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聚
土黃色的T恤、軍綠色的褲子,如果不加介紹,少有人會相信眼前這位消瘦卻健碩的先生就是赫赫有名的李見深。他沏了一壺自己帶來的生茶,紫砂的壺、簡單又不失雅致的陶杯,很容易就讓人聯(lián)想起半農(nóng)民半瓷工的人。而事實上,作為農(nóng)活好手和陶藝大家的李見深更像個沉浸在農(nóng)事與陶藝雙重樂趣中的大頑童:永遠不按常理出牌,觀念獨特,語言犀利。
乍暖還寒的北京,沉寂了一冬天的新綠還在爭相生長。木結構的千年時間畫廊會客廳內(nèi),李見深將手中的紫砂壺拉高又放低,流出的茶水與陶瓷的茶杯相互碰撞,發(fā)出有節(jié)奏的嘩嘩聲。斟茶完畢,他往沙發(fā)背上靠了靠,說:“陶瓷的美其實就來自于我們生活的每一天。我們需要做的,就是去體驗、去感觸、去進入?!?/p>
初見李見深,直覺他瘦。偏快地走路、說話速度加上健康的黝黑色皮膚,在遮掉了他無數(shù)讓人望而生畏的藝術家頭銜的同時,為他平添了幾分扎根生活的樸實色彩。他的朋友們習慣叫他三寶哥,習慣于跟他在隨性的交談里分享各自的生活。而他也樂得“混跡”于不同年齡層、不同職業(yè)的大小朋友中間,談陶瓷、說生活,鬼才本性在言語間清晰畢現(xiàn),完全沒有半點年近耳順的樣子。
生活要有樂子
即便不把做飯、打乒乓球等愛好加進去,單就陶瓷藝術家、紀錄片導演、建筑設計師、農(nóng)夫這些職業(yè)頭銜,也足以表明李見深是個愛玩兒且會玩兒的人。
他每年都要花很多時間打理自己的那一畝三分地,堅持人工除草施肥;他會在農(nóng)忙時種田,農(nóng)閑時做陶。相比于展示柜里的藝術品,他更偏愛于制作以實用為主的器;他頗受景德鎮(zhèn)古玩市場里小販們的歡迎,喜歡從小販們手中淘些歷經(jīng)時光洗滌的“珍寶”。
在怎樣成為一個好的玩家這一問題上,李見深身上似乎潛藏了兩個天然的非凡特質:專注和鬼才。除卻20年磨一劍創(chuàng)立出的蜚聲國際的三寶國際陶藝家村,李見深的專注在很多生活細節(jié)上都能找到痕跡。
初去美國攻讀碩士學位,毫無語言背景的李見深攻克語言關只用了三個月的時間?!澳阒缹W美術是沒有經(jīng)過語言培訓的。三個月干什么呢?每天七到八個小時接受電視轟炸。兩臺電視機,什么好看就把什么聲音調大。三個月每天如此,從下午4點一直看到晚上11點。當時帶了一本英漢字典,到后來我聽到聲音就能在字典里找到那個字?!?/p>
如果這樣的專注需要被歸類為迫不得已,那么李見深對做飯這一愛好的闡述則可稱得上是他專注特質的不經(jīng)意流露:“制陶是一件非常需要進入的事兒。就像我喜歡做飯,做飯是需要集中精力的。做飯過程中你不會去想其他的事情,一兩個小時下來整個人全沉浸在這個過程里。當然,做完就能享受和放松了?!?/p>
李見深說,從這種意義上來講,藝術其實是一種很好的心靈修復方式,尤其是陶藝。不同于需要借助畫筆等其他工具來進行表達的藝術形式,陶藝需要身體與泥土的直接接觸,泥土的柔性在與身體接觸的過程中會給人以最直接的感受與思考。
專注的人大多倔強,李見深亦如此。在談及過往歲月時他講到:“我喜歡自然的狀態(tài),就像我養(yǎng)的雞是從貴州帶回去的。當時在貴州的山里面趕集,看到一個老太婆和兩窩小雞,我就把它買了。買了之后不能上飛機、不能上火車,我就坐了兩天大巴回去了。朋友說你真能折騰,但我就這樣把小雞帶回來了,它們現(xiàn)在還跟著我。”
是的,別人眼中不值一提的平常物件,卻是鬼才李見深愛不釋手的寶貝。也正因了他的這種獨特眼光,整個三寶村在他十幾年一點點的淘換、一點點的積累、一點點的雕琢下,成為一個蜚聲中外的耀眼傳奇。
面對外界的追捧,身為村長的李見深將三寶村稱為自己的一種嘗試,一種呈現(xiàn)自己想法的方式。他認為人是需要通過走出去來給自己照一面鏡子的,只有這樣才能更多地看清周圍的世界,更好地認識和定位自己。于是他將三寶村定義為一個連接東西方文化、古典和現(xiàn)代的紐帶,一個讓人留戀、讓人受啟發(fā)的地方,一個展現(xiàn)生活方式、分享自己思想的地方。
1998年,留學歸國的李見深在偶然的沖動之下,在景德鎮(zhèn)東郊三寶村買了幾戶農(nóng)舍,建成為今天規(guī)劃整齊的三寶陶藝村。在近二十年的積累雕琢下,三寶村的一瓷、一磚、一石、一土、一木屋都早已經(jīng)與院落前后的青山、翠竹、流水交織在一起。
李見深自己的休息室也隱匿于此。通向這間休息室的走廊沿著山體修建,爬墻植物幾乎遮去了墻體的本來面目。玻璃屋頂、滿室木香,再配上滿屋的老家具以及主人從云南帶回來的米紙,讓人不得不感嘆李見深確是玩中好手。
生活需要思考
好動的人通常有著異于常人的活躍思維。他們善于捕捉生活中常被人忽略掉的細節(jié),善于去挖掘和接觸生活的不同側面,因而對生活本身也有著更獨特的思考。
李見深從1994年就開始拍攝與中國陶瓷藝術有關的紀錄片《景德鎮(zhèn),我在中國的家》,并于1999年在阿姆斯特丹世界陶瓷電影節(jié)獲得銀獎。身為陶藝家兼紀錄片導演,李見深通過紀錄片這種形式,將自己對中國陶瓷文化的獨特見解闡述給觀眾。
相當注重事物的聯(lián)系與歷史痕跡的李見深認為,當今世界的所有信息都是能夠被固化在陶瓷上的。陶瓷記載著當下與過去的聯(lián)系,是古代與現(xiàn)代的紐帶,承載了所有人類的記憶。而人是非常需要有記憶的,只有記憶才能讓人感知到自己。正如李見深所言,“在這個快節(jié)奏的社會,我們來不及去消化留下來的這些建筑、生活形態(tài)和生活方式。因為我們還沒有足夠的能力來把我們祖先留下的這些東西消化掉,就把它拆掉了?!彼峒胺俏镔|文化遺產(chǎn)的價值,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應該得到更多人的尊重。
從這一問題引申開來,李見深指出,“這是個沒有價值的時代,大家只看到錢和物。人們不知道往哪兒走是發(fā)展,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擁有一塊錢和一個億在當今時代沒有區(qū)別,大家都不快樂?!?/p>
他將國人的生活狀態(tài)歸結為“不好玩、有沒有錢都不幸?!保运臄z了一系列陶瓷的紀錄片——“去喚醒那些有理想的人,去把自己的思想分享給別人”。令李見深覺得欣慰的是,中國人對自身歷史了解太少的現(xiàn)象在近幾年來已經(jīng)有了改善。隨著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人們開始漸漸意識到自己周圍所存在的文化的價值,并逐漸開始了對它們的保護和思考。
對于陶瓷藝術本身,身為大家的李見深有著太多發(fā)人深省的陶瓷設計理念。相比于那些被鎖在保險箱內(nèi)的高價陶瓷藝術作品,李見深更愿意將手中的陶瓷捏制成與生活有關的模樣。
他認為,“陶瓷應該是一個能夠承載實用和審美雙重功能的載體,應該是藝術和生活進行轉換的媒介?!崩钜娚顒?chuàng)作的“新官窯”、“新民窯”作品,均是可以使用的器具。在他看來,“瓷器的本意不是能賣多少錢,而是瓷器本身的那種美感與質地。因為瓷器本身就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彼矚g在自己的作品上僅保留一兩個傳統(tǒng)元素,讓觀者去欣賞瓷器本身單純、清新的美感。
正如李見深自己所言,“希望每天有些時間做些形而下的器,就是茶壺、茶杯等日常用具。器雖然看起來很平常,但它能承載你對生活近距離的關注和關愛?!?/p>
他倡導藝術不應是只能量化成價格金錢的擺設,真正的藝術應該是可以使用的。如日本茶道,巧妙地將藝術的美融入生活,讓人們在使用過程中感受它的美。畢竟一旦藝術進入我們的生活,受益的將是我們的靈魂。
過一種理想的生活
談及李見深對藝術生活化觀念的倡導,他所創(chuàng)立和建設的三寶村可以算得上是藝術與生活相結合的成功嘗試。
如今的三寶村人丁甚是興旺。這里聚集著一大批潛心創(chuàng)作的國內(nèi)外知名藝術家、前來躲避世事靜心療養(yǎng)的社會精英、前來參觀欣賞的普通游客,以及特地來此聊天探望的李見深的朋友。
他們大多并非奔著一種目的而來,而是奔著一種內(nèi)心深處所勾勒的生活方式而來,繼而在這里找到了理想中生活的模樣。他們醉心于三寶村綿延千年的傳統(tǒng)建筑與環(huán)境,真實地觸摸著被巧妙固化至此的人類文化與記憶的千年脈搏,感受著這里所蘊含的藝術生活化的設計觀念。他們也在這里尋找和釋放自己的創(chuàng)作靈感,與從四面八方聞聲涌來的各國藝術家進行思想上的多元化碰撞,發(fā)現(xiàn)更真實的自己,獲取更多的創(chuàng)作靈感。
李見深的朋友們在參觀過三寶村之后,往往會對他的生活態(tài)度產(chǎn)生深刻感觸。藝術家施少平談起在三寶村的經(jīng)歷時講到,“那天,我們在吃一些香蕉,
吃完后就順手想找垃圾桶扔了。李老師說,你就往窗外扔,沒事兒。我第一下還沒反應過來,他說,你往窗外扔,我說為什么呀?他說這個都是自然的東西,都是營養(yǎng),都是回到大自然去了。它不可能污染環(huán)境,只能對我們這些東西有好處。”
李見深的三寶村,正是這樣一個講究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地方。三寶村的一草一木仿佛皆有生命,一山一水都流露著勃勃生機。這里的居住者們同李見深一道,閑時燒瓷,忙時種地,生活自然而閑適。
親手栽植的農(nóng)作物、以此為家的小動物充斥在藝術家們隨手的創(chuàng)作之中。不大的三寶村正如哈佛教授艾莉森·紐瑟姆所言,“是一個非常美的小村,在這里人們可以放慢腳步和思想,這是一個文化交流的地方,是讓人們思考現(xiàn)在和過去的地方,是傳統(tǒng)工藝與現(xiàn)代思想結合的所在?!?/p>
如果說瓷器是在一個小的器皿上展現(xiàn)了中國的歷史與記憶,那么三寶村則是在大的視覺上對中國的文明進行了細致的收集、巧妙地固化和長久地傳承。就像李見深對如今三寶村的評價,“三寶村是一個活體,我們看到傳統(tǒng)精神在那兒復活了”。
三寶村的確是一個活體,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充滿生活與藝術雙重氣場的地方。從一進門北京畫家文那色澤醒目、內(nèi)容天馬行空的畫作,到湖田老瓷、舊日匣缽與現(xiàn)代瓷藝的交相輝映,主人對生活的態(tài)度隨著探索的深入而更加明朗。
這里有以各種巧妙形態(tài)介入生活的土、瓦、竹、木用具,也有旁逸斜出、四季不斷香的桂、棗、桃和玉蘭樹。再加上常來常往的工匠、藝術家、游客、服務人員以及那些生龍活虎的動物們,號稱是個小村莊的三寶村像足了一個令人流連忘返的世外桃源。
正如李見深自己所言,“三寶村探討的是一種可能性,提供的是一個平臺。在這里,有歷史、有人文、有青山、有綠水,還有國際交流的氛圍與氣場?!币苍S對于李見深而言,除卻赫赫聲名,三寶村更像是對他個人生活方式的一種展現(xiàn):注重事物的歷史與聯(lián)系,希望把藝術融進生活,希望通過更多的交流來更清晰地認識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