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有一部許久以前的港片叫《新難兄難弟》,飾演兒子的梁朝偉非常瞧不起那個成日把“我為人人,人人為我”掛在嘴上的父親。待他穿梭時空跑到父親年輕的時代,才以平輩視角,慢慢體會這個從年輕時一路被人背叛、欺騙、倒債,卻仍能不改其對人“信任”此一價值之堅持的父親,是多么珍貴、可愛、偉大。
我的父親過世已四年,事實上在他過世前三年,即因小腦中風(fēng)而癱倒臥床不起,由我可憐的母親照顧、擦澡、喂食、念故事給他聽。而在他中風(fēng)之前的幾年,即因阿茲海默癥(我們在他轟然倒下后,才從醫(yī)院腦斷層掃描底片中,理解他的大腦早已萎縮至原本三分之一大?。┳兊缅邋?、嘮叼,像小孩般沒安全感,與現(xiàn)實脫節(jié)??梢赃@么說,在我父親生命最后十年的時光,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完全和童年、少年,乃至青年時期種種回憶中,那個高大的,像神物般獅子鬃毛散放著耀眼光芒的父親形象,差距甚大。
那時我經(jīng)濟猶困蹇,卻心懷寫出偉大小說之遠(yuǎn)志,結(jié)婚、生子、生活壓力排山倒海而來,對于突然向我偎靠過來的父親,非常不適應(yīng)。印象里他每天會打電話和我講一兩小時我從小聽過至少上百遍的,類似“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樣的陳年往事。有一次我為自己真實世界的繁瑣、傷害、壓力弄得疲憊不已,索性殘忍地任錄音機轉(zhuǎn)帶著,不拿起電話。他竟就那樣自言自語,對著沙沙沙磁帶轉(zhuǎn)輪聲的機器,說了一個小時的話。
有一次他告訴我,那天他到郵局領(lǐng)包裹,不知怎么就滑了一跤。人潮往來的郵局竟沒有人來拉他一把,而他像朝天金龜蟲躺在地板掙扎半天,始終爬不起來。這件事對他的打擊似乎甚大。
另一次是他去參加以前一位學(xué)生的書畫展,老學(xué)生們起哄說駱老師是大書法家,就著現(xiàn)場長桌有筆墨宣紙,請他寫副對聯(lián)。父親是個愛熱鬧的人,雖也推辭了幾句,終還是開心卷袖懸腕揮毫起來。結(jié)果竟然有一字忘了怎么寫(我不知阿茲海默癥初期患者的腦中是如何一個光景?),拿著筆一群人尷尬地愣站在那兒,似乎還用毛筆將寫錯的那個字涂改了幾筆,而那幾個從前他極疼愛的學(xué)生,也無人出來打圓場,任他將那出丑的沮喪延伸著帶回家,且之后這群學(xué)生便不太和他聯(lián)絡(luò)了。
那是他獨自一人面對的,屈辱、衰弱、孤寂如衰老爬蟲類哀傷夢境的其中一兩幅超現(xiàn)實畫面。
從小到大,父親最愛對我們說的橋段,便是他父親我祖父,如何在南京長江上的江心洲上賣豬肉,過年時窮人家買不起肉,來央求他:“駱大爺,新年孩子家嘴饞,想賒點豬肉包元寶。 ”我祖父二話不說,“多少?三斤哪夠?五斤。 ”肉案上手起刀落,我父親說那些未因賒肉而受到屈辱的窮鄉(xiāng)親,真正是哭得滿臉淚汪汪。我父親14歲那年祖父過世,一窮二白什么也沒留給孤兒寡母。我父親跟著他大哥披麻戴孝拿著一大本陳年賬簿,整個江心洲一家家收賬,人們說:“駱大爺一生仁義,我們不能對不起他。 ”如此收到的銀兩,竟買了好大一片田地。
我父親亦曾因路見一流氓當(dāng)街毆打一老人,出言勸阻,屁股被捅了一扁鉆;亦曾因執(zhí)教學(xué)校校長污了清寒獎學(xué)金,在校務(wù)會議上痛陳抨擊而被解聘,失業(yè)一年;記憶中我們小時候每年除夕夜,家里總會出現(xiàn)一些腔口陌生的大哥哥大姊姊,后來才知道他們是父親學(xué)校的泰緬馬印僑生,父親自己深刻感受孤自離鄉(xiāng),每逢年節(jié)愈易清寂感傷;父親過世后,母親一次笑著回憶,她嫁給我父親的前幾年,好幾次參加“標(biāo)會”(記者注:即民間借貸),去銀行貸款,只為了幫他那些當(dāng)初一道逃難來臺的光棍哥們,結(jié)婚、救急、買屋,乃至不知原因與用途的借貸……
這樣的“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樣不屈服于生命本身真相的平庸瑣碎,而將自我朝一人性較高貴可能之朝上踮足,一生不讓自己變得自私、歪斜、陰暗的敞亮形象,反而在父歿多年,且我年歲愈長,愈體會為人處世之難,才愈來愈鮮明、溫暖,且百感交集。
(劉安曉摘自《新聞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