覺羅康林
這件事發(fā)生在很早的時候,那個時候奶奶還不到一歲。
當(dāng)然,這件事不是奶奶自己看見的,她是后來長大一點,開始記事的時候,從大人那兒聽來的。奶奶說,耳朵聽來的事要比眼睛看見的事有意思,留在腦子里的時間也長。于是,她就把她聽來的事講給我聽,那個時候我也才開始記事。
奶奶說她爸爸叫巴圖爾。
巴圖爾在錫伯語里是勇猛、英雄的意思。奶奶的爸爸巴圖爾人如其名,他是一個非常有名的布庫(錫伯語,摔跤手),在他那個年代,在他年輕的時候,已經(jīng)沒有了對手。提起巴圖爾的名字,不僅在我們嘎善(錫伯語,鄉(xiāng)村)這塊地方,在我們嘎善之外的其他嘎善,甚至遠到伊犁河北岸的呼勒加城,還有烏孫山南邊的大草原,沒有人不豎起大拇指的。
那是一個崇尚勇猛、崇尚英雄的年代。
奶奶講給我聽的是她爸爸巴圖爾的事,這件事我到現(xiàn)在都沒有忘記……
這件事發(fā)生在一百年前的一個夜晚,一輪明月高掛在天空中,把大地照耀得一片銀白。巴圖爾騎著他那匹叫“黑色疾風(fēng)”的黑馬,從大路上下來,拐進巷子里?!皣N嘚嘚”的馬蹄聲打破了巷子里的寂靜??斓郊议T口的時候,“黑色疾風(fēng)”突然停下來,猛地向后閃了一下,險些把巴圖爾摔下馬背。巴圖爾定睛一看,發(fā)現(xiàn)門前那棵老榆樹下的陰影里蹲著一個人。
“誰?”巴圖爾緊拉住韁繩,厲聲問。
那人沒有回應(yīng),慢慢起身向巴圖爾走過來。“黑色疾風(fēng)”警覺地豎起耳朵,搗騰著蹄子一步步往后退卻,鼻子里“呵兒呵兒”喘著粗氣。
站在巴圖爾面前的是個陌生人,個頭跟他差不多。
“你就是巴圖爾嗎?”陌生人對巴圖爾直呼“你”,一點禮貌都不懂。
“你是誰?”巴圖爾也毫不客氣地大聲問道。
“別管我是誰。我是來挑戰(zhàn)你的。你是個識文斷字的人,不會不明白‘人在高處忍風(fēng)吹的道理。”
陌生人說話聲音有點怪,好像不是從嘴巴里發(fā)出來的。
“你有什么資格挑戰(zhàn)我?”
“你害怕了吧,膽小鬼,連馬都不敢下來?!?/p>
陌生人態(tài)度傲慢,一下激怒了巴圖爾。巴圖爾要說什么,張了張嘴,沒說出來,心里的火氣直往上冒。他咬了咬牙,“哼”了一聲,跳下馬,將馬拴到門旁的拴馬樁上,脫去長袍,緊了緊粗布腰帶,朝陌生人走過去。
布庫有很多規(guī)矩,這些規(guī)矩都是從先輩那兒傳下來的。布庫手較量之前,雙方先要拉拉手,就跟熟人朋友相見時那樣,以示尊重和友好。據(jù)說,拉手這個動作,實際是相互試探手勁,從手勁判斷對手的實力。
這個夜晚,這兩位什么都省了。巴圖爾連看也沒看對方一眼,他正在氣頭上,恨不能一把就將對方摔倒在地。他上前一步,伸出右手摳住對方腰帶。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這個無禮的家伙,摔他個半死再說。
內(nèi)勾腿是巴圖爾最擅長的招數(shù)之一,這個招數(shù)又狠又隱蔽,趁對手不備,首先下手,眨眼的功夫就能將對手按到身下。巴圖爾右手用力一拽,雙方身體挨到了一起,這時對方也抓住了巴圖爾的腰帶。巴圖爾毫不猶豫地將右腿插入對方襠下,并迅速纏繞住對方左腿,同時踢腿、扭轉(zhuǎn)身體、側(cè)倒,一系列動作,做得干凈利索。然而,對方好像早有準備。巴圖爾的身體剛轉(zhuǎn)向自己右后側(cè),對方便順勢抽回左腳,借力發(fā)力還了巴圖爾一個扭胸摔招,險些將巴圖爾摔個蛤蟆趴地。巴圖爾叉開兩腿,穩(wěn)穩(wěn)站住。盡管沒被摔倒,巴圖爾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心想:這到底是什么人,這么厲害!
已有好幾年巴圖爾沒遇到過真正的對手了,更別說被人家搞得這么狼狽。巴圖爾心里隱隱有種不好的預(yù)感。
第一次交過手之后,兩人相隔幾步,面對面站著。巴圖爾又一次問道:“你到底是誰?”
陌生人不說話,眼睛盯著巴圖爾看。月光下,巴圖爾看清了對方的臉,這是一張從沒見過的陌生面孔,年歲跟自己差不多,也就二十多不到三十的樣子。
就在這個時候,從隔壁巷子里傳來幾聲狗叫,頭頂上面的月亮也被幾塊飄浮的云團遮擋住了,地面上忽明忽暗。
巴圖爾還想說什么,沒等他開口,陌生人突然轉(zhuǎn)過身去,背對巴圖爾,說了聲:“我走了,以后來找你。”便大步往巷子那頭走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巴圖爾愣在那兒,半天沒回過神來,好像剛剛從夢中醒來,還沒搞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2
第二天一早起來,巴圖爾就跑到大門外邊,仔仔細細查看了一下地上的腳印。奇怪,地上只有一個人的腳印,就是自己的,之外就是馬蹄印了。
以前,巴圖爾跟師父學(xué)摔跤的時候,聽師父說過,有些布庫高手,腳下功夫很厲害,有時候走路都不會留下腳印。難道自己遇到高手了?巴圖爾心想。隨后他又搖了搖頭,這種可能性不大。看起來,這個陌生人是個干粗活的,身上一股苜蓿草的味道,說不定是哪個大戶人家的馬夫。
巴圖爾沒給任何人講夜里發(fā)生的事情,連自己的父母都只字未提。
大概過了三五天,巴圖爾上南山查看羊群,回來已經(jīng)很晚了,月亮依然高高地掛在天空中,月光鋪撒在大地上,一片雪白。
跟那天夜里一樣,剛走到大門口,“黑色疾風(fēng)”又警覺地豎起耳朵,搗騰著蹄子往后退,鼻子里發(fā)出“呵兒呵兒”的聲音。
還是那天那個陌生人,從老榆樹下面走出來,攔在“黑色疾風(fēng)”前面。
“你又來了?”巴圖爾像見到熟人一樣,用平和的口氣招呼道。
“嗯?!蹦吧艘粍硬粍拥卣局皝碚夷恪!闭f話聲音還是怪怪的,好像從一個夾縫里擠出來一樣。
“找我摔跤?”
“對?!?/p>
“咱們無冤無仇,你為什么非要找我摔跤?”
“還是那句老話:‘人在高處忍風(fēng)吹。你是一個有名的布庫,十里八村早就沒有對手了,你說,我不來找你找誰?”
“那么,請你告訴我,你從哪兒來,叫什么名字?”
“我的家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的名字叫月光……”
“別裝神弄鬼了!”巴圖爾打斷了陌生人的話,顯得有些不耐煩,“快說,你到底從哪兒來?”
“你怕了?”陌生人用挑釁的口吻問。
“我長這么大,從來不知道‘怕字怎么寫?!?/p>
“那就少說廢話,下馬吧?!闭f著,陌生人后退幾步,看著巴圖爾。
巴圖爾聽了這話,心里的火騰地冒上來,臉都漲得通紅。他跳下馬,把韁繩隨手丟到一邊,邊脫外衣邊朝那人走去。
兩人瞬間糾纏在一起,相互抓住對方腰帶,躬身,肩頂肩,你推我搡,開始使出各自招數(shù)。
那天,兩人第一次交手,巴圖爾使內(nèi)勾腿沒能得逞,還險些讓人家反過來摔他個蛤蟆趴地。事后,他反復(fù)回想整個過程,也沒能搞清楚失手的原因,也許自己太著急了,腳沒勾好。不管怎么樣,一個招數(shù)絕不可以在同一個對手身上使兩次,特別是被對手破掉的招數(shù)。這是師父告誡他的。師父的話總是對的。
他記起十多年前的一件事情,那個時候他跟師父學(xué)摔跤已經(jīng)一年多了,也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正好臨近嘎善擺擂臺,爭奪這一年的布庫王,師父就帶著他去了。爭奪布庫王的擂臺每年都擺,所有嘎善都會派人來參加。
打擂臺沒有太多講究,既不分年齡,也不分級別,大概按地域?qū)⑷藛T分成兩組,然后就開始對決。每組派自己的人員上場,一對一,三局兩勝,勝者留下,敗者直接出局。一輪過后重新分組,再接著較量。如此幾輪下來,一多半人都被淘汰出局了。巴圖爾非常幸運,他是最后留下的八對中的一個!
巴圖爾越摔越勇,竟然又稀里糊涂把對手給淘汰了,進入爭奪布庫王的最后一輪對決,如果這一輪能勝出,他就要去爭奪布庫王了!
他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看看師父,師父好像也懵了,傻眼望著他,不知道嘴里“嘀嘀咕咕”在說些什么。
場下,人們開始議論,有說這小子是個天才,招數(shù)詭異多變,讓人捉摸不透;也有說他得了師父真?zhèn)?,摔法老道,都要超過師父了。這些話巴圖爾都聽見了,心里未免飄飄然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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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巴圖爾的對手是個中年人,身體很強壯,一看就知道不是個等閑之輩。
上場前,師父提醒巴圖爾,他這個對手非常擅長內(nèi)勾腿,一定要小心提防,別讓他勾住腳,萬一勾住了,千萬別硬拼,對方力量大,用巧勁把腳抽回來。
師父就交待了這些,剩下就靠巴圖爾自己了。
兩人一交手,巴圖爾就發(fā)現(xiàn)對方力量超人,特別是腰部力量,巴圖爾試著拽了拽對方的腰帶,沒能拽動,強硬得跟個樹樁似的。
對方似乎沒把巴圖爾太當(dāng)回事,你來我往幾個回合之后,他松開右手,準備換個握法。巴圖爾抓住了這個機會,使了一個很簡單的胯摔,一下就把對方摔倒在地。一切來得太突然,對方都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摔倒在地。場下頓時炸開了鍋,掌聲喝彩聲響成一片。胯摔這種摔法,動作簡單又不隱蔽,很容易被人識破,成功率非常低,一般很少有人用它。
第一局巴圖爾贏。第二局上場前,師父又在一旁提醒他,要小心對手的內(nèi)勾腿。這話,巴圖爾根本沒聽進去,他被勝利沖昏了頭腦。第二局開始,對方岔開兩腿,站穩(wěn)腳跟,做出防守的樣子。巴圖爾心想,對方既然開始防守,說明怕他了,他大可以放手進攻了。還沒等他使出招數(shù),對方的一只腳已經(jīng)插到他襠下,并死死勾住他的腳,順勢把他摔倒在地。
他懊惱極了,使勁拍了一下地面,把手都拍疼了。也就是這次的教訓(xùn),巴圖爾跟內(nèi)勾腿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也成就了“一代布庫王”。當(dāng)然,這是后話。
第三局巴圖爾輸?shù)酶?,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對方一個扭胸摔,摔了個蛤蟆趴地。
3
那天夜里,巴圖爾跟那個陌生人再次交手,還是沒分出勝負來。兩人正摔得難解難分,突然間月亮被幾團云霧遮擋住,大地上的雪白消失了,眼前一片昏暗,接著從隔壁巷子里傳來狗叫的聲音。就在這時,那個陌生人猛地一把推開巴圖爾,轉(zhuǎn)身朝巷子盡頭走去,連句道別的話都沒有。
這天快中午的時候,突然變天了,一陣狂風(fēng)過后,頭頂上面布滿羊毛氈一樣的黑色云團,云團上面“轟隆隆”的雷聲,如同滾動的車輪,循環(huán)著一輪接一輪響起,緊接著下起了暴雨,碩大的雨點“噼噼啪啪”砸在干燥的地面上,一片塵土飛揚。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雨停了,頭頂上面的云團被晚風(fēng)驅(qū)散,留下一片干干凈凈的天空。
巴圖爾聽說阿吉拜回來了,便前去看望。阿吉拜家就在前面巷子里。
巴圖爾和阿吉拜同歲,兩人從小一起玩大。一個多月前,阿吉拜去東山那邊干活,說是做伐木工。阿吉拜去過很多地方,認識的人也多,在嘎善年輕人里,他是最見多識廣的。
“你把我阿吉拜兄弟囫圇個兒帶回來了嗎?”一見面,巴圖爾就笑呵呵地大聲嚷嚷著說。
阿吉拜握住巴圖爾的手搖了搖,另一只空著的手猛地扣住巴圖爾的腰帶,使勁拽了一下,問:“怎么樣,要不要摔一跤?”
“饒了我吧,我可不是你對手?!卑蛨D爾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走進屋子里去。
從小時候開始,巴圖爾和阿吉拜就像一對親兄弟,甚至比親兄弟還親。他們兩個從來沒打過架,也從來沒摔過跤。巴圖爾跟別人說,如果他跟阿吉拜打架,簡直就是雞蛋碰石頭。阿吉拜跟別人說的話跟巴圖爾差不多,他說如果他跟巴圖爾摔跤,簡直就是羊跟狼斗。
以前,嘎善也有一些多事的人,拼命給他們兩個煽火,想讓他們打個架或摔個跤,總之,比試比試,讓大家看個熱鬧??刹还茉趺垂膿v,這兩個人根本不吃這一套,讓那些多事的人很失望。
巴圖爾跟阿吉拜兩兄弟,就像獅子跟老虎一樣,草原森林各霸一方,互不進犯。
等到屋子里只剩巴圖爾和阿吉拜兩個人時,巴圖爾湊到阿吉拜跟前,小聲說:“我遇到一件奇怪的事兒。”
阿吉拜看了巴圖爾一眼,起身過去把門關(guān)上了。
“什么事兒?”阿吉拜回到炕邊坐下,問。
巴圖爾朝門口看了一眼,繼續(xù)小聲說:“有一個人,年歲跟咱們差不多,夜里到我們家門口堵我,找我摔跤。已經(jīng)來過兩次,頭一次是半個月前,然后過了幾天他又來了?!?/p>
“他是什么人?”
“一個陌生人?!?/p>
“從哪兒來?”
“不知道?!?/p>
“你們誰贏了?”
“不分勝負。”
“你都沒摔過他?那一定是個厲害家伙?!?/p>
“他就像個泥鰍,叫人無從下手?!?/p>
聽到這兒,阿吉拜輕輕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皺緊眉頭,看著巴圖爾。頓了片刻,問道:“這事兒還有誰知道?”
“除了我,還有你,誰也不知道?!?/p>
“這樣,今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在你們家門口等他?!?/p>
“你想怎么樣?”
“抓住他,不行就揍他一頓。自家姓名都不敢報的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人?!?/p>
“他只是來找我摔跤,沒做什么不好的事?!?/p>
這個時候,也不知道為什么,巴圖爾反而開始替那個陌生人說話了。
“摔跤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兒,他應(yīng)該大白天來找你。深更半夜守在人家門口,做賊似的,一定沒安什么好心,相信我!”阿吉拜有些激動,他兩眼瞪得老大,盯著巴圖爾看。
“那,那今天晚上咱們等等他,看他來不來。”
“那就這么辦,晚上我去找你?!?/p>
巴圖爾和阿吉拜兩人又說了一些別的事情,然后巴圖爾一個人先回家了。
4
暴雨過后,夜晚的空氣變得清新涼爽,天空上面飄移著片片云絮,一輪彎月在云絮中間時隱時現(xiàn)。
嘎善的人們已經(jīng)進入了夢鄉(xiāng),四周一片寂靜,偶爾有一兩聲狗叫,還有一些不知名的蟲兒在輕聲鳴唱。
阿吉拜來找巴圖爾,他輕拍了兩下大門一側(cè)的土墻,巴圖爾從屋子里出來,咳嗽了兩聲,走到大門口來。他們兩個來到門前那棵老榆樹底下,老榆樹邊上有兩個樹樁,他們坐在樹樁上面,掏出莫合煙(一種手工加工的煙末),卷煙抽。
“他今天會來嗎?”阿吉拜小聲問巴圖爾。
“不知道。也許來,也許不來?!卑蛨D爾搖搖頭,回答道。
“上兩次你遇到他,大概什么時辰?”
“比現(xiàn)在晚一點?!?/p>
他們兩個都不說話了,一邊抽煙一邊觀察著四周。
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那個陌生人一直都沒出現(xiàn)。他們卷了一根又一根莫合煙,抽得舌頭都有點麻木了。
“看來今天不來了?!卑⒓葸@樣說。
巴圖爾看了一眼手里的煙,把煙灰彈到面前的地上,應(yīng)了聲:“嗯。”
“你看他穿著打扮像哪里人?”
“這個,這個不好說?!卑蛨D爾抽了一口煙,不緊不慢地說道,“他穿著打扮跟咱們差不多,就是說話聲音有點怪,好像脖子被人掐住了一樣?!?/p>
“這就奇怪了,穿著打扮跟咱們差不多,那他應(yīng)該是嘎善人,不是咱們嘎善就是臨近嘎善的人。你以前真沒見過這個人?”
“沒有,從來沒見過。”
“那這家伙要么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要么是從地下鉆出來的?!?/p>
巴圖爾看了阿吉拜一眼,心想,這完全可能,不然沒有別的解釋。不過嘴上什么也沒說,只管一口接一口地抽著莫合煙。
巴圖爾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件事情,那個時候他跟師父學(xué)習(xí)摔跤已經(jīng)好幾年,周邊的嘎善差不多都去過,哪個嘎善有幾個布庫,他都一清二楚,大家也都交過手,都相互認識。
一天,他和師父從南邊烏孫山上下來,到山腳下的時候天就黑了。他們借著月光繼續(xù)趕路,走到南戈壁那兒的大干溝,已經(jīng)是半夜了。
“二位,等等我,我是老嘎善最有名的布庫,我叫塔斯合(錫伯語,老虎)!”突然,從大干溝邊上的紅柳叢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別理他,咱們走咱們的?!睅煾感÷晫Π蛨D爾說道。
巴圖爾扭過頭去看,月光下大地一片雪白,除了一叢叢紅柳,大干溝邊上什么也沒有。
“師父,塔斯合是誰,我怎么沒聽說過這個人?”巴圖爾小聲問師父。
“不知道。不管他?!睅煾割^也不回地驅(qū)馬往前走著。
“別害怕二位,我不會吃你們的,呵呵!”
那聲音很古怪,跟沒有上油的牛車輪子摩擦出來的聲音一樣,聽著有點刺耳。后來,巴圖爾問師父那天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兒,為什么不理那個人。師父當(dāng)時說的話跟阿吉拜的話差不多,他說大干溝周邊既沒有村也沒有店,一個人呆在那樣的地方正常嗎?除非他是從地底下長出來的,跟那里一叢叢的紅柳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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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來,巴圖爾慢慢忘記了這件事,也沒再問過師父。
天色漸漸亮起來,遠處傳開雄雞的啼鳴聲,劃過嘎善平靜的夜空飄向東方,去迎接緩緩升騰起來的太陽的光芒。
天快亮了。
“咱們回家睡吧,改天再等他。”阿吉拜說著起身,用手拍了拍屁股后面。
“晚上來家里吃飯吧,我給你宰一只羊。你把哈合杰和他媽媽也一塊帶來,大家好好聚聚。”巴圖爾說道。哈合杰是阿吉拜的兒子,今年六歲了,跟巴圖爾的大兒子一般大。
“好吧。再見?!?/p>
“下午見。”巴圖爾站在那兒,目送阿吉拜走遠。
5
從這天開始,一連好幾個夜晚,巴圖爾和阿吉拜兩人一起守在老榆樹底下,希望能等來那個陌生人。結(jié)果令他們失望,陌生人一直都沒出現(xiàn)。說實話,巴圖爾心里有些矛盾,他既想陌生人出現(xiàn),但又怕他出現(xiàn)。阿吉拜脾氣暴躁,如果陌生人還是那么無禮,肯定會挨揍的,這點毫無疑問。
這樣過了差不多七八天,到后來,阿吉拜先失去了耐心。他雖然嘴上什么都沒說,但心里卻生出了一些想法。他不是懷疑巴圖爾,巴圖爾從來不會說謊,他是懷疑……巴圖爾遇到的這件事,會不會是一種幻覺,或者就是一場夢?
大概又過了一個月時間,一天,巴圖爾去找阿吉拜,叫他一起去南山牧場,給放牧的人送點油鹽啥的。
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騎馬上路了。南山牧場離嘎善三十幾公里的路,早晨早點走,夜里就能趕回來。
這天進山,在牧場遇到幾個呼勒加城來的商販,阿吉拜都認識,他們在一起干過活兒,后來成了朋友。他們是來收購羊毛的,正準備往昭蘇那邊去。
油鹽送到,巴圖爾就沒事了,吃過午飯,在放牧人的氈房里休息了一會兒,就準備往回走。阿吉拜被那幾個朋友逮住了,非要拉他一起去昭蘇。就這樣,阿吉拜跟那幾個商販繼續(xù)往南,巴圖爾一個人往嘎善走,他回家還有別的事要做。
“路上小心?!狈质謺r阿吉拜囑咐巴圖爾道?!啊谏诧L(fēng)不比當(dāng)年了,老了,別趕太急,慢慢走。”
“知道。你們也當(dāng)心點,前面路不好走。”巴圖爾騎上馬,朝阿吉拜和他那幾個朋友揮了揮手,就開始趕路了。
巴圖爾在下山路上遇到兩個嘎善的年輕人,他們是進山打獵的,其中一個肩上扛著一桿獵槍。在他們馬后面跟了五六條獵犬。
“巴圖爾阿哥好!”兩個年輕人見到巴圖爾,趕緊從馬背上下來,站到一旁問候道。
“你們好?!卑蛨D爾朝他們笑笑,“是不是山里的旱獺要倒霉了?”
“阿哥說對了,我們就是來抓旱獺的?!逼渲幸粋€回答說。
“當(dāng)心,別遇上狗熊了?!卑蛨D爾說。
“不怕,這不,我們帶著獵槍呢?!笨斧C槍的年輕人笑著用手拍了拍肩上的獵槍。
“祝你們好運!”巴圖爾催馬繼續(xù)往山下走。
“阿哥再見!”兩個年輕人在身后喊道。他們騎上馬往山里走去。
下山比上山快。太陽剛落山,巴圖爾就已經(jīng)走到戈壁灘上的大干溝了。當(dāng)他走過干溝邊上的紅柳叢時,不知怎么,一下想起那個叫塔斯合的布庫,心里微微一驚。他不是害怕,只是有點莫名其妙,這么多年了,這條路他一個人走過無數(shù)回,從沒想起過那個人。今天,他不但想起那個人,心里還生出一絲絲……這種心理很難說清楚,它應(yīng)該是介于好奇與不安之間的一種情緒。
離開大干溝一段路,巴圖爾又一次回頭看了看那片紅柳叢,月光下,大地一片銀白。他心里突然有種沖動,此時此刻,如果那個叫塔斯合的布庫出現(xiàn)在面前,不對,他是希望聽到塔斯合喊他,叫他停下來。他拽了一下韁繩,馬停了下來。他再一次扭過頭去看了看那片紅柳叢,自言自語地說道:“出來吧,塔斯合,咱們較量較量。”
“黑色疾風(fēng)”打了一個響鼻,聲音很大,也很突然,把巴圖爾嚇了一跳。巴圖爾笑了,把手放到額頭上摸了摸,看看自己是不是發(fā)燒了。
回到嘎善已經(jīng)是半夜了,人們早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巴圖爾從大路拐進巷子里,走了幾步,他就注意到家門前的老榆樹底下有東西。他心里“咯噔”一下,莫非又是那個家伙?
果然,那個人從樹蔭下走了出來,攔在“黑色疾風(fēng)”前面。
不知道為什么,巴圖爾今天看到這個陌生人,心里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他拉緊韁繩,讓馬停下來。
“你,怎么又來了?”巴圖爾嘴上這么問,心里卻在說,我們等你你不來,不等你了你卻跑來了。
“不想跟你廢話。下馬吧,我是來摔跤的?!蹦吧酥苯亓水?dāng)說道。
“我跑了一天的路,已經(jīng)很累了,咱們改天……”
不等巴圖爾說完,陌生人搶過話頭,說道:“別跟我玩花招,你想等阿吉拜回來,你們兩個一起對付我,我沒說錯吧?”
巴圖爾聽了這話,臉“唰”地一下紅了,感覺燒燒的,有種做賊被人逮到的尷尬感。他什么也不說了,跳下馬,丟掉韁繩,邊脫外衣邊朝陌生人走去。
6
阿吉拜跟他幾個朋友去昭蘇,快十天才回來。
他剛回到家,還沒進屋,就聽老父親說,這幾天,巴圖爾的父親來過好幾趟,來找他。
阿吉拜拴好馬,徑直出了大門,往巴圖爾家走去。
一進屋,阿吉拜就看見巴圖爾仰面躺在大炕中央,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也不動看著天花板。
“你這是怎么了,我的好兄弟?”阿吉拜走到大炕邊上,看著巴圖爾問。
巴圖爾扭過臉,看了看阿吉拜,慢慢坐了起來。他臉色蒼白,跟得了一場大病一樣。
“你、你病了?”阿吉拜坐到炕沿上,伸手輕輕拍了拍巴圖爾的手。
“沒、沒有。”巴圖爾搖搖頭,輕嘆了一口氣,“唉——”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巴圖爾低下頭看著屁股底下的褥子,又輕輕搖了搖頭。
阿吉拜不再追問了,他盯著巴圖爾的臉看,希望從這張臉上看出點什么來。
過了好一會兒,巴圖爾開口說話了,他看了一眼門口,小聲對阿吉拜說:“你把門拉上吧?!?/p>
阿吉拜照巴圖爾說的,走過去把房門關(guān)上了,然后又坐回炕邊來。
這時,巴圖爾把屁股朝阿吉拜跟前挪了挪,身子往前傾過來,湊近阿吉拜,說:“那天,我從山上下來,那個陌生人在門口等我?!?/p>
“是嗎?那、那后來呢?”阿吉拜眼睛瞪得好大,盯著巴圖爾。
“我們兩個摔跤了?!卑蛨D爾有氣無力地說道。
“你、你輸了?”阿吉拜非常著急的樣子。
巴圖爾抬頭看著天花板,半天沒有說話,最后哀嘆道:
“輸了倒好嘍。”
這下把阿吉拜弄糊涂了,既然沒輸,有什么想不開的,連聲說道:“沒輸就好,沒輸就好?!?/p>
這時巴圖爾父親開門進來,見到阿吉拜,緊縮的眉頭一下就舒展開了。嘴里嘟囔著:“我的孩子,你來就好了,你來就好了。”
阿吉拜趕緊起身給老人行屈膝禮:“額車(叔叔)好。”
“你們說話吧,我去飲馬了?!崩先苏f著轉(zhuǎn)身推門出去了。
“你問清楚那個人到底從哪兒來的嗎?”等老人走后,阿吉拜問巴圖爾。
巴圖爾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阿吉拜,好像要看穿他似的。
“別這么看我,嚇人?!卑⒓菘粗蛨D爾笑笑,說道。
又過了好一陣,巴圖爾突然說道:“你相信嗎,我們家,就是我喂馬的那個木槽子,它、它會……”說到這兒,他停下來,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接著說下去,“你知道嗎,那個喂馬的木槽子,它會變成人。”
說完這話,他像泄了氣一樣,仰面朝天躺倒在炕上,跟剛才一樣望著天花板。
阿吉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巴圖爾說的。他憋了半天,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就、就、那、那個,喂、喂馬的,木、木槽子?”
巴圖爾就那么直挺挺地躺著,點了點頭。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阿吉拜都要爬到炕上去了。
“我,我用我的絕招,就是我摔倒呼勒加、呼勒加城跤王的大絆腿,把、把他絆倒了,他、他摔得很重,‘咚的一下,他就變、變成馬、馬槽子了。”說完,巴圖爾閉上眼睛,再也不說話了。
第二天一早,阿吉拜扛了一把斧子過來,走進巴圖爾家的馬圈,把那個馬槽子搬到院子里,幾下就把它劈成了柴禾。
說來也奇怪,馬槽子變成柴禾,用這些柴禾燒炕,巴圖爾在熱炕上面睡了一天一夜,然后爬起來,走到院子里,又開始像往常一樣,該干嘛還干嘛,就跟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一樣。但有一樣,自那以后,巴圖爾再也沒跟任何人摔過跤,也不看別人摔跤,連提都不再提摔跤這件事,一直到死。也就是從那時開始,一代布庫王巴圖爾,開始漸漸被人們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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