集體”究竟是指什么,是種族、民族、還是地域?既然“集體”概念難以確定,這就證明“集體”之外,另有其他“非集體”的因素影響著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比如,作者個人的人生經(jīng)歷等。
(二)無意識
如若“原型”是存在的,它究竟是“無意識”還是“有意識”地影響創(chuàng)作者呢?榮格認為《浮士德》等作品中的重大幻覺經(jīng)驗掩蓋了作者個人的愛情經(jīng)歷,這種神秘的“集體無意識”支配了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沈從文的《邊城》恰好就是一個愛情故事,在這樣一個故事中也有所謂“集體無意識”的因素,但這些卻并未掩蓋愛情的主題,作者個人經(jīng)歷也在作品中有明顯的流露。以“翠翠”的形象為例,“翠翠”身上有四個人的影子,一個是蘆溪絨線鋪的姑娘,沈從文說,“我寫‘邊城故事時,弄渡船的外孫女,明慧溫柔的品性,就是從那絨線鋪小女孩印象而來”⑤;第二個是沈從文夫婦路過北九水時遇到的女孩兒;另外兩個年輕姑娘的影子,一個是他年輕時追求過姑娘,另一個是頗受他寵愛的九妹。首先,這種原型并非“集體無意識”;其次,“翠翠”這一形象的呈現(xiàn)不是歷史積淀的無意識作用,而是經(jīng)過作者有意識地加工得以塑成的。
三、沈從文之于“邊城”
藝術作品中固然會有某種歷史積淀的存在,但這種積淀不是“先在”的,而是人類社會的積淀。且這種積淀在藝術作品中的呈現(xiàn)并不是“無意識”,而是與作者個人經(jīng)歷緊密結合之后經(jīng)過作者的“有意識”地改造的。
(一)有意識的“原型”:作為個體的沈從文
與沈從文先生有過多次接觸的美國著名學者金介甫認為“湘西對沈從文后來偏愛文學可以說影響甚微”⑥值得注意的是,金介甫所說的是湘西對沈從文“偏愛文學”的影響,而不是說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影響。湘西文化為沈從文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卻不是促成他走上這條道路的動因,更不是成就其作品的直接緣由。傳統(tǒng)文化和湘西風俗也對沈從文的藝術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影響,但他的創(chuàng)作是有意識的主動創(chuàng)作,沈從文筆下的“湘西”是作者有意識構建出來的,而非無意識地自在的存在。正如賽龍舟在《邊城》中已經(jīng)不單單是傳統(tǒng)儀式而成為了推動翠翠與儺送的感情發(fā)展的線索;翠翠的性格特質也并不僅是湘西姑娘身上抽象概括而來,而是有了作者平生所遇見過的或知名或不知名的姑娘的影子。我們不能否認歷史“原型”為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豐富的素材,卻也不能將其夸大為“集體無意識”,因為這些“原型”已然不是簡單的原始模本,而是加入了作者個人感悟的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
(二)城鄉(xiāng)之間的“邊城”:藝術家、作品與社會
藝術家與藝術作品都不是獨立存在的,
不僅它們二者之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它們與藝術界乃至整個社會都是密不可分的。北京在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梢哉f,湘西的經(jīng)歷給沈從文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素材,但他的文學底蘊卻是在北京積累起來的,他的大多數(shù)作品也都是在北京完成的。事實上,正是因為離開了故鄉(xiāng),處在北京、上海等都市環(huán)境中,沈從文才能以對比和景觀的姿態(tài)來看待湘西、看待鳳凰?!哆叧恰芬环矫媸窃从谒麑枢l(xiāng)的印象,另一方面則正是沈從文身處的社會現(xiàn)實的反面。在《邊城》及其題記中,依稀可見沈從文對于某些墮落的都市現(xiàn)狀的抵觸和反感。這些現(xiàn)狀是沈從文創(chuàng)作《邊城》的動因,也正是這種反襯使得沈從文筆下的翠翠、儺送越發(fā)動人可愛。沈從文的早期作品神巫色彩濃厚,而到了中后期則越發(fā)的貼近社會與現(xiàn)實,這與社會背景是分不開的。
藝術家不僅是藝術作品的創(chuàng)作者,也是溝通藝術品與現(xiàn)實社會的橋梁。社會通過影響藝術家而影響藝術作品,而藝術作品不僅可以是社會的一面鏡子,甚至也可以對社會有著具體現(xiàn)實的作用力。沈從文早年從軍時路過茶峒,使得它進入了《邊城》這樣一個文學世界。2008年茶峒改名“邊城鎮(zhèn)”以坐實“邊城”之名。沈從文成就的不僅是“茶峒”, 如今的“鳳凰城”也以沈從文故鄉(xiāng)之名而著稱于世,如今已經(jīng)成為旅游勝地和文化古城。沈從文曾經(jīng)談及現(xiàn)實生活中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他說自己也分不清楚。
經(jīng)過上述討論,所謂藝術作品與藝術家沒有關系這類的說法顯然不能成立了。事實證明,沒有什么能夠脫離出現(xiàn)實社會而獨立存在,藝術家是如此,藝術作品也是如此。所謂“原型”,并不是先于人而存在的“無意識”,而是有世代積淀的有意識的人類成果?!霸汀睂τ谒囆g創(chuàng)作的影響固然是存在的,卻也是有限的。作者的有意識地創(chuàng)作才是藝術品誕生的真正途徑。正如沈從文所說,“恰恰如我一切用筆寫成的故事,內容雖近于傳奇,從我個人來看,卻產(chǎn)生完成與一種人為的計劃中?!?/p>
參考文獻
[1][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著],徐德林[譯].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第1版第1次印刷
[2][古希臘]柏拉圖[著],王太慶[譯].裴洞篇[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3][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著],張敦福,趙蕾[譯].未發(fā)現(xiàn)的自我[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第1版第1次印刷
[4]范明生.柏拉圖哲學述評[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10月第1版第1次印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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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沈從文[著].邊城[M].江西:江西人民出版社.1981年11月第1版第1次印刷
注解:
①[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著],徐德林[譯].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第1版第1次印刷,P6
②[古希臘]柏拉圖[著],王太慶[譯].裴洞篇[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1月第1版第1次印刷.p26
③[瑞士]卡爾?古斯塔夫?榮格[著],徐德林[譯].原型與集體無意識[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11年第1版第1次印刷,P5
④卡爾?古斯塔夫?榮格[著],張敦福,趙蕾[譯].未發(fā)現(xiàn)的自我[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1年第1版第1次印刷.P238
⑤沈從文[著],周施[選編].大山里的人生[M].湖南:湖南文藝出版社.2002年2月第2版.P40
⑥[美]金介甫[著],符家欽[譯].鳳凰之子?沈從文傳[M].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4年4月第1版第1次印刷.P22-P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