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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白馬

2014-08-15 00:49
紅巖 2014年4期
關鍵詞:軋鋼廠生子白馬

鬼 金

芝英從軋鋼廠公墓回來,就病了,頭暈,恍惚,在炕上躺了幾天。母親來看她的時候說,可能是公墓的陰氣太重了,晚上我給你去燒幾張紙,叨咕叨咕,就沒事了。母親熬了小米稀粥,端上來說,吃一點吧?芝英說,沒胃口。嘴里沒味。寡淡。母親說,人是鐵,飯是鋼,不吃飯,總是不行的。難道還要我來喂你不成?我還有事呢?李臣上市場了???芝英說,是啊,不去市場,吃什么啊?母親說,別拿這個腔調(diào)說話,誰叫你當初不聽我的。聽我的話,也不會有今天。芝英說,你能不說了嗎?母親說,看看,不喜歡聽了吧?那我走。再也不來了。芝英不吭聲,把小米稀粥喝了,又躺下。母親過來收拾。芝英說,過一會兒,我來收拾吧?母親說,你還是躺著吧,趕快好起來,省得我操心。芝英拉長音叫了聲,媽——母親說,不聽話,別叫我媽。芝英撲哧笑了說,那叫你什么?母親說,叫我老張。也許才喝了小米粥的原因,芝英的笑慢慢有了力氣。變硬了,變脆了。芝英說,老張,你跟那老頭還好吧?等我好了,我去看看那老頭。有一天,我路過公園的時候,看到他,看上去身體硬朗著呢。我沒跟他說話。母親說,那老東西身體驢著呢?就是脾氣爆,但心眼好。芝英說,你滿足我就放心了。母親說,你照顧好你自己就得了,別管我。我也不敢指望你養(yǎng)老,但你能給我送終,我也滿足了。芝英說,媽,你說這個干嗎?母親說,那我說什么?對了,我退休金也花不完,每個月給你二百,貼補一下吧。我也就這點兒能力了。芝英說,我不要你的錢。你自己留著花吧,想吃什么,喜歡什么,就自己買。別讓老譚發(fā)現(xiàn)了,跟你吵架。母親說,他敢。我給他倆膽兒。芝英說,你的脾氣也應該改一改,老了老了,還這樣,對身體也不好。母親說,我不用你管我。母親收拾著東西,從廚房拿來拖把,把地拖了拖,說,我現(xiàn)在是活明白了,沒有身體,啥都白扯。芝英說,我沒事,可能是墓地的風太硬了,有些感冒了,吃了藥,就會好。李臣他媽走的還好,從發(fā)現(xiàn)肝癌,到死,沒遭什么罪,半個月的事情。母親說,這老太太也真不容易,二十幾歲就守寡,拉扯著三個兒子,現(xiàn)在走了,是享福去了。

這時候,李臣打來電話說,芝英,你好點兒了嗎?要不一會兒,早市收攤的時候,我給你買藥。芝英說,不用了??赡芫褪沁@幾天忙的,有些勞累過度。李臣說,讓你跟著受累了。芝英說,說這些干嘛?誰家還沒有老人。今天早市上賣得還好嗎?李臣說,還湊合,天天這樣。就是天有些冷。芝英說,我早上起來,看你的圍脖沒戴,你咋給忘了???李臣說,沒事,我不冷。有你這個老婆,我苦累,心里面都像吃了蜂蜜似的。芝英說,咋的,這嘴上抹什么?會說話了。李臣說,真心話。媽走了,這世界上,就剩下你還疼我,我能不好好對你嗎?芝英說,李臣,你變了。我媽來了,給我做了吃的,你放心吧?對了,別跟城管什么的吵架。李臣說,知道了,老婆。芝英說,別跟你旁邊賣菜的小娘們勾勾搭搭的???芝英笑了。李臣說,哪會呢?我這心里面裝一個你,就滿滿的了,裝不下別人。連針鼻兒大的地方都沒有了。好了,有人買肉了,不跟你說了。母親看了芝英一眼,低下頭,繼續(xù)拖地,好像要把水泥地面擦成一面鏡子。芝英說,媽,歇歇吧。別到時候腰疼又該罵我了。母親說,你個小沒良心的。我什么時候罵你了。芝英看著,就笑。

時間過得真快,母親幫著洗了幾件衣服,中午做了飯跟芝英吃了,又閑聊了一會兒。

母親看了看墻上的掛鐘說,媽呀,都這時候了,我該走了。掛鐘上顯示下午三點半。芝英說,冰箱里有兩個肘子,是李臣留給你的,我沒來得及給你送去,你拿回去,紅燒了,跟老譚吃。老譚看上去是一個肉食動物。母親說,真是,老能吃肉了,幾天不吃肉,就脾氣火爆。芝英說,媽,你說啥呢?母親有些害羞了,臉紅,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攏了攏頭發(fā),拿起新買的皮包說,那我走了。芝英說,媽,你是越來越年輕了。把我都比老了。母親哼了一聲,說,老來俏,你不懂。做女人,要讓男人感覺你是新的,每一天都是新的,男人不一樣,男人跟過多少女人,多大歲數(shù)都會覺得自己是新的,是年輕的。女人不行,女人在他們的心里,跟過越多的男人,就像淘米水,越淘越渾,就不值錢了,所以,你要讓自己每一天都是新的,他也會認為你是好的,才會疼你,愛你。母親扭身出了家門。芝英想著母親臨出門的時候說過的話,想不出母親為什么發(fā)出這樣的一番感慨。母親也不容易。五十歲了跟父親離婚,又找了這個老譚。芝英喝了水,吃了藥,混混沌沌地睡了一覺,身體才覺得緩過來乏了。但夢境很沉很沉。

芝英家住在楚河巷81號。這里是望城僅存的一片棚戶區(qū)。當年是望城軋鋼廠的住宅區(qū)。房子是李臣他爸留下來的。多年前,他爸死于軋鋼廠的一次煤氣管道爆炸。哥哥李田結婚后,到媳婦家去住了。弟弟在沈陽上學后,留在了沈陽。這房子就留給了李臣。這不李臣他媽剛走,是弟弟李晃出的錢,在軋鋼廠公墓買一塊地皮。安葬了他媽后,李晃和媳婦孩子回沈陽了。他們兄弟幾個就李臣的條件不好,沒有工作,在市場上賣豬肉。人稱“豬肉李”。芝英當年嫁給李臣的時候,母親百般阻撓,可是,芝英就是不回頭。一晃,也五六年過來了。芝英中學畢業(yè)后,沒考上重點高中,就混了個職校,學了美發(fā),自己沒有本錢,一直給人打工。李臣當年在拖拉機廠上班,后來廠子倒閉破產(chǎn)了,沒了工作,但總要活著。干過不少營生,后來,還是覺得賣豬肉,不錯。兩個人都四十五六了,還沒有孩子。醫(yī)院里查了,都沒病,就是不能生。不知道咋回事。芝英苦惱。李臣安慰著說,我哥和我弟都有孩子,我們老李家有延續(xù)香火的,我們生與不生都無所謂的,再說了,兩個人清靜。現(xiàn)在拉扯一個孩子要多少錢???這是給我們省錢了。即使有了孩子,吃不上穿不上的,孩子長大了自卑,也會埋怨我們。圖啥???倆人挺好。李臣這么說,芝英多少寬心了。沒生娃過的芝英看上去還像個小姑娘,臉上的肉皮看上去緊繃繃的。李臣是個貪貨,一個月除了芝英月經(jīng)那幾天,幾乎天天晚上,把芝英從里到外翻個遍。芝英說,李臣啊,你就是一個農(nóng)民,而我就是你的地。李臣就傻笑。傻笑過后,看著小臉紅撲撲的芝英,翻上來,又是一通風卷殘云。芝英好受得直哼哼,骨頭縫里流淌著甜蜜的電流,說,李臣,你操死我吧。我這輩子跟你就是現(xiàn)在死了也值了。李臣說,屁話,死什么死?我八十歲還要操你呢。芝英笑,說,八十歲還能干動?。坷畛颊f,能,怎么不能?我們都好好活著。到那時候,就是干不動了,也要讓你給我摸。芝英說,流氓,老流氓。兩個人緊緊地抱在一起,連身子都仿佛消失在空氣里了。女人是水做的,沒錯。李臣消融在水里。靜靜的,只有兩個人喘息聲。彼此鑲嵌著。

一匹白馬在黑暗的夢境中出現(xiàn),在她家的窗外,長長的睫毛,深邃的眼神。白馬探著頭,用嘴敲打著窗戶。芝英打開窗戶,從白馬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頭發(fā)凌亂,面色憔悴。剛開始,芝英還是嚇了一跳,當看到是白馬的時候,她的心里突然溫暖了一下。這么多年的城市生活,芝英還真沒有看到過白馬。它的鬃毛披散著,看上去,是那么英俊。芝英手撫摸著馬臉,親昵地看著。那幽深的瞳孔里像一個看不見的世界。芝英問,你從哪來?白馬不響。芝英笑著說,我忘記了,你不會說話的。白馬深情地看著芝英,低著頭。芝英摟過它的脖子,把頭貼在上面,感受到它的體溫。芝英問,你來干什么?白馬不響。馬臉在芝英的臉上摩挲著。馬嘴拱了拱芝英。芝英問干什么?芝英順著它的眼神看過去,它在看自己的赤腳。芝英臉紅熱了。說,你看我的腳。芝英說,不許看。白馬扭過頭去。女人的腳同樣是女人的隱私部分。芝英害羞了,轉(zhuǎn)身回去穿鞋。等她回來的時候,白馬不見了。窗外空蕩蕩的。她伸出頭去,看著黑暗的巷道里,什么都沒有。沒有。芝英因此而變得失落。心在那一刻,寂寥,空蕩。

從夢中醒來。芝英下意識看了看窗外,什么都沒有。墻上的掛鐘顯示四點半了。芝英從床頭拿起一個母親買的橘子,皮金黃,剝了,吃,酸甜,酸甜,汁液順著喉嚨流進胃里。整個口腔里多了滋味。一瓣瓣放進嘴里。那酸甜仿佛能讓身體長力氣似的。吃完,芝英從床上下地,頭還有些暈,但比先前好多了。她去了一趟廁所。廁所在院子里。剛一開門,風就撲進來,她一趔趄,退回去,披上棉襖。院子里彌漫著一股生豬肉的氣味。李臣早上起來去大市場批發(fā)豬肉,回來再到早市上去賣,下了早市到消防社區(qū)的農(nóng)貿(mào)大廳里,有個攤床。李臣不欺人,斤兩給的足,什么病豬,死豬的肉,他都不進。所以,生意不錯。芝英從廁所出來,看到煤棚上的雪還沒有化盡。上面有鳥雀的爪印?;氐轿堇?,肚子抽搐著疼,下面一熱。是月經(jīng)來了。芝英找出衛(wèi)生巾墊上。身子變軟了,躺在床上,打開電視看。韓劇。兩個人物對話七八分鐘還不換鏡頭。芝英無聊,給理發(fā)店里的莉莉打電話,問,今天的生意怎么樣?做頭發(fā)的人多嗎?莉莉說,就上午給一個女人盤了個頭,再沒有生意了。你家里的事都忙完了吧?芝英說,忙完了。累壞了,三天沒睡覺,從軋鋼廠公墓回來,這身體就感覺不對勁,再加上天冷,可能有些感冒了。明天再歇一天,我就上班。紅姐沒說什么的吧?莉莉說,沒。今天紅姐沒來。聽說跟陳西岳開車去弓長嶺泡溫泉了。芝英說,羨慕啊,什么時候,我們也能像紅姐這樣開始享受???莉莉說,我們沒那個命。芝英說,你說怪不怪,剛才我難受睡著了,夢見一匹白馬在我家的窗外。這城里我就沒看見過馬。莉莉說,是嗎?我也好多年沒看到馬了,倒是看到過驢。芝英問,你現(xiàn)在干什么呢?莉莉說,玩微信。你不來,連個說話的都沒有。芝英問,小蓮呢?莉莉說,請假了。做人流。芝英說,她男朋友怎么不要孩子呢?莉莉說,不是她男朋友的,是一個網(wǎng)友的。芝英說,這丫頭早晚作死。莉莉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她當年是在南方干過的,回來后,本來想自己開個店的,但在南方掙的那些錢都被男朋友賭博輸光了。她說了,將來還想回南方。還問我去不去呢?我可不去,我不想脫光了賣。芝英說,你那個男朋友怎么樣?還在華聯(lián)當保安嗎?莉莉說,是的。芝英問,什么時候結婚?。坷蚶蛘f,還不知道。他沒房子。他父母也幫不上什么忙,再等等吧。本來想貸款買個房子,可他爸上個月車禍,兩條腿都被鋸掉了。芝英說,哦??墒?,我看那人不錯,好好珍惜吧,沒錢只要肯干,餓不死的。莉莉說,我也是這么想的。我找人給他算命了,說三十五歲以后能發(fā)達。芝英說,那不錯啊。你以后榮華富貴了,可別忘了芝姐。莉莉說,看你說的。我莉莉是那樣的人嗎?對了,芝姐,我在銀座看了件衣服,你要穿在身上會老漂亮了。你來上班的時候,我領你去看看。芝英說,好呀,眼瞅著過年了,我也想買件衣服。聽說現(xiàn)在網(wǎng)上買東西都很便宜,你上網(wǎng)幫我看看,是否有同樣的,便宜點的。莉莉說,好的。莉莉說,那算命的給我也算了,老準了,我小時候摔倒,腦門上有一塊疤,他都算出來是什么時候的。你要算的話,我領你去。一個瞎子。芝英說,我不算。命在我自己的手里,我想怎么活,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迷信。莉莉說,有你家李臣伺候你,滋潤著呢吧。芝英說,那是。你羨慕的話,讓李臣也伺候伺候你。莉莉說,算了吧。我可不像你。對了,那個開什么公司的老肖來找你剪頭,眼神色迷迷的,他不會看上你了吧?我發(fā)現(xiàn)你給他剪頭的時候,他眼睛黏在了你的胸前。他看你沒來,頭也沒剪,走了。還問你什么時候來?我沒說。他可不是什么好東西。芝英說,我看出來了。莉莉說,你還記得你來我們店之前,有一個叫琳琳的嗎?你來之后,她走了。歲數(shù)比我小。個很高。喜歡焗紅色的頭發(fā)。我們都叫她火雞女郎。芝英說,恍惚記得,長什么樣,想不起來了。怎么了?莉莉說,你這幾天都在殯儀館里呆著了,你可能沒看到,大街小巷都貼滿了她的尋人啟事。好像失蹤了。芝英說,是嗎?不會被人殺了吧?莉莉說,說不定。我聽說福金溝里有一家裝修房子,去刮大白的女人被強奸了,還被碎尸了,裝了一編織袋,扔到軋鋼廠的火車車廂里。裝車皮的工人干活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芝英說,恐怖。都什么年代了,還有強奸的??磥?,那個女人一定長得不錯。莉莉說,不知道。

有人敲門。

芝英說,不跟你說了,有人敲門。

莉莉說,好的。對了,紅姐沒跟你說嗎?說過年什么也不給我們發(fā),讓你家李臣給弄點農(nóng)村的笨豬肉,每人分十五斤。一定要笨的。哎,等紅姐回來,還是讓紅姐到時候跟你說吧。

芝英說,這是紅姐在照顧我家的生意呢??韶i肉當福利,紅姐也真能想得出來。誰?。窟@時候來敲門,真煩人。我去了。莉莉。

芝英喜歡光腳。那腳也漂亮,晶瑩剔透的。從小就是這樣,回到家,脫了鞋,就要把襪子脫下來。不管冬天,還是夏天。她愛惜自己的腳,什么護手霜的,常常涂在腳上。皮膚光潔明亮。李臣說,芝英啊,你全身都是寶。你的眼睛。你的鼻子。你的嘴。你的耳朵。你的乳房。你的手。你的腳。芝英說,去,那你把我供起來好了?李臣說,我就是這么想的。芝英開玩笑說,拉倒吧,你一個賣豬肉的,供我干什么?我又不是佛像。李臣說,你就是我的寶。芝英就笑。兩個人打情罵俏的。有一次,李臣捧著芝英的腳說,用腳……芝英就說,你學壞了。芝英用腳撫摸著李臣,果然,不一樣……。芝英只覺得腳心里癢癢的,酥麻的,電流般遍布全身。芝英嬌嗔著說,該死的,該死的,你快上來吧?我要死了。操我。

敲門聲。

芝英邊穿襪子邊想著自己用腳給李臣做。臉紅了,心熱了。全身燙燙的?;鹨呀?jīng)在身子里燒了。穿上襪子,穿上鞋,來到門口,喊著,誰啊?

嫂子,是我,生子。我家的水管子凍裂了,來你家挑點兒水。方便嗎?生子說。

方便,方便,有什么不方便的?芝英說著,開門。

門外的冷風撲在身上。風是暴力的。風也是淫蕩的。風也喜歡這豐腴的小娘們。

叫生子的男人,三十二三歲。濃眉大眼的。白凈。毛寸的頭發(fā)??瓷先ド聿目?。有些虎背熊腰了。生子大學畢業(yè),回到望城,進了軋鋼廠??伤幌矚g上班,三天兩頭的找原因,請病假。軋鋼廠醫(yī)院的一個小護士喜歡他,也幫他的忙。什么腳崴了,腰閃了,胃出血什么的,都可以歇上一個禮拜。先前,生子是這樣開病假的,后來,感覺不對,歇班超過三天,整個月的獎金就沒了。干脆歇一個月。小護士常常開他的玩笑說,你總是把自己偽裝成病人。生子說,哈哈,我就是病人。不是偽裝的。生子是一個有夢想的人。他想拍一部電影。像佩德羅·阿爾莫多瓦《活色生香》那樣的電影。但他更想把故事的背景放到軋鋼廠。在工業(yè)背景下呈現(xiàn)人的感官欲望和愛情,更有意義。有時候,感官欲望和愛情是一種救贖。

生子挑著兩只水桶進來。

芝英說,生子,又泡病假了?。?/p>

生子嘿嘿笑著說,泡病假什么話?我是軋鋼廠的病人,是軋鋼廠里人人共知的。

芝英說,這楚河巷里,誰不知道你???別跟嫂子扯這些。你就是裝病,不愿意上班。看你一天游手好閑的,就像一個二流子。

生子說,你這么看我???我這心可拔涼拔涼的。我問嫂子一個問題?你為誰活著?

芝英想了想說,為我媽,為李臣,再好像沒什么人了。

生子說,你自己呢?你自己不是人嗎?

芝英瞪了眼生子說,有跟嫂子這么說話的嗎?

生子說,我是說,人應該為自己活著。我就是。

芝英說,那是自私。

生子咧嘴笑,牙齒很白,很白。

芝英說,你是有文化的人,我說不過你。

芝英把一個膠皮管子接到廚房的水龍頭上,從窗戶的一個小洞里伸出來。生子把水桶拿過來,接著。芝英問,好了嗎?我開水龍頭了。生子說,好了。水淌出來,擊打著白鐵皮的水桶,嘩嘩的。水聲是輕淺的。隨著水越來越多,水聲變得穩(wěn)重了。生子點了支煙,看著院子里晾衣藤上掛著一件藍色的花襖。凍得硬梆梆。但那藍瑩瑩的碎花,真是好看,素凈,雅致。像星星。

生子說,嫂子,這花襖是你的啊?

芝英在屋里說,是啊,剛翻出來,洗了洗。好看嗎?

生子說,好看。我覺得嫂子就該穿這樣古典的。嫂子是古典美人。

芝英說,開你嫂子玩笑是不是?都人老珠黃了。

生子說,我沒開玩笑。真的。

芝英說,你就笑話嫂子吧?

水桶里的水滿了,溢了出來,生子連忙把另一只桶拿過來接。生子走到那花襖的跟前摸了摸,冷,硬,比漿洗過的還硬。那藍,那小星星,刺眼了?;恕;秀敝ビ⒄驹谶@里。芝英在屋里喊著,生子第二桶滿了沒有?生子一激靈,從走神中回到水桶旁邊,說,滿了。閉了吧,嫂子。給你添麻煩了。芝英說,左鄰右舍的,說這個干啥?芝英邊說邊從屋子里走出來,看著生子,彎腰,分開兩桶水,用扁擔鉤上,擎到肩膀上,腰一挺,身子直了。兩只水桶晃晃悠悠的。有水從桶沿微微溢出。生子說,走嘞。芝英說,還挑一趟嗎?生子說,不嘞。麻煩了。芝英開門,讓生子出去。芝英說,生子,上次你給我拿的那幾個電影,好看,有的看不明白,哪天再給我拿幾張過來。生子說,好嘞。芝英看著生子在巷子里挑著兩桶水,晃晃悠悠的。街道都跟著顫動起來。芝英要關門,突然從門前閃過一個人影,站在芝英的跟前,是傻子二春。沖著芝英傻笑。芝英嗔罵著,二春,你鬼啊,嚇我一跳。二春不知道從哪弄來那么多毛主席像章,掛在身上。二春有五十多歲了。從芝英記事起,二春就是這樣,瘋瘋傻傻的。芝英看著二春,老了,胡子拉碴的,臉上的皺紋密密麻麻的。皺紋里有黑泥。頭上有幾個草棍。二春說,小媳婦,你好看,你好看。芝英就笑說,二春叔,你也笑話我。二春歪著頭,說,小媳婦,你好看。給我做媳婦吧,看到我這些毛主席像章沒有,老值錢了。你讓我摸你一下,我就給你一個。芝英哭笑不得,關上門,插上。二春還在門外敲門說,你怎么關門了?要不摸一下,給你兩個。二春踢著門,罵著,小婊子,小婊子。芝英生氣,回到屋里。二春還沒走。芝英從屋里端了盆水,走出來,說,二春,你還不走,我就潑水了。二春沒吭聲。芝英放下水盆,打開門,看二春走了沒有。一打開門,二春沖上來,抱住她,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松開,就跑,身上的像章稀里嘩啦響成一片。芝英生氣地罵著,老不死的。臉上被啄了一下,還有胡子扎,有些疼。她一生氣,關門,插上,忘了地上的水盆,一腳踢翻了,漫流著水。她又來了一腳,把水盆踢到一邊。心想,都怪生子,他要不來挑水的話,二春也不會有機可乘?;匚?,對著鏡子看了看,紅了,清晰。她返回院里,撿起臉盆,回屋,洗臉,在臉上撲了些粉,那印記才不那么明顯。要是叫李臣知道了,有二春好過的。想想二春可憐,還是算了。一個瘋癲的人。哎。芝英嘆了口氣。

芝英還記得上中學的時候,二春在學校門口,揭女同學的裙子,被一群男同學看到了。一頓拳打腳踢。幾個男同學從地上拖著他。二春殺豬般地叫。被拖到一個胡同里。不知道哪個同學拿出來兩根繩子,把二春綁在胡同里的槐樹上。脫光了二春的衣服,還用一根繩子綁在了二春的那東西上,然后,吊在他的脖子上。要不是,胡同口修鞋的老馬頭看見了,跑過來,二春不知道還會被綁在樹上多久。老馬頭穿著一個黑色的皮圍裙,罵著那些男同學,說,你們他媽的,欺負一個傻子,你們老師是怎么教你們的。有同學辯解說,二春耍流氓。我們要懲罰他。老馬頭說,算了,算了,都走吧。老馬頭把繩子從二春的身上解下來,給他穿上衣服。二春突然嗚嗚地哭起來。老馬頭說,你還有臉哭?二春說,是陳連海跟我打賭,只要我敢揭女學生的裙子,他請我喝酒。這一群龜兒子,敢綁老子。老子鬧革命的時候,你們還在娘胎里呢。老馬頭說,陳連海是什么東西?王八犢子。你以后離他遠點兒。老馬頭拉著二春來到鞋攤,拿出一條毛巾,給二春擦著臉上的血跡。邊擦邊說,這一群死孩子,手也太黑了點兒。張開嘴,我看看,哦,牙掉了一顆。二春說,不怕,那些孩子的家,我都認識,改天,我往他們家的門上抹屎撒尿。老馬頭說,算了吧。你老實點兒吧,省得再吃虧。以后,別跟人打賭了。知道了嗎?二春點點頭。二春這時候看到了旁邊的芝英,眼睛又一亮,但很快就像火苗似的熄滅了。低下頭。芝英說,馬大爺,我來取我媽掌的鞋。

那時候的二春幾乎是一個富翁。他有個弟弟在軋鋼廠保衛(wèi)科,二春天天去軋鋼廠偷鐵拿到廢品收購站去賣。也沒人敢管。換來的錢,有時候喝酒,有時候還買些糖果散給楚河巷里的小孩們吃。后來,他弟弟因為貪污進監(jiān)獄了。二春也變得很慘。

芝英看了看時間,淘米,放到電飯鍋里。給李臣打了個電話,說,我想吃市場里的那個八寶咸菜,你給我?guī)Щ貋硪稽c兒。李臣沒接。過了一會兒,李臣打回來說,媳婦,干什么?剛才有人買肉了。哦,你要吃八寶咸菜啊,好的。我?guī)Щ厝ァ_€想吃什么?芝英說,不想了。李臣問,好點兒了嗎?芝英說,沒事啦,勞累再加上月經(jīng)來了。李臣說,看來,今晚你給我掛免戰(zhàn)牌了???芝英就笑著說,你啊,你啊,一點兒出息沒有,就是知道……李臣在電話里哈哈地笑起來。你掛了免戰(zhàn)牌我也不怕,還有你的腳……芝英說,又來了,又來了,還吃慣了。喜歡上這一口了???李臣還是哈哈地笑著。芝英說,紅姐可能給我們發(fā)福利,說要送我們十五斤豬肉,說讓你給弄些農(nóng)村的笨豬肉。是莉莉跟我說的,紅姐還沒跟我說,你先尋摸尋摸。李臣說,紅姐英明啊,發(fā)什么化妝品,豆油的,掛歷的,都不如豬肉實惠。好的,我看看,能不能跟農(nóng)村養(yǎng)豬的聯(lián)系聯(lián)系。這么多年,我李臣賣肉,賣的就是口碑。我這“豬肉李”可不是浪得虛名的。芝英說,你就臭美吧。好好賣肉,晚上給你“包餃子”。這是他們的暗號。也就是用腳的意思。李臣說,好啊,好啊,我就愛吃“餃子”,全肉餡的。還是唐僧肉的。長生不老了啊。芝英說,看把你美的。

倆人撂了電話。

芝英聽到遠處火車的叫聲。

生子過來,送了幾張影碟。兩人坐了一會兒,生子走了。芝英送出門外,看著生子說,該找個女孩結婚了。生子說,結那玩意呢?沒勁。芝英說,你總需要一個女人照顧吧。生子說,我這不是很好嗎?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芝英嘆息著,不知道再說什么。生子走出幾步遠,芝英說,要不過年來家里過吧?你跟你李臣哥喝點兒酒,家里也熱鬧。生子回頭說,再說吧。也許,過年我會去北京。我想去跟我同學談談我的電影構思。芝英說,是嗎?生子,你是一個有大志向的人。啥時候,嫂子能看到你的電影啊?生子說,還不知道?,F(xiàn)在拍電影也很難的。

生子走后,芝英回屋看了看生子帶過來的碟片。看樣子都是一個導演的?!独χ遥壷摇?。《高跟鞋》?!痘ā?。《活色生香》?!蛾P于我母親的一切》?!段业拿孛苤ā?。芝英把碟片藏到柜子里。之前,幾次,李臣都說不好看,不如武俠片來得過癮。芝英不想李臣看到生氣,只好藏起來。這孩子喜歡的電影里都有一股子邪氣,說不好,也可能是黑色的,欲望的,感官的……芝英只上了職校,有些東西,她不能理解。她從心里心疼,可憐這個孩子。其實,兩人也差不了幾歲。幾次,芝英從生子的目光中感覺到那股子熱辣和燒灼。是的,這孩子大了。

生子很小的時候,他媽殺了他爸。他爸是楚河巷小學語文老師,跟一個女人搞在一起。他媽是軋鋼廠的打磨工。有一天,提前下班回來,看到生子爸跟那女人在床上,進廚房,拿起刀子一刀劈在生子爸的太陽穴上。當場就死了。那狐貍精嚇得只穿著個短褲就跑了。生子媽被判了死刑。楚河巷的居民聯(lián)名保生子媽不死,但沒有成功。在楚河巷西五公里有一個山坡上行刑。這件事幾乎轟動整個望城。芝英和同學們都跑去看了。有的同學還爬到了樹上。人群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刑車來了。有同學在樹上喊著。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偵察兵。他們是興奮的,同樣也是恐懼的。他們都第一次看殺人。還是槍斃。左鄰右舍的女人們,有的抹著眼淚說,白瞎一個人了。就這么……這樣的人總不該死刑的……她們嘟囔著,小聲。人群散開一條道路,只見生子媽被綁著,沒有懼色,只是,目光在人群里找著什么。退休的老校長也在人群里,說,烈女啊。不忍心看下去,轉(zhuǎn)身走了。生子媽還在沖著鄰居們點著頭,面帶笑容。拘謹?shù)男θ?。警察圈出來一塊地方,生子媽站在那里,挺著胸,目光還在人群里尋找著。兩個警察在她的身后站著,扶著她。人群肅穆下來,鴉雀無聲。這時候,只聽人群里有一個孩子的聲音,喊著,媽……這聲音像閃電,全場的人都跟著顫栗,看過去,只見生子的奶奶手捂著生子的嘴。生子用嘴咬著奶奶的手,斷續(xù)又叫了幾聲,媽……媽……只見警察走過來,奶奶拉著生子走出人群。生子就像一頭小牛犢子,扭著身子,喊著,媽……奶奶只好抱起生子,任他亂踢亂咬,扛在肩膀上。生子媽已經(jīng)滿臉淚水,大聲喊著,媽,你不要怪我,你也是女人,我殺了你的兒子,希望你能照顧好我的兒子,你的孫子……她的聲音漸漸沙啞,喊不出來了。后來有人說,是她身旁的警察拽了綁在她脖子上的繩子,她才發(fā)不出聲音的。

行刑開始了。

槍舉起來……

兩聲槍響。生子媽倒在地上,抽搐著。

巨大的寧靜。

人群里開始有哭聲。

芝英在開槍的那一刻閉上了眼睛,槍響之后,她陣陣的耳鳴。兩腿軟軟的,只覺得下面熱熱的,尿褲子了。警察抬著尸體上車,走了。有人還去生子媽倒下的地方看著,看到了血。是的,血。粘稠的。二春在地上撿到了一個子彈殼,放到嘴里吹,像哨子一樣鳴響著。人群慢慢散開,芝英隨著人群離去,回到家里,換了褲子。她的腦海里還在想著生子媽倒下的那一刻,就像一根木頭。晚飯都沒吃,想想就要吐。父親就說,誰讓你去看了,吃飯,不吃,明天也別吃。芝英躲進小屋里哭了,哭著哭著,睡著了。第二天上學的時候,李臣湊過來,炫耀著手里的子彈殼說,你看,英子,槍斃生子媽時候的子彈殼,我花五分錢,從二春那買來的,聽老人說,辟邪,給你吧。芝英扭過頭去,說,我不要。會做噩夢的,你也扔了吧。李臣說,好多人要呢?你要不喜歡,我兩毛錢賣給別人好了。芝英說,隨便你。

后來,芝英在楚河巷里看到生子的時候,就格外心疼。有小朋友欺負生子,芝英就過去把那些小朋友打開。還警告他們,要是再敢欺負生子就給他們好看。芝英像一只憤怒的老虎,小朋友害怕地跑開了。有頑皮的小朋友說,生子,芝英是你小媽。芝英就對生子說,過去,扇他嘴巴。生子膽小卑怯,眼淚汪汪地看著芝英。芝英說,過去,扇他。生子挪動著步子過去,看了看那個小朋友,抬起手狠狠地扇了那小朋友一個耳光。響亮。芝英說,以后誰再欺負你,你就這樣做。芝英拉著生子說,走,買糖去。那被扇了耳光的小孩,沒哭,沖著他們的背影喊著,芝英,等我長大了,要操你。兩個人就像沒聽見,走了。這個孩子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去河里洗澡,溺水而亡。葬禮很隆重,他爸當時做生意,財大氣粗的。整個楚河巷都驚動了。還請了鼓樂班子,吹吹打打的。還跟向陽街一個病死了半個多月的女孩配了陰親。也不是結婚,就是他爸給了人家錢,到那個世界,讓那女孩照顧他兒子。三天后才出殯。芝英看著葬禮的隊伍,想起當年的事情,心里面懺悔著。這事有一天,芝英在院子里給生子理發(fā),她跟生子提起來,生子說,我忘記了。過去是沉重的,我已經(jīng)刻意從我的大腦里抹掉,是的,抹掉,一干二凈,這樣,我才活得相對輕松一些。能怎么樣?記得那些又能怎樣?只會痛苦,只會在那個陰影之中發(fā)霉。我不想。我就活我自己。是的。自我。芝英心里就笑,還是小??傆幸惶?,你會明白的。比如,男女關系。你是沒遇到,遇到了那怦然心動的,你同樣會撲上去,像野獸發(fā)情一樣。生子說,我禁錮我的情欲。我會更加冷靜地看清這個世界,看清,我自己。我不想在情欲里迷失我自己。芝英說,生子,你的話太深奧了,我不懂。生子說,你不需要懂。我會做給你看的。芝英問,你要做什么?生子說,就是讓你看著我是怎么給自己活著的。芝英還是不懂??傆X得生子是隔離在煙火氣之外的人。他害怕融入到現(xiàn)實之中,他更喜歡他給自己營造的那個世界。那個世界里有什么?芝英不知道。生子在她面前既是熟悉的又是陌生的。芝英想起以前有個鄰居,說給生子聽,那人是下放到軋鋼廠改造的。那人喜歡拉二胡,還喜歡看書,有時候,會在院子里朗誦詩歌。盡管他在廠里干很累的活,可他不覺得苦。后來回到北京,好像還成了作家。聽說回來過幾次,但都沒看到。生子閉著眼睛,芝英問,你聽我在說嗎?生子不回話。芝英停了手里的推子,讓生子靜靜地在那里睡著。那時候,是夏天。

晚上六點多鐘了,李臣快回來了。要不是身體不舒服,平時,芝英從發(fā)廊下班都會到市場幫李臣忙活一陣。然后,兩個人在外面吃一口,或者回家做著吃。這就是兩個人的好處。芝英打電話給李臣,說,收攤了嗎?那我炒菜了。雞蛋西紅柿吧?還有條魚,我燉了。李臣說,快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對了,你要吃的八寶咸菜賣沒了,買別的什么吧?芝英說,那就算了。我想起來,你市場門口有一個烤栗子的,給我買十塊錢的。李臣說,好的。等我回去,給我“包餃子”??!芝英說,德性。就惦記著這點事兒。李臣說,你讓我去管房地產(chǎn)增稅,去管貪污腐敗,我也管不著???再說了,我就在自己家里吃餃子。也沒啥不好的。芝英說,貧,不跟你說了,我炒菜了。對了,洋蔥也買些,上次給你泡的洋蔥酒沒了,再買些回來泡。李臣說,哦了。

芝英在廚房里炒菜,電話響了。芝英關了煤氣罐,去接電話。電話是紅姐打來的,說,芝英啊,明天上班嗎?家里都忙完了吧?這年底做頭發(fā)的人多。芝英說,明天上。謝謝紅姐在我婆婆的葬禮上給我們出了兩輛車。紅姐說,客氣。還有個事,過年我就不給你們發(fā)什么日用品了,讓你家李臣給弄幾十斤笨豬肉,每人分點兒。肉要好???芝英說,沒問題。李臣在市場上賣肉是有口碑的。紅姐說,沒啥事了。我今天去弓長嶺的溫泉泡了,真好,過年的時候,讓陳西岳拉著我們?nèi)ヅ?。芝英說,謝謝紅姐。紅姐是單身,其實也不算,她丈夫在郊區(qū)開鐵礦,跟人搶礦山的時候,打死了對方一個人,被抓起來了,判了二十年。有個兒子在長春上大學。不知道什么時候跟陳西岳相好了。陳西岳五十多歲,在民政部門是一個科長。

李臣騎著摩托車,在門口按著喇叭。芝英跑出去開門,說,這么快就回來啦?李臣把摩托車騎進院內(nèi),說,怎么?嫌我回來早了???我吃餃子心切???芝英關門。李臣從摩托車上下來,頭盔還沒摘,一把攔腰抱起芝英,說,可把我想壞了。芝英說,快四十歲的人,咋還這樣?李臣說,這樣咋了?芝英說,快放我下來,餓了吧?我剛要炒菜,紅姐來電話了,確定了要你給弄幾十斤笨豬肉的事。過小年前吧。你送到店里去,每人十五斤都稱好了,包好。李臣問,幾個人?芝英說,紅姐沒說。店里四個,加紅姐。還有老陳,你就按五個吧。要是紅姐不給老陳,你就送給紅姐。我們臉面上也榮光,再說了,紅姐不是糊涂人。包裝上,你給弄好點兒,漂亮一點兒。像禮品包裝那樣,裝在一個好看的盒子里。李臣說,還是媳婦想得周到。沒問題。芝英進屋炒菜。李臣把摩托車上買來的東西拎著進屋。脫了騎摩托車的皮衣,燒水洗臉。芝英說,那腳不洗的話,別上炕啊!李臣就說,洗,洗,還不行嗎?李臣洗腳的時候,芝英把燒熱的水端過來說,用香皂啊。李臣說,知道了。這個時候嫌我這味那味的,在床上,你怎么什么都不嫌了。李臣點了支煙說,這一天,可憋壞了。市場里禁煙了。要抽的話,必須到外面去抽。你說這禁的哪門子煙呢?有能耐你國家不生產(chǎn)香煙?。坷畛甲约亨洁熘?。李臣打開電視看著新聞聯(lián)播,說,你說他媽的美國算什么啊?又派飛機到日本了。那個叫安倍的也特不是東西。芝英端菜進來的時候說,怎么?關心起國家政治了???李臣把電視關了,伸手在芝英的屁股上扭了一把。芝英說,干什么?趕快洗,吃飯了。

芝英倒上了酒坐在炕上等著李臣倒水回來一起吃飯。燈光下的芝英看上去更加嫵媚動人。骨子里透著一股子水靈。芝英說,快點兒,這菜都涼了。李臣說,我去撒泡尿就回來。芝英說,完事洗手??!李臣說,知道了。

吃飯的時候,李臣看著芝英說,你也喝點兒。芝英說,來事了,不想喝。李臣的臉色有些難看。芝英問,怎么了?李臣說,我剛才去廁所看到你的衣服掛在院里,我還以為是我媽的人影呢?嚇了我一跳。我媽這一走,這院子里真是冷清了很多。芝英說,吃飯吧。人總是會老了,再說了,你媽是有病,臨走前,也沒受什么罪,這是前世修來的福氣。她生病這些天,你沒黑沒白地陪在身邊,我們也盡孝了。想你媽的話,逢年過節(jié)的,就多給你媽燒些紙錢。李臣還是眼淚撲簌簌地落下來。芝英看著難受,拿過毛巾遞給李臣,說,我會代替你媽疼你的,愛你的。李臣噗嗤笑了,說,你是我小媽。芝英也笑了。兩個人開始吃飯。李臣喝了口酒,又夾了口菜,說,你知道我們楚河巷里的張勝利嗎?芝英說,知道啊,不就是在軋鋼廠里被扎斷了腿的那個嗎?現(xiàn)在常常拄著拐杖一條腿走路。他怎么啦?李臣說,不是他怎么啦?是他媳婦。芝英問,他媳婦咋啦?李臣說,我聽賣下貨的老于說,張勝利他媳婦在火車站旁邊的一個舞廳里做那事。芝英皺了皺眉頭說,是嗎?李臣說,可不是。芝英哦了一聲,不說話。她好像記得張勝利的那個媳婦,叫什么?想不起來了。李臣說,原來跟我都是拖拉機廠的,破產(chǎn)后也沒找到工作,再加上張勝利斷了腿。芝英說,都難啊,也別笑話人家。李臣說,我沒笑話。我是說,人肉還不值幾斤豬肉的錢,這年代到底咋了?芝英說,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吃飯吧。芝英看上去顯得悶悶不樂。李臣喝酒,吃菜,然后說,還有件事,沒跟你說呢?你聽了可能更生氣。芝英說,什么?李臣說,你不生氣,我再說。你保證。芝英說,說吧,我不生氣。李臣說,今天中午省里的領導來視察我們市場,把我們賣肉的都圈到會議室了,還收了刀具,說,由幾個便衣代替我們,就一會兒,領導走后,我們再回到崗位上去,把刀具還給我們。還給我們準備了茶水,水果,讓我們先吃著。兩個便衣在門口晃著。我借著尿道跑了,只見領導來了,呼啦啦很多人陪著,領導問那代替我的便衣,豬肉多少錢一斤???那便衣說,五塊錢。領導笑了笑說,物價很平穩(wěn)嘛!盛世??!我在旁邊,心里想,豬肉要買五塊錢的話,連養(yǎng)豬的都不養(yǎng)了,老百姓更別想吃到肉。芝英哈哈笑了。李臣問,你笑什么?芝英說,你不覺得好笑嗎?李臣想想,說,也是,是好笑。吃到一半的時候,李臣想起什么,說,英子怎么沒給我媽擺一副碗筷???芝英聲音低沉,帶著心疼,帶著撒嬌說,李臣……李臣的眼淚就控制不住了,噼里啪啦地掉下來。李臣說,我總覺得咱媽沒走似的。芝英也鼻子酸酸的,但沒哭。芝英在昏黃的燈光下像菩薩,身體周圍散發(fā)著顫顫的光。芝英說,我媽不是老去廟上嗎?燒完頭七,我也去一趟,問問,媽是不是到了極樂世界。李臣說,好的。

吃完飯,芝英收拾著。李臣躺在炕上怔怔的。冬天,黑得早,時間已經(jīng)晚上八點多了。芝英洗洗,兩個人睡了。李臣沒有提包餃子的事情,蜷縮著身體,像小貓似的,依偎在芝英懷里。芝英撫摸著自己的男人,感覺到男人的柔軟。過了一會兒,李臣的鼾聲就雷響了。她的兩個乳房也跟著鼾聲震顫著。乳頭有些脹。

在夢中,月光下落雪,生子和芝英從電影院出來,路過軋鋼廠門口,醫(yī)務室的燈亮著,生子說,我過去一下看看能不能把下個月的病假開出來。芝英說,你去吧,我等你。芝英彎腰從地上握起一個雪球,向路邊的樹木扔過去,擊中了,雪球散開。芝英看著軋鋼廠內(nèi)燈光明亮,那些機器轟鳴著,動作著。吊車在半空中晃來晃去。芝英突然有一種恐懼感,仿佛看到一個個人機械地從軋鋼廠里走出來。那些人多數(shù)芝英都認識,是楚河巷里在軋鋼廠死去的人。他們從芝英的身邊走過,連聲招呼都沒打,就當芝英不存在似的。芝英想,生子怎么還不回來?她嘴里噴著白色的哈氣。她有些冷。在雪地上繞著小圈跑著。跑了一小會兒,徑直向醫(yī)務室走去,腳步很輕。她透過醫(yī)務室的窗戶往里面看著,玻璃上都是霜,但有一塊玻璃是裂開的,那個縫隙沒有霜。芝英看見生子赤身裸體和躺在桌子上的護士做愛……。芝英有說不出來的一種感覺,嫉妒?還是別的什么?芝英變得憂傷起來。細碎的雪花從天上落下來,像鹽鋪在地上。芝英感覺到身后有什么,她轉(zhuǎn)身,看到月光下的一匹白馬,出現(xiàn)在廠門口的空地上。芝英朝白馬走去,等到地方的時候,白馬不見了。天上的雪開始紛紛揚揚。腳步聲。生子從后面跑過來,氣喘吁吁的,說,我們走吧?芝英問,事情辦得怎么樣?生子說,又可以不上班一個月了。芝英說,哦。那我們回吧,你哥在家里等急了?;氐匠酉锏穆飞?,芝英一句話都沒說。

芝英從夢中掙脫出來,抱緊了李臣,好像要把李臣融化到身體里。

李臣是被涼醒的??粵隽?,像一個冰床。芝英緊緊地摟著他。他的身體有種陽性的熱。像一個樹獺,抱著他。李臣輕輕地松開她,昏暗中看了看鐘,早上四點多。李臣起來,穿上衣服,到廚房看了看爐子,熄火了。上次買的煤不好燒。整個爐膛里的煤灰都是白的。也可能是黃土放多了,也會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盡管有煤氣罐,可是,還是要燒炕取暖的。再說了,李臣從小睡的就是炕,硬,踏實。他不喜歡床,軟,疲沓。有時候做起愛來,晃晃悠悠的,就像海上航船,總是不能到達岸邊。不知道誰說的,睡炕更像過日子,睡床像外遇??涩F(xiàn)在城里人幾乎都睡床了。鄰居有把炕扒了的,屋子里裝修得跟樓房一樣。透著新的氣息。芝英也建議過,說,那樣還干凈,好收拾,這樣天天煤灰的,一進屋黑灰黑灰的。再說了,那時候,媽還活著,老人喜歡火炕。芝英也不好說什么。李臣用鍬翻了翻煤池子里的稀煤,也沒看出什么問題。出外,找了些劈材,開始生火。廚房里一下子烏煙瘴氣的。李臣把門關嚴,不讓煙跑到屋里去??墒?,煙是沒有形體的,找個縫隙,就鉆進去了,有些像妖怪。李臣被嗆得咳嗽起來,想,也許真的要改改了。這一時半會兒,不可能拆遷的。據(jù)說,這里將來即使搬遷,也將保留下來,成為軋鋼廠博物館的一部分。這里是當年日偽時期建的,還有幾棟日本時期的老房子??粗鹨稽c點兒燒起來,屋子里的空氣開始變熱,煙開始變得稀薄。李臣打開排氣的小窗口在火焰上薄薄壓了層煤,火焰下面燒著的柴禾在濕煤壓上去的時候,坍塌著,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煙黑煙白,過了幾分鐘煤也燃燒起來了。李臣伸手烤了烤火。在爐子上坐了壺水?;氐轿堇铮匆娭ビ⒎藗€身,胳膊伸出被子??磥砜粺崃?。芝英繼續(xù)睡著,細嫩的皮膚散著瓷光。李臣蹲在那里看著,心里面是一種滿足。在那臉蛋上親了一下。芝英迷迷糊糊地說,干什么?李臣說,爐子昨晚沒封,著了一宿,火滅了,炕涼了,我醒了。芝英說,是嗎?可能是昨晚太難受了,忘了。李臣說,不怪你的,以前都是媽伺候著爐子,你根本不會燒爐子。以后,睡前,我來打理爐子。芝英問,幾點了?你要去批發(fā)市場了嗎?李臣說,五點去,馬上了。芝英說,我起來給你燒水,沖些油茶面喝。這么冷的天,肚子里沒點兒食,會更冷的。李臣說,你再睡會兒,我燒水了,自己來。你今天去發(fā)廊上班嗎?芝英說,去??豢磥碚鏌崃耍ビ⒌男∧樇t撲撲的,粉嘟嘟的。芝英上炕再坐一會兒吧,把腳放到被窩里再暖暖。對了,你那棉鞋我也忘了,給你炕上,你換一個新的棉墊子吧,在抽屜里有我給你買的。早上騎摩托,更冷。李臣拖鞋,把腳放到被子下面,享受著炕的火熱。芝英拉過李臣的手,李臣連忙縮回來說,手涼。芝英還是抓過來,放到被窩里。李臣說,別誘惑我?。磕氵€欠我一頓餃子呢?芝英說,李臣你一天這么累,還這么能……我都要伺候不了你了……我這身子要吃不消了……芝英的眼神看上去有些憂傷。李臣說,我怎么沒感覺出來。芝英說,你要把我這船鑿沉底了。李臣就笑。手抽出來,捏著芝英的小腳。芝英說,我要伺候不了你怎么辦?李臣說,這是什么話?那你就給我包餃子。芝英說,李臣你咋就這么貪那事呢?李臣說,看到你就想,想得骨頭里攢著勁兒。芝英說,以前在網(wǎng)上看到說國外有媳婦領著丈夫去紅燈區(qū)的,我要伺候不了你,就給你錢,讓你去找別的女人。只要別染上病。李臣說,芝英你怎么突然說起這個啦?芝英說,今天不知道怎么了,老是夢見有一匹白馬出現(xiàn)……李臣說,夢都是假的。芝英說,我是不想苦了你。李臣說,不苦。這骨頭里的勁兒足著呢。要不要試試?芝英說,剛來事兒。晚上回來,再給你包餃子。李臣說,等吃你一頓餃子,能饞掉牙。李臣哈哈地笑起來。芝英說,咱也別太累了,改天我請假,你不出攤了,我們也去泡泡溫泉,享受一下,也給你解解乏。李臣說,那可不行,就是去也要雇個人看攤。沒有醫(yī)療,沒有養(yǎng)老保險的,我這里沒錢不踏實。芝英手伸進被子下面抓著李臣的大腳,撓了撓腳心。李臣說,癢。芝英還撓,李臣癢得撲在芝英的身上,看著,說,我媳婦越來越水靈了,這可都是我的功勞啊。芝英說,臭美吧。這來事了,身子乏。真想好好睡一覺,不去上班了。李臣說,那就再請一天假,過兩天,就是媽的頭七了,然后,再去上班。芝英說,不行。紅姐雖然是一個敞亮的人,但給人打工,我不想虧欠人家的。李臣說,虧欠什么?不上班,不給錢就得了。芝英說,這就是紅姐的高明之處,你不上班,她也給你錢,讓你覺得不好意思。李臣說,再干幾年,我不想賣肉了,我想去養(yǎng)豬,在農(nóng)村找個地方,有山有水的地方,辦一個養(yǎng)豬場。在全市的市場上,打一個“豬肉李”的品牌。自產(chǎn)自銷。那時候,你就不用去上班了,就在家伺候我。芝英眼睛一亮,看著李臣說,你不簡單啊?啥時候的想法?李臣說,很長時間了,時機還不成熟。芝英說,李臣,你有錢了,不會變吧?像別的男人。李臣說,不會的。芝英說,要不你去找個能給你生孩子的吧。我不能生。李臣說,這事怎么又翻騰起來了。從今以后,生孩子這件事就別提了。芝英說,可我心里總覺得虧欠著。李臣說,芝英你不能這么想,我們兩個好好的,就行了。如果你不希望我有錢的話,那我就賣一輩子的肉。芝英是一個聰明的女人。她眼淚汪汪的,用濕漉漉的目光看著李臣。即使你再堅硬的人,心如石頭的人,都會心軟的。讓你憐愛,讓你疼。芝英說,我起來給你熱口飯,再沖碗油茶面。李臣說,在被窩里躺著吧。我自己來。李臣下地去了廚房,忙著吃了一口。還大聲問,芝英,你吃不吃?芝英說,我沒胃口。等我起來再說吧。我想吃發(fā)廊旁邊那家的麻辣燙了。李臣說,那我不管了,你起來,上班,順便去吃一口吧。別餓著。李臣開始穿上羊皮衣羊皮褲,冬天騎摩托就得這個,抗風,不冷。芝英看著,覺得李臣變得魁梧起來。李臣說,你上班的時候,大門鎖好了,有賊來楚河巷偷東西。芝英說,好的。李臣說,那我走了。芝英看著李臣,目光把李臣拉過來。李臣在芝英的臉上親了一口。我走了,李臣說,去晚了,好肉都讓別人挑走了。對了,爐子上我還燒著水,你別忘了。芝英說,再見。李臣轉(zhuǎn)身,又回頭,看見芝英從被窩里伸出一只腳丫,白,嫩。李臣就笑,說,晚上的,晚上的。他樂呵呵地走了,心想,有這樣的媳婦,你不好好掙錢,都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他的身體里充滿了力量。芝英聽到開門的聲音,摩托車的發(fā)動聲,關門的聲音,插銷的聲音,摩托車離去的聲音。芝英感到屋子里空蕩蕩的了。她起來,披上衣服,在廚房的尿桶里撒了泡尿。爐子上燒的水開了,冒著白氣。芝英把開水裝到暖水瓶里,給爐子上又壓了層濕煤,蓋上爐蓋,幾個圓圈,爐鉤子鉤著它們,發(fā)出嘩啦嘩啦的聲音。芝英回到被窩里,又躺下來。又想到那個關于白馬的夢,還有生子。她無從解釋自己的夢。拿起一張晚報翻看著。上面有一起事件發(fā)生在楚河巷56號。說的是外地人在56號租房子,把幾個女人關在地下室里,跟她們發(fā)生性關系。報紙上還畫了地下室的示意圖。哪個女人在哪個房間里。當年楚河巷唯一的霸王酒店從外地拐賣婦女賣淫,還不給人錢,后來,有人跳樓報案,才被省里來的武警一舉搗毀。芝英又翻了其它幾版,看了幾眼,不感興趣。為什么是女人?是啊,這楚河巷變得越來越陌生了。很多老鄰居都搬走了,有的買樓,有的不喜歡這里的臟亂差,都搬走了。剩下的老屋要么出租,要么放在那里荒蕪著,風里雨里的,有的都坍塌了。這些年,尤其是外地來收破爛的人特別多,都來這里租房子。他們主要是圍繞著軋鋼廠,說是收破爛,更多是在偷軋鋼廠的鋼鐵。有一天,芝英去彩屯,路過軋鋼廠大橋的時候,看到幾個警察押著幾個偷鐵的。后來報上說了,他們都是什么隰縣的。那個“隰”字,她不認識,查了一本老字典,才找到。熱從炕上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芝英的身體被燙得舒服,熨帖。芝英想,如果將來真能辦個養(yǎng)豬場的話,那么,他就不會這么辛苦了。她心疼李臣。她仿佛看到李臣騎著摩托車奔馳在去批發(fā)市場的路上。批發(fā)市場在郊區(qū)。馬路兩邊是白雪覆蓋的田野。山巒黑魁魁的隱藏在黎明前的黑暗之中。批發(fā)市場里,那些肉案上擺著熱氣騰騰的豬肉,散發(fā)著特殊的氣味。李臣挑選著豬肉,然后,裝上摩托車。

軋鋼廠的火車嘶鳴著經(jīng)過楚河巷。

芝英這些年跟著李臣早睡早起,習慣了,但今天可能是因為月經(jīng)的原因,身子乏得厲害,躺在炕上,又睡著了。

外面下雪了,雪片很大,像羽毛,落下。

父親跟母親離婚是在五十歲的時候。很多人都不理解,遠在江蘇的大姐坐火車跑回來,勸著父親。但父親的意見堅決。母親那時候只知道抹眼淚。什么原因?父親沒說。母親更不知道。沒想到老了,過了快三十年,一個鍋里吃飯,一個被窩睡覺,這次竟然說離就離了。芝英也不能理解父親。離婚后,父親就從軋鋼廠消失了,連聲招呼都沒打。這同樣意外,還有五年就退休了。很多人都覺得可惜。一年后,父親被軋鋼廠除名。父親在軋鋼廠干了三十年的吊車司機。沒有人知道父親去了哪里?鄰居們都猜想,是父親有了別的女人。但芝英不相信。芝英和李臣陪了母親幾個月,害怕她想不開,尋了短見。連家里面的刀都藏起來了,還有繩子什么的。母親慢慢走出離婚的陰影,從楚河巷的街道退休了。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老譚。老譚原來是丹東水利局的一個領導,中年喪妻,再沒有找人。望城是他的老家,退休后,就回來了。他軍人出身。母親和老譚一見面,就喜歡了。這是母親說的。老譚的兒子在解放路開了一家書店。老譚有時候去幫忙照看著。書店不景氣,眼看著要關門了。老譚拿出退休金給兒子,希望能支撐下去。但后來,書店還是關門了。老譚就天天去公園鍛煉。母親從離婚后開始信基督教,可是望城教堂里的牧師貪污二百多萬,被抓起來了,母親又改信佛教?,F(xiàn)在,常常去廟里做義工。父親仍舊沒有消息。芝英有時候想起來,會抹眼淚,對李臣說,你說我爸到底咋想的?五十歲了,什么都不要了,消失了。他不會是因為什么事,自殺了吧?李臣說,應該不會。你爸不是那樣的人。你看他脾氣火爆的,但骨子里,是軟的,他既然能這樣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希望他好吧。芝英說,這要死外在面,連個收尸的都沒有。李臣安慰著說,別說得這么難聽。突然,有一年春天,鄰居說去闊湖玩,看到了父親。父親變成了一個養(yǎng)蜂人。父親還托那人給芝英帶回來幾罐蜂蜜??墒?,李臣帶著芝英騎著摩托車趕到闊湖旅游區(qū)的時候,父親不見了。問當?shù)氐娜?。當?shù)氐娜苏f,是有你們說的這樣一個老頭,人可好了,還給我們分蜂蜜,不要錢。前幾天開車走了。芝英特意問了句,幾個人。當?shù)厝苏f,就老頭一個人。芝英想,看來鄰居的猜測是錯誤的。這件事,芝英想跟母親說,想想,還是沒說。從那以后,每年春天剛過,芝英家都會收到幾罐純正的蜂蜜。沒有發(fā)物人的地址。父親還是不希望人們找到他。父親在文革的時候被批斗過,在一個倉庫里差點兒自殺,后來被母親的父親給救了。從那以后,父親變得沉默寡言。這些都是小時候姥爺跟芝英講的。小時候,父親也給芝英和姐姐講故事的,《西游記》、《水滸傳》什么的。那時候,父親有一個秘密的藏書地方。是在墻里摳了一個洞,鑲上木板,做得很精致,外來的人看不出來。跟墻壁渾然一體。父親離婚后,母親把他們住的房子賣給了鄰居。鄰居裝修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墻里的書,還給母親,都讓母親賣了破爛。據(jù)說當時還有一套魯迅全集。芝英有時候路過老房子的時候,還會停下來看看。院子里的兩棵棗樹還在。鄰居又轉(zhuǎn)手了,賣給了一個芝英不認識的人家??粗鴹棙?,芝英回想起小時候父親抱著她,在院子里打棗的情景。有一年,芝英看到棗熟了,跟李臣說,我想吃我家樹上的棗了。李臣說,我從市場上給你買。芝英說,我就想吃原來我家樹上的。李臣說,你這不是難為我嗎?你家的老房子都賣了,那人現(xiàn)在我們都不認識。李臣拗不過芝英,只好帶著些豬下貨,去討要了一小口袋棗回來。芝英吃著說,沒有了以前的味道。后來,扔在一邊,直到爛了,扔了。再后來,又換了人家,棗樹被鋸掉了。在院墻上開了一個門,變成了扎紙鋪,出賣花圈、壽衣、紙牛紙馬、金童玉女什么的。芝英每次經(jīng)過那里,都繞道走。她心里覺得晦氣。后來,在整個楚河巷人的強烈反對下,那個扎紙鋪搬到了巷子里偏僻的角落里。棗樹不在了,芝英對那座房子的感覺也慢慢淡了,幾乎淡出記憶了。父親走了差不多十五六年了,一次都沒回來過。沒有。除了每年的幾罐蜂蜜讓人知道他還活著,其它音信杳無。蜂蜜喝完了,那幾個瓶子有時候還會被保存起來,裝些鹽和醬油什么的,只要看到,芝英就覺得父親還在這個世上活著。又要年底了,蜂蜜還沒有寄過來,芝英半個月前還跟李臣念叨著。李臣說,每年到這個時候,你都要念叨著,你都要魔怔了。芝英說,哎,有什么辦法?這也許就是血緣吧。畢竟我的血管里流淌著他的血液。沒有他,也沒有我,沒有我,也沒有我們,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李臣點頭說,是,是??磥砦疫€真要感謝我這個老丈人,將來他要是回來的話,我要跟他好好喝上幾杯。感謝感謝。芝英就笑說,我想他不會和你喝酒的,他沒走之前,你們喝過酒嗎?他看不上你。但他沒有說出來。從他的眼神里,你應該能感覺到。李臣說,是啊??床簧夏茉趺吹模课宜怂呐畠?。芝英說,你臭美。李臣說,不是嗎?我是明媒正娶的,合法的睡你。來,親一個。芝英說,你剛喝完酒,不親,都是酒味。李臣說,求求你了,媳婦,來親一個,紀念我們偉大的遠在他鄉(xiāng)的父親??纯?,我說話怎么變得文縐縐的了。奇怪了。我記得你說過,你家當年的棗樹是因為魯迅而栽的,是嗎?芝英說,可不是,我還影影綽綽記得,我爸說過魯迅有一篇文章里,有一句話是: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所以,我爸在院子里就栽了兩棵。李臣那天喝了點兒酒,微醉,發(fā)飆說,有意思。這不是廢話嗎?干嘛不說是兩棵棗樹,不就得了。什么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讓我們算數(shù)呢?一加一等于二。芝英說,你喝多了。廢話才多呢?李臣真是因為喝了酒的原因,甚至跟芝英探討起她父親是怎么解決性的問題。你說有沒有人給你爸包餃子?芝英說,你以為我爸像你呢?李臣說,我怎么了?芝英說,一點兒正經(jīng)沒有。越說越?jīng)]邊了。我這幾天心里面都很亂,我爸不會出事了吧?李臣說,你想有什么用?就是他真出事了,可人在哪呢?芝英說,不跟你說了,我洗衣服去。在廚房里,看到那幾個蜂蜜罐子,伸手摸了摸,突然哽咽起來,眼里的淚水洶涌不止。

有人敲門。

芝英聽見了,細微的敲門聲,然后,變得強烈起來。芝英想起來,可是身子軟軟的,她嘗試了幾次,都不行。這是怎么了?芝英想。慢慢地,她聽不到聲音。什么都聽不到了。意識開始變得模糊起來。廚房跟屋里連著的門開著,一股白色的煙霧飄進來。爐子上的水壺咕嘟咕嘟溢出來的水,熄滅了爐火。芝英什么都明白了,是煤煙子(一氧化碳)。她掙扎著還是想起來,但身體重得動彈不得。外面蒙蒙亮了。芝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她看見了白馬,是的,白馬。芝英看見一個自己從身體里走出來,白馬打著響鼻,鼻孔里噴出兩股因為寒冷的白氣。鼻孔上還有白色的晶體顆粒。白馬伏在地上,那另一個芝英騎上白馬。白馬馱著芝英走在楚河巷的街上。巷子里的事物變得模糊起來。白馬開始奔跑起來。芝英問,白馬,你要帶我去哪兒???白馬不吭聲。飛奔起來。路上的事物變得越來越清晰了。芝英開始看清路了。這是去郊區(qū)批發(fā)市場的路上。芝英說,你這是帶我到郊區(qū)去嗎?帶我去干什么?是不是李臣怎么了?白馬奔跑的速度越來越快。天下起了雪,白茫茫的,樹木和房屋都變得臃腫起來。白馬超過了路邊的火車。芝英的耳邊除了風聲,還是風聲。兩邊的景物在速度中變得模糊,是的,模糊不清。芝英抓著白馬長長的鬃毛說,白馬,你慢些,我害怕??墒?,白馬就像沒聽見,仍舊速度飛快。芝英感覺好像出城了。她聞到了田野的氣息。白雪皚皚。這時候,芝英感覺到白馬長出了翅膀,飛到了半空中。天上的星星眨著眼睛還沒有隱去。芝英伸手幾乎就要夠到星星了。白馬開始飛沖下去,疾風從耳邊刮過。芝英緊緊抓著白馬的鬃毛,說,白馬呀,慢些,慢些,我害怕。下面是一個二十幾米大的坑穴,白馬俯沖下去。芝英緊張恐懼地問,白馬,白馬,你要干什么呀?白馬扇動著翅膀,向下降落著。在一處懸崖般的地方停了一下,繼續(xù)下降。芝英問,這是哪???你要帶我去什么地方?這里面怎么越來越黑,這是哪???怎么像地獄似的。真深??!芝英說,我記得這里原來是馬路???怎么會出現(xiàn)一個大坑呢?白馬降落到坑底。芝英看到了李臣,連忙從白馬身上跳下來,走過去。只見李臣臉朝下趴在地上,摩托車甩到了一邊。芝英撲上去,跪在地上,拉著李臣問,你怎么了?你怎么會掉到這里來呢?李臣,李臣,你醒醒,你醒醒。我是你媳婦芝英啊,李臣,你不要嚇我。你不是說,晚上要吃餃子嗎?我還沒包給你呢?你醒醒,你不要嚇我,你再給我裝死的話,我可生氣了,晚上不給你包餃子了。你醒醒,李臣。你是不是跟我耍賴,讓我給你包餃子???李臣。你要死了,我可怎么辦?你生我氣了吧?那好,我給你包餃子。芝英費了很大力氣把李臣的身子翻過來,說,你還不醒醒???芝英慢慢地解開李臣的褲帶……。芝英轉(zhuǎn)過身去對白馬說,你別看,這是我們兩口子的事。白馬聽話地轉(zhuǎn)過頭去。芝英脫了鞋,脫了襪子,坐在地上,慢慢地揉搓著。李臣慢慢坐身起來,說,我冷,芝英。你給我包餃子了???我騎著摩托車,去郊區(qū)的批發(fā)市場,跑到這里突然墜落下去……芝英攙扶著李臣,芝英喊著,白馬,過來,馱我們出去。白馬趴下來,芝英扶著李臣上馬,自己也上了馬,白馬扇動著翅膀,飛翔著,沖出坑穴。芝英說,李臣,我們出來了。今天我們不賣肉了,我們?nèi)ネ嫱?,春天就要來了,我們?nèi)ヒ粋€鮮花盛開的地方……白馬,白馬,你要帶著我們?nèi)ゴ禾臁?/p>

敲門人是一位老人,他見里面沒動靜,轉(zhuǎn)身要走,又回來了,笨重地爬上墻頭,翻墻跳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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