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舟
瓦村的孩子
那雙眼睛,讓我不安。陽光堆積,總有一些破碎的冷,圍剿心坎。
她散亂的發(fā),她同樣不安的神情。她背上的柴禾,她手里的牛糞,她孤零零的奶奶,她晃蕩在風中的木屋。
她讓桃花少了幾分艷,她讓天空多了一些藍。
她前面是一群牛,一些石頭,她在牛與石頭之間,看我。我的相機沒有足夠的焦距,獵奇的快門,始終模糊。
她跟在一群牛后面,發(fā)梢,是春天點睛的消息。
她上了灰塵的襖,她掉了顏色的發(fā)結(jié),她始終沒有綻放的笑,我還記得,她躲在老墻的拐角,悄悄看我。
就像記得瓦村,那些被風蹂躪的青稞。
此行不易,我以兩千公里的辛勞,為你請安。
瓦 村
扔一塊石頭入湖,才知道湖還活著。與一座雪山為鄰,村旁的桃花依舊干涸。
草漫上山坡,水往下流,那些走出村頭的馬匹,又會讓整個瓦村空落。老人背著水桶,來到河邊,卵石疾馳,流水靜止。
太陽斜掛在雜木圍欄,霧氣執(zhí)著,麥秸燦爛,牛陪著蒼老的青草。
打柴回來的卓瑪,打開形同虛設的柵欄,風跟上了她,格木寺幾聲不老不少的風鈴,給瓦村請安之后,輕輕地拉上夜幕。
一朵小小的酥油燈花,模仿了卓瑪?shù)膰@息,孩子跟著義務教育的作業(yè),男人跟著生活安排的課本。
不用問路,瓦村很小的。瓦村的春天,只盛開雪花。
芒康弦子舞
盛唐,在一根弦子上曼妙。
豐腴的美女,比桃花超重。
彼時芒康,只有舞,可驅(qū)邪,可卸下大唐特遣,疲憊的容顏。
組織一場舞會,不是說話算數(shù)的頭人,權(quán)貴與神,而是弦子。輕撥,就讓康巴漢子,聽候一堆篝火調(diào)遣。
沒有彩妝,顫動,讓一群馬哥頭們,忘記了故鄉(xiāng)。
就是兩根弦,產(chǎn)生的顫音,吸引了害怕失眠的男女。拉弦子的男人,讓一個村莊的腳步鏗鏘。
我在芒康,也加入這個舞臺,我只為抖掉身上蒙塵的憂傷。
鐘聲醒來,茶碗里的夕照,讓時光寥廓。
藍月谷
水白,月開始藍。
水邊沒有阿迪麗絲,只有樹的根須,學神仙的漫步。水邊沒有降魔的女神,只有一個又一個迷,顛倒著游人的神魂。
裸睡的月光,重現(xiàn)比桃花還激動的愛情。魚不關心物價,水草無心股市的漲跌。在這里,神仙也只管自己。
水老了,那些水草,是流動的皺紋。雪落的輕輕聲響貼近耳膜,我懂,光線、色澤、沐浴花開而生的氣味。添兩筆蘋果味道的月色,手掌為硯。與下今生或來世。
月光比鐵硬,比棉軟,詩人曾在這里包裹松風,寄給友人。饒舌的鳥,從弦上滑落,涉過秋水,收集先人獨到的選擇。
伐下檀木,炮制婚姻的嫁妝,安放孝與順,廉或恥。一些檀木決定做成舟船,把迷途的黃花,送到遠方。
藍月谷很窄,打開思念的引擎,我的夢多么遼闊!
背水的阿媽
背上的水好沉,阿媽。水筒跟了你一生。
你后面,永遠是不知年齡的狗,你前面,永遠是不知家鄉(xiāng)的河流。
背上的水,來得很遠,你舀一瓢,月亮就跟著你回到村莊。筒已經(jīng)漏了,就像你被時光悄悄竊走的健康。你回到家,一些水跟著你的汗水早已被塵灰襲卷。
一些水交給牛羊,一些水留給神仙,還有一些,用來煮酒。
一些水給日子盥洗,一些水留給早晨,還有一些,交給女兒打扮笑容。
阿媽,你歇一會吧,一些水也該與茶擺到你面前,等你喝下。你坐下來,扯一小片陽光,也該歇歇了。
你背了一生水,一些樹依舊死了,那些土地,依舊齜牙咧嘴。
公主柳
現(xiàn)在,我在宗角魯康公園,遇上你。不問你祖籍,血統(tǒng),還有根深蒂固的原因。
我只問那些小小的葉子,是不是當年松贊干布的情書?
我只是在想,弱柳怎么也可以一步跨到三千海拔高地,生息、繁衍?
雪域的春天來得遲,一場接一場的大雪,堵住了公主柳想飛的花,想表達的嬌媚。一年接一年,一千三百多年了,柳虬曲盤結(jié),再也沒有柳的依依婆娑。
公主老了,同樣長眠柳的蒼茫。
望一眼,只望見淚水比海浪洶涌。
柳回不了長安,公主同樣回不了灞橋。目光投遞給神,只有虛擬的回執(zhí),于是你經(jīng)營一個男人,讓一個國度,受到盛唐文化的浸潤。
那男人懂你,像懂一場戰(zhàn)爭,懂一塊璞玉如何雕琢,懂一杯茶,如何讓它撕心裂肺。
陰謀讓一樁被綁架的愛情,押上了沒有回程的列車。誰也下不起,這宿命的賭注。
在瑪旁雍錯
經(jīng)神指點,湖里的水,仍然找不到方向。
不能用世俗的公里數(shù),測量湖的藍與憂傷。不能用大辭海里的文字,形容湖的幽與靜。
前世的居所,與羊一樣,跟著季節(jié)四處流浪。俗根有你原罪,請洗洗,前世造的孽,今生負下的債。
瑪法木尻魚指點為誓,說沒看到過桃花,波瀾是神在翻書,輕輕將一個人的前世懺悔,來生救贖。
朝圣者,把自己的歷史從水中取出,晾曬成文字,誦讀給兒孫。江河之母,一卷《大唐西域記》里,始終是西天瑤池。
八座寺,正好分布在湖的四面八方,為一池水超度。東西南北,都有不測,四面八方,皆是平安。
星相,良辰,一場大雪倒地的方向。神始終不說什么。
許多信眾圍著湖水,走了一生。
象雄王國
歷史的手一指,最鋒利的武器是時間。
一定有森嚴的等級,論功行賞,封官加爵。陰謀是小人的利器,一定有美女,懷抱英雄。酒正從青稞里流出,詩人在宮中吟詩,戰(zhàn)爭仍在前線進行。
仇家的毒酒,讓骨笛腳飄,美人沉湖。心猿意馬的蓮花,扶正成赭色的壁畫,草在午夜分娩香氣,這么高海拔,我聽到海的怨氣。
而一炷新香正與神交談,而皇室,正接受假話的蒙蔽。中原的絲綢織在美女的胴體,茶葉復位春天,酥油浸潤經(jīng)卷。
護城河只剩魚的脊骨,正把一個國度的興亡梳理。禿鷲知道國王去向,牽著一匹比他難堪的瘦馬,帶著懷抱玉璽的女人。
現(xiàn)在,我看見文字的偏旁,樂器的肢體,祭祀的器皿,仍然活著的大風。
我看見,河流從這里出發(fā),一些浮起牛皮筏子,一些漂起真理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